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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家物语

作者:[日本]无名氏 译者:王玉华 申非

第一卷

一 祇园精舍

五 阖第荣华

九  火烧清水寺

十三 鹈川械斗

二 殿上暗害

六 祇王

十  立东宫

十四 许愿

三 鲈鱼

七 两代皇后

十一 与殿下争道

十五 抬神舆

四 秃童

八 立匾的纠纷

十二 鹿谷

十六 大内被焚

第二卷

一 座主被流放

六 谏诤

十一 德大寺

十六 流板传书

二 一行阿阇梨

七 烽火

十二 堂众交战

十七 苏武

三 西光被斩

八 大纳言被流放

十三 山门灭亡

四 小教训

九 阿古屋之松

十四 善光寺失火

五 为少将求情

十 大纳言死去

十五 康赖祷文

第三卷

一 赦书

六 高僧赖豪

十一 医师问答

十六 大臣被流放

二 顿足痛哭

七 少将还都

十二 无文佩刀

十七 行隆其人

三 中宫安产

八 僮仆有王

十三 灯笼大臣

十八 法皇被逐

四 公卿齐集

九 僧都死去

十四 捐赠黄金

十九 城南离宫

五 大塔落成

十 旋风

十五 法印问答

第四卷

一 严岛临幸

五 信连

九  长篇议论

十三 王子出家

二 回銮

六 竞武士

十  僧徒齐集

十四 相士通乘

三 源氏一族

七 山门牒状

十一 桥头交战

十五 怪鸟

四 黄鼬

八 南都牒状

十二 高仓宫之死

十六 三井寺被焚

第五卷

一 迁都

五 朝敌一览

九  文觉被流放

十三 还都

二 赏月

六 咸阳宫

十  福原院宣

十四 奈良被焚

三 妖怪

七 文觉苦修

十一 富士川

四 快马

八 化缘簿

十二 五节会

第六卷

一 上皇晏驾

四 小督

七  入道死去

十  祇园女御

二 红叶

五 檄文

八  经岛

十一 沙声

三 葵姬

六 信使到来

九  慈心坊

十二 横田河原交战

第七卷

一 清水冠者

六 坠入俱梨迦罗峡谷

十一 回牒

十六 忠度出奔

二 进军北国

七 篠原会战

十二 山门下书·平家连署

十七 经正出奔

三 竹生岛拜神

八 实盛

十三 主上出奔

十八 青山琵琶

四 火打城交战

九 还亡

十四 维盛出奔

十九 全家出奔

五 祷文

十 木曾通牒山门

十五 圣主临幸

二十 放弃福原

第八卷

一 临幸山门

四 撤离太宰府

七  水岛交战

十  鼓判官

二 名虎

五 钦封征夷将军

八  濑尾之死

十一 法住寺交战

三 麻线团

六 猫间

九  室山

第九卷

一 烈马

六 六建战功

十一 二入敌阵

十六 敦盛之死

二 宇治川夺魁

七 三草陈兵

十二 翻越陡坡

十七 知章之死

三 河原交战

八 三草交战

十三 越中前司阵亡

十八 失足落水

四 木曾之死

九 老马

十四 忠度之死

十九 小宰相投海

五 樋口受诛

十 冠亚之争

十五 重衡被俘

第十卷

一 枭首示众

五 受戒

九  高野山

十三 三日平氏

二 宫中女官

六 跋涉东海道

十  维盛出家

十四 藤户

三 屋岛宣旨

七 千手姬

十一 熊野拜神

十五 大尝会

四 复奏

八 横笛

十二 维盛投海

十六 临幸高野

第十一卷

一 逆橹

六 志度浦交战

十一 神镜还都

十六 副将被斩

二 胜浦

七 坛浦会战

十二 宝剑

十七 腰越驿

三 嗣信之死

八 远矢

十三 满门游街示众

十八 大臣被斩

四 那须与一

九 幼帝投海

十四 神镜

十九 重衡被斩

五 水里捞弓

十 能登守之死

十五 文卷

第十二卷

一 大地震

四 土佐坊被斩

七  六代

二 染匠

五 判官出奔

八  菩萨保佑

三 平大纳言被流放

六 吉田大纳言的为人

九  六代被斩

灌顶卷

一 女院出家

三 临幸大原

五  女院死去

二 入居大原

四 六道

《平家物语》附录及相关资料

本书大事年表

主要人物关系图

日本天皇世系年表

平安京地图

平安京地图【注】

平安京条坊略图

平安京皇城地图

平安京宫城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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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地图由网上搜集得来,未考证,可能不免有错,仅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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祇园精舍【1】

祇园精舍钟声响【2】,

诉说世事本无常;

娑罗双树花失色【3】,

盛者转衰如沧桑。

骄奢淫逸不长久,

恰如春夜梦一场;

强梁霸道终覆灭,

好似风中尘土扬。

远考异国史实,秦有赵高,汉有王莽,梁有朱异【4】,唐有安禄山,皆因不遵先王法度,穷奢极欲,不听贤者之谏劝,不领悟天下将乱之征兆,无视民间之疾苦,所以很快就灭亡了。近察本朝事例,承平之平将门,天庆之藤原纯友,康和之源义亲,平治之藤原信赖【5】等,其骄奢淫逸之心,强横暴虐之事,虽各不相同,然其绝灭之结果却是一样。至于近世的六波罗入道【6】前太政大臣平清盛公之行为,仅就传闻所知,实在是出乎意料之外,非言语所能形容的了。

查考清盛公之祖先,乃是桓武天皇【7】第五皇子——一品式部卿【8】葛原亲王第九代的后裔,是赞岐守正盛的孙子,刑部卿忠盛的嫡男。葛原亲王的儿子高见王一生无官无职,其子高望王被赐姓平氏,授以上总介【9】的官职,从此以后就脱离了王室,降为人臣。其子镇守府将军良望,后改名国香。自国香至正盛,历经六代,虽都被任命为各地的国司【10】,但却未蒙恩准列入殿上人的仙籍【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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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这一节的题目,取自卷头诗开篇的四个字,突出全书立意的主旨。这是我国先秦古籍(如《诗经》)的常用做法。

【2】祇园精舍是古时印度舍卫国的著名寺院。精舍即寺院,意为精练行者居住之所。寺中僧侣养病所居的无常院有一玻璃钟,其响声似在诉说《涅槃经》中的四句偈语: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3】传说释迦涅槃时,四周各有两株娑罗树,忽然变绿为白。

【4】朱异是误国的佞臣,重大国事隐匿不报,以至侯景起兵谋反,梁武帝萧衍不备。

【5】承平、天庆是朱雀天皇的年号,康和是堀河天皇的年号,平治是二条天皇的年号。平将门是镇守府将军平良将之子,承平五年(935)杀其伯父平国香,于下总国举兵谋反,五年后为平贞盛、藤原秀乡等所败。藤原纯友于天庆二年(939)与平将门相呼应,在西海举兵,天庆四年为桔为远所败。源义亲于康和三年(1101)任对马守,杀害无辜,罪行累累,平正盛奉旨讨伐,诛义亲于因幡。

【6】六波罗是京都东山区六波罗寺附近一带的地名,平清盛的府邸建在这里。按当时惯例,三位以上官员(古时日本官阶分为一至八位)出家称为入道,皇帝出家称为法皇。所谓出家,只是剃发僧装而已,实则居官掌权如故。本书人物第一次出现时,姓名往往列一长串,顺序是地名、身份、姓氏、官职、本人名、尊称,有的中间还加上排行。

【7】桓武天皇是日本第五十代天皇(781—805年在位)。

【8】日本古制,亲王分为一至四品。式部省是中央机构八省(中务、式部、民部、治部、兵部、刑部、大藏、宫内)之一,主管国家典礼、文官的选叙、高等教育等。各省的长官称为卿。

【9】上总是国名,介是国司的次官。

【10】国司:统管一国政务的机构,长官称为守,次官称为介。当时日本的行政区划分为国郡里三级,共计六十六国。

【11】指许可登殿者的名簿。按当时规定六位以上的官员才允许上殿,称为殿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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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上暗害

忠盛【1】任备前国国守时,遵鸟羽上皇旨意,建造了“得长寿寺”。这座佛寺中有三十三间佛堂,供奉着一千零一尊佛像,于天承元年(1131)三月十一日举行了供奉仪式。上皇欣喜之余,传旨嘉奖忠盛建寺之功,特许他递补国司的缺额。正遇当时但马国出缺,于是就为他补上。上皇还恩准他登殿。忠盛其年三十六岁。原来的那些殿上人因此心生嫉恨,暗中计议于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夜里的五节丰明会【2】上,杀死忠盛。

忠盛获悉此消息,寻思道:“我生于武勇之家,并非文弱之吏,若遭受意外之辱,于家于己,都是憾事。古人云:当保全性命以报效君王。应该预先做些准备才是。”于是当他进宫的时候,便带了一把短刀,随便地挂在朝服腰带上。进了殿堂,在火光幽暗的地方,他缓缓拔出刀来,举至鬓边,那刀发出冰霜一般的寒光。公卿大臣们见了,不禁胆寒。又有忠盛的从卒平家贞,他是同族木工助【3】平贞光之孙,进三郎大夫【4】季房之子,任职为左兵卫尉【5】,他身着淡蓝色的狩衣【6】,系着浅黄的腰甲,挂着拴有弦袋的大刀,在殿上的院子里规规矩矩地伺候着。藏人头【7】以下的人看见他觉得奇怪,便叫六位藏人过去问他:“那空柱【8】附近铃索旁边,穿着布衣的人,你是干什么的?你怎么能进来,赶快出去!”家贞恭敬地答道:“听说今夜有人要暗害我家世代的主公——备前守大人,我为了看个究竟,特在此守候,不能出去。”这样说了,仍旧跪坐在那里。那些殿上人见此情形认为形势不利,当夜就没有下手。

当忠盛被召至御前起舞的时候,人们怪叫道:“伊势平氏原本是醋瓶子!”其实,平氏本是桓武天皇后裔,只因有一段时间不住在京城,便不被列为上殿之人。因为久住伊势,所以假名于那里出产的瓶子,自称为伊势平氏【9】;又因为忠盛两眼一大一小,人们便借其谐音而嘲之为醋瓶子【10】。忠盛虽是气愤,但也无可奈何,于是在歌舞终结之前,悄悄退出御殿,行至紫宸殿的北厢,故意当着那些殿上人的面,将腰间挂着的短刀交给主殿司的女官,便走出去了。家贞一见便急切地问道:“情况如何?”待要告诉他受辱的情况,又怕他会拔刀上殿,于是忠盛答道:“没有什么事。”

向来在五节的时候,人们都会一边歌咏着“薄白纸、薄紫纸、缠丝笔,画着巴字图案的笔杆”等有趣的事物,一边跳舞。从前有一个太宰权帅季仲卿【11】,因为脸黑,被人称作黑帅,他任藏人头时,在五节会上跳舞,人们也怪叫道:“好黑呀,那么黑的头,让谁给涂上黑漆了。”还有花山院前太政大臣忠雅公,在十岁的时候,父亲中纳言忠宗卿去世,成了孤儿,已故的中御门藤中纳言家成卿那时是播磨国守,将他招为女婿,使他得享荣华。他也是在五节会上,被人们讥讽道:“播磨米【12】是木贼草,还是朴树叶?为什么要给人家磨光除垢!”

大家纷纷议论道:“这些都是古时发生的事,并没有闹出事来。在如今这种佛法衰微的末世,可就难说了。”

果然,五节会一过,所有殿上人一齐向上皇参奏道:“根据历代的法度,必须经过上皇特许,才可带剑参加公宴,或带武装卫士出入宫禁。如今朝臣忠盛,把自家的扈从,带甲的武士,擅自召进内庭;他自己也带刀参加节会,这两件事都是前所未有的不敬皇上的大罪。两案并发,罪责难逃,请皇上削去他的殿上仙籍,罢免他的官职。”上皇听了公卿大臣们的参奏,非常惊异,遂传忠盛前来询问。忠盛答道:“从卒在殿庭侍候的事,微臣并不知道。但近日听说有人谋划加害于我,跟随我多年的家人因此想来帮助我,免得我遭受意外之辱,所以私自进来,忠盛事先并不知情,无从加以阻止,倘若此举有罪,可立召此从卒前来。至于那把短刀,当时已交予主殿司收存,请皇上降旨提取验看,查明真相,再行定罪。”上皇认为他说的有理,即命将此刀拿来验看。原来刀鞘表面涂漆,里面却是木刀,只是贴着银箔。上皇说道:“为免当前的耻辱,做出带刀的样子,为预防日后的责难,却又带了木刀;心思细密,可嘉可嘉。凡以弓矢为业之人都该有这样的计谋。至于从卒进殿庭侍候,那是武士侍奉主人的习惯,并非忠盛的过失。”这样忠盛并未受到什么处分,反而得到了上皇的嘉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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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平清盛之父。

【2】日本古时宫廷中每年共举行五次盛大的酒宴,载歌载舞,即正月一日(元日)、七日(白马会)、十六日(踏歌会),五月五日(端午),及十一月第二个辰日(丰明会)。

【3】木工助是宫内省木工寮的次官。

【4】大夫是中央机构中各“职”各“坊”的长官。

【5】左兵卫尉是兵卫府的三等官。

【6】狩衣亦称布衣,原是狩猎时穿的服装,但稍微短些,并有扎袖口的带子。

【7】藏人头是藏人所的长官,主管内府财务。

【8】位于殿前台阶旁边的柱子,柱内掏空,以便排雨水。

【9】平氏和瓶子,在日语中读同一个音。瓶子原是酒具,据说伊势所产瓶子粗劣,只能盛醋。

【10】眇目(两眼不一样大)与醋瓶在日语中读同一个音。

【11】太宰府设于筑前国,是统连西海道九州九国二岛(筑前、筑后、肥前、肥后、丰前、丰后、日向、大隅、萨摩等九国和对马岛、壹岐岛)的中央派出机构,今福冈县筑紫郡有其遗迹。其长官称为帅,次官称为大弍、少弍。权帅是编制定员以外的帅。古时日本朝廷各省、司大员往往在编制定员之外临时增设,谓之权官。

【12】家成是播磨守,所以用播磨米来比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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鲈鱼

过了不久,忠盛的儿子都当上了诸卫府【1】的佐官,并且获得上殿的资格,那些公卿出身的殿上人对他们也就无可奈何了。有一次,忠盛从任所备前国回到京都,鸟羽院【2】上皇问他道:“明石【3】的海边景色如何?”忠盛作歌答道:

明石海岸边,年年四季风不停。

残月朦胧夜,海风劲吹势更猛,风助浪涛势汹汹【4】。

上皇很欣赏这首歌,下令收入《金叶集》中。

在上皇宫中服务的女官中,忠盛有一位红颜知己,他时常去与她幽会,有一次在她的房里忘下了一把画有月亮的扇子,别的女官看见便打趣说:“这是何处漏下来的月光呀?出处十分可疑呀。”那女官作歌答道:

此月非寻常,漏自彩云间;

君问何处来,酬答非等闲。

忠盛听说了这件事,对她的感情更深了。这女官就是萨摩守忠度【5】的母亲。俗语云,夫妇相似。忠盛既然风流,这女官也十分儒雅。后来忠盛官至刑部卿【6】,于仁平三年(1153)正月十五日故去,享年五十八岁。因清盛是嫡男,便承袭了父亲的官职。

保元元年(1156)七月,左大臣藤原赖长叛乱,其时,清盛为安艺守,效忠朝廷,全力平叛,被升为播磨国守,保元三年又升为太宰大弍。平治元年(1159)十二月,信赖卿谋反,清盛奉命扫平叛贼,皇上降旨:“屡建功勋,应予厚赏”,于是在第二年正月叙正三位。不久又升迁为参议【7】、卫府督【8】、检非违使别当【9】、中纳言、大纳言【10】,直到丞相的官职。未任左右大臣之职,便从内大臣直接升为太政大臣从一位。这时,他虽然不是近卫大将,却下赐兵仗,随带侍从,又被特准乘牛车、辇车出入宫禁。这样便与摄政相同了。《职员令》中有云:“太政大臣为天子师表,四海表率,治国论道,统理阴阳,若无其人,则可从阙。”因此,这太政大臣又叫做“则阙之官”。既然是宁缺勿滥的官职,四海之内尽归其掌握之中,那也就无可非议了。

平家之所以得享如此荣华富贵,据说是得力于熊野权现【11】的庇佑。在清盛公任安艺守的时候,他从伊势海乘船出发到熊野去,途中有一尾很大的鲈鱼跳进他的船里,当时熊野神社的向导说:“这是权现的恩赐,请大人赶快吃了吧。古时候,曾有白鱼跃进武王的船中【12】,此乃非常之吉兆。”虽说清盛在去神社参拜的途中应谨守十戒【13】,不应食用荤腥,但他还是叫人把鱼烹调了,让全家子弟和仆从们分着吃了。从此以后,吉祥之事接连不断,自己做到太政大臣高位,子孙也都得升官,真比云龙飞升还要快,超过了先祖九代【14】的旧例,实在是值得庆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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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即近卫府、兵卫府、卫门府,这三个单位又各分左右,通称六卫府。佐是各卫府的次官。

【2】鸟羽院是日本第七十四代天皇鸟羽天皇(1107—1123年在位)逊位后的称呼。

【3】明石在神户附近,当时属播磨国。

【4】原文是一首俳句,字数为五七五七七。现在我国也有仿此而作的“汉俳”问世。

【5】平忠度是平忠盛的庶子,官职为萨摩国国守。

【6】刑部卿是刑部省的长官。

【7】是太政官的属员,仅次于大纳言、中纳言,参与朝政,官阶多在三位、四位以上。

【8】左右卫门府的长官称为督。京城守卫,设有近卫府、卫门府、兵卫府。这三府又各有左右之分,故有六卫府之长。

【9】检非违使厅的长官,总管京都的警察和司法。别当原指在本职之外兼任别的职务的官员,后来成为专任长官的职称。

【10】太政官的属员。太政官的首长是太政大臣,亦称大相国,其下依次为左大臣、右大臣、大纳言、中纳言。中央八省均由太政官统辖。

【11】日本的神道,原是佛菩萨随缘应化,临时显现在日本的化身。熊野权现即和歌山县熊野地方的三所权现,包括:熊野神社(本宫)、熊野速玉神社(新宫)和那智神社(那智)。

【12】此处引用武王伐纣渡黄河时,白鱼跃入舟中的故事。

【13】十戒指佛教的十项禁戒,如不杀生、不偷盗、不淫、不妄语、不饮酒等。

【14】平氏是桓武天皇第五皇子葛原亲王的后代,自高望王下降臣籍,赐姓平氏以来,至清盛共历九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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秃童

仁安三年三月十一日清盛公五十一岁时,因为生了一场病,于是许愿出家入道,法名净海。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病一下就好了,因而得以尽享天年。这期间,平家真可谓盛名震动朝野,人人钦羡的事就象草木见到春风,家家渴慕的事有如百禾遇上甘霖。说起六波罗一家的贵胄公子来,无论什么样的名门望族,都不能和他们相提并论。入道相国【1】的内兄,平大纳言时忠卿,曾说过这样的话:“不是出自平氏家门的人,皆属贱类。”因此,世间的人都想找点什么因由,与平氏一门扯上关系。不仅如此,甚至连衣领怎么折,乌帽子【2】怎么叠,只要说是六波罗的样式,天下的人便纷纷效仿。

无论怎样的贤王圣主,以及怎样的治国良相,都免不了会有些无聊的人聚在某些不为人注意的地方,传一些流言蜚语,这本是世间常有的事。唯独在入道相国全盛时期,却并没有说平氏闲话的。这是因为入道相国有独到的安排。他选出了三百个十四、五、六岁的少年,一律留着齐耳短发,穿一身红色的直裰【3】,让他们在京都各处行走探查,遇见有说平氏坏话的人,马上通知同伙,闯进他的家中,没收其资财家具,并将那人抓到六波罗府中去。所以一般平民即使眼里看见,心里不满,也没有敢说出来的。不只是街头行人,就连路上通行的马和车,一见六波罗的秃童都远远避开。真可谓“出入禁门不问姓名,京师长吏为之侧目”【4】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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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清盛为太政大臣,出家后被称为入道相国。入道是大臣出家后的尊称。

【2】黑布直筒帽,有挺直的,叫立乌帽子;也有折叠的,叫折乌帽子。

【3】类似我国清代的马褂,胸前有扣,补贴口有结扎的带子。武士上阵时,铠甲披在它的外面。

【4】见陈鸿《长恨歌传》:“出入禁门不问,京师长吏为之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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阖第荣华

入道相国不仅自己享尽荣华,他的阖家子孙也全都发达起来。长子重盛做了内大臣兼左大将,次子宗盛做中纳言兼右大将,三子知盛任三位中将,长孙维盛则任四位少将,平氏一门有公卿十六人,殿上人三十多人,另外还有各国国守,以及在卫府和各省司担任官职的,共有六十多人,在那时的政界似乎再没有别家的人,可谓权倾朝野了。

在从前的圣武天皇【1】时代,神黾五年(728)朝廷始设中卫府的大将,自从大同四年(809)中卫府改为近卫府【2】以来,兄弟分任左、右大将的只有三四回。在文德天皇【3】时,藤原良房以右大臣兼任左大将;藤原良相以大纳言兼任右大将,这二人是闲院左大臣冬嗣的儿子。在朱雀院【4】在位时,左大将是小野宫实赖公,右大将是九条师资公,他们是贞信公【5】藤原忠平的儿子。后冷泉院【6】时期,左大将是大二条教通公,右大将是堀河赖忠公,都是御堂关白【7】藤原道长的儿子。二条院【8】时,左大将是基房松【9】公,右大将是兼实月轮【10】公,都是法性寺【11】公藤原忠通的儿子。这些人都是摄政关白家的子弟,一般人是没有这种荣幸的。从前殿上人耻与为伍的人的子孙,如今却穿上了禁色【12】官服,身着绫罗锦绣,兼任大臣大将,兄弟同时做着左、右大将,虽说如今是佛法衰微的末世,这事情也是够奇怪的了。

此外,清盛公还有八个女儿,也都得结良缘,福分非浅。一个女儿在八岁时与樱町中纳言成范卿定了婚约,平治之乱【13】以后退了亲,嫁给了花山院左大臣【14】,生了几个儿子。成范卿之所以被称为樱町中纳言,是因他风流儒雅,酷爱吉野山的樱花,在领地上栽了很多樱树,并在樱树丛中建房居住。因此,来看花的人便将这里叫作樱町。樱花一般开七天就凋谢了,成范卿觉得可惜,便祷告天照大神【15】使花期延长为三个七天。那时皇上圣贤,神也显示出神德,花也有了灵气,从人心愿,竟真的能保持二十天的花期。

一个女儿被立为皇后,所生的皇子被立为太子,后来登基为帝,为母后加封了院号,称建礼门院【16】。既然是入道相国的女儿,又为天下之国母,其尊贵荣华自不待言了。还有一个女儿是六条摄政公【17】的夫人,高仓天皇在位的时候,被封为养母【18】,特许以“准三后”待遇,称为白河君,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又一个是普贤寺公【19】的夫人,一个是冷泉大纳言隆房卿的夫人,一个是七条修理大夫信隆卿【20】的妻子。另外,有一个安艺国严岛神社的巫女所生之女,在后白河法皇的宫里做女官;还有一个是九条院【21】的女杂役常叶所生,在花山院的小姐那里服役,称为廊下君。

日本又叫秋津岛,共分六十六国,其中归平家管辖的有三十余国,已经超过国土的一半了,其他庄园田地更是不计其数。绮罗满堂,如花似锦;车马云集,门庭若市,扬州之黄金,荆州之珍珠,吴郡之绫,蜀江之锦,各种希奇珍宝,应有尽有。“歌堂舞阁之基,鱼龙爵马之玩”【22】,即使是帝王之家、神仙洞府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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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圣武天皇是日本第四十五代天皇(724—748年在位)。

【2】近卫府是诸卫府中最重要的,负责警卫皇宫,朝会时任警卫和仪仗。

【3】文德天皇是日本第五十五代天皇(850—858年在位)。

【4】朱雀院是日本第六十一代天皇朱雀天皇(930—945年在位)逊位后的称呼。

【5】贞信公是藤原忠平的谥号。

【6】后冷泉院是日本第七十代天皇冷泉天皇(1045—1068年在位)逊位后的称呼。

【7】对藤原道长所建法成寺的尊称。关白即摄政大臣。

【8】二条院是日本七十八代天皇二条天皇(1158—1165年在位)逊位后的称呼。

【9】松是基房家的地名。

【10】月轮是兼实所居山庄名。

【11】法性寺是藤原忠通的别邸。

【12】非经敕许,不得穿用的颜色,包括青、赤、黄丹、栀子、深紫、深绯、深苏枋七色。

【13】平治元年(1159),源义朝等谋反,幽禁后白河上皇,迁徒二条天皇。平清盛起兵平乱,翌年正月,诛灭义朝,史称平治之乱。从此朝中大权归于平氏。

【14】即藤原兼雅。

【15】天照大神是太阳女神。

【16】即平清盛的女儿德子,于承安元年(1171)入宫,为高仓天皇的女御,第二年成为中宫(即皇后),治承二年(1178)生子言仁亲王,治承四年亲王即位为安德天皇。养和元年(1181)中宫上尊号为建礼门院。

【17】即藤原基实。

【18】天皇养母,照例多以内亲王(公主)充任。准三后是按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的待遇给予俸禄。

【19】即藤原基通。

【20】掌管宫中修缮、营造等事务的机构“修理职”的长官。

【21】指当时的皇太后藤原呈子。

【22】引自《文选·鲍照芜城赋》:“若夫藻扃黻帐,歌堂舞阁之基;璇渊碧树,弋林钓渚之馆;吴蔡齐秦之声,鱼龙爵马之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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祇王

入道相国既然已把天下置于掌握之中,什么世间的非难,人们的嘲讽,便全都不顾忌了,一味任由自己去干些不合情理的事。例如,当时京城中有两个有名的舞女,是一对亲姐妹,名叫祇王、祇女,是一个叫刀自的舞女的女儿。姐姐祇王为入道相国所宠爱;妹妹祇女也因此为都中人士所推崇。清盛公给母亲刀自建了一所豪华的房子,每月还送一百石米、一百贯钱,于是刀自一家也因此安富尊荣了。

在我国,舞女起源于鸟羽院时代,当时名叫岛千岁与和歌前的两个人开始跳这种舞蹈。跳舞者最初是穿白绢便服,戴着立乌帽子,腰插白鞘腰刀起舞的,因此称作男儿舞。随后把乌帽子和腰刀都去掉了,只穿白绢便服,这种歌舞就叫白拍子。

京城里的舞女们耳闻目睹祇王的幸运,有的羡慕,也有的嫉妒。那羡慕的人说:“啊,祇王真幸运呀,同操乐户生涯,谁不愿意有那样的机遇呢?一定是因为她名字里有个祗【1】字,所以才有这么好的运气。我们也将这个字用在名字中试试看。”于是就有人叫祗一、祗二,或者祗福、祗德。那嫉妒的人说:“这和名字、文字有什么相干,这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所以也有好些人并不把祗字加在名字上。

过了三年,京城里又出现了一个有名的舞女,是加贺国人,名字叫“佛”,年方二八。京里的人士都说:“从前虽然见过许多舞女,但这样的歌舞却还是初次见到。”因此都很欢迎她。但是阿佛说:“现在我虽已天下闻名,但还没被召到显赫的平家太政入道那里去过,实在是非常遗憾。我不妨照乐女的习惯,不招自来,自己去看看吧。”于是有一天便来到西八条府【2】门前。门上的人上去禀报:“那位有名的阿佛,现在到府上来求见了。”入道相国说:“是吗?这样的舞女是要有人叫才来的,哪有不招自来的道理,况且有祇王住在这里,不管是神还是佛,都不准进来,赶快让她走吧!”阿佛遭到这样的冷遇,正要退出的时候,祇王对入道说:“舞女不召自来,是行中常见的惯例,况且她年龄还小,忽然想到就来了,遭到这么冷酷的拒绝,未免太可怜了,我也觉得心里过意不去。我也是此道中人,当然也有同感。就是不看舞,不听歌,只见她一面,然后叫她回去,她也会感激不尽的。就请把她叫进来,见见面吧。”入道相国说:“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就见一见再叫她回去吧。”便令人前去传唤。本来阿佛遭到严拒已坐上牛车正要回去,听得第二次传话召见,就又回来了。入道相国出来相见,说道:“本来今天不想见你,但祇王再三劝说,所以出来见一见。既然见了面,怎好不听一听你的歌呢,你先唱一首时行曲调【3】吧。”

阿佛道了声“遵命”,就唱了起来:

我是一棵姬松【4】,

见到您似乎可以活到千岁了;

在您前面水池的龟山上,

成群仙鹤在嬉戏。

这样反复唱了三遍,听的人都竖起耳朵,瞠目而视,惊为仙乐。入道相国也连声叫好,说道:“你的时行曲调唱得极妙,那么舞也一定跳得很好喽,跳一回看看,叫打鼓的来!”便把打鼓的人叫来,阿佛伴着鼓声跳了一回舞。

她的发型容貌,都是那么妩媚,声音节奏也都很美,那舞当然也是美妙绝伦。入道相国看得入了迷,遂将整个的心思都转到阿佛身上了。他要阿佛留在府中,阿佛说:“您这是怎么了?我原本是不召自来的,已经被您斥退,只因祇王的恳求,我才被召回来,如果因此把我留下,祇王会怎么想?我自己也觉得对不起她。还是让我早点出去吧。”入道相国说道:“你要出去是绝对不行的。既然你顾虑到祇王,那就叫祇王出去好了。”阿佛说:“这怎么能行呢?让我与祇王一起留下,我都感到心中不安,现在要将祇王赶走,只留下我一人,我心里更觉惭愧。如果您以后想起我,叫我再来,我会来的,今天就让我出去吧。”入道相国说:“这样绝对不行。叫祇王赶紧出去吧。”叫人接连去催了三次。

本来祇王已经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却没有想到会这么快。接到赶紧出去的催促后,祇王便收拾一下散乱的东西,准备动身出去了。常言道:同在一棵树下休息,同在一条河里打水,都是前世的缘分,如今要离别了,不免有些伤感,况且在这里已住了三年,因此更加留恋悲伤,流下了许多于事无补的眼泪。可是留恋又有什么用呢,终归是要离去的,祇王想到将永远离开这里,应该留下一点痕迹做个纪念,便哭着在纸隔扇上写下一首短歌:

同为原上草,何论荣与枯;

来日秋霜至,一样化灰土。

随后就坐了车,回到自己家中。一进门便躺倒在纸门里边放声大哭起来。母亲和妹妹见了,问她:“这是怎么回事?”没有得到回答,问了跟着她的女人,才知道事情的原委。从此以后,每月的一百贯钱和一百石米也不再送来了。现在是阿佛家的人享受这种恩宠了。京城的人都说:“听说祇王被从入道府里赶了出来,我们去找她玩玩吧!”于是有的送信来,有的派使者来。但祇王虽已沦落到这种境地,却没有心思接待客人,所以既不接受信,也不见使者。而且这些人的殷勤相待使她更加觉得伤心,终日以泪洗面。

这样过了年,到了来年春天,入道相国派使者到祇王那里,说道:“你近来怎样?阿佛总是一副无聊的样子,你来唱一支时行曲调,跳个什么舞,给她解解闷吧。”祇王没有给他回信。入道相国说:“祇王为什么不回信?大概是不想到这里来吧。若是不想来,就直说好了,我净海自有办法。”这话传到母亲刀自那里,她可被吓坏了,哭着教训祇王说:“祇王,你为什么不给入道回信呢?那总比听到申斥好些。”祇王说:“如果我想去,我会立即答应去的。可是实在不想去,所以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这回召了不去,他说自有办法,我想无非是将我们赶出京去,不然就是要了我的命,最坏也不过如此吧。即使出了京城,也没什么可悲叹的,就是要了我的命,我现在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惜的了!我已经被人厌弃,再没有见那个人的心思了。”于是,仍旧不给回信。母亲刀自又劝道:“凡是想活在世上的人,都不能违背入道公的意旨。男女姻缘乃前世所定,并不是始于今世。有时相爱的人相约白首,可是不久就分开了;有的虽然是偶然结合,反而能终身相守。世间最难料的就是男女之间的事。这回召了不去,要说会因此丧命,我看还不至于到这个地步,被赶出京倒是很有可能。若真是这样,你们还都年轻,无论到了鄙陋乡村之中,还是住在岩石树木之间,总还有办法生活下去,但是你母亲我年老体衰,若被赶出京城,住在乡下,去过那种不习惯的生活,想想也是很可怕的。就让我留在京城以终残年吧,这也算是你对我的孝养和对来世的修福了。”祇王虽然觉得再到入道府上是很痛苦的事,但不好违背母亲的命令,所以就哭着答应接受召唤,那心里的悲伤自不待言。

祇王觉得一个人进府去有点难为情,便带了妹妹祇女和另外两个舞女,四人坐了一辆车子,来到西八条府邸。可是并未被领到以前的住处,而是到了一间很简陋的屋子里,祇王心中暗想:“这也太过份了吧?我本身并没有什么过错,却被遗弃了,现在连落脚的屋子也降了规格,真叫人受不了呀,怎么办好呢?”她的这种心思,也表现到了脸上,又怕人看见,便用袖子遮着脸,可是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从袖子上簌簌地落下来。阿佛听说了,觉得可怜,便对入道说:“这是怎么啦!我这里是她过去住的地方,叫她到这边来吧。要不就让我出去见见她。”入道相国却说:“那可不行。”阿佛无可奈何,只好不出去了。随后入道相国与祇王见面,一点也不理会她的心情,说道:“怎么样,还好吗?阿佛经常觉得无聊,你给唱一支时行曲调吧。”祇王既然来到了这里,便不打算违背入道公的意旨,因此强忍住眼泪,唱了一支时行曲调:

佛本是凡夫,

我等终成佛;

人人都具有佛性,

可叹竟有这些差别。

哭着唱了两遍。当时所有在座的平家公卿、殿上人、大夫【5】,甚至那些武士,都感动得流下泪来。入道相国很高兴,说:“即兴而作的歌曲也非常有趣;本来还想看你跳舞,只是今天有件要紧的事,以后常进来,唱些时行曲调,跳一跳舞,给阿佛解闷。”祇王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便掩泪退了出来。

回家后,祇王对妹妹说道:“为了不违背母亲,勉强到不该再去的地方,又一次受到屈辱,真叫我受不了。这样苟活于世上,不知道还要受到什么样的污辱。现在我真想去投水了。”妹妹祇女也说:“如果姐姐投水,我也跟你一起投吧。”母亲刀自得知姐妹俩的想法,心中十分悲伤,但也没有办法,只能哭着劝道:“真是让你受委屈了,我也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现在实在后悔。但如果你投水而死,妹妹也跟你一道去死;两个女儿都没有了,撇下我这年老体衰的老婆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倒不如也和你们一道投水吧。你可知道,让阳寿未尽的母亲投水而死,那就是犯了五逆罪【6】。人来到这世间不过象是暂时住进旅店,蒙受屈辱也算不了什么,最可怕的是在永久的归宿里坠入黑暗之中。今生也就罢了,来世要堕入恶道【7】那是多么可悲。”流着眼泪絮絮叨叨地劝说。祇王拭去眼泪说道:“真要这样做了,无疑是犯了五逆罪。那么,就把自杀的念头打消了吧。但是就这样在京城里住下去,恐怕还要受到羞辱,咱们现在就离开京城吧。”于是,二十一岁的祇王就出家了,在嵯峨【8】深处的山村里搭了一个柴庵,在那里长年念佛度日。妹妹祇女说:“如果姐姐投水,我也投水,原是约好了的,现在姐姐出家离俗,我也绝不留在俗世。”在十九岁时,她也削发出家,同姐姐住到了一起,为来世修福。母亲刀自看到这种情形,说道:“女儿们年纪轻轻都削了发,在这样的世道里,我这做母亲的还蓄着这头白发做什么呢?”于是在四十五岁上也削了发,同两个女儿一起专心事佛,盼着死后往生极乐净土。

这样,春尽夏阑,秋风乍起,不觉又到了双星渡河,世间男女在楮树叶上【9】写下相思之意的时候了。看着夕阳渐渐隐没到西山之后,心想那太阳落下的地方不正是西方净土吗,将来咱们总归是要生活在那个地方,过着没有忧虑的日子;回想起从前的种种烦恼,唯有流不尽的眼泪。有一天,已过了黄昏,母女三人掩闭竹扉,点起昏暗的灯火,一同念佛。就在这时,忽听响起咚咚的敲门声,三个女尼都惊慌地说道:“哎呀,大概是恶魔前来阻挠我们这些薄命的人念佛。白天也很少有人来到的山村柴庵,这样的夜里还会有什么人来访!那门是竹子编的,就是不去开,也很容易推破,还不如去开了,放他们进来吧。如果恶魔不肯留情,一定要取我们的性命,那就坚信我们一直信赖的阿弥陀佛的本愿【10】,诵唱佛号,等候圣众寻声来迎,接引我们到西方去吧,只一心念佛好了。”这样猜测着,打开竹门一看,出现在眼前的,原来不是什么恶魔,而是阿佛。祇王说道:“呀,这是怎么回事?阿佛怎么会来这里,我不是在做梦吧?”阿佛拭着眼泪道:“说起来好象是为自己辩解,不说又显得我不近情理,还是让我从头说起。我本是不召自来的人,已经从府里被赶了出去,只因祇王姐姐的美言,才又将我叫了回来。只恨女人无用,做不得自己的主,结果被留了下来,这真是无可奈何的可悲的事。后来,你又被召来唱那时行曲调,你的心情我也深深地理解,你的遭遇总有一天也会落到我身上来,因此我在那里并不觉得愉快。你在纸隔扇上留下的笔迹:‘来日秋霜至,一样化灰土。’的确说得不错。我一直打听你们的住址,但没有人知道,后来知道你们削发出家,三个人住在一起,这使我很是羡慕。几次向入道公请假来看你们,总是不准。仔细想来,世间的繁华都是梦,富贵荣华根本算不了什么。‘人生是苦,佛法难求。’若是沉入地狱,便永劫不复了。年轻美貌不足道,黄泉路上不分老少美丑,一旦大限来临,想多喘一口气也不可能。象我这种只顾享受一时荣华而不知来世的人,真是可悲,所以今天晚上偷偷混出了西八条府邸,扮成这个样子来了。”说着撩开披衣【11】,竟也是女尼模样。阿佛又哭着说道:“我改装为女尼来到这里,是为了赎以前的罪孽。你们如果能原谅我,我就和你们一起念佛,同为一莲托生【12】之身,假如你们不肯宽恕我原谅我,我以后无论漂泊到什么地方,即使宿于青苔之上、松树之下,也要尽我的余生一心事佛,以实现我极乐往生的夙愿。”祇王听了拭泪道:“你有这种想法,我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世事无常,我自己遭逢不幸是当然的,但一想到这里就不免对你产生怨恨。也许我的这种想法,会阻碍我实现往生夙愿吧,这样下去今生和来世都要给耽误了。现在你也要削发出家,我对你的怨恨就全都消失了,往生乐土应该是毫无疑问的了,我从此也得实现夙愿,这是比什么都可喜的事情。我们削发为尼,人们都说是世间奇事,我也曾这样想,然而,我们这是出于愤世嫉俗,也是因为怨恨自己,削发为尼是当然的事情。但是比起你的出家来,这算得了什么呢。你既没什么可怨恨的,也没什么可哀叹的,你今年才十七岁,正享荣华,却能这样看破红尘,向往净土,真可称得上大道心了;这对于指引我一心向佛,可以说是胜过名僧指教。好啦,就留在这里,咱们一起修行吧。”于是,四个人便同住一处,早晚在佛前供奉香花,一心向往极乐净土。后来死期虽然有迟有早,四个尼姑却都遂了往生的夙愿。后来后白河法皇在长讲堂【13】的记事册上写着:“祇王、祇女、阿佛、刀自等尊灵”,将四个人的名字写在一处,想起来也是非常可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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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祗字的含义与卷首的祇园有关,有神佛庇佑的意思。

【2】西八条在京都皇宫西边,清盛别邸在那里,他的本邸在六波罗。

【3】即当时的流行曲调,由八句或十二句七五调的句子组成。

【4】是只有一二米高的观赏植物。

【5】三位以上的朝官称公卿,五位以上称大夫。

【6】佛教里的五逆罪为:杀父、杀母、杀圣人(阿罗汉),出佛身血,离间僧徒团结。

【7】佛教里的恶道为: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

【8】京都右京区嵯峨,现有祉王寺。

【9】古时日本习俗,七夕之夜,相爱着的男女各在楮叶上写下心愿,用以祈祷。

【10】阿弥陀佛四十八愿中,第十八为“念佛往生愿”,只要一念佛,临终时,阿弥陀佛便会同观音、势至诸菩萨前来迎接,往生净土。

【11】是中古时期日本妇女外出时穿的衣服,连头遮住,类似斗篷。

【12】一莲托生是净土宗信徒的一种理想,是说死后被圣众迎接到净土,坐在莲花座上。

【13】后白河法皇在宫中所造佛堂,名为法华长讲阿弥陀三昧堂,后来屡遭兵火。这里所说的记事册,现在尚存一册,记有祉王等四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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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代皇后

从古至今,源氏与平氏两家共同辅佐朝廷,若有不服王化、蔑视朝纲者,则共同施以惩处,因而世上没出什么大乱。但自从保元之乱【1】源为义被诛,平治之乱源义朝伏法之后,源氏后裔,有的被流放,有的被削职,至今只剩平氏一族非常繁盛,无人敢与他们对抗。照这情形说来,似乎以后不会出什么乱子了。但自鸟羽院【2】驾崩之后,经常发生兵戎相见之事,其中官员被判死罪,被削官停职,十分频繁,国内动荡不安,世间极不平静。尤其是在永历、应保【3】年间,上皇的近臣常被天皇治罪,天皇的近臣又常被上皇降罪【4】,朝中大小官员,人人自危,惶恐不安,真可说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天皇和上皇本是亲父子,应该没有什么根本的冲突,但却经常意外地生出事端,这大概也是因为濒临末世,人心险恶之故吧。天皇常常违逆上皇的意旨,其中有一件事更是耸人听闻,受到世人指责。

已故近卫天皇的皇后,当时被称为皇太后的,是大炊御门右大臣公能公的女儿【5】。近卫天皇过世之后,迁出了皇宫,住到近卫河原的邸宅。因为是先帝的皇后,所以过着隐居的生活,到永历年间已是二十二三岁了,虽然已过盛年,仍享有天下第一美人的声誉。二条天皇【6】生性好色,暗地里叫高力士那样的人在外边搜罗美女【7】,竟将情书送到皇太后那里去了。皇太后当然不加理睬,天皇却把这事公开了,宣谕右大臣家:立藤原多子为皇后,着即进宫。这真是天下奇闻,于是公卿们开会进行讨论,纷纷发表意见,一致认为:“查异国的先例,中国的则天皇后原是唐太宗之后妃,高宗之庶母,太宗驾崩后,被立为高宗的皇后。这个先例,是极为特殊的。我朝自神武天皇以来,经历七十余代,从未有立为两代皇后的事。”公卿们众口一辞一致诤谏。上皇也颇不以为然,力劝天皇,天皇却说:“天子无父母【8】,我凭十善【9】的戒功,得登万乘宝座,这样一件小事,还不能由自己做主吗?”一意孤行,定下了进宫的日期。上皇对此也无可奈何。

皇太后听到这个消息,终日以泪洗面,叹息道:“还不如在久寿的秋天,先帝去世的时候【10】,与先帝一同化为旷野上的薤露,要不就离俗出家,就不会遇上这种可悲的事情了。”父亲右大臣劝慰道:“书上说,不顺应世俗的便是狂人。既然天皇诏书都下来了,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如果能生下一个皇子,老朽我也就被尊为外祖父了。这次进宫真是可喜的吉兆呀,这也就是你对老父最大的孝行了。”皇太后没有回答。后来却传出她这时写下的一首歌:

竹节逢忧患,怎得不沉沦;

徒负不义名,永世恨难泯。【11】

这首歌不知为什么传到外边,人们都说歌词凄婉优雅。

到了进宫那一天,右大臣与伴送的公卿们,特别细心地准备了出聘车驾的仪式,但是皇太后因为心中不快,迟迟不肯登车,一直到了半夜以后,才在大家帮助下坐上车子。进宫后就住在丽景殿里,潜心规劝天皇勤于政务。在天皇居住的紫宸殿,陈列着画有先圣先贤画像的屏风,上面画着伊尹、第五伦、虞世南、太公望、甪里先生、李勣、司马【12】,还有长手、长脚和马面人的屏风。在殿西的鬼室中画有李将军【13】斩鬼图。尾张守小野道风【14】曾七次为这些圣贤屏风题词。在清凉殿里的屏风上,有巨势金冈【15】画的远山残月,先帝幼时曾顽皮地用笔将残月涂黑了,那涂黑的残月至今还留在那里。皇太后看了这些,更加怀念先帝,写了一首短歌:

苟且留人世,冯妇再进宫;

当年屏风在,犹见月色融。

由此可以想见先帝与皇太后笃笃深情,这真是凄婉优雅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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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保元元年(1156)七月鸟羽法皇去世,崇德上皇赴殓,被拒,大怒,又因积愤,乃召源为义、平忠正等欲行政变。后白河法皇召为义子义朝,忠正侄清盛拒之。崇德上皇兵败,后被迁于赞岐,改称赞岐院,死于一一六四年。为义、忠正伏诛,史称保元之乱。

【2】参见第一卷第三节注二。

【3】永历(1160)、应保(1161—1162)都是二条天皇的年号。当时天皇之上还有上皇,上皇也有权施政,称为院政。

【4】即已经让位的后白河法皇和他的儿子二条天皇。

【5】指藤原多子,德大寺实定的姐姐,左大臣赖长的养女。

【6】二条天皇是日本第七十八代天皇(1158—1165年在位),他父亲后白河天皇在位三年便让位给他。后白河天皇之前是近卫天皇;近卫是后白河的弟弟,三岁登基,十七岁就死了。近卫天皇是二条天皇的叔父。二条天皇于永历元年(1165)正月立近卫后藤原多子为皇后。

【7】借用《长恨歌》的故事,唐玄宗好色,经高力士为他访求,乃得杨贵妃。

【8】据中国《北史》,有“天子无父”的话,日本典籍则见于《增镜》卷九;《源平盛衰记》里说是醍醐天皇的话。

【9】在佛教中认为能守十戒不犯十恶即是十善。十恶即杀生,偷盗,邪淫,妄语,两舌,恶口,绮语,贪欲,嗔恚,邪视。

【10】近卫天皇于久寿二年(1155)去世。

【11】“竹节”与“忧患之时”谐音,暗指当年先帝驾崩的忧患。“不义名”,原文为“无先例的名声”。

【12】圣贤屏风上共画着三十二人,都是中国历代名臣。

【13】李将军即汉武帝时的李广。

【14】小野道风是平安朝的著名书法家。

【15】巨势金冈是平安朝画家,据《扶桑略记》所载,他于仁和四年(888)在清凉殿画了这些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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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匾的纠纷

永万元年(1165)春天,传说天皇身患疾病,到了入夏时节,病势越发沉重起来,因此,大藏大辅【1】伊吉兼盛的女儿所生的第一皇子,刚刚两岁,便传说将要立为太子,到了六月二十五日,匆匆宣旨立为亲王,当夜便受禅登基了。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天下人全都惶惶不安。据通晓故事的人说,在日本有几位童年登基的天皇,清和天皇【2】九岁接受文德天皇禅位,当时是效仿中国周公辅成王,南面临朝,代理朝政的先例,由外祖父忠仁公【3】辅佐幼主。这是摄政的发端。以后,鸟羽天皇五岁,近卫天皇三岁,都以冲龄即位,那时就有人说未免太年幼了。现在的天皇是两岁即位,就更没有先例了。

同年七月二十七日,二条上皇驾崩,年仅二十三岁,好象是含苞未放的花凋落了一样。玉帘锦帐中的后妃无不落泪。就在那天夜里,天皇在香隆寺的东北下葬,陵寝在莲台野的深处,一个叫船冈山的地方。在殡葬的时候,延历寺与兴福寺【4】的僧人为立匾的事发生了纠纷,最后竟大闹起来。本来,凡是天皇去世,送到墓地,按规定是由奈良和京都的各寺僧人全数同行,在陵墓的周围各自竖起本寺的匾额。先是竖东大寺的匾,因为东大寺是圣武天皇敕建的,这没有什么异议。其次是竖兴福寺的匾,那是淡海公【5】许愿建造的。然后京都方面竖延历寺的匾,与兴福寺的匾相对。接着才是竖园城寺【6】的匾,那是由天武天皇许愿,由教待和尚、智证大师创建的。但是这回山门【7】的僧众,不知出于什么用意,违背先例,在东大寺之后,兴福寺之前,竖了延历寺的匾额。于是奈良的僧徒们纷纷商议各种对付的办法,兴福寺的西金堂【8】有两个以勇猛著称的僧徒,分别叫观音坊和势至坊。观音坊身穿黑色的腰甲,把长刀的白木柄紧贴着刀镡握着【9】;势至坊身穿鹅黄的腰甲,手拿黑漆大刀,二人冲上前去,把延历寺的匾额砍了下来,打得粉碎,同时高声唱道:

溪流欢腾唱,瀑布哗哗响,

太阳出东方,还是一个样。

做完这一切后便走回奈良的僧众当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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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即大藏省的次官,长官称为卿。

【2】清和天皇是日本第五十六代天皇(585—875年在位)。

【3】忠仁公是藤原良房的谥号。

【4】延历寺在京都比睿山上,建于延历四年,是天台宗的总寺院。兴福寺在奈良,是法相宗的总寺院。平安朝末期,这两个寺在政治上很有势力,均拥有僧兵,有南都(兴福寺)北岭(延历寺)之称。南都原指奈良。

【5】淡海公是藤原氏创业者之一藤原不比等的谥号。他生于七世纪,系大织冠藤原镰足之子,光明皇后之父。

【6】园城寺,别名三井寺,简称寺门。

【7】山门是延历寺的简称。

【8】金堂,指供奉本尊的佛堂。

【9】长刀适于远战,不宜近攻。这里说紧贴着刀镡握着,意指准备砍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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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烧清水寺

延历寺的僧众,对于兴福寺方面的所做所为本来可以进行反抗,但他们并没有这么做,而是一句话也没说,似乎有更深沉的打算。天皇晏驾没有几天,连那些无情的草木都带有愁容,如今这样胡闹,实在不像话,因此无论高官还是贱夫都惴惴不安,各自散去了。同月二十九日【1】午时左右,延历寺的僧众大举下山,向京城进发。武士和检非违使向西坂本奔去,打算阻止他们,但那些僧人毫不理睬,突破防线,进入京城。当时不知从哪里传出的流言,说后白河上皇传谕延历寺僧众,叫他们来讨伐平氏。于是近卫军兵士全都聚集在宫中,防守四面的大门;平氏家族的人,全都聚集于六波罗。后白河上皇也急忙驾临六波罗。这时清盛公任大纳言,也十分惊恐。但小松公【2】说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极力劝众人镇静。但是,人们还是深感不安,非常担心。然而那些僧人并没有到六波罗来,却向与平家毫不相干的清水寺冲去,将那里的佛阁僧坊,一把火烧个干净。据说是为了雪洗上次殡仪之夜的耻辱,因为清水寺乃是附属于兴福寺的寺院。清水寺被烧的第二天早晨,在大门前立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念彼观音力,火坑变成池。且看究竟!”又过了一天,又立了一块木牌,上写:“历劫不思议,人力不能及。”【3】

延历寺僧众回山之后,后白河上皇也离开六波罗回宫去了。仅有重盛卿一个人随侍,清盛公因心怀戒意没有去。重盛卿送驾回来后,清盛公对他说:“上皇驾临我家,令人十分惊恐。想必上皇平日里透露过这个意思,民间才会产生这样的流言。你也要谨慎一些,不要太大意了。”重盛卿说道:“从上皇的态度、言语,绝没有表示出这个意思。让人们产生这样的感觉,对我们是非常不利的。在这种时候,千万不要违背上皇的旨意,对别人也要多关照一些,这样就一定能得到神佛的护佑。这样,父亲也就不用担心了。”说完就走了。清盛公说道:“重盛未免太不当回事了!”

后白河上皇回宫之后,平日亲近的臣僚都前来问安。上皇说:“不知是谁传布这样的流言,我却一点都没有想到。”上皇宫里有一个非常得势的人,叫西光【4】法师,他上前说道:“俗话说:上天无口,叫人代言。平氏过于专横跋扈了,这是上天示警呀。”别人听了都说:“这话可不能乱说。谨防隔墙有耳,可怕,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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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据《百炼抄》,此事发生于永万元年八月九日。这里提前了十天,是为了使故事情节紧凑。

【2】即清盛的长子重盛,因住在京都东山区小松谷,故有此称。

【3】这两处都是利用《妙法莲华经》上的偈语作为问答。“历劫不思议”是说观音济世属于永远,神变无穷,非凡人所能解。

【4】西光是藤原师光出家后的法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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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东宫

这一年因为天子新丧,所以没有举行御禊和大尝会【1】,十二月二十四日,当时还称为东方君的建春门院【2】所生的王子,被立为亲王,是为宪仁亲王。第二年改元仁安,那年十月八日,又将宪仁亲王立为东宫太子,宫址在东三条。东宫是当时六条天皇的叔父,年仅六岁;天皇是东宫的侄儿,年仅三岁;长幼顺序都颠倒了。但宽和二年(986)一条天皇七岁即位,后来三条天皇十一岁立为东宫,这也算是有例可循吧。现今六条天皇二岁即位,今年只有五岁便让位给东宫。东宫二月十九日登基,称为新院,而逊帝还未行冠礼,便有了太上皇的尊号,这样的事无论在中国还是日本都是首创吧。

仁安三年三月二十日,高仓天皇于太极殿即位。这位天皇即了帝位,标志着平氏一家的荣华登峰造极。国母建春门院是平家入道相国的妻子二品夫人【3】的胞妹。大纳言平时忠是她的长兄,是主上的外戚,在朝中很有权势,凡是封爵授官,都由时忠卿定夺。唐朝杨贵妃得宠时杨国忠权倾朝野,与这事正好相象。世人的景仰,当时的富贵荣华,真可谓炙手可热。入道相国对朝中大小事情的处理也都要和他商量定夺。当时人称时忠卿为平关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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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御楔是天皇即位后,在大尝会之前举行的祓禊。大尝会是即位后举行的第一次新尝会,将新谷献给天神地祇。

【2】建春门院,原名平滋子,是平时信的女儿,平清盛妻平时子的妹妹;系后白河天皇皇妃,所生皇子即位为高仓天皇,遂上徽号为建春门院。

【3】二品夫人,原文作二位殿,指平清盛之妻平时子。她官阶二位,后来成为高仓天皇的岳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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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与殿下争道

嘉应元年(1169)七月十六日,后白河上皇出家了。但是出家之后,他仍然摄理朝政,院里【1】与宫中并没有什么区别。院里所用的公卿和殿上人,以及警卫武士,官位奉禄都非常优厚。然而,人心总是永不知足的,气味相投的人常聚在一起,相互表露心迹:“唉,某人若是死了,那个国守便出了缺;如果没有那个人,我就可以补上了。”法皇也在私下里说道:“历代平乱的人也不少,却从没有象平氏这样的。平贞盛与藤原秀乡剿灭了平将门,源赖义灭了安部贞任和宗任,源义家灭了清原武衡与宗衡,论功行赏,也仅是地方的国守而已。现在清盛这样肆意妄为,实在有悖常理。如今是佛法已至末世,王法已趋衰微的时代了。”虽是背地里这么说,因没有适当机会,并未对平家提出告诫,平家对于朝廷也没有什么不满,但是滋扰世间的事却屡屡发生。嘉应二年十月十六日,小松公的次子新三位中将资盛卿,当时任越前守,年仅十三岁,时值微雪初霁,野景诱人,便率领三十多个年轻武士,骑马从莲台野、柴野出发,来到右近马场,放出许多鹰去,猎捕鹌鹑和云雀,打了一天猎,直到薄暮才返回六波罗。

当时的摄政松殿【2】正好从中御门东洞院的邸宅进宫。他应该从郁芳门进入大内,所以要从东洞院向南,再从大炊御门往西走。行至大炊御门的猪熊地方,资盛正好和殿下【3】的卤簿相遇。摄政的随从急忙喊道:“什么人,竟敢这样无礼!殿下正从这里经过,还不快下马!下马!”但资盛十分傲慢,一副把世间的一切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手下的那班武士也都是不满二十岁的青年,完全不懂得下马致敬的规矩,所以也不管什么殿下不殿下,非但不下马致敬,反而想冲过去。这时已是薄暮,没有人认出马上的是入道公的孙子,或者虽是有人认得也佯作不知,于是把资盛卿以及那些武士从马上拉下来,肆意羞辱了一番。资盛卿狼狈地回到六波罗,将这事禀告了入道相国,入道公十分恼怒,说道:“即使是殿下,对于净海家的人也应该有些斟酌,况且对年幼的孩子,毫不留情地加以羞辱,实在太可气了。出了这样的事,从此会被人家看不起的,应该叫殿下认识到这一点,对殿下非报复一下不可。”重盛卿听了说道:“不,这没有什么值得介意的。假如是被赖政、光基等源氏族人欺侮,那真的是平家的耻辱。现在是重盛的儿子遇上殿下出行,却不知下马致敬礼让,这是十分失礼的。”后来还把有关的武士们召集起来,告诫说:“从今以后你们要小心一点,我还要向殿下赔礼道歉呢!”说完就回去了。

后来,入道相国也不同小松公商量,便召集了乡下的武士难波次郎经远、濑尾太郎兼康等六十余人,他们都是些不懂礼仪,除了入道公谁都不怕的人。入道公对他们说:“本月二十一日,摄政殿下为商谈主上冠礼的事要到宫里去,你们去路上找个地方守候,把卤簿侍从的发髻统统剪掉,洗雪资盛所受之辱。”殿下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为了商量主上明年举行冠礼以及加冠、拜官的事,需要先到摄政大臣在宫中的公馆去,因此,这一天比平时的仪仗更加隆重,这次是从待贤门进去,从中御门一直往西。在猪熊堀河旁边,六波罗的三百余骑,全身甲胄正在那里等着,这些人将殿下包围在当中,同时呼喊一声,将那些今天装束得格外整齐的卤簿侍从追赶得四处乱跑,把他们全都拉下马来,肆意加以凌辱,一个一个地剪下他们的发髻。侍从一共有十人,其中右近卫府的府生【4】武基的发髻也被剪掉了。在剪去藏人大夫【5】藤原隆教的发髻时,还特地警告他说:“你不要以为这是剪你的发髻,这是剪你主人的发髻。”还将弓梢伸到车里去,把车上的帘子打了下来,把牛车的前后套绳也都割断了。弄得凌乱不堪之后,才高兴地喊叫着,回到六波罗来。入道公听说之后道:“干得很好。”随车的侍从中有一个是当过因幡的先使【6】的人,他名叫国久丸,家乡在鸟羽,虽然资历还很浅,却很重情义,他一路哭着侍奉着殿下的御车,回到中御门府邸。象这样用庄严的礼服袖子擦眼抹泪,啼泣而归的卤簿行列,真不知道怎么形容才好。大织冠【7】、淡海公时代,自不必说;就是忠仁公、昭宣公【8】以来的各位摄政关白,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这是平家恶行的开始。

小松公知道了这件事,惊骇异常。他把参予其事的武士们都处分了,又说:“入道公下这种极不明智的命令,重盛连做梦也不曾想到。都怪资盛不懂事,佛经上说栴檀在长出两片叶子时就散发芳香【9】,资盛现在已经十二三岁,理应懂得礼仪,以礼行事,如今竟干出这种蠢事,使入道公背负这种恶名,真是不孝之至,全是资盛一个人的罪过。”随后就让资盛暂时到伊势去了。君臣上下都对重盛公这么处置表示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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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是上皇办公的地方,后白河上皇亦称一院。

【2】即藤原基房,以住所地名称之,以示尊敬。

【3】殿下原是对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皇太子的尊称,后来扩大到摄政。藤原氏历代为皇上外戚,很有权势,所以世人以王族相待,尊称为殿下。

【4】是卫府的低级官员。

【5】藏人所是供奉天皇起居、掌管仪典、节会等宫中事务的机构,其长官称为大夫。

【6】是国司未赴任之前,派到地方对官吏传达训示的人员。

【7】大织冠即藤原氏的先祖藤原镰足。日本第三十六代天皇孝德天皇(596—654年在位)时所定衣冠制度,大织冠居第一位。

【8】忠仁公即藤原良房,昭宣公即藤原基经。都是谥号。

【9】见《观佛三味海经》,意为伟人自幼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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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鹿谷

因为发生了这件事,原定商议天皇冠礼的事只好往后推迟了,到了二十五日,才在后白河法皇的法住寺殿上开了一次会议。对于摄政公自然应该有所奖慰,乃于十一月九日宣旨,于十四日升为太政大臣。同月十七日举行了谢恩仪式。然而,民间对这件事的反应好象十分冷淡。

这一年就这样过去了。第二年是嘉应三年(1171),正月初五举行天皇加冠典礼,十三日向上皇和皇太后行朝觐之礼。接受朝觐的法皇【1】和建春门院【2】看了正装冠服的天皇十分喜悦。入道相国的女儿【3】被册立为皇妃,年仅十五,算是法皇的养女。

那时,以内大臣兼领左大将的妙音院【4】太政大臣藤原师长,要辞去左大将。以资格来说,德大寺大纳言实定卿应补此缺;花山院中纳言兼雅卿也颇有希冀之意;另外,已故中御门藤大纳言家成卿的三子——新大纳言成亲卿也想得到这个职位。因为他是法皇的亲信,所以就开始做各种各样的祈祷。他在石清水的八幡宫里召集了一百个僧人,诵读《大般若经》六百卷全卷,历时七日,在这期间有三只山鸠从男山方向飞来,落在高良大明神【5】前面的桔树上,相互扑啄,最后都死了。主管社寺事务的检校匡清法印【6】说:“鸠是八幡大菩萨的第一使者,在宫寺【7】中不该出现这种异象。”便把这事奏了上去。上边叫神祇官进行占卜,说这种征兆预示着将要发生骚乱,但并非出于君王,而是出于臣下。新大纳言对这个征兆却毫不在意,因为白天人多,便每夜出去,从中御门乌丸的住宅徒步到上贺茂神社,连续参拜了七个晚上。到了最后满愿的那一夜,参拜过后,回到自己的住所,感到非常疲惫,刚一合眼就梦见自己到了上贺茂神社,一推开宝殿的门便有一个可怕的声音说道:

樱花呀,不要怨贺茂河上的风吧,

它无法阻止花的凋落。

新大纳言并没有因此而醒悟,又在上贺茂神社宝殿后边杉树的洞里造了一个祭坛,请一个高僧在那里连续为他施行拏吉尼法【8】祈祷一百天。但是在这期间,雷电击中了大杉树,那杉树燃烧起来,几乎殃及神殿。好多神官赶来才将火扑灭。他们想赶走那个施行邪法的僧人,他却说:“我己立下了在本社连续祈祷一百天的大愿,今天才七十五天,还不能出去。”这样说了,一动也不动。神官们将这情况奏报到宫里,上边传下旨意道:“依法将他赶出去!”于是神官用为预防万一而准备的白木杖打那僧徒的后颈,把他赶了出来,一直赶到一条大路的南面去。俗话说:“神不享非礼。”大纳言因为妄想当上大将而举行祈祷,所以干出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怪事来。

那时候封官叙爵,并非出于上皇天皇的意愿,也不由摄政关白决定,全由平家独断,因此没有论资格给德大寺和花山殿加官,而是把入道相国的长子小松公由大纳言右大将调为左大将,将次子宗盛中纳言,超越了那些更有资历的人补了右大将的缺,这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

其中德大寺公乃是首席大纳言,他门第高贵,才学出众,而且是本家的嫡嗣,这回被门第平常的平家的次子宗盛超越过去,心中自然愤愤不平。人们纷纷私下里议论:“怕是要出家了吧?”但是他说还是观望一下形势再说,所以只是辞去了大纳言,隐退下来。新大纳言成亲卿却说道:“如果是被德大寺或花山院超越过去,那当然没有话说,这回却被平家的次子宗盛超越了过去,我实在是不甘心。应该想办法灭了平家,成就我的心愿才好。”这种居心实在太可怕了。成亲卿的父亲只做到中纳言,他是最小的儿子,却已晋升至正二位,官居大纳言,下赐很多领地,子弟家人皆沐朝恩,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却动了这样的念头呢?这大概是魔鬼在作祟吧。他在平治之乱【9】的时候,是越后守兼近卫中将,是信赖卿的同类,本来已经定了死刑,后经小松公重盛卿多方周旋,才得以保全性命。但是现在却忘记了这个恩情,在一个非常秘密的地方准备武器,召集兵士,全心全力地谋划讨伐平氏的事。

在东山的山麓,有一个叫作鹿谷的地方,后边与三井寺相连,那里有一处戒备森严的城郭,是俊宽僧都【10】的山庄。成亲等人经常聚集在那里,谋划怎样灭掉平家。有一天法皇也巡游到那里,藤原通宪的儿子净宪法印随侍在侧。在晚上的宴会上,法皇向净宪等人谈及此事,净宪法印说:“啊呀,可不得了,这么多人都听到了,很快就会泄漏出去,成为震惊天下的大事了。”新大纳言听了,很不高兴,突然站起身来,这时狩衣的袖子把法皇面前的酒瓶子带倒了。法皇问:“这是怎么啦?”大纳言回过神来说道:“瓶子(平氏)倒了!”法皇听了笑着说:“大家来演一出猿乐【11】吧。”平判官康赖出来说道:“呀,因为瓶子(平氏)太多,所以喝醉了。”俊宽僧都说:“那么,怎样处置才好呢?”西光法师说道:“只有将头取下来,那样比什么都好。”说着便把瓶颈敲断,随后离席而去。净宪法印看了他这种狂态,非常吃惊,再也无话可说,只是觉得非常可怕。那些同谋的人有近江中将入道莲净,俗名成雅,法胜寺执行【12】俊宽僧都,山城守中原基兼,式部大辅雅纲,平判官康赖,宗判官信房,新平判官资行,摄津国源氏多田藏人行纲,另外还有许多近卫军中的武士也参与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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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即后白河法皇。

【2】参见第一卷第十节注二。

【3】参见第一卷第五节注十六。

【4】妙音院即藤原师长,因其邸宅号称妙音堂,故以为名。

【5】高良神社在石清山八幡的一隅,所祀神为武内宿祢。

【6】是第一位僧官的称号,其次是法眼、法桥。

【7】宫寺是附设在神社内的寺院,这里指八幡宫寺。

【8】属于密宗的一种秘法,供奉荼枳尼天,能使诸愿成就,在普通佛教看来是一种异端邪道。

【9】平治之乱发生在平治元年,参见第一卷第五节注十三。后白河上皇宠任藤原通宪(出家后法名信西),藤原信赖想当近卫大将,为通宪所阻,于是与源义朝等为乱,囚上皇,杀通宪,旋为平清盛所败,信赖、义朝均被杀。藤原成亲因其妹为重盛夫人,重盛子维盛与清经的妻又都是成亲的女儿,因此重盛竭力营救,使成亲免于罪罚。

【10】僧都是统领全国佛教事务的僧正的副手。

【11】猿乐,据说是散乐的转音,系唐代由中国传入日本的杂技。

【12】执行是统管全寺事务的首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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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鹈川械斗

法胜寺执行俊宽僧都乃是京极的源大纳言雅俊卿的孙子,木寺法印宽雅的儿子。祖父大纳言原是武将出身,脾气非常暴躁,他不许别人从他居住的京极邸宅前行走,平时经常站在中门,咬牙切齿地怒视着四周。因为祖父如此暴烈,所以俊宽虽做了和尚,性情依然刚烈、傲慢。也许正因为如此,才参予了这个谋反的计划吧。

新大纳言成亲卿将多田藏人行纲叫到跟前说:“我叫你做独挡一面的大将,待事成之后,土地庄园,都任你挑选。你先拿这个去作为弓袋的材料。”便送给他五十匹白布。

安元三年(1177)三月五日,妙音院内大臣藤原师长晋升为太政大臣,这时小松公也超越大纳言定房卿成为内大臣。以大臣兼任大将,真是可喜可贺的事,于是大摆庆祝筵席,主要宾客是大炊御门右大臣经宗公。妙音院本应晋升一级为左大臣,但因避他父亲恶左府【1】的讳,所以才这样晋升了。

北面武士【2】在古时本来是没有的,自从白河上皇在位时设置此职之后,六卫府的人大多分配在这里。为俊、盛重,自幼就被称为千手丸和今犬丸,是当时最得意的红人。鸟羽上皇的时代,季教、季赖父子在禁中服役,专司给上皇传谕和回奏等,还算安分。然而后白河法皇时代的北面武士却不再安守他们的本分,渐渐不将公卿和殿上人放在眼里,不遵礼仪,不讲礼节。从北面的下方升到上方,再从上方到允许在殿上行走,因此傲慢之心日渐滋长,以至敢于参与图谋不轨的阴谋了。其中就有故少纳言信西的两个部下,一个叫师光,一个叫成景。师光是阿波国的国司官署的属员,成景是京城人,本是出身卑微的仆役。他们当过小健儿【3】或恪勤者【4】,由于伶俐机敏,所以师光升为左卫门尉,成景升为右卫门尉。后来主公信西死于平治之乱,两个人都出了家,一个叫左卫门入道西光,一个叫右卫门入道西敬。出家之后仍在法皇宫中担任警卫御仓的职务。

西光有一个儿子叫师高,也是精明能干的人,做过检非违使五位尉,于安元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追傩除目【5】的时候,被任命为加贺守。在行使地方行政权的过程中,他无视国法先例,随意没收神社佛寺和豪门势家的庄园领地,做了大量违法乱纪的事。即使当时距召公【6】的时代已很遥远,至少也应该平稳处事才好,但他却肆意妄为。安元二年夏天,国司师高的兄弟近藤判官师经递补了加贺代理国守,他赴任途中,走到加贺国府附近鹈川地方一个山寺时,寺中僧人正在烧水洗澡,他带领随从闯进寺内,赶走僧人,一个人先洗了,然后又叫随从们下来洗马匹。僧人们生气地说:“国司的官吏向来不到这寺里来,请按照以前的规矩,不要胡闹,都出去吧!”师经却说:“从前的代理国司不中用,所以受你们愚弄,现在的代理国司可不是那样,只知道依法办事。”听他这样说来,双方各不相让,于是就打了起来,师经心爱的坐骑当即被打折了一条腿。然后各自拿了弓箭兵刃,乱斗了一阵。师经看到不能取胜,眼看天已黑了下来,便撤离了。事后,又纠集加贺国府的吏佐武士一千余骑,奔袭鹈川,把寺院烧了个净光。这个鹈川的寺院乃是白山的末寺【7】,其中有老僧智释、学明、宝台坊、正智、学音、土佐阿阇梨等,他们都主张将此事上奏朝廷。白山三社八院【8】的僧人闻风群起,约聚集了二千多人,于七月九日傍晚,冲到代理国司师经住所附近。见天色已经晚了,于是决定明天开仗,当晚便没有进攻,暂时驻扎在那里休息。看那情景:带露秋风,战袍之左袖翻飞;凌空闪电,盔上之列星灿烂。师经估量难以招架,便连夜悄悄逃到京都去了。到了第二天卯时【9】,那些僧人呐喊着冲上前去,但是邸内悄无声息。叫人进去查看了一番,回说是都已逃走了。僧众没有办法,只好撤了回来。

人们提议到山门去提出控诉。于是将白山中宫的神舆【10】装饰了一番,抬着奔比睿山而去。八月十二日午时【11】左右,白山的神舆将到比睿山东坂本的时候,忽然北方天空响起了雷声,向着京城震天动地而来,同时天上飘下雪花,山上以及京城里边,甚至连山间常绿的树木也都变成了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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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即左大臣藤原赖长,因与其兄忠通争权,兴起保元之乱,中流矢而死。府邸在宇治,性情暴戾,故有宇治恶左府之称。

【2】即上皇御所北面所设警卫。

【3】原文为健儿童,意即幼小的健儿,是守卫国司官署的下级武士。

【4】是守卫亲王、大臣家的下级武士。

【5】除夕的逐鬼仪式,除目是任命官吏。每年追傩完毕,任命一批官吏。

【6】此处把召公时代看作是德政的典范,可能是根据《诗经》中“召伯之教,明于南国”的意思。

【7】指涌泉寺,属于白山八院之一。

【8】三社八院:别宫、佐罗、中宫称为中宫三社;隆明寺、涌泉寺、长宽寺、善兴寺、昌隆寺、护国寺、松谷寺、莲华寺,称为中宫八寺。

【9】卯时是早晨六点。

【10】神舆是神出巡时每次所用的舆,平时出巡都有定期,这回是山门僧众临时抬出,含有示威请愿的意思。神舆里照例应当安放神体,这不是神像,而是一种与神有关的物件,如一面古铜镜,或一木一石等均可,因其属于神道教的秘密,凡人不得窥视。在日本,神道教与佛教分离开来是明治维新以后的事,中古时期,盛行“本地垂迹”之说,以为日本的神道和英雄都是佛菩萨的权现。这样佛教便和神道结合为一了。

【11】午时是中午十二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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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许愿

神舆被抬进比睿山的客人宫【1】中。这客人宫是白山妙理权现的宫殿,与白山中宫乃是父子关系,所以这次诉讼的胜败且不去说,生前曾为父子的两位神得以相会也是可喜可贺的事。这应该比浦岛太郎【2】遇见第七世的孙子,释迦出家时还在娘胎里的罗喉罗【3】后来在灵山见到父亲还要高兴吧。山门的三千僧众陆续来到,山王七社【4】的神官也都来了,不断地读经祈祷,这盛况绝非三言两语所能形容。

山门僧众奏请法皇将国司加贺守师高处以流放,将代理国司近藤判官师经下狱治罪,可是法皇迟迟没有作出裁决。朝中那些位高权重的公卿和殿上人在私下里议论说:“唉,快点准奏算了。山门的诉讼向来就不同寻常,大藏卿为房和太宰权帅季仲【5】虽都是朝廷的重臣,也因为山门的控告而处了流罪。师高这种低贱的人算得了什么,哪用得着这样仔细斟酌。”但是,所谓“大臣重禄而不谏,小臣畏罪而不言”,所以没有一个人向法皇进言。

“贺茂川的水,双六的骰子,比睿山的法师,这些都是不能随我心的。”从前白河上皇曾说过这样的话。鸟羽上皇在位的时候,曾将越前的平泉寺当作山门所属的一个下院,上皇对山门十分尊敬,说过对待山门,应将其无理视为有理,而且下过谕旨。太宰权帅大江匡房曾问白河上皇:“假如山门僧众将神舆抬到宫门前来争讼,那应该如何处置呢?”上皇说:“山门提出的诉讼,是不能置之不理的。”

在嘉保二年(1095)三月二日,美浓守源义纲为要废掉山门在当地新建的庄园,曾诛杀了在比睿山修行多年的法师圆应。于是日吉神社的神官和延历寺的僧官共三十多人,带着上告义纲的奏折向宫门口冲来。后二条关白藤源师通命令大和源氏中务权少辅赖春【6】去阻止他们。赖春的兵卒射死八人,射伤十余人,剩下的神官僧官便四散逃走了。山门的高级僧官【7】便要进京面奏朝廷,得知这个消息,武士与检非违使便奔赴西坂本,将他们挡了回去。

因为朝廷迟迟不下裁决,山门僧众便抬了山王七社的神舆齐集于比睿山的根本中堂【8】,在那里奉诵了《大般若经》七天,以诅咒关白。最后一天主持诵经的是仲胤法印,那时称为仲胤供奉,他登上高座,一边敲钲一边诵读祷文。祷文曰:“我等众人自幼崇仰供奉的各位神灵,请向关白射一支响箭吧!大八王子权现!”高声诵读了祷文之后,当天晚上就出现了神奇的事情。人们梦见从八王子的神殿飞出一支响箭向王城疾驰而来。第二天早上,关白在开窗子的时候,发现了一枝好象是刚从山上摘来的带着露水的莽草【9】,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此后不久,二条关白就得了重病,人们都说这是得罪了山王的报应。他的母亲、摄政关白师实的夫人,因此深为愁叹,便化装成卑微的女人,住在日吉神社里,连续七日七夜祈祷。表面上的祈祷形式有:露地田乐【10】一百场,祭祀行列【11】一百场,跑马、流镝马【12】、相扑各一百场,仁王讲【13】一百座,药师讲一百座,一拃半高的药师塑像一百尊,等身大药师象一尊,此外,还塑了释迦阿弥陀的佛像,进行奉祀供养。同时,她心里还许下了三个大愿。当然,她心中之事别人是不会知道的,但奇怪的是,在第七天满愿的夜里,在熙熙攘攘的参拜人群中,有一个从遥远的陆奥来的小巫女,到了半夜里忽然断了气。人们将她抬到外边,为她祈祷的时候,她马上苏醒过来,站起来又唱又跳,大家十分惊奇地看着她。跳了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山王就在她身上显灵了,说出了种种启示,令人十分生畏。她说道:“众生好好听着,师实公夫人,在我殿前已经祈祷七天了,她许下三个大愿,第一是请求救关白师通一命。她发下誓愿,假如能够使她儿子得救,她将和下殿里拜佛的那些残废人一起,连续一千日朝夕侍奉山王。她是师实公的夫人,一向不把世人放在眼里,现在为了爱子心切,以致忘了污秽肮脏,宁愿杂在卑贱的残废人中间,连续一千天朝夕侍奉山王,倒也实在可怜。第二是从大宫的桥边至八王寺的社前,建造一条回廊。想起三千僧众不顾风雨往来参拜的辛苦,这确属善举。第三是如果关白师通能保住性命,她将在八王寺的社里举行法华问答讲【14】,月月不间断。这每一项誓愿都不寻常,前两个暂且不说,我真希望每天能举行法华问答讲。这次争讼本来是很容易解决的,但不仅不予裁决,还射死射伤许多神官僧众,他们哭着向我诉说,实在是可悯可悲,这是永世不能忘怀的。而且射中他们的箭,就射在和光垂迹【15】之神的身上。是不是这样,看看这里就明白了。”说着脱下衣服,只见左肋下有个碗大的伤口。山王又接着说道:“因为此事实在不可饶恕,无论许怎样的愿也难以挽回,但若确实能够举办法华问答讲,可以再给他三年寿命。如果还觉得不满足,那我也无能为力了。”说完山王就升天而去。那做母亲的许下的心愿,从不曾告诉过别人,也不曾有人向她问过,但在山王降灵时却揭示出来了,这使她深受感动,更加虔诚了。她哭着说:“即使延长寿命一天半日也非常感激,何况延命三年,更是难得了。”便下山去了。急忙赶回到京城,把关白领地纪伊国的田中庄,奉献给八王寺。从此以后,每天在八王寺举行法华问答讲,从无间断。

由于这个缘故,藤原关白师通的病果然逐渐减轻了,身体恢复到以前的样子,上下人等都非常高兴。但三年的岁月梦一样地逝去了,到了永长二年,六月二十一日,师通公的鬓角生了一个恶疮,卧床不起,当月二十七日便去世了,年仅三十八岁。其性情激越,禀性倔强,平时都超过常人,但到了病危之际平日的性情全变了,苦苦留恋生命,这也许是人之常情吧。享年不到四十岁,使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实在是可悲可怜。虽然没有父亲应比儿子早逝的一定之规,但是顺从生死的定数乃是世间常理,即使是功德圆满的世尊,历尽十地的菩萨【16】,对此也是无可奈何的。慈悲的山王为救济众生,有时也要对行恶犯过的人进行惩戒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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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在比睿山麓,是山王七社之一,所祀神与白山的妙理权现同为一体。

【2】平安初期出现的民间传说:“丹后地方一个名叫浦岛太郎的渔夫,乘大龟入海到了龙宫,三年后回到故乡,人间已经过了七代,没有人认得他了。”

【3】释迦的儿子,在母胎内六年才出生,其时释迦外出修行,后来在灵鹫山上说法,才初次相会。

【4】山王七社在比睿山麓,即大宫、二宫、圣真子、八王子、客人、十禅师、三宫,这叫作上七社,还有中七社,下七社,以及许多分社、下院。所谓山王,指比睿山的守护神,是模仿浙江天台山镇守山王的说法,将比睿山日吉神社崇祀的大三轮神奉为山王。

【5】大藏卿为房于宽治六年(1092)任阿波国国守,太宰权帅季仲于长治二年(1105)任周防国国守。

【6】源赖亲之孙,源赖俊之子。大和地方为源氏一族祖居之地。中务省是中央机构八省之一,主管宫中典礼、诏敕、文卷的监督以及历史的编纂。中务权少辅是中务省的额外次官。

【7】高级僧官即上座、寺主、都维那。

【8】根本中堂在比睿山东塔,中堂是安置本尊的地方。东塔为日本全国天台宗的中心,所以称为根本中堂。

【9】原文为樒(shikimi),是木兰科的常绿灌木,茎叶果实均有毒,其枝用之供佛,故亦称为佛前草。

【10】在草地上表演的一种民间舞蹈。

【11】是身着一律的服色,列队祈祀的意思。

【12】是跑马发射响箭的一种游艺。

【13】即关于《仁王般若经》的讲座。

【14】即关于《法华经》的议论问答的讲座。

【15】是合并两个典故合成的一句话。和光同尘,语出《老子》,意即不露锋芒,随和世俗。这里是说佛不显露本相,却垂迹本地,以神的形相出现,即神佛合一。

【16】十地是大乘菩萨的十种境地,循序升进,历尽十地,便和佛只差一级,是地位最高的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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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抬神舆

山门僧众屡次奏请法皇将国司加贺守师高处以流罪,将代理国司近藤判官师经下狱,但迟迟得不到裁决,因此日吉神社每年四月例行的祭礼也取消了,安元三年四月十三日辰时一刻,十禅师、客人、八王子三社的神舆装饰好了,并抬到宫门口去。在垂松、切堤、贺茂河原、纠森、梅忠、柳原、东北院一带,到处都是下级僧众、神官、神宫中的杂役、下法师等,简直不计其数。神舆从一条大街向西行进,使得所经街巷顿生光辉,有如日月落地。朝廷命源平两家的大将军防守四面宫门,防止僧众侵入宫中。平家由小松内大臣左大将重盛公率领三千余人,守卫宫廷前面的阴明、待贤、郁芳三门;他的兄弟宗盛、知盛、重衡,叔父赖盛、教盛、经盛等,防守西南的宫门。源氏则有大内守护源三位赖政卿【1】,渡边省【2】和他的儿子授为主将,统领三百余人,固守北边的门户缝殿一带,由于那里地面宽阔,而他们的兵力又少,因此显得人影寥寥。

僧众见那边兵力薄弱,就打算从北门缝殿【3】防地将神舆抬进去。赖政卿是非常精明的人,便跳下马来,摘下头盔,向神舆礼拜,兵丁们也都跟着行礼。随后他派一个使者到僧众中去传达朝廷旨意。这使者是渡边的人,名叫长七唱,他那天穿的是青中带黄的麴霉色长袍,黄色的铠甲,上缀小樱花型的革片,挎一柄用赤铜装饰的大刀,背一筒白翎箭,胁下挂着藤缠的弓。他脱去头盔,挂在肩头的纽结上,在神舆前跪下说道:“诸位僧众,源三位公叫我来传达几句话。这次山门提出的诉讼,当然是十分有理的,但朝廷迟迟不下裁决,在旁观者看来也觉得非常遗憾。至于你们抬神舆进宫,对此我们也没什么异议,只是赖政兵力单薄,假如开了这宫门进去,日后会给人留下话柄,让京中的年轻人说‘山门的僧众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就笑嘻嘻地走进宫中了’。放神舆进宫是有违诏旨的,如果进行阻挡呢,那就难免冒犯我们一向崇奉的医王山王【4】,从此以后也就只能和弓矢告别了。这事的确让我们左右为难。东边的阵地由小松公率重兵防守,还是请众僧从那边进去吧。”长七唱这样说了,神官和杂役一时迟疑不决,其中有个年轻人说道:“哪有这么多计较,就从这里抬进去吧。”但是有一个比睿山各寺院最有计谋的老僧,叫摄津竖者【5】豪运,出来说道:“他说的很有道理。我们既然抬了神舆前来诉讼,只有冲破重兵把守,才能名闻后世。还有,这赖政卿是六孙王【6】的后裔,源氏的嫡系正统,自从统领兵马以来不曾听说有过失败,不只是武艺,就连咏歌也很有造诣。近卫天皇在位时,举办即兴吟咏的歌会,题为《深山花》,当人们还在苦苦思索的时候,赖政卿即随口咏出一首有名的歌来:

深山藏树影,独见樱花俏。

很受人们赞赏,这样的风流武士,我们不能让他受辱,把神舆抬出这里吧。”他这样提议道,于是数千僧众,从阵前到阵后,都赞成道:“极是,应该这样。”于是便抬起神舆向东边的阵地走去。刚走到待贤门的时候,马上发生了冲突,武士们连连放箭,连十禅师的神舆也被射中了,有许多神官和杂役被射死,许多僧人也负了伤。喊叫的声音混成一片,连神佛也会震惊于这种惨景。僧众把神舆丢在宫门口,连哭带叫地祇回本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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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源赖政是源赖光的子孙,属多田源氏一族,长于弓矢与和歌。

【2】是嵯峨源氏融的后代,因住在摄津国渡边地方,故以渡边为姓。

【3】缝殿是大内(宫禁)最北边的朔平门,亦即这里所说的北边的门。

【4】医王即比睿山所崇祀的药师如来。山王是药师如来在日本垂迹的化身大物主神。

【5】竖者是通过一种所谓竖义的考试的人。在天台宗的论场上举行答辩,十问能答上五问即合格。

【6】即源经基,因是清和天皇第六皇子贞纯亲王的儿子,故称六孙王,赐姓源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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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大内被焚

朝廷命令藏人左少辨兼光立即在殿上召集公卿会议。保安四年(1123)七月神舆进京时,朝廷曾命延历寺座主将神舆送到赤山社安置。保延四年(1138)七月神舆进京时,则是命祇园别当【1】送至祇园社安置。现在就依保延之例,令祇园别当权大僧都澄宪在上灯时到祇园去。又叫神官们拔掉神舆上的箭。山门僧众抬了日吉神社的神舆到宫门口来的事情,从鸟羽天皇永久年间直到如今,共发生过六次。虽然每次都令武士拦阻,可是箭射神舆却是头一回。俗话说:“灵神发怒,灾祸满路。”人们都说这真是可怕的事。

四月十四日夜半时分,山门僧众又要大举进京。听到这个消息,天皇便坐了腰舆【2】临幸法皇的住所法住寺。中宫则坐着牛车去别的地方。小松公身穿便服背着弓矢进行侍卫,嫡子权亮【3】少将维盛身穿朝服背负箭筒随侍于侧。自关白公起,太政大臣以下的公卿和殿上人,全都争先恐后地追随。京中贵贱人等,宫中的上下众人,都骚动起来。山门一方,因为神舆被射,神官和神宫中的杂役被射死,僧徒也多有负伤,大家情绪激昂,说不如把大宫二宫以及讲堂中堂全都烧光,大家都到山野里隐居起来吧。三千僧众就这样决定了。山门的上级僧官,因为听说朝廷将接受僧众要求,便想将这情况告知众僧徒,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但是众僧徒一气之下把他们从西坂本赶了回去。

平大纳言时忠卿那时任左卫门督【4】,被任为上卿【5】前去镇抚。在大讲堂的院子里,比睿山三塔【6】的僧众聚集在一起,想将上卿捉住,大家商议道:“把他的帽子打下来,捆起来扔进湖里去吧。”正要动手的时候,时忠卿说:“请大家安静,有件事要同诸位说一说。”于是从怀中取出小砚和叠着的纸,写了几行字交给众僧徒。僧众们打开来一看,上边写道:“僧众妄为乃魔障作祟,天皇制止是如来护佑。”僧众看了便不再想抓上卿,口里只说不错不错,便各自回到自己的寺院去了。仅以片纸只言便平息了山门三千僧众的愤怒,免去了公私耻辱,时忠卿真是不简单呀。而山门的僧众,人们一向认为他们只知道聚众闹事,现在才知道他们原来也是通情达理的,人们也都表示佩服。

同月二十日任命花山院权中纳言忠亲卿为上卿,作出裁决将国司加贺守师高革去官职,流放至尾张的井户田【7】,代理国司近藤判官师经下狱监禁。又于十三日裁定将箭射神舆的武士六人下狱,他们是左卫门尉藤原正纯、右卫门尉正季、左卫门尉大江家兼、右卫门尉大江家国、左兵卫尉清原康家、右兵卫尉清原康友,他们都是小松公手下的武士。

四月二十八日亥时,在樋口小路和富小路的交叉处发生了火灾,因为那时东南风很猛,火借风势烧了京城里许多地方。团团火球象车轮一样隔着三五条街斜飞过去,到处延烧,京城成了一片火海,非常可怕。具平亲王的千种殿,北野天神的红梅殿,桔逸势的蝇松殿、鬼殿、高松殿、鸭居殿,东三条冬嗣公的闲院殿,昭宣公的堀川殿,从这些地方开始,接连三十多处古今名胜,十六处公卿的住宅,都被烧掉了。另外还有殿上人、诸大夫府第等等不胜枚举。最后延至大内,从朱雀门开始,应天门、会昌门、太极殿、丰乐院、诸司八省【8】,朝所【9】等处,全都化为灰烬。各家的日常记录,历代的文书,各种各样的珍宝都毁于这场大火。总共损失多少财产无从计算。有几百人被烧死,各种牲畜更不知其数。发生了这件异常的事,人们都说是山王降罪,有人说曾梦见从比睿山上下来二三千只大猿猴,手里拿着火把,来到京城放火。

太极殿在清和天皇时代,即贞观十八(876)年第一次被焚,贞观十九年正月三日阳成天皇登基大典,便在丰乐院举行。元庆元年(877)四月九日开始重建,至元庆二年十月八日落成。后冷泉天皇时代,天喜五年(1057)二月二十六日又被焚,治历四年(1068)八月十四日动工重建,未及落成,后冷泉天皇就驾崩了。直到后三条天皇时代,延久四年(1072)四月十五日才完成,当时文人赋诗,乐人奏乐,举行了迁幸典礼。当今已是末世,国力衰竭,便不再重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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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东大寺、兴福寺以及石清水、祇园等神佛合一的社寺均设别当,总管社寺事务。

【2】腰舆也叫手舆,是天皇在特殊情况下乘坐的便舆。

【3】权亮是员外次官。次官因官署不同,有副、辅、弼、亮、助、佐等种种名称。当时维盛是四位少将兼中宫权亮。

【4】左卫门督是左卫门府的长官。

【5】上卿是承办公务的首席长官。

【6】三塔是比睿山的东塔、西塔、横川三处。

【7】井户田在今名古屋瑞穗区内。

【8】泛指中央各机关。参见第一卷第一节注八。

【9】大臣们的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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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主被流放

治承元年(1177)五月五日,延历寺的天台座主明云大僧正【1】被取消参加朝廷法会的资格,又派藏人为特使,到延历寺收回寄放在那里的如意轮观音像,并撤销了他的天皇护持僧【2】职务;检非违使厅也派使者对明云大僧正进行审问,指斥他是这次抬神舆、冲宫禁的罪魁祸首。据说在加贺国有座主的私人地产,国司师高【3】曾经予以没收,因为有了这种宿怨,所以明云大僧正和僧众商议,抬出神舆去争讼。这件事给朝廷带来了麻烦,西光法师父子又在法皇面前大进谗言,后白河法皇遂大为震怒。外边纷纷传说要对祸首严加惩办。明云知道法皇对他不满,便奉还了印钥【4】,辞去了座主之职。同月十一日鸟羽天皇的第七皇子觉快法亲王被任命为天台座主,他是青莲院大僧正行玄的弟子。同一天,原座主明云正式解职,检非违使派去二个人,对明云的住所进行监视,在他的井上加封,灶中泼水,使其遭受断水停炊的苦难。后传闻僧众又要大举进京,京里又起了一番波动。

同月十八日,太政大臣以下公卿十三人应召进宫,在议政殿评议前座主的罪行。八条中纳言藤原长方,那时还是左大辨兼宰相【5】,位在末座。他上前说道:“依照明法博士的判决书【6】,应判死罪减一等,处以流放。但是,明云大僧正显密兼修【7】,净行持戒,献《大乘妙经》于朝廷,奉菩萨净戒于法皇,是圣上的经师和戒师。如果判以重罪,大概有违佛菩萨慈悲之意,因此,还应该仔细斟酌一番。”他直言不讳地陈述了意见。在座的公卿都表示同意,但法皇盛怒未息,坚持定为远流。太政入道清盛公也进宫来,想为此劝谏一番,但法皇以伤风为由,不予召见,于是入道公就怏怏不乐地退了出来。僧侣获罪,照例要收回度牒,使其还俗,因此明云座主就改用了俗名,称为大纳言大辅藤井松枝。

这位明云大僧正是村上天皇【8】的七皇子,具平亲王的六代孙,久我大纳言显通卿的儿子。他的确是举世无双的大德,天下第一的高僧,深受君臣上下人等的尊敬,并兼任天王寺和六胜寺【9】的别当。但阴阳寮【10】的长官安倍泰亲曾指责他说:“学识那么渊博的高僧却取名为明云,真是难以理解,上面日月同放光辉,底下却有云翳遮掩。”仁安元年(1166)二月二十日,明云被任命为天台座主。三月十五日举行仪式,座主登山叩拜中堂的本尊,当他打开中堂的宝藏时,在各种各样的宝物中发现了一个一尺见方的箱子,用白布包着。一生不犯戒律的座主打开看时,见里面有黄表纸的书一卷。其中有传教大师【11】写下的未来座主的名单。他看到写着自己名字的地方,便不再往下看了,按照惯例,应当卷好收起来,明云当然便照办了。象他这样尊贵的人,前世的宿孽也难于幸免,真是可悲的事。

五月二十一日,定下流放地点为伊豆国。人们虽然多方调解,但因西光父子一味大进谗言,终于决定了流放之刑。到了放逐出京的日子,押送的差人便前往白河僧院催行,僧正洒泪出了僧院,移居于粟田口附近一切经谷的一座草庵里。山门的僧众一致认为:“我们的最大敌人就是西光父子。”于是将他们父子的名字写下来,放在根本中堂内十二神将之一金毗罗【12】大将的左脚底下踩着,并且大声诅咒道:“十二神将,七千夜叉【13】,请即刻结束了西光父子的命吧!”这情形实在可怕。

同月二十三日,明云从一切经谷的草庵动身,前往流放地了。过去担任要职的大僧正,现在却被差役押解着,限令当天离开京城,过了逢坂关,向东走去,明云这时内心的悲伤是可以想见的。到了大津的打出滨,回头望去,比睿山的文殊楼顶端依稀可见,僧正不待看第二眼,便已热泪盈眶了。山门里有不少大德高僧,却只有当时身为僧都的澄宪法印【14】与明云依依惜别,特地伴送他到粟津,才告别回去。僧正被他的深厚情意感动,特将秘藏心中的一心三观【15】血脉相承的奥旨传授给他。这是由释迦佛尊、波罗奈国【16】的马鸣菩萨、南天竺的龙树菩萨依次传下来的。日本国是远离印度的边鄙之域,当今又值浊流末世,澄宪竟能得传这样的教义,真是非常值得钦敬。最后他怀着怅然的心情,流着泪返回了京城。

山门方面,众僧徒集会,议论说:“自从义真和尚【17】开始,直至有了天台座主,已历五十五代,从不曾发生过流放座主的事情。自延历年间桓武天皇迁都京城时起,传教大师来到此山,在这里弘布四明教法【18】,禁绝五障【19】女子入内,使三千净侣得以安居。僧人在山上经年不断地诵读法华经卷,山王七社异常灵验,声名远播。那月氏的灵山,在王城东北,是佛祖的幽窟【20】。我们日本的比睿山,耸立于帝都鬼门,是护国的灵地。历代贤王智臣,皆在此地设置戒坛。如今虽逢末世,也不能让本山蒙上这种污点,否则将遗恨千秋”。于是,全山僧众呐喊着尽数下山,涌往东坂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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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明云大僧正是权大纳言源显通之子,养和二年(1182)正月就任大僧正。大僧正是统管全国僧侣的最高僧官,始设于推古天皇三十二年(624)。

【2】天皇护持僧的职责是在宫内为天皇的健康祈祷。

【3】师高是西光法师的儿子。

【4】延历寺的印和钥,据传说,最澄(767—822)曾用这把钥匙打开浙江天台山的藏经楼。最澄是近江国(今滋贺县)人,804年入唐,就学于天台山,归国后在比睿山兴建延历寺,建立了日本的天台宗教派。

【5】太政官之下设有左辨官局、右辨官局,由这两个局统辖中枢的八个省。左大辨统辖中务、式部、治部、民部四省。宰相也叫参议,是太政官的属员,位于大、中纳言之下,官阶四位以上。

【6】当时奉诏议罪,先由明法博士根据律令拟出判决书,然后由公卿据以议

定刑罚。

【7】指所学除天台宗(显教)外还有真言宗(密教)。

【8】村上天皇是日本第六十二代天皇(946—967年在位)。

【9】即法胜寺、尊胜寺、园胜寺、最胜寺、成胜寺、延胜寺,均在京都东山区。

【10】阴阳寮掌管天文历法。

【11】传教大师是最澄的谥号。

【12】据佛教传说,金毗罗为灵鹫山鬼神之一,鱼身蛇形,尾藏宝玉,在药师如来的十二神将中,居于首位。

【13】七千夜叉是十二神将的部下。

【14】是藤原通宪(入道信西)的儿子,讲经的名僧。

【15】一心三观是把一切视为空的、假的,再把空和假看作一致,溶于一心。

【16】波罗奈国在中印度。

【17】义真和尚是最澄弟子,曾随最澄人唐留学,后遵遗命主持延历寺,被朝廷任命为第一代天台座主。

【18】四明之教法即天台宗。四明山本在中国浙江宁波,因为宋代曾在此地传布天台教旨,故日本以之比拟比睿山。

【19】五障是指女子有五种障碍不得成佛。

【20】月氏原指西域,此处泛指印度。幽窟是指释迦所住的灵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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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阿阇梨【1】

“我们应该去粟津夺回我们的座主,那里有跟随押解的差役,恐怕不能轻易得手,除了依靠山王大师的神力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如果此事可行,请给我们一个吉兆吧。”山门的老僧们在十禅师权现面前做了虔诚的祈祷。这时,无动寺法师乘圆律师的一个叫鹤丸的沙弥,年仅十八岁,忽然痛苦异常,汗如雨下,变得狂乱起来。他口中念念有词:“我乃十禅师权现,而今现身说法。当今虽值末世,我山的座主怎能移往他国!如是这样,我垂临此山还有什么意义!”说罢以袖掩面,潸然泪下。众人见了觉得奇怪,说道:“如果真是十禅师权现显灵,就给我们显示一下奇迹,把念珠一个不错还给本主吧!”于是四五百名老僧各将手里的念珠丢在宽大的廊板上。那个小沙弥跑去拾了起来,一一还给原主,一个也没有弄错。众僧见此神明灵验,丝毫不爽,都铭感五内,热泪盈眶,说道:“既然是这样,咱们还有什么可怕的,就追上去将座主夺回来吧!”众僧说罢,就如风起云涌一般纷纷出发了。有些人沿着志贺、辛崎的海边步行追去,有些人从山田矢桥的湖上摇船追赶。看到众僧徒的到来,那些押解座主的差役便逃走了。

僧众接着向国分寺【2】前进,明云座主大惊,说道:“据说凡是犯钦案的人,都不能再见日月之光,何况我又是钦令即刻逐出京城的人,是不能有片刻犹豫的。你们赶快回去!”随后又走到外边来说:“我出于三台槐门【3】,入于四明幽溪【4】,广学圆顿宗教法,兼修显密两宗,唯以本山兴隆为念,祈祷国家安宁,深怀培育众徒宏愿,我认为两所三圣【5】一定会予以关照。我并无过错,却蒙受冤屈,远流异乡,但我于世于人,于神于佛,都没有怨恨之心。只是对前来照顾我的诸位僧徒的盛情,觉得难以报答。”言罢泪如雨下,湿透了法衣的袖子。僧人们也都哭了。这时,有人抬来轿子,说道:“请快上轿吧。”座主却说:“我以前虽是三千僧徒的首领,但现在已成了远谪的流人,怎么能叫尊贵的高僧、明智的众徒抬上山去呢?就是要去,也应该穿了草鞋,与大家一同步行。”坚决不肯坐上轿去。这时,有一位西塔的僧徒,名叫戒净坊阿阇梨祐庆的莽和尚【6】,他身长七尺,穿着缀有铁片的黑皮革腰甲,铠甲的下摆拖得老长。他摘下铁盔,叫别的法师拿着,手操一把白柄长刀,口里嚷着“请站开点”,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走到原座主跟前,瞪大眼睛看了一会儿说道:“正因为您有这种心思,所以才会吃这个亏,还是快点上轿吧。”原座主感到有点害怕,便忙上了轿。大家因为夺回了座主都非常高兴,所以不只是地位较低的法师,就连尊贵的高僧也争着来抬轿。一路喧喧嚷嚷,大家轮流抬轿,只有祐庆一直不歇,抬着轿子的前杠,将刀柄和轿杠紧紧地抓住,大家在险峻的东坂上行走,象行走在平地一样。

进了大讲堂的院子,将轿子放下,僧众又聚集在一起议论道:“我们已去粟津将原座主夺了回来。但将犯了钦案的人留下作为座主似乎也不合适,这事该怎么办呢?”戒净坊阿阇梨又一次上前说道:“本山乃是日本独一无二的灵地,是庇护国家的道场,山王威光盛大,佛法、王法如牛之两角,山上僧徒见识高明,无人可比,虽是地位微贱的法师也被世人敬重,何况僧正学问渊博、智慧深广,身为三千僧众的首领,德行高雅,被奉为本山座主,如今无罪蒙冤,山上京中,人人不平,又为兴福、园城两寺所讥诮。如果我们今天失去这显密两宗之主,那么我辈学僧勤学苦练多年的功法就会中断,岂不是遗憾之至。若不能保下座主,倒不如以祐庆当作祸首,受此监禁流刑,即使处以斩首,也在所不惜。”说完,两眼流下泪来。众僧都表示同意,一致说:“高见高见!”从此以后,祐庆就被人叫作莽和尚。他的弟子慧惠法师被人称为小莽和尚。

僧众将前座主送进东塔南谷的妙光坊。由此可见,即使佛菩萨权化【7】的人,也难免会有暂时的灾难。从前大唐的一行阿阇梨是玄宗的护持僧,关于他和玄宗的贵妃杨玉环之间的关系曾有过一些流言,看来,不论古今,不论国家大小,人言总是可畏的,正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虽然那些流言毫无根据,但他还是因此被流放到果罗国【8】去了。到那里去有三条路。林池道是皇帝行幸的路,幽地道是平民所走的路,暗穴道是重罪犯人走的路。因为一行阿阇梨是重犯,只能走暗穴道。在七天七夜之间,没有看见日月之光,走在黑暗无人的路上,经常迷失方向,在深山密林中只能偶尔听见一声涧谷中传来的鸟鸣,眼泪打湿了法衣。但是上天垂怜一行阿阇梨所受的无罪之罚,特令九曜显现,给他照路。一行当时就咬破了右指,在左衣袖上画下了九曜的形象,这就是日本和中国当作直言本尊的九曜曼陀罗【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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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行阿阇梨是唐代的高僧。阿阇梨原为僧人职称,只授予精通真言宗秘法的人。后来转为对高僧的敬称。

【2】八世纪初圣武天皇时代,推行佛教,于各国敕建国分寺,称为金光明四天王护王之寺。此处所说国分寺是近江国的,位于大津市石山地方。

【3】即太政大臣及左、右大臣。槐门意即三公之家。中国古代在朝外种植三棵槐树,三公位在其下,因此后来三槐成为三公的代称。

【4】指比睿山。

【5】两所指山王七社中的大宫与二宫,再加上圣真子,称为三圣。

【6】即武勇的和尚。

【7】权化与权现相似,指佛菩萨暂时显现成的人物。

【8】果罗国见于《大唐西域记》:“都货逻国,其地南北千里,东西三千里,东临葱岭,西接波斯国,南有大雪山,北据铁门。”

【9】九曜指日、月、水、火、木、金、土七曜加上蚀星、彗星二星。曼陀罗是罗列诸佛菩萨图像的绘画。九曜曼陀罗即画有九曜的主神及其下属的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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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光被斩

法皇听说山门僧众夺回了前座主,心中非常不高兴。这时,西光法师又进谗言道:“山门僧众这种无法无天的争讼,虽并非始于今日,但这一次也太过份了,如此胡作非为还没有过先例,法皇要严惩才是。”这西光不知自己命之将丧,也不理会山王的意思,仍然如此向法皇进谗言,蛊惑圣心。古人说谗臣乱国,真是一点也不错。【1】“丛兰欲茂,秋风败之;王者欲明,谗人蔽之。”【2】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况吧。于是又有流言传出,说法皇召集新大纳言成亲卿和其他近侍之人商讨攻打比睿山。山门僧众之中也有人说:“我们生于王土之上,不可违背圣命。”认为不能违背法皇的旨意。其时,住在妙光坊的前座主明云,听说僧众有了二心,非常不安,说:“这回不知会再出什么事呢!”可是流罪的消息却没有听人说起。

在山门骚乱事件发生后,新大纳言成亲卿只好将自己报私怨的事暂时搁置起来。虽说事情已经谋划得差不多了,但只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实际上没有成功的希望。他曾许诺将委以重任的多田藏人行纲就认为此事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以前送给他做弓袋用的布,全被他做成衣裳给家人穿了;他仔细权衡轻重,觉得平家越来越得势,不是一下子就可以轻易灭掉的,便后悔自己参予这种无益的事,万一被人泄漏出去,会给自己带来大祸,不如趁别人还没说出的时候,先行倒戈告发,以求保住自己的性命。

同年五月二十九日深夜,多田藏人行纲来到入道相国的西八条府邸,说道:“行纲有事奉告,特来求见入道相国。”入道相国吩咐主马判官【3】平盛国说:“这个生客深夜来这里,不知有什么事?你去问一问。”盛国出去见行纲,行纲却说:“这件事不可以间接传达。”入道相国便亲自来到中门廊下,问道:“已经这么晚了,你这时候来有什么事呢?”行纲答道:“因为怕白天被人看见,所以趁黑夜到这里来了。近来法皇手下的人召集人马,修整兵械,您可知道吗?”入道相国毫不在意地说道:“听说要攻打比睿山吧。”行纲走上前去,压低声音说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那全是冲着你们一家来的。”“那法皇也参予这事了吗?”“当然参予了。成亲卿召集军兵,奉的就是法皇旨意。”于是,又将俊宽如何说,康赖如何说,西光又是如何说,从头到尾,大事渲染地叙述了一遍。说完后道:“告辞了。”便退了出去。入道相国听后大惊,立即召唤武士,那严厉的声音令人听而生畏。行纲泄露了此事之后,又担心被当作证人受到连累,心里觉得忐忑不安,虽然并无人追赶,却还是撩起裤腿急匆匆逃出门外去了。入道相国先将筑后守贞能召来说道:“有人想打倒我家,图谋不轨。现在这些人布满了京城,马上通知全家的人,将武士们集合起来!”接着,便派人到各处传唤。于是右大将宗盛卿、三位中将知盛、头中将重衡、左马头行盛【4】等,各自顶盔贯甲,带了弓刀,骑马疾驰而来。其他人马也如风驰电掣一般云集而来。当天夜里,在西八条就集聚了六七千人马。

第二天,天尚未明,入道相国就将检非违使安陪资成叫来,说道:“你快去法皇那里,对信业【5】说,法皇身边的人有灭掉平氏、扰乱天下的阴谋,我要一一审讯,严加处罚,请法皇不要干涉此事。”资成赶至法皇宫内,找到大膳大夫信业,传达了这番言语。信业大惊失色,立即奏闻法皇。法皇心想:“他们的秘密计划怎么会泄漏出去呢?”口中却只是淡淡地说:“出了什么事呀?”此外什么也没说。资成回来,把这情形禀报入道相国。入道相国说道:“行纲的话果然是真的,如果不是行纲来报告,净海便永无宁日了。”于是命令飞驒守景家、筑后守贞能捉拿谋反人等。于是东派二百余骑,西派三百余骑,到各处搜捕。

入道相国先派杂役去了中御门乌丸的新大纳言成亲卿的府邸,说道:“入道相国有要事相商,请您快去。”大纳言完全没有想到先前的事已泄漏,心想:“大概是因为法皇要攻打比睿山,入道想加以劝阻吧,但法皇积怒未消,恐怕难以劝下。”便穿了舒适合体的便服,坐上华丽的牛车,带着几个武士,杂役、牛倌也都穿得比平日里讲究,就这样出发了。他事后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出门。走近西八条时,只见沿路四五町【6】远,布满了军兵,心想:“怎么有这么多兵,发生了什么事?”心中有点惊慌。从车上下来,走进门一看,只见里面也挤满了军兵,戒备森严,早有凶煞般的武士在中门守候着,他们上前捉住大纳言两只手,问道:“这就捆起来吗?”入道相国从帘内说道:“不能这样。”于是十四五个武士,团团围住,将大纳言拖到廊上,关进一间屋里。大纳言好象做梦一样,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侍从武士早被隔开,无法照应,杂役和牛倌吓坏了,丢下牛和车逃走了。

这时,近江中将入道莲净、法胜寺执行俊宽僧都、山城守基兼、式部大辅正纲、平判官康赖、宗判官信房、新平判官资行,也都被抓住,带了过来。

西光法师听到这个消息,感到灾难将至,于是快马加鞭,向法皇居住的法住寺殿奔去。路上遇着了平家的武士,拉住他说道:“西八条叫你,快去吧!”西光答道:“我有要事上奏,要往法住寺殿去,随后就来。”武士们喝道:“你能有什么事上奏!别耍花招!”说着便把他拽下马来,捆绑起来,挂在马上,带到西八条来。因为他是主谋,所以捆得特别紧,拿来放在院子里。入道相国站在宽廊上说:“这个想灭掉我平家的人,看看他这副落魄的样子!把这个家伙带上来!”拖过来之后,入道相国在他脸上狠狠踢了几脚道:“你们这些下贱人,只因为侍候法皇,就让你们做了本不该做的官,父子都过着无法无天的生活,还要把毫无过错的天台座主弄得被流放,以至天下动荡不安,而且你们还要谋反,灭掉我平家,你这厮要从实招来!”那西光本来也是性格倔强的硬汉,他面不改色,毫不惊慌,坐正了身子冷笑着说:“你说的好听!正是你入道公自己行事无法无天。别人知道的且不去说,只我西光知道的就举不胜举。我供职于法皇院中,管理院中事务的成亲卿奉法皇钦旨召集人马的事,我当然不可能没有听说。而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你是已故刑部卿忠盛的儿子,直到十四五岁还没有出仕宫中,只是在故中御门藤中纳言家成卿那里做些杂事,京中的年轻人都叫你高平太【7】。保延年间因为你奉了大将军的命令,捉到了三十多个海贼【8】,论功行赏,才得了四品官【9】,升为四位兵卫佐,当时就有人说这是过分了。你这殿上人羞与为伍的人的子孙,竟当上了太政大臣,那才是过分呢。宫中武士出身的人,做国司和检非违使,是有先例的,怎么能说我是过分的呢!”这种肆无忌惮的回答,气得入道相国张口结舌,过了半天才说道:“这家伙的狗头不要一下子就砍掉,要好好地审问一番。”松浦太郎重俊把西光捆了起来,严加拷问。西光本来就不打算隐满罪状,再加上受不了刑罚,便毫无保留地招认了,写了四五张供状。入道相国下令:“把这家伙的嘴巴撕开!”于是就撕裂了他的嘴巴,拉到五条西朱雀地方砍下了脑袋。他的儿子前加贺守师高,原来流放到尾张国的井户田,如今就命令当地小胡麻郡的郡司维季就地予以处决。次男近藤判官师经,从监狱中提出来,在六条河原斩了首。他的兄弟左卫门尉师平和手下的三个人,也都被处决。这些卑微的人竟然也要强露头角,干预超越本分之事,把毫无过错的天台座主弄得被流放,他们前世的阴骘因此也就受用尽了,定要受到天王大师冥冥之中的惩罚,所以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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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见《诗经·小雅·青蝇》:“谗人罔极,交乱四国。”

【2】引自《贞观政要·杜谗》。

【3】主马是主马署的长官,判官是检非违使尉,平盛国兼此二职。平盛国是平正度之孙,平季衡之子。

【4】宗盛是清盛的次男;知盛是三男;重衡是四男;行盛是清盛的孙子,其父基盛早卒。

【5】信业,平氏。另外一些版本作信成。

【6】日本距离单位,一町约等于109米。

【7】清盛微时的绰号,表面上是说高个子的平家太郎,其实因与高齿木屐谐音,含有嘲笑之意。

【8】保延元年(1135),清盛之父忠盛曾捕获海贼头目三十多人,此处说成是清盛的事。

【9】这里原文把四位说成四品,是模仿唐朝的说法。日本古制,一般文武官员的等级分为一至八位,亲王分为一至四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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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教训

新大纳言成亲卿被关在一间屋子里,身上冷汗直冒,心中想道:“哎呀,一定是那计划被谁泄漏出去了。是谁泄漏的呢?一定是近侍中的人!”他把这件事的经过仔细地想了一遍,就在这时,忽听后面响起脚步声,心想可能是武士来要自己的命了,定睛一看,却是入道相国本人拉开了后面的纸门,踏着地板噔噔地走进来。他穿着素绢直裰,白色宽脚裤【1】的裤腿向里卷着,腰插一把白木柄短刀,怒气冲冲地瞪着眼对大纳言看了片刻,说:“你在平治年间就应该被杀掉,只因内府【2】为你说情才得以苟延性命,你难道忘了吗!为什么要恩将仇报,设计灭我平家?蒙恩知恩的才是人,不知恩的岂不是禽兽?幸亏平家气数未尽,所以才能在这里招待尊驾。现在将你们所策划的一切,跟我讲讲吧。”大纳言申辩道:“根本没有这回事,恐怕是什么人所进的谗言吧,请你认真查问一下。”入道相国不等他说完,就喊道:“来人!来人!”贞能走了进来。入道相国对他说道:“把西光的供状拿来。”拿来之后,入道相国读了两三遍给大纳言听,随后说道:“你这可恶的家伙,还能抵赖吗!”将那供状扔到大纳言的脸上,关上纸门,走了出去。入道相国余怒未息,大声喊道:“经远!兼康!”难波次郎经远和濑尾太郎兼康进来,入道相国吩咐道:“把那家伙拖到院子里去!”可是两人犹犹豫豫,没有马上照办,说道:“不知道小松公打算怎样处理。”入道相国听了勃然大怒,说道:“好,好!你们难道只尊重内府的命令,轻视我入道的话吗?那就没有办法了。”二人觉得这样更会把事情弄僵,便起来将大纳言拉到院子里去。这时,入道相国似乎很得意,命令道:“按倒他,让他叫唤叫唤!”二人对大纳言耳语道:“您就随便叫喊几声吧。”把大纳言按倒在地,大纳言就叫了几声。这情形就象地狱中把尘世上的罪人放在秤【3】上称量罪孽的轻重,放在孽镜台上照出生前的行为,根据罪行的大小,受鬼卒牛头马面的责罚;又如古书【4】里所说:“萧樊囚絷,韩彭菹醢,晁错受戮,周魏见辜。”这里萧何、樊哙、韩信、彭越都是汉高祖的忠臣,但是因小人进馋蒙受冤屈,成亲卿也是这样的吧。

新大纳言本人尚且有这些遭遇,因而想到儿子丹波少将和其他人也许会遇上更倒楣的事,心中非常着急。时值盛暑,没有更换的衣服,身上热得受不了,心中更是焦灼难安,脸上流下的也分不清是汗水还是眼泪,心里想道:“虽然如此,小松公总不会丢开我不管吧。”但一时也想不出找什么人去托付他一声。

小松大臣过了许久,才同嫡子权亮少将维盛同乘一车,带着四五个卫府的人,二三个随从,军士却一个也没有带,泰然自若地来到西八条。入道相国及其左右的人,都觉得有点意外。下车的时候,贞能上前说道:“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为什么不带军士?”小松公说:“所谓大事是指天下大事,这样的私事能说是大事吗?”那些带着兵仗的人听了这话,都显得有点不安。

“大纳言关在哪里?”说着便打开各个房间的纸门查看,见有一处纸门上交叉钉着木板,心想大概就在这里吧。打开一看,大纳言果然在里面,只见他正在流泪,低着头,眼睛也没睁开。小松公问他:“怎样了?”大纳言一看到小松公,那种高兴的样子,简直象地狱里的罪人看到地藏菩萨一样,情状却也可哀。大纳言说:“不知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既然你来了,我也就有望得救了。本来平治年间就该处斩,承你鼎力相救,才得以保全性命,并且已做到正二位大纳言,年纪也已四十有零,您的大恩大德,生生世世报答不尽,这次请再救我一命吧。如果能够活命,我就出家入道,在高野或粉河【5】闭户修行,以修来世。”小松公答道:“现在虽将你关起来,未必会真的要你性命。即使真有那样的事,我重盛既然来了,也会豁出命来救你。”说完便走了出来。他来到父亲入道相国面前,说道:“关于诛杀成亲卿之事,还应该认真斟酌才是。自其先祖修理大夫藤原季显在白河上皇那里供职以来,他超越了本家先辈的旧例,做到正二位大纳言,是当今法皇身边的宠臣,如果立即将其斩首,恐怕有些不妥吧。至多也只能放逐出京罢了。现在被尊为北野天神的菅原道真【6】,就是由于藤原时平的谗言,被谪贬至西海之滨;西宫大臣源高明【7】因为多田满仲的谗言,被流于山阳之南。这些都是延喜圣代、安和盛时【8】所犯的错误,历代人对这些错误多有非议。上古尚且会发生这样的错误,时逢末世,贤王犹有过失,何况我们这些凡人。现在既已将其拘禁,似乎不必急于诛杀,想他也不会再产生什么危害。古书上说:‘罪疑惟轻,功疑惟重’【9】。另外还有一件事:重盛娶了大纳言的妹妹,维盛又是他的女婿,但我来为他说情难道是为了亲戚关系吗?决非如此。我是为了天下,为了君王,为了全家,才说这番话的。我国自嵯峨天皇时诛杀右兵卫督藤原仲成以来,直到保元年间,历君主二十五代未曾判人死罪;在故少纳言入道信西【10】当权时期,才第一次处人死刑,并将宇治恶左府【11】掘尸检验,未免过于苛酷了。古人有言:‘死罪兴,则海内谋反者不绝。’果不其然,过了两年,又发生了平治之乱,信西藏于土穴之中,被搜出斩首,在京城中巡回示众。信西于保元年间做过的事,不久就报应到自己身上,想起来真是可怕。而且成亲大纳言在朝中并无叛君之罪,无论如何,应该认真斟酌才是。现在咱们平家已尽享荣华,想您也未必会有什么更高的要求,但愿子子孙孙世代繁荣下去才好。书上说,父祖善恶必及儿孙,‘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12】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我认为今夜将成亲卿斩首的事总归是不妥的。”入道相国大概也觉得儿子所说的不错,便不再对新大纳言成亲卿执行死刑了。

随后内大臣走出中门,对武士们说:“即使是入道公的命令,也不能轻易将大纳言砍了。入道公是因为生气才做出这种鲁莽的事来,事后必定后悔。大家也不要做出什么错事来,否则日后不要怪我!”军士们听了这话,都瑟瑟颤抖,无言以对。内大臣又说:“听说经远和兼康今天早上对大纳言非常无礼,实在太不象话。要知道这是瞒不过我的,做事应该有个分寸嘛!从乡下出来的武士就是这么没有礼仪!”这二人听了非常惶恐。内大臣说完便回小松府去了。

却说那几个跟随大纳言来的武士,跑回中御门乌丸的府邸,报告了发生的情况,大纳言夫人以及所有女官们都失声痛哭。武士们说:“听说已派武士来抓少将【13】和公子们,请赶快到什么地方躲一躲吧。”但是夫人说道:“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一个人留下来又有什么意思呢!倒不如一起象朝露一样消逝了吧!没料到今天早晨的外出竟成了永别,实在可悲呀!”说着就倒在那里大哭不止。但听说武士们将要到来,想想自己难免受辱,遇上令人难堪的事,于是带着十岁的女儿和八岁的儿子,一起坐上了车,也没想好到哪里去就出发了。但也不能茫无目标,就顺着大宫大路向北山的云林院驰去。到了那边的僧院,将夫人扶下车来之后,来送的人为了保全自己,纷纷告辞四散而去了。只剩了年幼的人,没人前来慰问,这时新大纳言夫人心里的悲哀是可以想象的了。看着渐渐西下的太阳,心想大纳言如同朝露的性命今夜将会终结了。想到这里不由得肝肠寸断。家中虽有很多武士女官,可是没人整理东西,连门也没有关;虽有满厩马匹,可是喂草的人一个也不见了。平日里一到天明,就是车马盈门,宾客满座,歌舞嬉戏,无所忌惮,反而是那些住在附近的人,所谓“豪门之近邻,欢乐不能开口笑,悲伤不能放声哭”【14】,只能惶恐地过日子。昨夜之前的这种情况,却在一夜之间完全变了,盛极必衰的道理宛然出现在眼前。“乐尽哀来”,江相公【15】的文章现在可以说是深切地领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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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是一种穿在里面的衬裤,裤脚很宽,故名。

【2】即内大臣平重盛。平治之乱时成亲曾为重盛所救。参见第一卷第十二节注七。

【3】指阎罗殿中称量罪人作孽多少的量具。

【4】引自《文选·李陵答苏武书》。此处把成亲比为忠臣,与卷一《鹿谷》一节所述相抵触。

【5】高野山的金刚峰寺和粉河的粉河寺,都在纪伊国内,与京城近旁的比睿山不同,是远离俗世,适于遁世出家的人苦心修行的地方。

【6】日本平安时代中期的学者、政治家。以长于文学,累官至右大臣。因受贵族所谗,左迁到九州,任太宰权师,郁闷而死。他死后,宫中屡生灾变,疑为道真魂作崇,遂下诏复其官位,后又追封为太政大臣。民间为其在北野修建天满宫,崇为天神,所以称为北野天神,又称天满天神。之后,因其文学冠绝于世,被奉为文教之神。

【7】日本第六十代天皇醍醐天皇(897—930年在位)之子,下降臣籍,赐姓源氏,仕为西宫左大臣,以满仲之谗,贬为太宰府权帅,后被赦还。

【8】延喜(901—922)是醍醐天皇年号,安和(968—969)是冷泉天皇年号,均为日本盛世。

【9】引自《尚书》。

【10】即藤原通宪。平治之乱初起,他避难于奈良的田原,匿居在地窖中,被源义朝部卒发现,搜出斩首。

【11】参见第一卷第十三节注一。

【12】引自《周易》坤卦文言。

【13】指大纳言成亲卿的嫡子,丹波少将成经。

【14】语出庆滋保胤所著《池亭记》。

【15】大江朝纲,所作《愿文》中有:“生者必灭,释尊未免檀之烟,乐尽哀来,天人犹逢五衰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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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少将求情

丹波少将成经那天夜里在法皇宫中法住寺院值宿。在他还没有退出的时候,大纳言家里的武士就跑到宫里,叫出少将告诉他所发生的情况,并说:“不知为什么宰相【1】那边没有来人通知。”正说着,宰相府里的人也来了。这里说的宰相是入道相国的兄弟,他的住所在六波罗的大门里边,因此称为门胁宰相,是丹波少将的岳父。来人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入道相国叫我带着您马上到西八条去。”少将心里明白了,便把法皇的近侍女官们叫出来,说道:“昨天晚上外面扰扰攘攘,我还以为山上的僧众又下山来了,没当一回事,现在才知道是关系到成经自身的事情。恐怕大纳言今夜就要被处斩了,成经恐怕也要同坐。本想见法皇一面,但处境既已如此,还是免了吧。”女官走入内殿,将这话奏给法皇,法皇大惊,心想:“这是真的吗?今天早晨入道相国派使者来,我就察觉到了,难道真是秘密计划的事泄漏出去了吗?”但却说:“虽说如此,还是叫他进来吧。”少将于是就进来了,法皇只是流泪,什么也没说。少将也含着泪,无言以对。因为不能老是这样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少将便掩面退了出来。法皇目送他的背影,说道:“时逢末世真是可悲呀!恐怕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了。”说着又流下泪来。法皇宫中的人们与少将揽袂惜别,没有一个不掉泪的。

少将来到岳父门胁宰相府内,那位将要临产的少将夫人,今天早晨听说这件事正哀痛欲绝。少将从法皇宫里出来后,已是流泪不尽,现在看见夫人这样,更觉悲伤了。一个做过少将的乳母、名叫六条的女官,看见他说:“自从做了你的乳母之后,我就一直抱着你,时光如流水一样,我并不为自己一天天变老而伤悲,只是看你一天天长大而欢喜,不觉已是二十一年了,我从来不曾长久离开过你,就是到法皇宫里或天皇禁中去的时候,回来稍迟都觉得不放心,现在却不知要遇到什么样的事情呢!”说着就哭了。少将说道:“不要那么伤心了。有宰相的情份,总会为我保全性命的。”虽是劝慰别人,可自己却不顾有人在一旁也哭了起来。

西八条那边几番派人来催,宰相说道:“先到那边去,看看情况再作打算。”于是便走出去了。少将也与宰相同车前往。自从保元、平治以来,平氏家族的人一直养尊处优,没有什么烦心的事,但这位宰相只因为有了这个时运不济的女婿,才遭遇了这种可叹的事。来到西八条府前,他们停住了车子,叫人通报,入道相国吩咐道:“丹波少将不得入中门。”于是把他留在门旁武士的住处,只让宰相进去。军士们立即上前将少将围住,看管起来。在这时候倚为靠山的宰相离开了身边,少将的心里想必是非常惶恐的吧。宰相进了中门,入道相国并未出来相见,只叫源大夫判官【2】季贞出来传话。宰相说道:“我和这种不成器的人结了亲,虽是后悔,但也没有办法。他的妻子将要临产,今天早晨听到这件事,看来性命难保,留他一条性命好象不会有什么妨害,请把少将交给我吧,有我教盛在,决不会再让他出什么差错。”季贞进去传达了之后,入道相国说道:“唉,宰相又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并未立即作出回答,过了会儿才又说道:“新大纳言成亲图谋灭我平氏满门,扰乱天下,这少将既是大纳言的嫡子,不管他和你是疏是亲,都不能宽宥他的罪过。如果他谋反得逞,就是尊驾那边恐怕也不会安然无事吧。”季贞出来说给宰相听了,宰相非常失望,又说道:“自从保元、平治以来,经历多次战争,我都坚决为相国效命,假如今后再起风波,我仍会竭尽全力为您效力,教盛虽已年迈,但是还有许多后继的儿孙,他们都可固守一方。但此时请求将成经暂时交付于我,却不被应允,可见相国把教盛完全看作心怀二心的人了。被人看作这样不能信用的人,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我只有立刻辞退官职,出家入道,隐居于偏远的山乡,专心念佛修行来世吧。尘世生活是非常无聊的,因为生在世上就一定会有种种愿望,而愿望落空就会心生怨恨,只有出世离俗,皈依佛门,才是唯一的出路。”季贞听了,到入道相国面前说道:“宰相已万念俱灰,决心出家入道了,请您适当处置吧。”入道相国听后大惊道:“怎么竟说要出家,这未免太过分了。既然这样,那就把少将暂时交给他吧。”季贞出来对宰相说了,宰相说道:“唉,有子女能带来什么好处呀!如果不是因为女儿因缘,何至于这么伤心呢!”说罢就出去了。

少将在外边等候着,见岳父出来问道:“事情怎么样了?”宰相答道:“入道相国非常生气,没有接见我;屡次让人传出话来说不能宽恕,后来我说出要出家的话,这才答应暂时将你交给我,但我觉得这也不是长久的办法。”少将说道:“幸亏如此,成经得蒙岳父深恩,苟延性命,但不知大纳言的事怎么样了?”宰相说道:“没顾得上问起这事。”少将流着泪说道:“蒙恩得以暂保性命,固然可喜,但我也非惜命之人,实在是希望见父亲一面。听说大纳言今晚就要被斩首,那成经留下这命也毫无意义,倒不如把我一块儿处决了倒干净。”宰相为难地说:“你说这些干什么!当时只顾为你求情,就来不及问别的事了,但关于大纳言的事,今天早晨内大臣说了不少宽解的话,听说暂时没有性命之危了。”少将听了,热泪盈眶,双手合十,不胜欣喜。这样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的表现非亲生骨肉是不可能的。一切缘分中最确实可靠的要算是亲子之缘了。人还是应该有子女呀,宰相这时才回过味来。于是象来时一样,与少将同车回去。到了家里,那些女官好象是看见死人复生一样,都围上来高兴得眼泪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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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指平清盛之弟平教盛。

【2】安艺守源季远之子。判官是检非违使尉,官阶相当于六位。大夫判官是官阶列为五位的检非违使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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谏诤

入道相国拘禁了这么多人,大概还觉得不怎么放心,今天在红绸直裰外穿了一件黑线缝缀的腰甲,胸前妥贴地放了一块银饰的护胸板。他先年作安艺守时参拜神社,曾得一灵梦,严岛大明神梦中【1】赐予他一把银丝缠柄的小长刀,此刀平日里经常带在身上,睡觉时也放在枕边,今天就赫然地挂在了腰间。他如此装束来到中门廊下,气势很是威严可怖。他传唤贞能来见。筑后守贞能在黄赤带黑的直裰上穿着红绿缝缀的铠甲,走到跟前跪坐在那儿。少顷,入道相国说道:“贞能,这事你以为怎样?保元年间,平氏一门从右马助【2】开始,大半为崇德上皇效命。第一王子重仁亲王,已故刑部卿是他的养父【3】。他本来不应背叛崇德上皇,只因服从已故鸟羽法皇的遗训,所以给后白河天皇做了前驱,这是第一次勤王效命。平治元年十二月,信赖和义朝将后白河法皇与二条天皇幽禁起来,固守大内,天下被搞得乌烟瘴气。那时,是入道我拼着性命,削平了叛逆,捕获了经宗、惟芳等人。到那时为止,我为保护天皇已经有好几次几乎丧命。因此即使有人进谗言,也不该抛弃我们子孙七代效忠王室的平氏一家。现在只因听了成亲这个无用的东西和那个叫西光的下贱家伙的话,就要灭掉我平氏家族,法皇的这个心思真是令人万分遗憾呀!此后如果还有人进谗言,一定会下旨讨伐我家;我们一旦成为朝廷逆臣,无论怎么后悔也无济于事了。我想在这件事略为平静下来以前,将法皇奉移到鸟羽北殿【4】,或者请他临幸此地,你看如何?如果真的这么做,北面的卫队【5】一定会放箭阻挡。因此,要让武士们作好准备。入道对法皇的忠勤就到此为止了。为马备好鞍,披上铠甲吧!”

主马判官盛国听了此话,急忙策马来到小松公府上,禀报说:“事情要闹大啦!”内大臣没等他说完就问:“啊呀,将成亲卿的头砍了吧!”主马判官说:“不是这种事。入道公披上铠甲,武士们也都作好了准备,打算出发去攻法住寺了。说是要将法皇移居鸟羽北殿幽禁起来,其实暗地里商议着要把法皇流放到九州去呢。”内大臣虽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但想想今天早上入道的气势,说不定会做出什么发狂的事来,便坐车赶往西八条去了。

在门前下了车,进门一看,只见入道相国穿着腰甲,几十名平氏家族卿相和殿上人都在各色的直裰外面披了铠甲,在中门廊下分两排端坐着。其他各国的国司、卫府以及诸司的人,廊下排不下,便都挤在院子里。许多人都拿着旗帜,马的肚带束紧了,铁盔的带子也都系好,全都是准备停当即将上阵的样子。但小松公却是乌帽子便服,穿了大花纹的长统裤【6】,提着裤腿,衣裳沙沙作响地走进来,相比之下,显得与这里的气氛不协调。入道相国垂着眼,心中暗想:“啊,内大臣又是那种目空一切的样子,恐怕又要进行一番谏劝吧。”虽说是自己的儿子,但按佛法来说,他严守五戒,以慈悲为先;按儒教来说,他不乱五常,严守礼仪;所以觉得现在穿着腰甲与他相见,似觉不甚得体,便慌忙拉开纸门,将一件白丝绸法衣披在腰甲外面,但护胸板上的金饰还有些露在外边,为了遮住它,只得时不时地拢拢衣服的领口。

内大臣走到兄弟宗盛卿的上座,坐了下来。入道相国一时找不到话题,内大臣也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入道相国才开口说道:“成亲卿谋反算不了什么大事,这一切都是法皇策划的,我想在事件略为平静下来之前,将法皇奉移到鸟羽北殿,不然便请他临幸此地,你认为如何?”内大臣听了,眼泪簌簌地流下来。入道相国问道:“你怎么了?”内大臣拭泪道:“听您这么说,我感到我们家快到末运了。凡是人将起败运的时候,必定会想做恶事,看您的样子似乎有失常态。我朝虽处边鄙之地,却是天照大神【7】的子孙君临之邦,天儿屋根尊【8】的子孙主持朝政之国,及至今世,竟有人居太政大臣之位而身披甲胄,这岂不是有背礼义吗?况且您又是出家之人,今舍弃三世诸佛作为解脱尘俗象征的法衣,却披了甲胄,带着弓箭,于佛法来说,这不免会招致破戒无惭【9】之罪,从儒教来说,实乃有违仁义礼智信之常。我作儿子的说出这话来,固然有犯上之嫌,但顾念及此,又怎能不说。常言道,世上有四种恩德,即天地之恩,国王之恩,父母之恩,众生之恩。其中尤以朝恩为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以那颍川洗耳、首阳采薇的贤人们崇尚礼义,不违敕命。何况您位列极品,荣任太政大臣,为先祖所未闻。就连重盛不才愚昧之身,尚且位至莲门槐府【10】。非但如此,大半国土,为我们平氏一门所领;采邑分配,悉听我一家定夺;这岂不是旷世之朝恩吗?如今不念这莫大的恩泽,图谋进攻法皇,实在违背了天照大神、正八幡宫的神意。日本乃是神国,神不享非礼,况且法皇所虑并非毫无道理。我们一家平叛削逆,绥靖四海,尽忠勤王,的确是功勋无比,但是我们平氏家族的人,依仗皇恩,也确实可以说大有旁若无人之嫌,圣德太子十七条宪法中有云:‘人皆有心,心各有执。彼是我非,我是彼非,是非之理谁能裁定。相共贤愚,如环无端。是以设或人有瞋怒,恐为我失。’【11】但平氏的气运还没有尽,所以谋反被发觉了。而且参与其事的成亲卿也被捕获,即使法皇另有他想,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给当事者以适当处分后,向主上奏明缘由,这样既对法皇尽了忠勤,也对黎庶尽了安抚哀悯之意,既可蒙神明的冥佑,也不违背佛陀的意旨。神佛感应所及,法皇的心意也必然会改变的。一边是君王,一边是父亲,怎能论亲疏远近,只能是拒斥悖谬,唯理是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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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新任国司照例要参拜国内神社。严岛在广岛湾附近海中,那里有严岛神社,崇祀市杵岛姬命尊等三女神。平清盛为安艺守时奉为平氏的氏族神。

【2】右马寮的次官,指清盛的叔父平忠正,死于保元之乱。

【3】故刑部卿平忠盛的侧室是崇德天皇第一王子的乳母,所以忠盛算是养父。

【4】鸟羽殿又称城南离宫,在平安城之南,分作北殿、南殿、东殿三个区域。

【5】指法皇的羽林军。

【6】亦称绢狩袴或括绪袴,裤脚管很长,卷束起来颇似灯笼裤。行走时须左右掖起,才能举步。

【7】据《古事记》,天照大神的孙子第一个降临日本国土,历代天皇都是天孙的子孙。

【8】据《古事记》,天儿屋根尊(亦称天儿屋命)是和天孙一同降临,协助天孙治理国政的。

【9】佛家语,意为破坏戒律,不知羞惭。

【10】莲门是南齐大臣王俭,家中植莲的故事。槐府指三公宰相之家。

【11】圣德太子(574—622),用明天皇的王子,本名上宫厩户丰聪耳命,曾摄政,接受隋唐文化,推行佛教,未即位而殁,追谥为圣德太子。著有汉文经疏数种,及宪法十七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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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

内大臣接着说:“况且这事法皇方面也有道理,即或不能取胜,我也决心守卫法皇的法住寺殿。因为从重盛叙爵以来,直至今日,以大臣兼大将,无一不出于君恩。君恩之重,胜过千万颗的白玉;君恩之深,胜于反复洗染的红绸【1】。因此,我决心去守护法皇宫殿。而且那里也还有些武士,肯为我效力。当然,我率领这些人守卫法住寺殿,不是十分容易的事。我感到悲哀的是,我要为君王尽忠,就要忘却比须弥山还高的父恩;而要不负不孝的罪责,便要成为君王的逆臣。因此我进退维谷,难辨是非,现在我倒是盼望有人能砍下我重盛的脑袋,那样我就既不用守护法皇的宫殿,也不用跟随父亲前去了。从前那个萧何,因为功勋卓著,官至相国,皇上特许他剑履上殿,但是他有了违背君心的事,高祖就予以重罚。由此先例可知,一切富贵、荣华、朝恩、显职,一旦到了顶点,总会有运尽的时候。正如书上所说:‘尝观富贵之家,禄位重叠,犹再实之木,其根必伤。’【2】这是令人害怕的。因马齿徒增,得睹乱世,又因生于末世,得遭此厄运;这也是重盛前世的报应。现在就叫一个武士,将重盛拉到院子里,砍下重盛的头颅吧,这是非常容易的事。我就说这些了,请大家听了想想。”说着泪如雨下,打湿了衣袖。所有在座的人,无论是心肠硬的还是心肠软的,都流下泪来。入道相国听了素来倚重的儿子内大臣的这番话,非常失望地说:“啊呀,我并不想做伤害法皇的事,只是怕法皇听了那些坏人的话,说不定会做出什么错事来。”内大臣说:“即使做出什么错事来,也决不能对法皇采取什么行动。”说完便站起身来,走出中门,对武士们说:“刚才重盛讲的话你们都听到了吧。从今天早晨我就来这里,想劝阻这件事;也许是我喧嚷得过分了,那我现在就回去了。如果你们一定要去攻打法皇住处,就先把我重盛的头砍下来再去。就这样吧!来人呀,回府!”说完,便回小松府去了。

内大臣回到府中,将主马判官盛国叫来,说:“我听到了一桩大事,马上发出通告,凡信任我重盛的人全都武装起来迅速集合!”盛国立刻照办了。小松公这向来稳重的人发出了如此紧急的通告,一定是发生了非常重大的事,于是武士们迅速装束起来,如风而来。散在京郊各地,如淀、羽束师、宇治、冈屋、日野、劝修寺、醍醐、小黑栖、梅津、桂、大原、静原、芹生里等地的兵士,有的只穿了铠甲,没有戴头盔;有的只背了箭来不及拿弓;还有的骑马只踹了一个镫,纷纷扰扰地奔驰而来。

西八条的几千人马,听说小松公的府邸骚动起来,也不向相国禀告便各自一路喧嚷着奔向小松府去了。凡是能上阵弯弓射箭的人,一个不剩全都跑去了。入道相国非常吃惊,将贞能叫来道:“内大臣集合人马打算干什么?难道真象刚才说的,要对这里发起进攻吗?”贞能听了流着眼泪说:“这要看是什么人了,他哪里会做出这种事情呢?连他刚才对您说的话,这会儿恐怕也已经后悔了。”入道大概觉得与内大臣闹翻了没什么好处,就打消了将法皇接过来的计划,脱掉腰甲,穿上白色的法衣,心神不定地念起经来了。

小松公叫盛国登记到来的人数,总共来了一万多人马。内大臣见兵马全部到齐,便走到中门外,对武士们说:“众军准时到来,实在可嘉。中国曾发生过这样的事:周幽王有一个最受宠爱的妃子,叫褒姒,是天下第一的美人,但幽王感到不如意的是这个妃子从来没有笑过。按周朝的规矩,发生战乱时要处处燃火击鼓传递消息,用以召集军兵,这叫烽火。有一次发生兵乱,举起烽火,那褒姒看了说道:‘啊,真是奇怪!有那么多火啊!’于是笑起来。真是所谓的‘一笑百媚生’呀。幽王非常喜欢,从此以后,没有发生兵乱也常常燃起烽火。诸候到来却没有发现敌人,既然没有敌人,诸候只能无功而返。这样的事做了几次,就再也没人来了。后来邻国的凶贼杀往幽王的都城来了,虽然燃起了烽火,但各地都以为又是为妃子燃的,军兵都没有来,结果都城陷落,幽王灭亡,而那褒姒变成狐狸逃走了。这确实是可怕的事情。从今以后,如果发生了什么事,只要我这里发出召集的命令,都要象今天这样迅速赶来。重盛因为听到了一件意外的事情,所以将你们召集到这里来,但现在已查清了事情真相,属于误报,你们赶快都回去吧。”说完就将军兵打发回去了。实际上并不是查清了什么真相,而是根据刚才劝谏父亲的话,想检阅一下听从自己命令的人马到底有多少,并不是真的想与父亲开战。并且想这样一来,也许可以使入道相国背叛朝廷的心思有所改变吧。

“君虽不君,臣不可以不臣;父虽不父,子不可以不子。”【3】于君应尽忠,于父应尽孝,这与文宣王【4】所倡导的没什么不合吧。法皇听了这事后说道:“这倒不是现在才有这种表现,要论内大臣的胸襟,连我们也感到惭愧,这是以德报怨了。”当时的人们也都称赞说:“因为前世的阴骘好,所以当上了大臣兼大将,他的风采仪容无人能比,才智学识也是无人匹敌的。象内大臣这样的人真是世间罕见啊!”

书上说:“国有谏臣其国必安,家有谏子其家必正。”【5】小松公确实是上古或末代都很少见的忠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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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自菅原文时《花光水上浮诗序》,借以比喻君恩深厚。

【2】引自《后汉书·明德马皇后纪》。

【3】引自古文《孝经》孔安国的序。

【4】文宣王是唐玄宗加封孔子的谥号,明朝以后废止。但上面两句话并非孔子所说。

【5】古文《孝经·谏争章》里说:“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国。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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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纳言被流放

同年六月二日,新大纳言成亲卿被带进贵宾室,为他准备了一桌便宴,但他胸中忧郁愁闷,连筷子都没有拿。后来车子到了,催促他上车;他虽不情愿,但不得不坐了上去。车子周围有军兵严密把守,但全都不是他自己的亲兵。他提出要见小松公一面,但也未获允许。“既便是犯了重罪,流放远方的人,也应该允许有个贴心的人同去吧。”他在车里这么说,那些押送的武士听了,都流下了眼泪。

出了西八条往西,走过朱雀大路,再向南走,就是皇宫,现在这里竟成了陌生的地方了。他长年使用的杂役和牛倌,没一个不流泪的;至于那留在京城的夫人和年幼的子女,其悲哀的心情自不待言。在走过鸟羽殿的时候,新大纳言想起法皇以前临幸此地,自己每次都随侍左右,那里还有自己的一所别墅叫作洲滨殿,现在也只好不相干一样地走过去了。走到鸟羽殿的南门,武士们便问船怎么还不来。

大纳言说:“还要到哪里去?反正是死,倒不如死在京城近处好!”从这话可想见他绝望的心情。信口问了一下车旁的一个武士:“你是谁?”那人答道:“难波次郎经远。”“这里有没有我的人?上船前我有话吩咐,你去问一下。”难波次郎经远在附近跑来跑去问了一遍,可是没有一个人说自己是大纳言的人。大纳言说:“在我得意的时候,跟随我的人有一两千人,现在落到这个境地,竟连一个送行的人都没有,实在可悲呀!”说着就哭起来,那些悍勇的武士也都潸然泪下。这时,与大纳言相伴的只有淋漓的眼泪而已。以前到熊野或是天王寺参拜的时候,都是坐平底三进的大船,而且还有二三十艘小船相随,这回坐的却是草率制成的屋形船,遮着很大的帐幕,周围全是陌生的兵士。被限令今天离开京城,踏上流放远国的海路,其心情的悲哀是可想见的了。在这一天里,到了摄津国的大物浦。

新大纳言本来已定了死罪,因为小松公从中全力周旋,后来从轻发落改为流放。新大纳言在做中纳言的时候,兼任美浓国的国司。嘉应元年(1169)冬天,隶属山门的平野庄的一个神官拿着一块葛布,到代官右卫门尉正友那里去卖,代官借着酒醉在葛布上乱涂乱画。神官因而大骂不休,他便对其施以种种凌辱。于是,数百名神官冲入代官官舍。代官拼命防御,结果杀死了十几名神官。由于这件事,山门僧众在十一月三日蜂拥而起,请求裁决。为此,有司奏请皇上将国司成亲卿处以流放之罪,把代官右卫门尉正友关进监狱。成亲卿本已确定放逐到备中国,被送往西七条,但是法皇不知为什么隔了五天就把他召回去了。对于这种处置,山门僧众极为不满,便对成亲卿痛加诅咒。尽管成亲卿犯过这种过错,却于第二年五月五日兼任了右卫门督和检非违使别当,这就越过当时的资贤卿和兼雅卿二人。资贤卿年事稍长,而兼雅卿血气方刚,况且他们都是嫡男,如今被人越过了官阶,心中自然愤愤不平。成亲的这次晋升乃是对他督造三条殿【1】的奖赏。嘉应三年四月十三日被升至正二位,也越过了当时的中御门中纳言宗家卿。安元元年(1175)十月二十七日,由前中纳言晋升为权大纳言,人们都嘲笑说:“这个被山门僧众诅咒的人竟能得到如此重用!”但是,现在却因为这个缘故遭遇了这种苦难。神明的降罚也好,人们的诅咒也罢,或早或迟总是会到来的。

同月三日,从京城派来的使者到了大物浦,引起了一阵惊慌。新大纳言问:“是命令在这里杀掉我吗?”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来使只是传令将他流放到备前国的儿岛去。并且捎来小松公的一封信,信中写道:“虽然我竭力想将你留在京城附近的山村里,但最终没有成功,实在抱歉,但总算保全了你的性命。”此外又叮嘱难波:“要好好照顾成亲卿,不可违反他的意思。”同时把旅途的所有用品全都备齐送了来。

现在新大纳言只好离开隆恩眷顾的法皇,不得不与从未离开过的夫人和儿女远别了。他说:“这是到哪里去啊,再想回来和夫人见面,大概是不可能了吧。那年因为山门争讼的事,已定了流放之罪,承法皇开恩,被从西七条召了回来。这回可不是法皇的处分,前途未卜呀!”这样说着,便呼天抢地地哭了起来,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了。到了天明时分,船顺流而下。新大纳言一路上终日泪水涟涟,似乎是活不下去了,但那犹如朝露的性命却还未到尽头。隔着船后翻滚的白浪,京城越来越远了,日子一天天过去,流放的地点也越来越近。船到了备前国的儿岛,新大纳言住进了一所简陋的柴庵。这个小岛背山面海,岸上的松风,海上的波涛,所见所闻,无一不带上了无边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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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承安二年(1172)七月,后白河上皇和建春门院迁到三条殿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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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古屋之松

除了大纳言以外,还有很多人受到处罚。近江中将入道莲净被放逐到佐渡国,山城守基兼被放逐到伯耆国,式部大辅正纲被放逐到播磨国,宗判官信房被放逐到阿波国,新平判官资行被放逐到美作国。

那时入道相国正在福原的别墅里,同月二十日,派摄津左卫门盛澄到门胁宰相那里,说道:“入道相国有所考虑,派在下把丹波少将带过去。”宰相听了说道:“如果在交付给我之前这样说,那也就算了;现在又让我为此操心,真是可悲呀。”只好叫少将到福原去。少将哭着去了。女官们恳求道:“尽管不一定有用,还是请宰相再去求求情吧。”宰相说:“我所想到的都说过了。现在除了出家之外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但不管你到了哪一处海滨,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去看你。”

少将有个小儿子,刚刚三岁,因为他本人还年轻,所以平日里对孩子并不怎么关心,在这临分别的时候,却有些依恋不舍,说道:“孩子,再让我看一看。”乳母抱过来,少将把他抱在膝上,摸着他的头发,流着泪说道:“唉,本想在你到七岁时,加了冠,带你去见法皇,现在是不可能了。如果你能活下去,长大后就去做个法师,为我的后世祈求冥福吧。”小儿还是混沌未开的年龄,但也点头应承。从少将起,以至母亲、乳母以及其他在场的人,无论心软的或心硬的,都流下了眼泪。福原来的使者催着今天夜里出发到鸟羽去,少将说:“不会拖得很久,只想在京城里过一夜。”可是没有得到准允,所以连夜便出发往鸟羽去了。宰相因为悲伤过度,这一次没有乘车相送。

同月二十二日,少将到了福原,入道相国命令濑尾太郎兼康押送他到流放地备中国去。兼康怕将来被宰相知道,便在路上照顾备至,加以安慰。但是少将却没有感到什么慰藉,只是日夜念佛,为父亲祈祷。

新大纳言在备前国的儿岛,看守他的武士难波次郎经远心里想道:“这地方离渡口太近,恐怕有些不妥。”便移进内陆,在备前、备中两国交界处的庭濑乡一个叫有木别院的山寺里安顿下来。从备中的濑尾到备前的有木别院,不到五十町路程,丹波少将也许觉得从那边吹来的风带有思亲之意吧,有一天便问兼康:“从这里到大纳言所在的有木别院,有多远的路程?”兼康觉得如实说来不妥当,所以回答道:“单程需十二三日。”少将流着泪道:“据说日本从前有三十三国,后分为六十六国,如备前、备中、备后,原来是一国【1】。又如称作东国的出羽、陆奥两国,从前也是以六十六郡合为一国的,随后又分出十二郡来设立了出羽国【2】。所以实方中将【3】被流放到陆奥的时候,想看看当地名胜阿古屋之松,但在国中到处寻觅,竟未找到。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一个老翁,问他道:‘尊驾看来是位耆宿,您可知道当地名胜阿古屋之松吗?’老翁回答说:‘不在此地,大概是在出羽国吧!’实方中将说:‘看来您也不知道了。到了这种末世,就连一国的名胜,都没有人记得了。’就失望地打算离去,这时,那老翁拉住了中将的袖子,说道:‘有这么一首歌:

陆奥阿古屋,松树密丛丛,

遮却天上月,当明浑不明。

您是从这首歌中知道这里有个名胜叫作阿古屋之松的吧。那是两国未分开时做的歌,自从将十二郡分出之后,就在出羽国内了。’实方中将于是越过国境,到了出羽国,这才看到了阿古屋之松。另外,从前筑紫太宰府进京献赤腹鱼【4】,单程为十五日。现在你说是十二三日,这差不多是到镇西【5】的路程了。备前备中的最远距离,也不过是两三天吧。你将近地说得很远,只是为了不让成经知道大纳言所在的地方罢了。”从此以后,虽然非常怀念父亲,但再也不在口中提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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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持统天皇(686—679年在位)时,将吉备国分为备前、备中、备后三国。

【2】元明女皇(707—714年在位)时,将陆奥国的六十六郡分出十二郡,另立出羽国。

【3】藤原实方是日本十一世纪的著名歌人,仕为右近中将,因为和藤原行成争论,将行成的冠击落庭中,乃左迁为陆奥守,并非如文中所说被流放。

【4】赤腹鱼,一说即是鳟鱼。日本古时朝廷惯例,在元日仪式中需用此鱼,照例要由九州地方进献。

【5】镇西是九州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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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纳言死去

却说法胜寺执行俊宽僧都、平判官康赖以及丹波少将成经,都被放逐到了属于萨摩国的鬼界岛【1】。这个岛远离京城,须经过长途跋涉才能到达,平日里极少有船只往来。岛上人烟稀少,偶尔也可见到当地的土著,他们与内地人不同,肤色黑如牛,身上多毛,说外人听不懂的语言,男人不戴乌帽子,女人也不披发【2】,他们不穿衣服,与内地人根本不一样;他们不知贮存食物,只以渔猎为生。既不从事耕作,没有米谷之类可食;也不采桑养蚕,因而也没有绢帛等物遮体。岛上有高山,长年喷火,到处是硫黄,因此也叫硫黄岛。雷鸣之声经常由山上滚到山下,又由山下滚到山上,山脚下常常是大雨如注,简直是人类一日片时也难以生存的地方。

新大纳言成亲原以为到了流放之地可以轻松一些,但听说儿子丹波少将也被流放到鬼界岛去了,便觉得没有什么可期待的了,于是托人转告小松公,表示自己愿意出家。在得到法皇准许之后,便出家了。与荣华富贵诀别,穿上与俗世隔绝的黑色法衣,完全是一副落魄模样了。

大纳言夫人隐居在京都北山云林院附近。本来,在一般情况下住在陌生的地方也是很不习惯的,何况现在又要隐忍度日,所以就更加不好过了。原先虽有很多侍女和武士,但到了这种时候,他们有的怕世间议论,有的担心被人家看见,前来看望的竟一个也没有。但其中有一个叫源左卫门尉信俊的武士,特别重情义,经常前来慰问。一天,夫人将信俊叫来说道:“以前我听说大纳言是在备前的儿岛,近来又得知他在有木别院。我想最好能有个人去一趟,带我的一封信去,并得到他的回信。”信俊拭泪说道:“我从年幼时即承大纳言恩宠,片刻未曾离开左右。这次大纳言离去的时候,我就想跟随前去,但六波罗方面不允许,所以无计可施。先前主人叫我的声音,还萦绕在耳际;训诫的言语也还铭刻在心,片刻也不曾忘记。就让我拿了信札送到有木别院去吧,即使途中遇上什么不幸,我也在所不惜。”夫人听了非常喜悦,便马上写了信,连那些幼小的孩子们也都附了信札。

信俊拿了信札,便上路前往遥远的备前国的有木别院。信俊先把来意告知看守的武士难波次郎经远。经远被他的至诚感动,就立即带去见大纳言。大纳言入道成亲卿其时正在挂念京城的事情,非常愁闷,忽然听人说道:“信俊从京城来了。”便说:“这不是做梦吧?”便立刻站起来,说道:“快进来,快进来。”信俊进来一看,住处的简陋自不必说,一见到那一身黑色的法衣,便感到两眼发昏,心脏似乎也停止跳动了。他把夫人的叮嘱细细说了一遍,取出信来奉上。成亲卿打开看时,眼中充满了泪水,以至连信上的字迹也看不大清楚了。只见上面写道:“幼小的儿女们都是很怀念很悲伤的样子,为妻的相思之情更是难耐难禁。”看到这里,大纳言觉得比起夫人的深情来,自己的怀念之情根本算不得什么了。

这样过了四五天,信俊说道:“我想要留在这里,直至您百年之后。”但看守的武士难波次郎经远说万万不可这样。万般无奈,大纳言便说:“那你就回去吧。”接着又说:“我恐怕不久就会被杀掉。如果你听到我已不在人世,请一定要为我的后世祈福。”于是写了回信,交给信俊。信俊告别时说:“我一定会再来看望。”大纳言说:“我大概等不到你再来了。往后恐怕再难以相见了,再呆一会儿,再呆一会儿。”一次又一次地将他喊回来。

但总是这样也不行,最后信俊只好含泪回京了。回来后,拿出信来送给夫人,夫人打开来一看,里面是出家时剃下来的一缕头发,卷在书简末端【3】。夫人不忍看第二眼,只是说:“现在看到这个纪念,反而更叫人悔恨。”便倒在地上翻滚恸哭,幼小的儿女们也都放声号哭起来。

且说大纳言入道公终于在当年八月十九日,在备前、备中两国交界处,庭濑乡吉备的中山北方,被人杀害了。关于详细的情形,京城中有种种传说。据说最初是在酒里下了毒,劝他吃,但没有成功,后来在两丈高的山崖底下,竖起铁叉,将他从上边推了下去,落在叉刃上丧了性命,手段之残酷是前所未闻的。

大纳言夫人听说丈夫已离开人世,便说道:“以前以为还能看到他的姿容,并且也为了让他看一看自己,因此至今没有改装,现在再也没有什么指望了。”就在菩提院里出了家,按规矩举行法事,为后世祈福。这位夫人是山城守敦方的女儿。据说是无比的美人,是后白河法皇所最宠爱的;因为成亲卿是法皇少有的宠臣,所以赐给了他。年幼的儿女们也各自折花,在佛前掬水,为父亲祈福,此情此景令人断肠。这样的时移势易,世道变迁,真与天人五衰【4】没有什么不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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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鬼界岛是鹿儿岛南面的一个小岛。

【2】日本古时女子的头发均披散在脑后。

【3】古时日本书信与中国相同,用横长笺纸写成,卷叠加封,所以附在信内的东西是在信笺的末端。

【4】天人的五种衰相:据佛经上说,凡人行善,得生天上,是为天人,享受种种幸福,但也有限度,善报已尽,便现出各种衰相作为预示,衰相共有五种:一、衣服垢秽;二、头上发萎;三、腋下汗流;四、身体臭秽;五、不乐本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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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德大寺

德大寺大纳言实定卿因近卫大将的职位被平家次子宗盛卿越次得去,暂时隐居家中,后来又说要出家入道。与他交往的各位大夫【1】和武士都非常惋惜,但不知怎样劝他才好。其中有一个叫藤原藏人重兼的大夫,深明事理,一天晚上,月上中天,实定卿独自呆在房内,叫人把朝南的格子窗支了起来【2】,对月啸歌,这时藤原藏人走进来,大概是想要安慰他一番吧。大纳言问:“谁呀?”回答说:“是重兼。”又问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呀?”回答说:“今夜月色特别清澈,心中沉静,所以进来侍候大人。”大纳言说:“来得正好。我正感到心中寂寞,有点无聊呢。”接着便扯着各种闲话,相互慰藉。大纳言说:“观察当今情势,平家越来越兴旺了。入道相国的长子和次子,已做了左、右大将,不久就会轮到三子知盛、嫡孙维盛了。他们这样相继升迁,别家的人何时才能补大将的缺呢。既然这样,倒不如现在就出家了吧。”重兼流着泪说道:“如果你出了家,你的一家上下不是都要没落了吗!重兼这里倒有一条妙计:安艺国的严岛神社是平家非常尊崇的地方,你可以到那神社去祈祷。在那里祈祷七天,那里有许多叫做内侍【3】的巫女,都是十分出色的舞姬,她们一定会觉得新奇而殷勤款待。如果她们问你为什么事情来祈祷,你就如实相告。等你回来的时候,那些巫女们一定会表示惜别之情,这样你便邀主要的巫女一同到京城里来。若是来到京城,她们就一定会到西八条去的,那时如果入道相国问起德大寺公为什么要到严岛去祈祷,内侍们也就会照实奉告。入道相国是特别容易动情的人,他听说有人去祭拜自己尊崇的神明,而且还虔诚祈祷,一定会很高兴的,这样一来你就有希望得到适当的官职了。”德大寺听完后说:“这我以前倒没有想过,真是条妙计,我就去吧。”于是赶紧斋戒,往严岛去了。

果然,这神社里有许多出色的巫女,在他住在庙里的七天中,她们日夜在旁接待,十分殷勤。在这七天七夜之中举行了三次舞乐,弹着琵琶和琴,歌唱神乐,实定卿也非常喜欢这种游乐。为了取悦神明,既唱新式歌曲和古典歌谣,又奏地方民歌和传统雅乐,都是当时难得听到的乐曲。巫女们说:“本社是平家的公卿常来参拜的地方,您这次来参拜不能不令人觉得希罕。您是为了什么事前来祈祷呢?”德大寺答道:“因为大将的职位被别人得去了,所以来这里祈祷。”到了七日宿庙祈祷期满的时候,便向大明神作别回京,巫女们依依惜别,十多个主要的年轻巫女乘船相送,送了一日的路程,到了分别的时候仍是依依不舍,说再送一日吧,再送两日吧,就这样终于一同到了京城。他便留她们在德大寺的府邸里住,殷勤款待,又馈赠了许多东西,这才打发她们回去。

巫女们说:“已经到了这里,怎么能不去问候咱们的主人入道相国呢?”于是便到西八条去了。入道相国赶紧出来相见,说道:“巫女们结伙而来,为了什么事呀?”她们回答说:“德大寺公到严岛去参拜,在庙里住了七天才回京城,我们乘船送他,走了一天,觉得依依不舍,说再送一天,再送两天,就一起来到京城了。”入道相国问:“德大寺为什么要到严岛去祈祷呢?”内侍们说道:“说是为了祈祷晋升大将的事情。”入道相国点头说道:“唉,真是可怜,京城里有那么多灵验的佛寺他都不去,却去参拜我所崇奉的明神,可见他是非常虔诚的了。”于是便令小松公内大臣将兼任的左大将辞去,将这个职务给了德大寺;使德大寺的地位超过次子右大将宗盛大纳言【4】。想来这的确是非常高明的计策。可惜新大纳言没有用这样的妙计,却去策划那没有好结果的谋反,以致自取灭亡,祸及儿子、家臣,实在是非常遗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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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夫是五位官的称呼。这里的诸大夫即是指在德大寺家出入的官居五位的人们。

【2】古时日本的窗户分作上下两扇,开窗时将上半扇支起来。

【3】内侍本是宫中女官之称,这里指神社中的巫女,她们的职司是歌舞祈祷。

【4】左大将比右大将高一等。德大寺当上了左大将,就比清盛的次男宗盛(右大将)的地位还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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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堂众交战

且说后白河法皇以三井寺的公显僧正为师,令其传授真言秘法,也就是传授《大日经》、《金刚顶经》、《苏悉地经》等三部秘法,并将于九月四日在三井寺举行灌顶【1】仪式。山门僧众听到这个消息大为愤怒,说道:“依照先例,凡灌顶授戒都应在本山举行,山王权现在本山垂化显迹,就是为了在这里灌顶授戒。如果要在三井寺举行这种仪式,那就把三井寺全都烧掉吧。”法皇得知后说道:“那就算了吧。”于是在做完灌顶的准备修行之后,便暂不举行灌顶了。但因为已经有了这个打算,法皇便带了公显僧正临幸天王寺,建起五智光院【2】,取龟井的水作为五瓶智水【3】,在佛法发祥的灵地,举行了传法灌顶的仪式。

本来是为了安抚山门,才没有在三井寺灌顶,可是比睿山上的堂众与学侣之间又发生了纠葛,屡屡大打出手,而且每次总是学侣方面被打败,看来山门真的是将要灭亡了,这是朝廷的一件大事。所谓堂众就是跟随学侣的童子,出家后成了法师【4】,或者成了服杂役的中间法师。自从金刚寿院的座主觉寻僧正统辖山门时起,令堂众们在横川、东塔、西塔这三塔轮流值宿,为诸佛供花,所以也称为夏众【5】,近年又称之为行者【6】,这些人颇有些把山门的僧众不放在眼里,并且屡屡争斗取胜。于是比睿山当局上奏朝廷,说堂众不服从师父指派,屡屡闹事,请速加讨伐;同时也将此事转告给了军事当局。因此,入道相国奉了法皇钦旨,命令纪伊国的代理国司汤浅宗重等率领京畿兵卒二千余骑,会同僧众,向堂众进攻。那时堂众正在西塔的东阳坊,听到这个消息就在近江国的三家庄聚集兵力,然后又涌上山去,在早井坂构筑土城固守。

同年九月二十日辰时一刻,僧众三千人、官军二千余骑,总计五千余人,对早井坂发起攻击。这回本想不至于失败,但是僧众想让官军当先,官军又想让僧众在前,互相观望,不能齐心合力,城内弩石齐发,僧众和官军全部被歼。堂众一边有各国的窃贼、强盗、山贼、海贼等,都是贪婪横暴,不惜性命的亡命之徒,他们拼死力战,所以这回又是学侣方面吃了败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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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灌顶是佛教密宗在授戒时以香水浇注头顶的一种仪式。

【2】真言宗说佛具备五种智,即法界体性智、大圆镜智、平等性智、妙观察智、减所作智。五智光院是法皇建在天王寺内的堂舍,安置大日如来,别名灌顶堂。

【3】灌顶时以五瓶盛五种香水,表示五智,故称五瓶智水。

【4】法师原是美称,言其通达佛法,可以为人师范。但是后来失掉了尊严,仿佛中国之说和尚。中古时代的僧兵,纵横一时,后白河法皇把山法师的难以驾御比之为贺茂川的水。

【5】佛教徒遵照印度的习惯,每年从四月十五日起九十日,在房内修行,称为结夏安居,在期间服役的杂役称为夏众。

【6】即佛门弟子依法修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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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山门灭亡

自此之后,山门越来越衰落,除十二禅众【1】之外,很少有住在那里的僧侣了。各处山谷里僧院的讲演也多已停止了,本殿里的功课也停顿下来。修学之窗既闭,坐禅之床亦空;四教五时【2】,春花不复发香,三谛即是【3】,秋月亦复昏暗。三百余年之法灯,无复人挑;六时【4】不断之香烟,也将中断。当年堂舍高耸,三重楼台插于碧空之中;栋梁竞秀,四面椽头隐于白雾之间。而今天只有山风雨露供奉佛前;月夜的灯光,从破败的檐间透出;惟有早晨的露珠成了莲座上的装饰。

到了末世,三国【5】的佛法也都先后衰微了。在遥远的天竺,昔日释迦弘法的竹林精舍,给孤独园【6】,此时已成狐狼栖息之地,只有残壁断垣隐约可见了。竹林园中,白鹭池水早已干涸,只有野草丛生;退凡下乘的碣石【7】也早已颓圮,布满青苔了。震旦的天台山、五台山、白马寺、玉泉寺等地,都已荒废再无僧人居住,大乘、小乘的经文都在箱中朽成了灰,我国南都的七大寺也已荒废,八宗九宗【8】都已绝迹。爱宕、高雄等地,昔日堂塔林立,而今,一夜之间全变成了废墟,成为天狗【9】栖息之所了。倍受尊崇的天台宗圣地,想不到在当今治承之世竟会颓圮,凡是有人心的无不为之悲叹。在已无僧人居住的居室的柱子上,有人题了一首歌:

忆当年,崇佛护国称灵地;

看如今,僧房空寂成荒山。

这也许是因为想起了当初传教大师【10】在这里草创时,曾祈祷无上正等觉【11】诸佛加以护佑的事,才题下这首歌的吧,实在令人不胜感慨!每月八日是药师如来的缘日【12】,却听不到诵念“南无药师”的声音;四月是山王【13】权现垂迹的月份,也没有奉献币帛的人们;只有那朱色的玉垣【14】显得神圣古旧,残留着一些标绳【15】叫人凭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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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在比睿山的法华三昧堂里修行三昧的十二个僧人。

【2】释迦一生的说教,分为四种,称之为四教。天台宗分别称之为顿、渐、秘密、不定;按时期又可分为五时,即华严时、鹿苑时、方等时、般若时、法华涅槃时。

【3】三谛即是乃是天台宗的教义,意为三谛即是实相,犹云空谛、假谛、中谛这三个真理原是一体。

【4】指一昼夜之间的早晨、日中、日没、初夜、中夜、后夜。

【5】即印度、中国、日本。

【6】即释迦修行之处。亦即第一卷第一节中的祇园。

【7】原文为卒都婆,系梵语的音译,原意是塔,后来凡在墓后竖立木石,上作塔形,以为纪念者,也有此称。这里的卒都婆似用作指示牌,故译为碣石。退凡是说凡人到此告退;下乘是说王者至此下车。据说是释迦在灵鹫山说法时,摩迦陀国王前来听讲,乃于路旁建此碣石两座,一曰退凡,一曰下乘。

【8】佛教的俱舍宗、成实宗、律宗、法相宗、三论宗、天台宗、华严宗、真言宗,谓之八宗;外加禅宗,共为九宗。

【9】是日本传说中的怪物,人形,有翅,赤面,高鼻,神通广大。

【10】参见第二卷第一节注四、注十一。

【11】即具有领悟一切真理的至高无上的智慧。

【12】比睿山根本中堂所祀药师如来,每月八日是他的缘日,即神佛降世示其有缘的日子,照例举行礼拜仪式。

【13】山王是药师如来在日本垂迹的化身大物主神。

【14】玉垣是对神社的墙垣的尊称。

【15】标绳亦作注连绳,取“章断注连”的意思。是一种稻草绳,特别从左搓成,中间垂下三根、五根、七根稻草,所以又称三五七绳,悬挂门口,标示内外界限,绳内是净地,把一切邪恶疾疫阻隔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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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善光寺【1】失火

那时,流传出善光寺失火的消息。那善光寺供奉的如来,是世间一等的灵像。古时中天竺舍卫国曾有五种疫病流行,很多人因此死去,于是依照月盖长者的请求,从龙宫城取来宝贵的砂金【2】,由释迦、目莲、月盖长者三人合力铸造,铸成一拃半的弥陀三尊。释迦涅槃后,这佛像留在印度有五百多年,后因佛法东渐,于是传到百济国。又过了一千年,在百济皇帝圣明王的时代,即日本钦明天皇【3】时,又从百济传到了日本,在摄津国难波的海边度过了若干年月。因为佛像经常发出金光,所以将国家的年号改为金光【4】。金光三年(572)三月上旬,信浓国麻绩地方有个叫本多善光的人,在进京途中遇到如来,于是结伴而行,白天善光背着如来,夜间如来背着善光,不一日来到了信浓国,安置于水内郡供奉,至今已历五百八十余年,失火的事如今还是头一次。世人云:“王法将灭,佛法先亡。”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所以人们都说:“那些宝贵的灵寺灵山大都零落了,这大概是平家穷途末路的征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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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善光寺位于长野县长野市之北的大峰山麓。

【2】原文为阎浮檀金,即产于阎浮捺陀河的砂金,据说有神力。

【3】据《日本书纪》,钦明天皇十三年(552)十月百济献金铜释迦像一尊,但日本不加崇信,弃置于难波的崛江地方,二十年后本多善光始建寺供奉。

【4】金光,正史无此年号。日本自大化革新(645)以来,始仿照中国采用年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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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康赖祷文

且说那些被流放到鬼界岛的人,他们的性命就象草叶上的露水,本已不必怎么珍惜,但丹波少将的岳父门胁宰相平教盛,在肥前国鹿濑庄拥有领地,时常送来衣食,因此,俊宽僧都和康赖也得以苟延残喘。康赖在流放初期,就在周防国室积地方出了家,法名性照,因为他原本就有出家之意,所以当时就作了一首歌道:

尘世背我意,何不早抛弃!

今日情已绝,追悔诚莫及。

丹波少将和康赖入道对熊野权现十分崇敬,他们计议道:“应该设法将熊野的三所权现奉迁到这个岛上来,以便咱们祈祷回京的事。”俊宽天性不重信仰,所以并不赞同。他们两个便在岛上努力找寻,看有没有与熊野相似的地方,但见林塘美妙,恰似红装锦绣;云峰奇幻,尤如碧翠绫罗;山色水景,林木丰秀,无处不有绝妙景致。南望则海水漫漫,云涛烟浪最深处【1】;北顾则山岳巍峨,瀑布百尺天上来。瀑声喧豗,松风阵阵,这种气势很象飞泷权现所在的那智山。于是就将那地方视为那智山,把这座山峰当作本宫,那座山当作新宫,东一处,西一处,都冠以王子【2】二字。康赖入道作向导,丹波少将紧随其后,天天作出参拜熊野的样子,祈祷回京之事。祈祷说:“南无权现金刚童子,请以善悲为怀,保佑我们回故乡,和妻儿相见吧。”天长日久,也没有斋戒的衣服可以更换,只好身穿麻衣,用泽中之水沐浴,权作熊野岩田川的清流,登上山中较高的地方,就算作本宫的发心门【3】了。每次参拜的时候,康赖入道就诵读祷文,因为没有纸做币帛,便只好折花代替。康赖的祷文云:

惟治承元年丁酉,十有二月,计日数三百五十余日,谨择吉日良辰,诚惶诚恐,奉告于日本第一灵验,熊野三所权现,飞泷大菩萨之前。虔诚信士羽林【4】藤原成经暨沙弥【5】性照,以一心清净之诚,竭三业相应【6】之志,谨白:夫证诚大菩萨【7】者,济渡苦海之教主,三身【8】圆满之觉王也;东方净琉璃王之主【9】,众病悉除之如来也;南方补陀落能化【10】之主,八重玄门【11】之大士;若王子者,乃婆娑世界之本主,施无畏、救苦难之观音大士也。以是上自一人,下至万民,或求现世平稳,或求后世安泰,朝掬净水洗烦恼之垢秽,夕向后山高唱宝号,感应无不立至。今我等以巍峨高峰喻神德之崇,以崄巉深谷喻弘誓之深,乘云而上,凌露而下,若非信仰我佛菩萨,岂能步行崄巉之路;若非仰慕权现之德,何为祭祀于幽远之境乎。为此,祈祷证诚大权现,飞泷大权现,启青莲慈悲之眸子,振小鹿聪敏之耳朵,鉴察我等无二之丹诚,纳受我等一一之恳请。结宫、速玉宫【12】两权现,各自随机,引导有缘众生,救助无缘群类,舍七宝庄严之所,和八万四千之光,同六道三有【13】之尘,是故定业亦能转【14】,求长寿得长寿,因是我等连袂礼拜,捧呈币帛礼奠,从无虚日。披忍辱之衣【15】,捧觉道之花【16】,动神殿之地,澄信心之水,充满利生之池。如蒙神明受纳,所愿定能成就。仰祈十二所权现【17】并展利生之翅,遥飞苦海之天,请赐佑我等得释左迁之忧,得遂返京之愿。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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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见白居易的诗句:“海漫漫,直下无底旁无边,云涛烟浪最深处,人传中有三神仙。”。

【2】即熊野权现的下院。那时由熊野至京都的各街道,共有九十九处以王子为名。

【3】是熊野本宫大门的名字。

【4】借用唐朝名称,指成经为近卫少将。

【5】即受戒不久的僧人,指康赖入道。

【6】即身、口、心三者如一。

【7】即阿弥陀如来,在日本垂迹权现为证诚大神。

【8】即法身、报身、应身。

【9】净琉璃光如来,垂迹日本,即为熊野速玉权现。

【10】补陀落是观世音主宰的净土。能化意为能主动教化众生。

【11】意为登最高位的等觉菩萨。

【12】即南方千手观音与东方的药师如来。

【13】佛家语,六道指人死后根据生前的作为要去的六种世界,即天上、人间、修罗、畜生、饿鬼、地狱;三有即“欲有、色有、无色有”三种世界。所有这些境界都有各种烦恼。

【14】是说命中注定要受的灾难,可因其信心虔诚而得缓解。

【15】即僧人的法衣、袈裟。

【16】即献佛的花。

【17】指熊野的三所权现、五所王子、四所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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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流板传书

丹波少将与康赖入道时常到三所权现跟前参拜,有时就在那里守夜。有一次,二人守夜时通宵歌唱,到了拂晓的时候,康赖入道朦胧睡去,梦见海上有一只张着白帆的小船驶到跟前,从船上下来二三十个身着红衣的女官,敲着鼓,齐声唱道:

千手观世音,慈悲胜诸佛;

草木似枯槁,开花结硕果。

反复唱了三遍,便消失不见了。梦醒之后,康赖入道觉得非常奇怪,说道:“我想这也许是龙神显灵吧。三所权现里有称作结宫权现的,原本是千手观音。龙神乃是千手观音的眷属,为二十八部众【1】之一,看来咱们的祈祷被接受了,这是可贺可喜的。”又有一次守夜,在朦胧睡梦之中看见从海面上吹来的风,将两片树叶吹到二人的衣襟上来。顺手拿来一看,原来是熊野的竹柏【2】叶子。在那两片叶上有虫子咬破的空洞,那些空洞显示出一首歌,歌曰:

祈祷千遍后,神佑还京都。

康赖入道思乡心切,便想出了一个办法,做了一千根板塔【3】,刻上梵文二十七个字母中的第一个【4】字、年号、月日、官衔、俗名和本名,另附两首歌:

诚托海上风,寄语我高堂:

儿在萨摩湾,顽健仍如常。

游子暂别离,殷殷念故乡;

逐臣处僻地,心情何悲凉。

康赖将这些板塔拿到海边,望空祝道:“信士康赖虔诚膜拜。梵天帝释,四大天王,坚牢地神,各位镇守大明神,尤其是熊野权现,严岛大明神,请至少把一根板塔带到京城去吧!”于是趁着涌来的白浪退回去的时候,将板塔漂在海上。以后,每次做成板塔都漂到海里去,这样天长日久,数目就非常可观了。也许是他的这种诚心化成顺风,或者是神明佛陀给他送了过去,上千根的板塔中,竟有一根在安艺国严岛大明神前面浮到海边上来了。

那时有一个与康赖有些关系的僧人,心想如果有适当的便船可以渡到那个岛上打听他的消息,于是到西国来了,首先来到严岛。在那里见到一个象是神官但却穿着便服的人,便和他攀谈起来:“佛菩萨和光同尘,作出许多济世利生的事,但为什么这里的神与大海里的鱼类特别有缘呢?”那神官回答道:“那是因为娑竭罗龙王【5】的第三个公主,胎藏界【6】大日如来垂迹的缘故。”随后又讲述了大神出现在本岛之后,普济众生的种种奇闻异事,真是举不胜举。这些神异奇谈,确实有些来历。至今八楹神殿,还是鳞次栉比,排列在海岸,随着海水涨落,颜色也有变化。潮满时,高大的牌楼和朱红的玉垣,象琉璃一样;潮落时,即使在夏天夜里,神前的白砂也象下了霜一样,因而更觉得可贵了。那僧人便在这里读经修法。一天夕阳下山,玉兔东升,潮水涨了上来,在岸边许多漂来的海藻当中,有一块板塔夹在里头。他无意之中取来一看,只见上边有“儿在萨摩湾,顽健仍如常”等字。字是雕上去的,还没被波浪洗掉,仍然清晰可辨。那僧人心中想道:“真是奇怪的事。”便把它收进背上的经箱里,回到京城。那时,康赖的老母尼公和他的妻子隐居在京城北方一个叫紫野的地方,便拿了去给她们看。她们都悲叹道:“这板塔不向唐土那边漂流,却为什么漂流到此地?现在更是让人想念了。”这板塔传到法皇那里,他看了说道:“唉,真可怜呀!这么看来,这些人还留着性命呢!”说着流下了眼泪。后来又送给小松内大臣看,并由他转给入道相国看了。从前柿本人麻吕【7】看见被岛影遮住的船,有感而作歌,山部赤人【8】见苇边的田鹤而有所作,住吉明神【9】歌咏“倾斜屋脊”,三轮明神【10】吟唱“杉木柴门”。昔日,素戋鸣尊【11】始作三十一字和歌,从此以后,许多神佛都作这种和歌,抒发其万千思绪。入道相国也非草木,看了康赖的歌,隐隐起了恻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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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千手观音有眷属二十八个,龙神是其中之一。

【2】竹柏在熊野一带被视为神木。

【3】原文为卒都婆,此处指用木板所做,顶光圆作塔形,两旁各刻缺口四处,用以象征五层。

【4】梵文二十七字母的第一个,被视为神圣,所以写在板塔上。

【5】娑竭罗龙王是八大龙王之一,娑竭罗意为咸海。

【6】胎藏界与金刚界是真言宗的两大法门。胎藏显示大日如来的慈悲方面,包含一切;金刚则谓其智德圆满,能摧毁烦恼。

【7】日本奈良时代的宫廷歌人,所作歌见于《万叶集》。

【8】日本奈良时代的宫廷歌人,所作歌见于《万叶集》。

【9】住吉明神即位于大阪市住吉区住吉町的神社所崇祀的表筒男命、中筒男命、底筒男命、神功皇后。“倾斜屋脊”这首歌传为住吉明神所作,收录于《新古今和歌集》第十九卷。

【10】即位于奈良县矶城郡大三轮町三轮山的神社所崇祀的大物主神。“杉木柴门”这首歌传为三轮明神所作,载于《古今和歌集》第十八卷。

【11】素戋鸣尊即《古事记》里的须佐之男命,他是天照大神的兄弟,被逐出高天原,下降到地面,杀死八岐大蛇,在出云国建造宫殿,与稻田姬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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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苏武

入道相国看过康赖刻在板塔上的歌,心生怜悯之情,因而京城上下,无论男女老幼,都在传说流放到鬼界岛的人所作的歌,说是做了一千块板塔,那一定是很小的喽,居然能够从萨摩湾漂流到京城来,实在是奇事。想必是因为非常心诚才会有这样的效验。

汉朝时武帝进攻匈奴,当初命李少卿为大将军,率三十万人马前去,但因汉军力薄,匈奴兵势盛,所以官军全军覆没,大将军李少卿被生擒。后来,又任苏武为大将军,带五十万人马前去征讨,可是官军再次战败,被匈奴活捉了六千余人。匈奴王从中挑出包括苏武在内的六百三十余人,各砍去一只脚,赶了回去。许多人当时就死了,其余的过了不久也都死了,只有苏武活了下来,成了独脚的人。他春天采集芹菜,秋天拾田中的落穗,有时到山上拾树上落下的果实,勉强维持性命。那田野中的雁与苏武稔熟了,并不惧怕他。苏武见此情景,心想这些鸿雁每年都会往来于我的故乡,不禁起了思乡之情,便写了一封信,对鸿雁说:“请把这封信带给汉王吧!”就系在一只雁的翅膀上放它飞去。到了秋天,鸿雁果然从北方飞到京城去,汉昭帝【1】那时正在上林苑作乐游玩,时值傍晚,天色阴沉,景色有些凄凉,有一行鸿雁飞了过去。其中的一只落下来,用嘴将缚在翅膀上的书信啄开,落到地上。侍从拿了这信呈给汉帝,汉帝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从前被关于岩窟之中,经历三年之悲叹,今日又被抛于荒野,成为胡地独足人,即使抛尸骸于胡地,魂魄也将回归君王之侧。”从此以后,书信被人称为雁书,或雁札。汉王看过后说道:“唉,真是可怜,这是苏武的笔迹呀,他还在胡地活着呢!”于是命将军李广【2】率百万人马再度征讨匈奴,这次汉兵强盛,终于战胜了匈奴。苏武听说本国获胜,从旷野爬了出来,说:“我就是从前的苏武呀!”他被砍去了一只脚,在胡地生活了十九年,后来被用轿抬着,回到故乡。苏武初到胡地时年仅十六岁,十九年来汉帝给他的旗始终藏在身上,现在才取出呈献给汉帝,君臣无不感叹。因为苏武对君王无比忠诚,汉帝赐给他许多城邑,据说还派他任典属国的职务。

李少卿留在胡地,无论怎样请求回汉朝,胡王总是不许,实在无可奈何。汉王不知道这种情形,以为他不忠于君王,所以将他已故的双亲的尸骸都掘了出来,施以鞭打的侮辱,对他的其他亲人也都加以处罚。李少卿听到这个消息,无比怨恨,但仍十分怀念故乡,于是写了一封信给汉王,表明自己忠于君王的心迹。汉王看了说道:“看来,他是有情可原的。”便非常后悔掘出他的父母尸骸加以鞭打的事。

汉朝的苏武托鸿雁传书以寄故乡,本朝的康赖则托海浪传和歌回故里;在苏武为一纸感怀,在康赖则两首和歌寄情;在那时为古之盛世,在此时则为末世衰微。胡国与鬼界岛如天地相隔,时代也大不相同,但其情形却颇相似,其情其思是很可珍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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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汉昭帝是汉武帝的儿子。

【2】李广是李陵的祖父,这里所说乃是流传在日本的的传说,与史实不大相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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赦书

治承二年(1178)正月初一,法皇御所举行拜贺新年的大典;初四,天皇对法皇行朝贺之礼。这一切宫中仪典都与往年无异,但自从去年夏天以来,新大纳言成亲卿事发,法皇身旁有许多人祸及被杀,法皇心生愤懑,对于各种政事再也懒得过问,心中极为郁闷。入道相国方面,自从多田藏人行纲告密之后,对法皇不能不怀有戒心,表面上虽然相安无事,但骨子里却有隔阂,只是笑在脸上而已。

正月初七,彗星现于东方。这星叫蚩尤旗,也叫赤气。到了十八日夜里,反而更加明亮起来。

入道相国的女儿建礼门院,那时还是中宫,有一天忽然患起病来,宫内宫外,朝野上下,人人不胜烦忧。各佛寺全都开始诵经,各神社的神祇官奉献币帛,医师遍用草药,阴阳家竭尽其方术,僧侣也行遍了大法秘法。但据说患的并非平常的疾病,而是妊娠恶阻。皇上今年十八,中宫二十二岁,一直没生过皇子或皇女。“如果能生个皇子,那应该是多么可喜可贺呀。”平家的人好象皇子已诞生了似的,不胜兴奋雀跃。别家的人也说:“平家正处旺势,生下皇子是无疑的。”

经过诊断后确属妊娠,于是入道相国就召集一些灵验的高僧大德修行大法秘法,向二十八星宿和佛菩萨祈祷,求神佛保佑顺利诞生皇子。六月初一,是中宫著带【1】的日子,仁和寺的长老守觉法亲王【2】进宫,用《孔雀经》佛法为中宫祈佑。天台座主觉快法亲王【3】也进宫来,修持变成男子的佛法【4】。

这样妊娠日久,中宫更觉身体不适。当年千娇百媚的汉朝李夫人,在昭阳宫中患病时的容颜也许就是这样的吧。那容颜恰似“梨花带雨”,又如芙蓉因风摧而憔悴,女郎花【5】因露重而萎靡,那风情比唐之杨贵妃更令人怜惜。在中宫病苦之时,许多可怕的“精怪”都附到中宫身上来了。术士们大念咒语,用不动明王的法绳捆住替身,便现出那些生灵死灵的原形来。原来是赞岐院的幽灵,宇治恶左府的怨鬼,新大纳言成亲卿的亡灵,西光法师的恶灵,鬼界岛流人的生灵等等。入道相国为了安抚这些死灵生灵,就为赞岐院上了谥号,称崇德天皇。对宇治恶左府则赠予官位,追封为太政大臣正一位。下诏的敕使是少内记【6】惟基。恶左府墓在大和国添上郡河上村般若野的五三昧场。保元秋天,掘出骨骸,抛撒在路边荒野,早已化成了土,年年徒然生着茂盛的春草,今经敕使寻访,宣读赠位诏书,那恶左府的亡魂不知该多么高兴呢。怨灵是非常可怕的,因而早良废太子【7】被追谥为崇道天皇,井上内亲王【8】被恢复皇后之称,这都是安抚怨灵的方法。冷泉院发狂,花山法皇【9】辞去十善万乘的帝位,据说都是因为元方民部卿【10】作祟。三条院【11】的失明则是由观算供奉的亡灵所致。

门胁宰相平教盛听到这些传闻之后,便对小松内大臣平重盛说:“中宫妊娠,听说宫内做了种种祈祷,我想任何祈祷,都比不上实行大赦,尤以召回鬼界岛的流人为最大功德。”小松公便去见父亲入道公:“为了丹波少将的事,宰相非常忧愁,十分可怜。听说中宫玉体欠安,与大纳言成亲卿的亡灵有关。为抚慰大纳言的亡灵,请把活着的少将召回来吧。为别人免了烦忧,您也能得遂心愿,让别人遂其心愿,你企盼的事也会立即成功。这样不久之后,中宫就会顺利生下皇子,家门的荣华也就会更加繁盛了。”这次入道相国与往常不同,显得特别平和,说道:“如果将他召回来,那你看俊宽和康赖法师怎么办?”小松公说:“将他们一起召回来吧,如果只剩下一个,那不是反而作孽了吗?”入道相国道:“康赖法师还可以宽恕,俊宽是我一手栽培起来的,但他却在自己的山庄构筑城砦,寻找借口,图谋不轨,对俊宽是不能宽恕的。”小松回来之后就把叔父叫来,告诉他道:“少将已经赦免了,请你放心吧。”宰相双手合十,高兴地说:“丹波临走的时候,看他的神情似乎在怨我,为什么不替他担保,将他留下呢?每次见我都流眼泪,十分可怜。”小松公说:“的确是这样。不管是谁,都会有亲子怜女之情。我跟父亲好好去说吧。”说完就进去了。

召回鬼界岛流人们的事既已决定,入道相国便签发了赦令,使者也奉派离京了。宰相非常欣喜,于是派了自己的信使陪使者同去。虽然昼夜兼行,但海路不顺,一路上风逆浪高,七月下旬离开京都,九月二十日才到达鬼界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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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日本习俗怀孕的五个月时,在戌日开始著带,以布帛缠腹,称为岩田带。

【2】后白河法皇的第四皇子,即高仓天皇的兄弟。

【3】明云大僧正的后任座主,是鸟羽天皇的第七皇子,法皇的从弟。

【4】变成男子法是密宗的一种佛法。

【5】女郎花亦称败酱草。

【6】内记是中务省的官员,负责起草诏令、记录宫中的事项,官分大中小三等。少内记是三等官。

【7】即早良亲王,为桓武天皇之弟,立为太子,延历四年被废,左迁淡路岛,死于中途。

【8】圣武天皇皇女,光仁天皇之后,为立太子的事咒诅天皇,被幽闭致死。

【9】冷泉天皇第一皇子。他于九八四年即位为第六十五代天皇,九八六年因哀悼死去的皇妃,出家于花山寺,故称法皇,时年十九岁。

【10】即民部卿藤原元方。其女元子为林上天皇的更衣,生广平亲王,因亲王未立为太子,含恨而死。

【11】即三条天皇,让位后失明。传说是因宫中供奉僧侣观算的怨灵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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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足痛哭

使者是丹左卫门尉基康【1】,他离船上岸,见人就问:“从京城流放到此地的丹波少将、法胜寺执行平判官入道,在什么地方呀?”这两人都遥拜熊野权现去了,只剩下俊宽僧都一人。他听说京城来人了,似乎不相信地说:“实在是太想念故都了,这是不是做梦?或者是天魔波旬【2】故意瞎说来扰乱我的心。反正不会是真的。”他急匆匆地一路跑着,不知跌倒了多少次,一口气跑到使者那里,说道:“有什么事?我是从京城流放来的俊宽。”使者便从跟班脖子上挂着的文书袋里取出入道相国签发的赦书。打开看时,上面写着:“兹因祈祷中宫平安生产,特颁行大赦。免重罪远流之刑,速速准备回京。据此,鬼界岛流人少将成经、康赖法师,特予赦免。”文书只是这样写着,并没有俊宽的名字。连使者也不相信会是这样,心想大概是写在封皮上吧,细细审视时也没有。从头看到尾,从尾看到头,千真万确只写着两人,而不是三人。

这时,少将成经和康赖法师也来了。少将看了赦书,康赖也接过去看了一遍,看到上面都只写着两人而不是三人。这好象是梦里发生的事,说是梦吧,又明明是事实;说是事实吧,又多象是做梦呀。而且还有几封给他们二人的家书;而俊宽呢,竟连一封问候平安的信也没有。俊宽急了,说:“咱们三人本是同样的罪,又都发配到同一个地方,为什么这次赦免,只召回他们二人,留下我一个人呢?是不是平家忘了我,或是书记写错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完,便呼天抢地放声大哭,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抓住少将的袖子哭道:“俊宽落到现在这种地步,都是你父亲大纳言公没来由的谋反的缘故。不要以为这事与你无关。既然未蒙赦免,不能回京城,那就让我搭船到九州的什么地方吧。你们在这里的时候,春天燕子飞来,秋天大雁来栖【3】,还时不时传来一点故乡的消息,从今以后,连这些也听不到了。”说得非常凄凉伤心。少将劝慰他道:“你有这种想法是非常自然的。我们被召回去,虽然非常高兴,但看了你这种情形,就不忍走开了。我们很想让你搭船,可是京城来的使者是不会答应的。因为没说全部赦免,如果三人一起乘船离开鬼界岛的事传出去,反倒不好,让成经先回京城,与他们商量商量,弄清入道相国是什么意思,再叫人来接你吧。在此期间,你要象原先一样,安心等待。首先要保住性命。纵然这次遗漏了,终究还是会赦免的。”尽管这样宽慰,但俊宽还是悲从中来,在众人面前就嚎啕大哭起来。

将要开船的时候,大家正在忙乱,僧都上了船又下来,下了船又上去。他是多么想乘船回去呀!少将给他留下铺盖作为纪念,康赖入道留给他一部《法华经》。到了解缆开船启航的时候,僧都抓住缆绳,被拖到海里,开始时海水齐腰,渐渐没至两肋,最后被拖到将要没顶的地方。他攀住船舷说:“怎么!你们真的要把我扔在这儿吗?我们平日里的情分哪里去了?不管怎么说,让我先上船吧,起码也要将我带到九州。”虽是这样恳求,但京里的使者说:“那是绝对不行的。”便把他攀着船舷的手掰开,船急驶而去了。僧都倒在地上,象幼儿思念乳母或母亲一样,一边顿足痛哭,一边喊着说:“让我上船,带我一起去!”可是那驶去的船留下的只有滔滔白浪而已。那船虽未走远,但僧都泪眼迷蒙,看不清楚,于是他跑到高地,向着海湾不住地挥手。古时松浦的佐用姬【4】遥望远去的唐船,挥动披肩,其悲哀之情也不过如此吧。到了船已完全消失了踪影,太阳已落山的时候,僧都也没回他那简陋的住处,只是让波浪冲着双脚,让露水打湿了全身,在海边过了一夜。因为相信少将是个重情谊的人,一定会为他说好话,所以没有投海,但其悲伤之情是可想而知的。当年,早离、速离兄弟【5】被继母抛弃在海岳山的悲哀,僧都这时候大概体会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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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即丹波基康。

【2】佛家语,系妨碍人修行得道、诱人作恶的恶魔。

【3】指门胁宰相定期派船给丹波少将送衣食,带书信。

【4】据《万叶集》《肥前风土记》所记,钦明天皇时大伴佐提比古被派往新罗,其妻佐用姬,登上高山,挥舞披肩,为其送行。

【5】早离、速离兄弟于饥馑年月被继母弃于南海孤岛饿死,据说由于发了大誓愿,转生为观音菩萨和势至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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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宫安产

这些人离开了鬼界岛,来到平宰相教盛卿的领地肥前国的鹿濑庄。宰相从京城派人来传话道:“年内风急浪高,路上非常危险,再说少将也应该好好补养身体,来年春天再进京吧。”于是少将就在鹿濑庄过了年。

同年十二月十二日,自寅刻起,中宫胎气大动。京中尤其是六波罗,一片忙乱,闹闹嚷嚷。产房设在六波罗的池殿【1】,法皇也亲临看视。自关白公起,太政大臣及所有公卿和殿上人,凡是指望升官晋位,有领地官职的人,全都赶来祝贺。依照先例,女御、皇后临产的时候,要施行大赦。大治二年(1127)九月十一日待贤门院【2】临产的时候,就实行过大赦。这次也赦免了许多重罪犯人,只有俊宽僧都未获赦免,这更使他愤愤不已。

中宫曾许下心愿,如果能够平安分娩,日后要到八幡、平野、大原野等处行启【3】,这个心愿由仙原法印向神佛告明。于是以太神宫为首的二十余处的神社;东大寺、兴福寺以下十六处佛寺,都开始诵经。诵经的使者由中宫的武士中有官阶的充当,这些使者身穿平纹狩衣,佩着剑,手捧各种布施、剑和衣裳,从东偏殿出来,穿过南院,再由西边的中门出去,其情景非常壮观。

小松内大臣向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着急。在人们忙乱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才带着嫡子权亮少将维盛和其他公子,坐了车慢慢来到。献上各种衣裳四十袭、银剑七柄,都装在礼品箱里;还有十二匹马,一起送了过来。据说宽弘年间上东门院【4】分娩时,关白公送过马,从此成了定例。内大臣本是中宫的长兄,又有如同父子一样的关系【5】,所以献马是当然的。五条大纳言邦纲卿也献马二匹,人们纷纷议论说:“这不知道是出于至诚,还是因为家资太富。”此外以伊势神宫为首,直至安艺的严岛神社,共七十余处,都献上了神马。宫中御马寮也献上了好几十匹挂了币帛【6】的马。仁和寺的守觉法亲王修《孔雀经》之法,天台座主觉快法亲王修七佛药师之法;三井寺长吏圆惠法亲王修金刚童子之法,此外还有五大虚空藏、六观音、一字金轮、五坛法、六字加轮法、文殊八字法、普贤延命法等等,无不修行。护摩【7】的烟雾缭绕于庭殿,金刚铃声响彻天地,修法之声令人寒毛倒竖,似乎一切鬼怪全都被吓住不敢再作祟了。又令佛所【8】的法印,塑造七佛药师和五大尊【9】的等身佛像。

然而,中宫只是不停地阵痛,却总生不下来。入道相国和夫人可被吓坏了,只是把手按在胸前不停地喃喃道:“这可怎么办!”周围的人都七嘴八舌地说:“一定会顺产的。”事情过后,入道相国说:“就是早年在战场上,净海也没这样提心吊胆过。”为中宫护持祈祷的僧人有房觉、昌云两位僧正,还有春晓法印,以及豪禅、实专两位僧都。他们都各自念着经,呼唤本寺本山供奉的神佛,不断地祈祷保佑中宫平安生产,令人觉得灵验非凡,不由得肃然起敬。尤其是法皇,为了临幸新熊野神社,本来正在斋戒中,这时却也坐在锦帐附近,高声朗诵《千手经》。他的祈祷十分有效,刚才还在不断跳动的捆缚魔怪的绳索,一下子都平静下来了。法皇说:“无论什么魔怪,有老法师在这里,如何敢走近前来。眼下出现的怨灵都是受过朝廷恩惠之人,即便没有报恩的意思,也不会来妨碍安产吧。赶快退去吧!”接着又念《千手经》道:“女人难产时,邪魔附体,苦痛难当,若至诚诵念大悲神咒,鬼神自会退去,得以安乐生产。”边诵经边揉搓水晶念珠,不久,果然平平安安产下一个皇子。

头中将重衡卿当时还是中宫亮【10】,他从帘内出来,高声报道:“皇后平安分娩,小皇子诞生了。”听到这个消息,从法皇算起,关白公以及所有大臣、公卿、殿上人,还有那些修法的僧人、阴阳头、典药头,堂上堂下里里外外的人,齐声欢呼,好久没有平息。入道相国过于高兴,以至哭出声来。所谓喜极而泣,大概就是这种情形吧。小松内大臣来到中宫跟前,将九十九枚金币放在皇子枕边,说道:“祝福你以天为父,以地为母【11】。寿比方士东方朔【12】,心由天照大神照射。”祝毕,用桑弧蓬矢射向天地四方【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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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平赖盛(清盛的异母弟)的府邸。古时日本习俗,妇女在娘家坐月子。至今有些山村仍有此俗,但仅限于第一胎。

【2】待贤门院名璋子,鸟羽天皇的中宫,崇德天皇、后白河天皇的生母。

【3】天皇出巡为行幸,后妃出巡称行启。

【4】一条天皇的中宫,名彰子(藤原道长之女)。

【5】当初德子入宫时,因其父清盛已出家,便由其兄重盛以父亲的资格入内。

【6】敬神的币帛,将猪皮纤维做的布裁成长条做成,多用于重要仪式。

【7】护摩原系梵语,是密宗的一种设炉焚烧乳香木的仪式。意即以智慧之火焚烦恼之薪,以真理的圣火烧除魔障,可以息灾增福。

【8】佛所即制造佛像的地方。

【9】五大尊即不动明王、降三世明王、军荼利夜叉明王、大德明王、金刚夜叉明王五位佛尊。其中不动明王最为日本人所崇信。

【10】中宫职的次官。中宫职是掌管皇后、太后、太皇太后三宫事务的机构。重衡后来晋升为藏人头兼中将,故称头中将。

【11】见《白虎通》:“王者以天为父,以地为母,是为天子。”

【12】东方朔是西汉人,传说他偷吃了西王母的仙桃,因而长生不老。

【13】见《礼记·内则篇》:“国君世子生……射人以桑弧蓬矢六,射天地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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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卿齐集

本来预定由前右大将平宗盛的夫人作皇子的乳母,可惜她在七月间因难产而死掉了,所以现在请平大纳言时忠卿的夫人给皇子喂奶,后称她为帅典侍【1】。法皇准备回宫了,车子停在门前。入道相国因为过于高兴,献给法皇沙金一千两、富士绵二千两【2】。当时人们纷纷议论,认为这事不太适当。

这次中宫分娩,发生了很多不同寻常的事。第一件是法皇亲自诵经祈祷;第二件是皇后生产时按照习俗,将两个瓦甑从房脊上滚下来【3】。按说生皇子应从南面滚下来,生皇女应从北面滚下来,可是两个瓦甑都从北面滚了下来,人们非常吃惊,便拿了重新滚过,所以人们都说这是不祥之兆。当时入道相国那种张皇失措的样子最为可笑。小松内大臣的举止最为得体。遗憾的是前右大将宗盛卿死了爱妻,因而辞去大纳言兼大将两职,闲居在家,假如兄弟们能一同出仕,那该是多么可喜可庆呀!后来,召来七个阴阳师,让他们念诵千遍大祓祝词。其中有一个老扫部头【4】时晴,带的从人很少。因为当时聚集那里的人实在太多,宛如丛生的竹笋,又如稻麻竹苇杂生在一起。时晴说道:“我们是办差事的,请让开点,”拨开人群往里走。他右脚的鞋子被踩掉了,刚想去拣鞋子,帽子又被挤掉了,在这庄严的场面上,一个盛服束带的老人,露着发髻,蹒跚行走,年轻的公卿及殿上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阴阳师们本应有一定的步法,不能随便走路的,现在却发生了这样的怪事,当时人们不觉得怎样,日后想起来,都觉得这是什么先兆。因中官分娩,来六波罗祝贺的有:关白公藤原基房、太政大臣藤原师长、左大臣藤原经宗、右大臣藤原兼实、内大臣平重盛、左大将原实定、大纳言源定房、三条大纳言藤原实房、五条大纳言藤原邦纲、大纳言藤原实国、按察使源资贤、中御门中纳言藤原宗家、花山院中纳言藤原兼雅、中纳言源雅赖、权中纳言实纲、中纳言藤原资长、池中纳言平赖盛、左卫门督平时忠、别当忠亲、左宰相中将实家、右宰相中将实宗、新宰相中将通亲、平宰相教盛、六角宰相家通、堀川宰相赖定、左大辨宰相长方、右大辨三位俊经、左兵卫督成范、右兵卫督光能、皇太后宫大夫朝方、左京大夫长教、太宰大弍亲宣、新三位实清,共三十三人。除右大辨之外都穿着袍子。没去的有花山院前太政大臣忠雅公、大宫大纳言隆季卿等十多个人;事后这些人都穿着布料狩衣到入道相国的西八条府上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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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这位夫人是权大纳言兼太宰权帅藤原显时的女儿,典侍是内侍司的次官,负责向天皇转奏、传达及后宫礼仪等事。帅是太宰帅的简称。

【2】静冈县富士郡生产的丝绵。两是一辆车所装载的数量。

【3】日本古俗据认为产后胞衣不下时,用此即可解决。

【4】扫部寮的长官。扫部寮属宫内省,掌管宫中陈设和洒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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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塔落成

为中宫分娩而举行的祈祷终了之日,施予奖赏。奖仁和寺的守觉法亲王修建东寺,并令其举行后七日的修法【1】、大元之法【2】和灌顶,并将他的弟子觉誓僧都升为法印。天台座主觉快法亲王则被升为二品,赐乘牛车。后因仁和寺方面有异议,所以将其弟子圆良法眼也升为法印。其他恩赏举不胜举。过了几日,中宫从六波罗回到皇宫。当初入道相国夫妇在女儿立为皇后时就祈祷生个皇子,以继承帝位,这样自己就会被尊为天皇的外祖父、外祖母。于是每月一次去往自己崇敬的安艺国严岛神社参拜祈祷。后来中宫果然怀了孕,而且如愿生下了皇子,这真是十分可喜可贺的。

平家对安艺国的严岛神社是怎样信奉起来的呢?那还得从鸟羽天皇时代说起,清盛公当时还是安艺国守,奉命修葺高野山大塔。他委派国司厅的文书、渡边的远藤六郎赖方主管此事。历经六年,方告竣工。完工之后,清盛到高野山礼拜大塔,进入弘法大师庙堂所在的里院,一位不知来自何方的老僧,长长的眉毛如霜雪,额头皱纹重叠,拄着鹿角状的拐杖,走了出来。叙过闲话之后,那老僧说道:“自古至今,本山保持真言密宗,从不曾衰退过,真是天下无比,现在这大塔也修理完善了。但安艺国的严岛与越前国的气比宫,是胎藏、金刚两界垂迹【3】之处,气比宫至今仍非常兴旺,而严岛却名存实亡,十分衰败了。老僧借此机缘向你募化,请修建严岛吧。若能予以修缮,将来你的官位是世上无人可比的。”说完就走开了。老僧刚才站立的地方发出一种异香,清盛叫人跟着那老僧去看,但只走了三町就不见踪迹了。清盛认为这一定不是凡人,想必是弘法大师【4】显化,于是越发从心底里觉得可尊可敬。为了纪念这次相遇,清盛决定在高野山的金堂里画出曼陀罗【5】图象;叫画师常明法印去画金刚界曼陀罗,胎藏界曼陀罗则由清盛亲自去画。画到大日如来的宝冠时,不知他是怎么想的,竟是用自己头上的血画的。

回京之后,将此事上奏法皇。法皇大喜,延长了他的任期,令他修葺严岛神社。于是,重新建了牌坊,翻修神殿,又造了一百八十间回廊。改建完毕之后,清盛到严岛参拜,并在那里守夜,夜里他梦见从宝殿中走出一位垂髫仙童,对他说:“我是严岛大明神的使者,你可用这柄剑平定四海,保卫朝廷。”说完便赐他一柄银丝缠柄的小长刀。醒来看时,确有一柄小长刀留在枕边,又听大明神嘱咐道:“古圣人说过的一句话,你知道吗?要牢牢记住,若行不义,荣华则不能及于子孙。”言毕大明神升天而去。这真是希奇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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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即正月初七后的七天。日皇室在此期间做护国和祈祷丰收的修法。

【2】是以大元帅明王为本尊的镇护国家的修法。

【3】严岛是胎藏界的大日如来垂迹显化的所在,气比宫是金刚界的大日如来垂迹显化的所在。

【4】是日本高僧空海(774—835)的谥号。他入唐三年,在长安学习佛教密宗,归国后在日本创立真言宗,在纪伊的高野山创建金刚峰寺。

【5】曼陀罗,梵语,意为菩萨群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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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僧赖豪

白河天皇在位时,立关白藤原师实的女儿为皇后,称为贤子中宫,极受宠幸。天皇盼她能生下皇子。因听说三井寺有个极灵验的僧人,叫赖豪阿阇梨,便将他召来,命令道:“你去祈祷让皇后生一皇子,若能应验,奖赏尽可由你说,无不应允。”赖豪答道:“这事不难。”他回到三井寺,便一心一意地祈祷了一百天,后来中宫果然怀了孕,承保元年(1074)十二月十六日平安分娩,生下一个皇子。天皇欣喜异常,便召来三井寺的赖豪阿阇梨问道:“你希望得到什么?”赖豪说希望在三井寺建立一个戒坛。天皇道:“你这愿望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以为你会要求升为僧正哩。本来皇子诞生,继承皇祚,只盼望平平安安。如果答应了你的愿望,山门一定会不满,世上便不能平静了。如果两方寺院打起来,天台的佛法就会灭亡了。”因而没有答应他的要求。

赖豪觉得十分遗憾,回到三井寺后,准备绝食而死。天皇听说这个消息后,大为吃惊,便召来当时任美作守的大江匡房说道:“听说你和赖豪有师檀【1】之谊,去劝劝他。”美作守领命而去,打算向赖豪传达天皇旨意,但赖豪只是躲在香烟缭绕的佛堂里,用狞厉的声音说道:“所谓‘天子无戏言’,‘纶言如汗’【2】,这一点要求都不能满足,那么由我祈祷而生的皇子,还是让我带走,带到魔道里去吧。”始终未肯见面。美作守只好回去,奏闻了经过。不久之后赖豪就饿死了。天皇闻知,大为惊异。接着皇子就生了病,虽然做了种种祈祷,但毫无效验。天皇经常梦见一白发老僧,手执禅杖,站在皇子枕边,这景象也常在他的幻觉中出现。不用说实在是可怕之至了。

承历元年(1077)八月六日,皇子刚刚四岁,便死去了,谥号敦文亲王。天皇非常悲伤。西京的天台座主良真大僧正当时还是圆融坊僧都,也是有效验的高僧,天皇将他召进宫中,问他道:“你看怎么办呢?”僧都说:“这样的祈愿,我们比睿山不论什么时候都是可以成就的。九条右丞相【3】因为与慈惠大僧正【4】有谊,因而冷泉天皇的皇子得以诞生。这些都是非常容易的事。”他回到比睿山,在山王大师面前披肝沥胆地祈祷了一百天,中宫果然在此期间怀了孕,并于承历三年七月九日平安分娩,产下一个皇子,即堀河天皇。怨灵从来就是十分可怕的,这次皇子诞生,颁行大赦,唯独不赦免俊宽僧都一人,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

同年十二月八日,皇子被立为东宫。小松内大臣重盛公任东宫傅【5】,东宫大夫是池中纳言赖盛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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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即讲经说法的师范与听讲的檀越,犹言师徒关系。

【2】“天子无戏言”见于《史记·晋世家》。纶言是指天子说的话,《礼记·缁衣篇》有:“王言如丝,其出如纶。”又《汉书·刘向传》有:“出令如出汗,汗出无反者。”

【3】即右大臣藤原师辅,是冷泉天皇的外祖父。

【4】是第十八代天台座主,名良源,谥号慈惠,为比睿山中兴之祖,很受后世的崇敬。

【5】东宫傅的职责是辅导东宫,一般是由大臣兼任;东宫大夫是东宫职(主管东宫事务的机构)的长官。据史家考证,这时的东宫傅实为藤原经宗,东宫大夫实为平宗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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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将还都

第二年治承三年(1179)正月下旬,丹波少将成经自肥前国鹿濑庄动身,急匆匆赶往京城。其时余寒尚烈,海上波涛也很猛,经过一个港湾又一个港湾,过了一个岛屿又一个岛屿,直到二月十日才到了备前国的儿岛。又在这里寻访到父亲大纳言过去的住所,在那里的竹柱和陈旧的纸门上面看到了父亲写下的自慰文句,说道:“人能留念于后辈的,莫过于手迹了,若不是写在这里,我们怎么能看得到呢!”于是与康赖入道两人,读了又哭,哭了又读。那上面写的是:“安元三年(1177)七月二十日出家,同月二十六日信俊从京城来此地。”于是得知源左卫门尉信俊曾来过这里。在旁边墙壁上写着:“三尊来迎【1】有确息,九品往生定无疑。”成经看到这个笔迹,说道:“原来父亲也有渴求净土的心愿呀!”无限感叹之中略觉宽慰。

接着去寻访父亲的坟墓,但见一片松林之中并未筑什么坟丘,只是那地方的土稍微高一点而已。少将拢着两只衣袖,象对着活人一样哭诉道:“您屈死在这偏远的地方,儿在岛上也已闻知。只因身不由己,不能立即前来。成经被流放在那岛上,如朝露一般的性命,幸未消殒,苦熬两年,现在终于奉召回京,诚然可喜,但若得见父亲在世,儿的微命得以苟延也算有意义了。我是匆匆赶到这里来的,从此以后,就用不着那么着急了。”就这样边说边哭。假如大纳言在世,他必定会说:“没有什么,我很平安呢!”但是世上可悲的事情莫过于生死之隔。斑斑苍苔之下无人作答,只有松风在那里呼啸而已。夜里,他同康赖入道一起通宵环绕坟墓诵经念佛。天亮后,重新筑了坟墓,围起栅栏,在坟前搭起临时茅舍。一连七天七夜,念佛写经。满愿那天又建起一个大木塔,上写“已故圣灵,脱离生死,证大菩提”,在年月日之后写上“孝子成经”。连那些不重感情的山野樵子见了,都说没有比儿子更可宝贵的了,流下的眼泪湿透了衣袖。春秋几易,难忘从前的抚育之恩;如梦似幻,不尽今日相思之泪。三世十方【2】的菩萨垂怜,亡父阴魂也应感欣慰吧。少将又说道:“本应在此多积些念佛的功德,只因怕京里的人等得焦急,只好下次再来了。”于是向死者告别,哭着出发了。想那草荫之下的人应该也是依依不舍的吧。

三月十六日,在夜幕未降之时,少将来到了鸟羽。这里有已故大纳言的一座叫洲滨殿的山庄,已多年无人居住,唯有墙垣尚在,屋顶早已坍塌了,门框犹存,门扇也已没有了。走进院里一看,杳无人迹,生着厚厚的苔藓,向池塘中望去,只见池水迎着春风,频频翻起白浪,紫鸳白鸥在里面逍遥游荡。少将想,此地风光曾使亡父赏心悦目,如今自己只有流不尽的泪水了。屋宇虽存,雕花已破,吊窗和拉门都已不知去向了。成经指点着对康赖入道说:“这里是大纳言起居之地,这小门是这么开着出入的,这树是他亲手种下的。”无不引起对父亲的思念。那时是三月十六日,樱花尚未凋尽,杨梅桃李的枝头正是闹春之时,各种颜色的花朵竞相开放,少将身处花树之中,吟诵着古人的诗歌:

桃李不言春将暮,

烟霞无迹谁曾栖。【3】

又云:

故乡之花如解语,

多少往事欲问君? 【4】

康赖入道也颇有感触,法衣袖子都湿透了。本来说等日落后便启程前去京城,因为流连不舍,竟逗留了一夜。随着夜色越来越深,便从枯朽的檐隙漏下缕缕月光,这是废弃的屋宇常见的景象。直到鸡笼山出现曙光,仍不肯归家上路。但滞留不归也不是办法,再说家中已派车来接,叫他们久等,也于心不安,少将便洒泪别了洲滨殿,往京城去了。这时候的心情一定是悲喜交集吧。康赖入道家中也有车子来接,但他并没有坐上去,只说:“到了此时,更难离别了。”说着便坐到了少将车子的后面,一起来到七条河原。按说在这里应该分手了,但两人更加难舍难分。即便是在一起赏过花的游客,同在月下度过一夜的旅伴,同在一棵树下避过雨的路人,在分手时尚且依依难舍;何况两人在岛上共患难,在船中海上共甘苦,这样两个宿孽相似,报应相同的人,自然缘分不浅。

少将进京后直奔岳父平宰相的府邸。少将的母亲原在灵鹫山【5】,昨日才赶来等候,一见少将进来便说:“没想到你还活着……”活没说完,便以衣衫蒙头俯身痛哭起来。宰相府内的女官和武士们全都聚拢而来,也欢喜得流下泪来。少将夫人及其乳母六条的心里,更别提是多么高兴了。六条因为过分忧心,黑发已经变白;少将夫人从前的花容月貌,现在也大见憔悴,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少将流放时,刚刚三岁的儿子,现在已经到了结发的年龄。少将见旁边还有一个三岁左右的幼儿,问道:“这是谁?”六条答道:“这就是……”话未说完,便以袖掩面泣不成声。少将想起,临行时,曾见夫人身体不适,原来是怀孕了,并且竟把孩子抚育成长起来了。想到这里,不禁悲从中来。少将象原来一样,仍在法皇那里供职,并晋升为宰相中将。

康赖入道在东山双林寺有一处山庄,就在那里住下,有歌咏道:

旧居檐板已生苔,

不见月光落地来。

后来就一直住在这里,一边追忆那辛酸的往事,一边撰写他的《宝物集》【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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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据佛家言,信佛的人死后,有阿弥陀如来、观音菩萨和势至菩萨前来迎接去九品净土,故有“三尊来迎,往生净土”之说。

【2】佛家语,三世指过去、现在、未来。十方指四方、四维(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和上下。

【3】引自菅原文时的诗《山中有仙室》。

【4】引自出羽弁的歌,见《后拾遗集》。

【5】灵鹫山位于京都东山区,是传教大师创建的正法寺所在地。

【6】该书专讲佛家故事,并未记述岛上的流放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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僮仆有王

却说流放到鬼界岛的三个人,两个被赦免回京,只留下俊宽僧都一人继续做这荒凉孤岛上的“岛守”,这实在是很悲惨的。有一个叫有王的僮仆,自小随侍僧都左右,很受钟爱。他听说鬼界岛的流人已回到京城,就到鸟羽来探问,却不见他的主人。问别人是怎么回事,答说:“因为罪重被留在岛上了。”听了这话,他心中的悲伤是难以形容的。后来,他经常到六波罗那边探问,却总听不到赦免的消息,于是便来到僧都女儿隐居之处,说:“主人失去了这次大赦的机会,没能回来,我想到那岛上去,探询一下他的消息,请给写一封信吧。”僧都的女儿哭着写了信,交给他。他想按礼应该向父母辞别,但那样父母未必会答应,所以就没有告诉父母。开往大唐的商船都是在四五月开航,若等到那时就太迟了,所以有王在三月底搭便船出发了,历经漫漫海路,终于来到萨摩的海边。在从萨摩到鬼界岛去的渡口,引起了把守者的怀疑,被剥下衣服严加盘问搜查。他一点也不后悔,只想着不能让人发现小姐的书信,便将它藏在发髻里。终于过了这一关,乘了一艘商船来到鬼界岛上。同他亲眼目睹的相比,原来在京中听到的传闻简直算不了什么。这里既无水田,也无旱地;既没有村庄,也没有部落;虽然也有居民,但他们说的话根本听不懂。他想这些人中也许有人知道主人的行踪,便问道:“请问……”答道:“有什么事?”又问道:“有一个从京城流放到这里来的法胜寺执行,你知道他在哪里吗?”假如那些人知道什么是法胜寺,什么叫执行,他们也许会告诉他的,但他们只是摇头说:“不知道。”其中有一个人似乎明白一些,回答说:“是的,有三个那样的人,两个人已被召回去,进京去了;现在只剩下一个,到处流浪,到底在什么地方却不知道。”他想,主人也许是在山里吧,便进到山里去。他上峻峰,下幽谷,只见白云悠悠,难觅路径。山风劲吹,难见主人。在山里未找到,便来到海边寻找,只见海滩上海鸟足迹遍地,除了一群群聚集着的水鸟,不见任何人的踪影。

一天早晨,有王看见海边有一个象蜻蜓一样干瘦的人跌跌撞撞地走来,看上去象是一个法师,头发乱糟糟地朝天竖着,上面还粘着各种海藻碎屑,就象戴着荆冠一样;关节都裸露了出来,皮肤又黑又松弛;穿的衣服也分不清是绢是布;一手拿着海带,一手拿着一条鱼;看似在走路,但又迈不开大步,只是摇摇晃晃地向前慢慢移动。有王心想:我在京城见过那么多乞丐,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佛经上说:“诸阿修罗等居住在海边。”修罗住的三恶四趣【1】在大海的边上,这么说来,难道我是落进饿鬼道了吗?这样想着,彼此渐渐走近了。他觉得这个人也许知道主人的行踪,便问他道:“请问。”那人答道:“什么事?”他又问道:“有一个从京城流放到这里的法胜寺执行,你知道他在哪里吗?”僮仆有王虽已认不出主人,但僧都却认出了有王,他只说一声:“我便是。”便将手中拿的东西失落在地,仆倒在沙滩上了。有王这才知道原来这就是主人。僧都昏了过去,有王将他扶起,让他靠在自己的膝上,哭诉道:“有王来了。历经漫漫海路,找到这里来,却来不及了,竟让我看到了这种惨象。”过了好一会儿,僧都才苏醒过来,有王扶他坐起,僧都说道:“你来这里找我,这番心意实在令我感激。我日夜都在想念京城,常常梦见妻子儿女的身影,有时大白天也常在眼前出现幻觉,因为身体越来越衰弱,后来连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都分辨不清了,所以你出现在面前我还以为是在做梦哩。如果这真的是做梦,那醒了以后会怎样呢?”有王答道:“这不是做梦,是现实。您这个样子,居然还能活到今天,真是难以置信。”僧都说:“你说得对。自从去年京中召回少将和判官入道,将我一个人扔下之后,那种无依无靠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了。那时我本想投海,但因少将说:‘请等京城的消息吧。’听了这不可靠的安慰话,便一直愚蠢地期待着,勉强活了下来。但这岛上根本没有人吃的东西,身体还能支持的时候,就爬上山去弄些硫磺,向九州来的商人换些食物;如今体力渐渐衰弱了,这样的事已无力去做了。象今天这样天气晴朗的时候,便到海边向撒网垂钓的渔人,合十屈膝,讨要一些鲜鱼;潮退的时候,便去拾些贝类,捞取海带,吃些海藻,苟延这朝露一般的性命,直到今天。不这样,怎样渡过这苦难的人生呢!唉,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快跟我到家里去吧!”有王心想:“到了这般模样还说有家,真是奇怪?”一边想着,一边跟他走,来到一簇松树之间,用漂泊到海岸上的竹子作支柱,扎了些芦苇,架起横梁,上下都铺满松叶,看样子是无法挡风遮雨的。从前做法胜寺执行的时候,掌管着八十多处庄园,在厅堂楼阁之内,有四五百从人围绕着。如今竟落到这般凄惨光景,真是难以想象呀!世人作孽,会有各种各样的报应,有所谓顺现业、顺生业、顺后业【2】。僧都所用的都是大伽蓝法胜寺的布施,依照佛经所说,这就是犯了“信施无惭之罪”,这也许就是现世之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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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指各种不同的地狱。三恶即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此三道再加上修罗道,便是四趣(途)。

【2】顺现业即现世报,顺生业即来世报,顺后业即隔世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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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都死去

僧都既已明白现在的事并非梦境,就说:“去年京中来人迎接少将和判官入道的时候,家里的人连书信也没带来,这回你也没带来信,难道连个口信也没有吗?”有王伏在地上抽抽噎噎地哭着,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过了会儿,才拭泪说道:“你离开家中到西八条去的时候,就来了许多搜捕的公差,将家里的人全抓去了,讯问谋反的前后缘由,都被杀害了。夫人为隐藏少爷小姐费尽了周折,后来迁居到鞍马的深山之中才避开了世人耳目,只有我经常前去侍候。家里的人都很悲伤,少爷特别想念您,我每次去,他都缠着我说:‘有王,带我到鬼界岛去吧。’可惜不幸于二月间染上天花去世了。夫人十分悲哀。再加上想到你的景况,日夜哀愁,一天天衰弱下来,也在三月二日永别人世了。现在只剩下小姐一人,躲在奈良的姑母家中,这就是她写来的信。”取出书信递上。僧都拆开看时,事情果如有王所说的那样,在信的最后又写道:“为什么流放的三个人,那两个被召回了,而您直到现在还不回来呢?可叹的是,无论人有多么尊贵,多么卑贱,都没有比女人更可怜的了,倘若我身为男儿,一定会渡到父亲所在的岛上。请快点同有王回京吧。”僧都说:“你看,有王!这孩子写得多么幼稚,还说让我和你一起回京呢,真令人心痛呀!假如我能自己作主,又为什么要在这里度过三年呢!这孩子今年都十二岁了,还这么不懂事,将来怎么嫁人,怎么到宫里做事,又怎么能安身立命呢!”说着就哭了起来。古歌里说:“父母心里本无黑暗,只因眷念儿女才会误入迷途。”【1】其中深意在此大概体会到了。“自被流放到这个岛上以来,没有历书计日,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只是凭借着花凋叶落辨认春秋;蝉声带来暑热,知道已是夏季;见山野积雪,方知已是冬天。以月之明晦,辨别朔望。细算起来,我那幼子今年应该六岁了,却已先我而去了。那年我临去西八条时,他要跟我去,我哄他说:‘马上就会回来’。这情形今天回想起来仍历历在目。早知那是最后的一面,为什么不多留一会儿呢。本来父子夫妇的缘分,不仅限于今生一世,他们为什么都先我弃世,到现在连梦里都不能知道一点消息呢!我忍辱含垢苟延薄命,无非是想能够再见到他们。想起女儿之事,又觉得担扰,但只要她能活下去,总可以在悲叹中勉强度过一生吧。象我这样活着,徒然让你操心受累,我觉得太不近人情。”说完这番话之后,就开始绝食,终日念诵佛号,祈祷临终正念【2】。终于在有王到来的第二十三天,在那茅庵中死去了,终年三十七岁。有王抱住尸体,嚎啕大哭起来,但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哭过之后,有王祝道:“本想随您而去,但人世只留下小姐一人,没有替你祈求冥福的人,所以暂且活在世间,为您祈求冥福吧。”于是将茅庵拆掉,将松树的枯枝、芦苇的枯叶,盖在上面,就地进行了火葬。荼毗【3】事毕,捡出遗骨,挂在脖子上,又搭乘了商人的船回到了九州地方。

有王来到僧都女儿隐居的地方,将岛上发生的一切详细说了一遍:“看了你的信以后,你父亲更加悲痛,因为没有笔砚,不能写信,他想的一切只能永远藏在心里了。从今以后,即便再度转世为人,经历多少岁月,也再不能够听到他的声音,看见他的容颜了。”小姐听了,伏下身去,大声痛哭起来。此后,便在十二岁上出家为尼,在奈良的法华寺修行,为父母祈祷冥福,情状着实可哀。有王将俊宽僧都的遗骨挂在颈前,来到高野,把它安放在深山中的金刚峰寺,自己则到莲花谷做了法师,在诸国七道【4】巡行化缘,为主人祈祷冥福。平家如此积怨日深,想想其后果是非常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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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这时日本平安时代前期的歌人藤原兼辅(877—933)的歌,见《后撰集》。

【2】是佛家说法,临终时勿起妄念,才得往生净土。

【3】意即火葬。

【4】是日本行政区划,包括东海道、东山道、北陆道、山阴道、山阳道、南海道、西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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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风

治承三年(1179)五月十二日午刻,京城刮起龙卷风,吹倒了很多房屋。风是从中御门大路和京极大路的交叉处刮起的,一直朝西南刮去,所经之处,栋门平门【1】全被连根拔起,刮到四五町甚至十町远的地方去。梁栋尾柱都飞到了空中,屋顶的桧皮葺板【2】象冬天的树叶一样随风飞舞。风声吼叫,天昏地暗,想那地狱中的黑风也不过如此吧。不仅房毁屋破,死伤的人也很多,牛马之类的牲畜几乎无一幸存。人们都说这是非常怪异的事,应该求神占卜。神祇官【3】占卜之后说:“百日之内,食厚禄的大臣应该谨慎小心,天下将发生大事,不仅会危及佛法王法,而且将会发生刀兵之事,延续很久。”阴阳寮【4】占卜的结果也是同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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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栋门是门楼高耸的门,平门是门上有平顶,前后有廊檐的门。

【2】桧皮葺板是以桧树皮代替木板敷茸屋顶。

【3】掌管祭祀天神地祇,监督诸国官家神社,从事巫蓍占卜的官署。其长官称为神祇伯。

【4】掌管天文历算的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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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医师问答

小松内大臣听得这些情况后,因他是对任何事情都非常谨慎的人,马上就到熊野参拜神社去了。在本宫的证诚大菩萨【1】神殿里,彻夜地祈祷:“父亲入道相国,所做所为多属无道之举,动辄挟制法皇。重盛身为入道相国长子,虽曾屡屡诤谏,但因己身不肖,不被父亲采纳。看他所作所为,大概一代荣华犹自难保,更不要说子孙相续,显亲扬名了。此时此刻,重盛自思,我忝居重臣之列,随波逐流,恐怕不合良臣孝子之道,不如隐名退身,抛却今世令誉,只求后世冥福。无奈我乃一介凡夫,资质愚钝,不明是非,因而未能毅然决然。为此祈请南无权现金刚童子【2】明示,若我平家子孙荣华未绝,仍能仕于朝廷,恳请缓和入道的作恶之心,使天下得以安宁;若荣华仅止于家父一代,子孙将会蒙羞受辱,那么就请缩短重盛的寿命,以救助来世的苦难。以上祈愿,唯求大神予以冥佑。”正在披肝沥胆地祈祷,忽有一团灯笼火似的东西从大臣身上出来,倏忽之间就消失了。很多人都看见了,只是惊骇得不敢声张。

从熊野回来,涉过岩田川的时候,嫡子权亮少将维盛以下的少年公卿,在白色狩衣内穿着淡紫色的衬衣,因正值盛夏,便在河中嬉戏,把狩衣都弄湿了,显出了衬衣的颜色,简直象丧服一样。筑后守贞能见了,斥责道:“你们这是怎么啦,把狩衣都弄成不吉祥的东西了,赶快换衣服吧。”大臣阻止道:“我的祈祷已经如愿了,这狩衣就不要换了吧。”同时,又差人去熊野进献币帛,表示感谢。众人都觉得奇怪,百思不得其解。然而没有多久,那些公子们果然真的穿上丧服了,这真是非常奇怪呀!

回家之后,没过几天,重盛便得了病。他认为熊野神明已经满足了他的心愿,所以既不进行治疗,也不再祈祷。此时,由宋朝渡海过来一位名医,在日本小住。入道相国正好在福原别庄,便派越中守盛俊为使者,向小松内大臣传话:“你的病越来越重,正好有宋朝的名医来到我国,真是可喜,就叫他来为你治疗吧。”小松公叫人扶了起来,把盛俊唤到面前,说道:“你回去禀告,就说:关于为我治病的事,我已敬领相国之命。但是,你仔细听着,延喜帝【3】是位贤君,但他把异国相士召进京城,这事即便是在佛法末世,也不能不说是贤君的过失,日本皇朝的耻辱。更何况重盛乃一介凡夫,将异国医生招进京城,岂不更是对国家的不敬吗。汉高祖提三尺剑,削平天下,在征讨淮南黥布时,为流矢所伤,吕氏叫来良医疗治。医生说:‘此伤可医,但要给我五十斤黄金。’高祖说:‘在我打天下的时候,曾经多次负伤,并不觉多么疼痛,而今我的寿命已尽。生死由命,纵有扁鹊,又有何益。但是如果不让他治,又象是舍不得金子。’于是赐给医生五十斤黄金但却没让他医治。古人的话,我至今还铭记在心。重盛无德无才,忝列九卿,位至三台,命运如何,皆在于天。不察天意,妄加治疗,又有何益!如果这病是天定的劫数,求医治疗也无益处;若不是天定的劫数,不施治疗也能得救。古时,耆婆【4】医术无效,大觉世尊【5】逝于跋提河畔。这表明劫数内的病症非医药所能治愈。劫数内的疾病如果能够治愈,那么释尊也就不会圆寂了。劫数来临无医可救,这是非常明显的。况且被治者是佛体,施治者是耆婆。而今重盛既非佛体,名医又不如耆婆,即便他精通四部医书【6】,擅精百病疗法,恐怕也无法救助久积污秽的人。即便他熟读五经【7】,能治百病,对劫数之内的病症也是难以治愈的。假若他的医术可以为我延长寿命,岂不是说本朝无道深医士;如果他的医术并无效验,那么我见他又有何益!更不要说我身为本朝的三公大臣,竟与外国浪游的客人相见,既是对国家的不敬,也是政道的陵夷。即使重盛因此而丧命,也不能对国家之耻无动于衷呀。要你传达的就是这些。”

盛俊回到福原,将经过哭诉了一遍。入道相国说道:“这样以国耻为念的大臣,自古以来未曾听说过,在这佛法末世就更不必说了。因他与日本现实格格不入,这次大概是无可救药了。”说完便悲伤地回京去了。

同年七月二十八日,小松公出家入道,法名净莲。到了八月初一,到底做到了临终不生妄念,溘然长逝了。时年四十三岁,正值盛年,实属可哀。京中上下人等无不叹息:“入道相国横行于世,幸亏有他从中调解,世间才得平静。现在他去世了,天下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呢!”只有前右大将宗盛卿的人说:“从今以后就是大将军的天下了。”觉得很是高兴。父母疼爱子女乃是常情,就是不肖之子死了,也觉得悲哀,更何况重盛公乃平家栋梁,又是当代的贤人。说起父母妻子的别离,家门的衰微来,更是不胜悲伤。因此,国家叹息良臣的丧失,平家惋惜武略的倾颓。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位大臣仪容端庄,心存忠正,才德与言行兼备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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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即阿弥陀如来。

【2】南无是梵语,也译作归命,系向佛祈祷时的开头语。权现金刚童子是熊野三山的护法神。

【3】即醍醐天皇。

【4】耆婆是古代印度名医。

【5】即释迦牟尼。

【6】四部医书指中国古代的四大医书:《素问》、《大素经》、《难经》、《明堂经》。

【7】五经指医书中的五经:《素问》、《灵枢经》、《难经》、《金匮要略》、《甲乙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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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无文佩刀【1】

这位内大臣重盛公生来就是个奇特的人,他能预知将来发生的事情,比如四月初七梦中所见的事就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在梦中他走到了很遥远的地方,在一个不知是哪里的海边上,路边竖着一个大牌坊,内大臣问别人道:“这是什么牌坊?”答道:“春日大明神【2】的牌坊。”牌坊前聚集着很多人,有一个法师的首级被插在刀尖上高高地举着。内大臣问道:“这是谁的首级?”答说:“是平家太政大臣入道公的首级,因他作恶多端,恶贯满盈,本社的大明神就令手下处置了他。”听到这里就醒过来了。平家自保元、平治以来,屡屡平定叛乱,蒙朝廷倍加恩赏,忝为天皇的外祖父,一门之中当官者有六十余人。二十多年来,其富贵尊荣是难以形容的,但因入道相国恶贯满盈,一门的好运已尽,思想过去,念及未来,内大臣不由得泪水盈眶。

正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内大臣问道:“是谁?”外面答道:“濑屋太郎兼康。”又问道:“你有什么事?”“有一件非常奇特的事,我等不及天亮,现在特来禀告,请屏退左右。”大臣把身边的人斥退,叫他进来。兼康将自己梦见的事详细说了一遍,与大臣的梦一点不差。内大臣见濑屋太郎兼康也能与神明相通,因而不胜感叹。

第二天早晨,嫡子权亮少将维盛正要去法皇那里,内大臣将他叫住,说道:“做父亲的本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你在你们这辈当中算是最出色的了,但如今世事前途未卜,很令人担忧。贞能在这儿吗?给少将斟酒!”贞能进来把酒斟了。大臣又说:“这杯酒本来是要先给少将喝的,但饮酒不能僭越亲长,我先喝了再给少将斟吧。”便连喝了三杯,然后递给少将。少将也连喝了三杯。内大臣说道:“贞能,把赠品拿给少将。”贞能便从锦袋中取出一把刀来。少将心想:“这一定是祖传的小乌宝刀【3】吧。”正在高兴的时候,却发现竟是举行大臣葬礼时佩带的无文宝刀。少将大惊失色,显出很不安的样子,内大臣潸然泪下,说道:“少将,不是贞能拿错了。这把刀是大臣殡葬时所用的无文宝刀,原是准备在入道相国去世时重盛佩用的,现在重盛要比入道公先去了,因此把它送给你。”少将听了这番话,只是俯身咽泪吞声,哽咽不能言语。这天也没去天皇那里供职,蒙着被子躺了整整一天。后来,内大臣参拜熊野神社,回来就生了病,不久就去世了。这时,少将才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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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刀鞘没有任何文饰的朴素的佩刀,本是六位以下官员经常佩用的,公卿大臣则只在丧葬时佩带。

【2】在奈良市春日山鹿,祭祀藤原氏的氏族神春日大明神。

【3】大宝三年(703)制做的一把两面有刃的剑,柄上有乌状金属装饰,故名。原是源氏祖传宝物,源义朝在平治之乱中被杀后,归平氏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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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灯笼大臣

内大臣一心消灾修善,看重来世祸福,他在京城的山麓建造了一座有四十八间的寺院,与弥陀六八弘愿【1】的数目相应。又在每一间挂一盏灯笼,共挂了四十八盏,有如九品莲台【2】在眼前闪耀,又如凤凰鸾镜大放光芒,使人恍如置身于极乐净土一般。规定每月十四、十五,邀集平家和其他贵族人家面容端庄、正值盛年的女子,每间六人,四十八间共二百八十八人,充当念佛的比丘尼,在这里一心一意地连续两天念诵佛号。宛如弥陀如来迎接引摄【3】的弘愿现形于此,又象摄取不舍【4】之光照在内大臣身上。十五日日中满愿,举行大念佛。大臣置身于行道【5】中间,向着西方兴起往生净土的善心,说道:“南无安养教主弥陀善逝,普行济渡三界六道【6】众生吧。”看的人都生起慈悲心,听的人无不感动得流下眼泪。从此以后,人们就称这位大臣为灯笼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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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据佛经,阿弥陀如来曾立下四十八种誓愿,立志普济众生。

【2】指极乐净土有三等九级,即上品、中品、下品三等,每等又分上生、中生、下生三级。

【3】指阿弥陀如来的第十九愿:迎接临终念佛的行者到极乐净土来。

【4】意为佛光普照,万众不遗。《无量寿经》有云:“光明普照十万世界,念佛众生摄取不舍。”

【5】一边念经,一边在佛象、佛塔、坟墓四周绕行,谓之行道。

【6】三界即欲界、色界、无色界;六道即众生因所行善恶在生死轮回中经历的六种境界:天上、人间、修罗、畜生、饿鬼、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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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捐赠黄金

大臣又说:“即使在日本积下莫大善根,要想子孙相续,为我祈祷冥福,也是很难做到的。为了修行后世冥福,我还应在外国积些善根。”于是在安元年间(1175—1176)从镇西(九州)召来一个叫妙典的船主【1】,叫众人远远地避开,与他相见。大臣取出黄金三千五百两,对他说道:“听说你是一个非常正直的人,这五百两黄金是给你的,其余的三千两请你带到宋朝去,到了育王山【2】将其中一千两送给那里的僧侣,另外二千两献给宋朝皇帝,作为买田地的钱捐给育王山。请育王山僧众为我祈祷冥福吧。”妙典领命,乘万里波涛,远渡宋朝。见到了育王山的方丈德方禅师,细说情由,禅师不胜欣喜,万分感叹,遂将一千两赠给僧侣,二千两献给皇帝,详细奏明了重盛大臣的心意。皇帝大为感动,于是捐赠给育王山田地五百町【3】。因此,在那里为日本大臣平重盛公来世生于善处的祈祷,至今不曾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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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船主当是中国商人。

【2】育王山,即阿育王山,山上有阿育王寺,在中国浙江宁波,古时很有名,为五山之一。

【3】町是日本面积单位,一町约等于一公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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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法印问答

入道相国因小松公在自己之前去世,老是心神不宁,因此急匆匆赶回福原,闭门在家。同年十一月七日戌刻,大地震动,良久不已。阴阳头【1】安倍泰亲急忙奔进京来,奏道:“今夜地动,照卜文所示,将有大事发生。据阴阳道的三部经典【2】之一《金匮经》所说,论年不出本年,论月不出本月,论日就在近日。因此这是急如星火的事。”说着竟哭了。传奏的人都变了脸色,法皇也非常吃惊。年轻的公卿、殿上人都笑道:“泰亲哭得真是离奇,难道真会发生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吗!”泰亲是安信晴明【3】的五世孙,对天文穷极奥妙,推算吉凶了如指掌,所作卜算无不灵验,因此人们都称他料事如神。有一回雷电落在他身上,雷火烧了他的狩衣袖子,而他身上却全然无恙,无论在古代还是在末世,这都是很少有的人。

这几天入道相国本来住在福原,同月十四日,不知是为了什么,带了数千人马回到京城来了。关于此事虽没有确切的情报,但京城上上下下十分不安。不知什么人传出消息说:入道相国要报复朝廷。关白藤原基房公听到这个传闻,急忙进宫禀奏法皇道:“这次相国进京,是想灭掉我基房,真不知会降临怎样的厄运呢!”法皇也非常惊恐,说:“无论你遭逢怎样的厄远,都如我亲自遭际一样。”说着流下泪来。本来天下政务应由天皇和关白公主持,如今竟成了这个样子。天照大神、春日大明神到底是如何考虑的,真是难以预料呀。

同月十五日,法皇听说入道相国进京是为了向朝廷报复,十分惊慌,便派已故少纳言入道信西的儿子静宪法印为使者,前去对入道相国说:“近年朝廷不安,人心不和,黎民百姓也不得安宁,这事说来非常不幸。因为有你在朝,万事才有所依靠,然而你不去安辑天下,据说反而要进京对朝廷进行报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法印奉命来到西八条相国府邸,从早晨一直等到傍晚,竟连个回话也没有,心想这样等下去也没有用处,便叫源大夫判官季贞将法皇的旨意传了进去,并说:“这就告辞了。”于是便退了出来。这时,入道相国突然说:“叫法印来。”法印又被叫回去,入道相国说:“喂,法印长老,我净海的话你看对吧:首先关于内大臣故去的事,想到我家的命运,不能不为此而悲痛,含悲忍泪直至今日。这是尊驾可以体会得到的。自保元以降频生战乱,君心不得安宁,我只不过是掌握大局而已,唯有内大臣冲锋陷阵,粉身碎骨,不辞辛劳,多次使法皇平息愤怒;同时又处置朝政,鞠躬尽瘁,日理万机。自古至今象内大臣这样的功臣实在少有。考征古代之事,唐太宗因魏征卒去,不胜悲哀,亲自书写碑文曰‘昔殷宗得良弼于梦,今朕失贤臣于觉后。’【4】立于庙中,以示哀悼。近观我朝先例,显赖民部卿逝去之后,已故鸟羽上皇非常悲伤,于是延期举行八幡行幸,并暂停管弦之乐。这都是忠臣故去,历代君王表示哀悼的先例。然而内大臣的七七【5】之期未满,法皇就行幸八幡,演奏管弦之乐,丝毫没有哀悼的意思。即便对我的悲伤不加垂悯,对于内大臣的忠诚勤勉也不该全都忘了吧。即便忘记了内大臣的忠诚勤勉,也不应该对我的悲伤不加垂悯吧!似乎我们父子二人都不合法皇心意,这使我们平家很失脸面。这是其一。其二,越前国本是赐给重盛的领地,本来约定世代由重盛子孙世袭,永不变更。但在内大臣故去之后马上收回了。这是因为内大臣有什么过失吗?其三,中纳言出缺时,二位中将藤原基通是希望递补的,我也曾极力推荐,但最终没有答应,而将关白的儿子藤原师家补了上去。即便是我说的事不合道理,也总该应允一次吧。况且二位中将是摄政家的嫡男,论官阶,论情理,无人会持异议。但朝廷却采取了完全相反的措施,这实在是非常遗憾的。其四,新大纳言成亲等人密谋于鹿谷,阴谋造反,并非完全是他们几个人的事,这都是法皇指使的。这并不是我故意重提旧事,平家到今天已历七代,怎么可以平白抛弃掉呢!我已年近古稀,来日无多,在我生前尚且动辄产生灭我平氏一门的谋划,更不要说后世子孙还要相继奉仕朝廷,那大概是做不到的了。我老来丧子,无异于枯木无枝;对于前途如何,费尽心机也是无益,因而只能听之任之了。”说着很是生气,又非常伤心。法印既觉得害怕,又觉得可怜,全身汗如雨下。在这种情况下,谁都难以答对,何况自己又是法皇身边的人,对鹿谷的聚会谋划自己早就知晓,如果被指为同谋加以拘捕也很难说清,觉得此刻就象捋龙须、履虎尾一样。然而法印不是寻常的人,他一点也不慌张地说道:“平家以前屡建功勋一点也不错,所以一时产生怨愤也情有可原。但以官位和俸禄而论,朝廷对你平家也算是非常优厚的了,那不就是法皇对你所建功勋的酬答吗?至于近臣谋反,说是由法皇授意,那只不过是谋反者的谗言而已。重于传闻,轻于亲见,这是世俗的通病。身沐异常的朝恩而有逆君之举,人神共鉴,大可畏惧。天意难测,法皇的心意也是如此。以下犯上之事,岂不是有违人臣之礼,请细细思量。所说详情,当由法印转奏。”说罢退了出来。在座的那些人都说:“啊,真了不起。相国那么生气,竟一点也不慌张,从容答了话才退去。”没有不称赞法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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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阴阳头是阴阳寮的长官,属中务省,掌管天文、历算、占卜吉凶等事。

【2】指阴阳道的《金匮经》、《枢机经》、《神枢灵经》。

【3】是花山天皇(984—986)、一条天皇(986—1011)时期的人,精于天文、阴阳占卜,官居从四位天文博士。

【4】见白居易的《新乐府·七德舞》自注。殷宗即殷商贤王高宗武丁。

【5】旧俗,人死后七七四十九天之内为死者安魂诵经,日本称为中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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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大臣被流放

法印回来将入道相国的意见详细奏明了法皇。法皇也觉有理,没有说什么。同月十六日,入道相国按照事先的谋划,宣布自关白起,太政大臣以下公卿殿上人共四十三人,一律停职,闭户蛰居家中,左迁关白公为太宰帅,远流镇西(九州)。关白公说:“情势如此,只能听其自然了。”便在鸟羽附近叫作古川的地方出了家,时年三十五岁。世人都说他是通晓朝廷礼仪、心如明镜的人,都感到惋惜。被贬远流的人如果中途出家,照例是不到原定的地方去的,最初是定在日向国,现在因为出家,便安置在了备前国府附近一个叫井迫的地方。

从前大臣被流放的有左大臣苏我赤兄、右大臣丰成、左大臣鱼名、右大臣菅原道真、左大臣高明公、内大臣藤原伊周公等【1】六人,但作为摄政关白而被流放,是没有先例的。

已故中殿摄政基实的儿子、二位中将藤原基通,乃是入道相国的女婿,被任命为大臣关白。从前圆融天皇在位时,天禄三年(973)十一月一日,一条摄政谦德公去世,其弟堀河关白忠义公【2】当时只是从二位中纳言;他的另一个弟弟法兴院大入道【3】是大纳言兼右大将,而忠义公竟越过了他,升为内大臣正二位。上谕宣达之后,人们都说这是令人吃惊的晋升;现在这次就更是破格了。二位中将并不是参议,没有经过中纳言,就直接做到大臣关白,这是闻所未闻的【4】。对普贤寺公藤原基通被升为大臣关白这件事,上卿宰相、大外记,以及大夫史【5】,无不愕然。

太政大臣藤原师长被停了官职,放逐到东国。保元年间,因为父亲恶左府(赖长)的关系,兄弟四人都被处以远流,其兄右大将兼长、其弟左中将隆长和范长禅师等三人,未及被召回京,就死在流放之地。只有师长在土佐的幡多地方过了九年,于长宽二年(1164)八月被召还,官复原职,第二年又被晋升为正二位。仁安元年(1166)十月又由中纳言升为权大纳言。因当时大纳言没有缺额,所以仅被列于定员之外。大纳言有了六个人,就是从此开端的。像这样由前中纳言升为权大纳言,除后山阶大臣躬守公、宇治大纳言隆国卿外,以前从不曾听说过。师长长于管弦,才艺过人,次第升迁从未滞留,以至做到了太政大臣的最高位,这回不知遭了什么报应,再次被流放。以往在保元年间,左迁于南海的土佐;如今在治承时代,又被流放于关东的尾张。以无罪之身而赏配所之月,原是风雅之人所乐为【6】,所以大臣虽在流配之中也不大觉得烦恼。想起唐朝太子宾客白乐天,谪居浔阳江畔的事,如今自己遥望鸣海潟的风光,赏明月,啸湖风,弹琵琶,吟诗歌,以此打发岁月。有一次,他到尾张国第三神宫去参拜热田明神,夜里为取悦于明神,便弹起琵琶,唱起歌来。当地本是蒙昧之乡,哪有人懂得什么风雅,邑老、村女、渔人、野叟,虽然都侧耳静听,但无人能辨音韵之清浊,声调之律吕【7】。古时唐土“瓠巴鼓琴,鸟舞鱼跃”【8】,“鲁人虞公发声清哀,远动梁尘”【9】。是说妙技达于极点,自然会引起万物共鸣。这时,人们听了师长的妙音,个个产生了莫名的感觉,满座均感奇妙。渐至夜半更深,奏起了《风香调》,使人如闻花之香馥;弹起了《流泉曲》【10】,则似觉月色增辉。随后又唱起诗歌“愿以今生世俗文字之业,狂言绮语之过”【11】,弹奏起琵琶秘曲,明神为之感应,宝殿为之震动。师长说:“如果不是平家将我流放此地,今夜怎能够拜见这种吉祥瑞相呢。”感动得泪流满面。

按察大纳言资方卿的儿子右近卫少将兼赞岐守源资时,被停了两个官职。参议、皇太后宫大夫兼右兵卫督藤原光能,大藏卿、右京大夫兼伊豫守高阶泰经,藏人、左少辨兼中宫权大进【12】藤原基亲,都被同时停了三个官职。朝廷下旨说:“按察大纳言资方卿,其子右近卫少将,其孙右少将雅贤,着即驱逐出京。”上卿藤大纳言实国、博士判宫中原范贞奉命,即日驱逐这三人出京。大纳言资方卿说道:“三界虽广,竟无地可容这五尺之躯;人生无多,却难度这半日时光。”便连夜蒙混出宫,逃往万里之外去了。经过诗歌中很有名的大江山、生野等地,在丹波国一个叫村云的地方暂停下来。后来终于被查到,被流放到信浓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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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这六个大臣都是公元七世纪至十世纪之间的人。

【2】藤原兼通,天延二年(974)任命为关白。居住在堀河,故称为堀河关白。忠义公是他的谥号。

【3】藤原兼家,天元元年(978)为右大臣,后晋升摄政关白。出家于法兴院,故这么称呼。

【4】二位中将而非参议,不得参与朝政。一般历经参议、中纳言、大纳言,才得晋升为大臣。

【5】都是太政官的属员,前者掌管诏书、奏章,后者掌管太政官的文书以及各司各国的事务。

【6】据说中纳言源显基曾说过:“愿将无罪之身,得赏配所之月。”显基是后一条天皇的宠臣,一生得意,殁于永承二年(1047)。这话原是一种假设,表示雅人深致罢了。

【7】中国古时把音乐分为六律六吕,共十二个音阶。

【8】见《列子·汤问篇》。又淮南子有云:“瓠巴楚人也,鼓琴而鸟飞下,潭鱼出。”

【9】见刘向《七略别录》。

【10】《风香调》和《流泉曲》是当时琵琶曲子的名称。

【11】见白居易《香山寺〈白氏洛中集〉记》,下两句是:“转为将来世世赞佛乘之因,转法轮之缘也。……”

【12】中宫职(中宫事务管理机构)的判官。官阶为五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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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行隆其人

前关白松殿【1】的武士中有一个江大夫判官【2】远成,也是平家所厌恶的人。曾经听到谣传,说六波罗已下令拘捕他,还没有想好去什么地方就同他儿子江左卫门尉家成逃走了。逃到稻荷山,下得马来稍事休息,父子计议道:“本打算逃往东国,投奔被流放到伊豆岛的前兵卫佐源赖朝【3】,但他也是钦案追究的人,自身尚且难保。在日本各地无处没有平家的庄园,真是无地方可以躲藏。若在平时住过的地方被拘捕,也太难堪。不如现在回去,如果六波罗派人来捕我们,就剖腹自杀吧。”于是又回到河原坂的寓所里来。果然源大夫判官季定,摄津判官盛澄,率领甲士三百,来到河原坂寓所,将寓所团团围住。江大夫判官来到檐下,大声喊道:“请看吧,各位。回到六波罗就这样报告吧。”便点燃了房屋,父子都剖腹自尽,在烈火中焚化了。

如果问这样上上下下死了这么多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据说是因为现在晋升为关白的二位中将基通公,与前关白松殿的儿子三位中将师家,争夺过中纳言的职位。如果是这样,前关白松殿一人遭逢厄运自属应得,但牵连另外四十余人就很不该了。去年为赞岐院上谥号,为宇治恶左府赠官赠位【4】,但世上还是不平静。因此天下不太平,并不能归罪于赞岐院和恶左府的怨灵作祟。人们都说入道相国的心被天魔盘据着,变得极易动怒,不知天下要发生什么样的大乱了,京中上下人人自危。

那时有个叫前左少辨行隆的人,是已故中山中纳言显时卿的长子。在二条天皇时代,曾任辨官,非常得意,但被停官十几年以来,换季之衣不继,食物常常不足裹腹,过着虽生犹死的生活。入道相国派人对他说道:“有事对你说,请务必立即前来。”行隆想:这十几年来与世无争,难道是有人进了谗言吗?心中万分惊恐。夫人和儿女们都说:“不知道要降临什么灾祸呢!”都吓得哭了。因为西八条频频派使者来催,无可奈何之下,便借了车到西八条去了。万万没有料到,入道相国马上出来相见,说道:“尊驾的父亲显时卿,是我从前事无巨细都与之商量的人,所以我对你的事决不能漠不关心。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闭户隐居,生活想必十分清苦,因为法皇管理政务,我也无法可想。不过现在你可以出仕了,官职的事由我给你安排,你暂且回去吧。”说罢就进去了。行隆回到家中,妻儿们如同见死人复生一样,聚集在一起,高兴得又哭又笑。

太政入道便派源大夫判官季贞,将应由行隆管辖的庄园的许多文书送了过来,又说怕他目前生活拮据,先送来绢一百匹,黄金一百两,还送来一些白米。为供出仕所需,还派来杂役、饲牛人,并送来牛和牛车,应有尽有。行隆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惶惑地说:“这不是做梦吧,不是做梦吧!”同月十七日补了五位藏人的缺,又恢复了左少辨的官职。行隆已经五十一岁了,如今好象年轻了许多。但旁观者都说,这只不过是暂时的荣华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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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松殿即藤原基房,松殿是他的住所。

【2】检非违使的五位尉。判官是检非违使尉的唐名。

【3】源赖朝于平治元年(1159)任兵卫佐,后因平治之乱,削去官职,流放到伊豆国的一个小岛。

【4】这两件事参见本卷第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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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法皇被逐

治承三年(1179)十一月二十日,法皇居住的法住寺殿被军兵包围。人们说:“难道象平治之乱时藤原信赖所做的那样,要放火将人烧死吗?”于是宫中上下女官和女童也顾不得披戴头巾,便纷纷慌慌张张地四散逃走了。法皇也非常惊慌。这时前右大将宗盛卿赶着车子过来说道:“请赶快上车吧。”法皇说:“这是为什么呢?我认为自己没有什么过错,大概要象对成亲、俊宽那样,将我迁到远方的小岛去吧。因为天皇年幼,我时常插手政务,这也是不得已之举,从今以后不再那样做就是了。”宗盛卿说:“事情不象您说的那样,入道公说,在世间平静下来之前,请您暂时临幸鸟羽北殿。”法皇说:“既是这样,宗盛,你就陪我一起去吧。”宗盛怕父亲生气,不敢同去。法皇说:“唉,看来你比你的兄长内大臣要差得多了。那年遇到同样的事情时,是内大臣挺身而出制止住了,因而能够平安至今。因为现在再没有诤谏之人,所以才会发生这样的事。以后的事就难以预料了。”说着落下泪来。

于是法皇坐上车,身边没有一个公卿、殿上人陪伴,只有一个宫中做粗活的下级武士叫金行的人陪伴着;车后边还有一个老尼。这位老尼是法皇的乳母,称作纪伊二位【1】。车子顺七条大路向西,再转上朱雀大路一直往南走去,连路上那些身分低微的男女都叹息道:“啊呀,这不是法皇被流放了吗?”没有一个人不流泪的。又有人说:“难怪初七夜里发生大地震,那不正是预兆吗!听说一直到十六亿【2】深的地下都有感应,可见连大地的守护神都被惊动了。”

法皇来到鸟羽殿时,不知大膳大夫信业是如何混进来的,只有他在法皇身边侍候。法皇对他说:“我想今天晚上就会被杀掉,想沐浴一番洗净身体,你有什么办法吗?”信业自今天早晨起,就觉得魂不附体,惶恐难安,现在听了法皇的话,更是不知所措,便卷起狩衣的袖子,将杂木编的篱笆拆掉,又砍下廊沿下的短柱,打来了水,生火烧起热水,为法皇洗澡做准备。

静宪法印来到西八条入道相国府邸,说道:“听说昨天晚上法皇临幸鸟羽殿了,跟前没有人伺候,这似乎不太象话,如果没什么妨碍,就请让静宪去吧。”入道相国答应了:“那你就快去吧,我知道你不是喜欢惹事生非的人。”于是法印就来到鸟羽殿,在门前下了车,走进门去。法皇正在高声念经,听起来很是凄凉。见法印突然来到,法皇不禁落下泪来,泪水打湿了捧着的佛经。法印见此情景悲从中来,将僧衣的袖子掩着脸,哭泣着走到法皇身边。此时只有老尼一人在法皇跟前,她说:“啊,法印长老,法皇自昨天早晨在法住寺殿进餐之后,直到今天早晨,一直没有进食,冬夜这么长,也一直不曾睡觉。他的命恐怕不会长久了。”法印听了老尼的话,拭泪答道:“无论做什么事都应有个限度,平家富贵尊荣二十多年,如今作恶多端,大概快要灭亡了。天照大神、正八幡宫【3】怎么会抛弃法皇呢!尤其是君王所信奉的日吉山王七社,并没有改变守护《法华经》的誓愿,以其《法华经》八卷的功德,足以保佑法皇平安,所以不久之后定会政归法皇,逆臣贼子一定会象水泡一样被消灭。”听了他这番话,法皇感到莫大的慰藉。

高仓天皇因关白被流放,臣下死亡颇多,非常悲哀。后来又听说法皇被幽禁在鸟羽殿,于是就不再进食,托病躺在寝宫里。

法皇被幽禁在鸟羽殿之后,宫里举行临时的神事,天皇每天夜里都在清凉殿的石灰坛上遥拜伊势大神宫,专为法皇的安全做祈祷。虽然二条天皇【4】是贤王,但依据“天子无父母”之说,时常违逆法皇的意思,因此其子孙不能长保帝位。继位的六条天皇于安元二年(1176)七月十四日,年仅十三岁就去世了。这实在是非常可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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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是藤原通宪的妻子,赐爵二位,因她父亲是纪伊守藤原兼永,所以称为纪伊二位。

【2】原文为“十六洛叉”;洛叉是梵文译音,等于“亿”。

【3】正八幡宫崇祀应神天皇。

【4】是后白河法皇之子,为第七十八代天皇。六条天皇是二条天皇的儿子,在位只三年,由高仓天皇继任。高仓天皇是后白河法皇的第三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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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城南离宫

古书上说:“百行孝为先,明王以孝治天下。”【1】所以唐尧尊敬衰老的父亲,虞舜孝顺他的顽固的母亲【2】。高仓天皇以这些贤王圣主作为楷模,这种品德实在是非常可贵的。其时,天皇从宫中派人悄悄将书信送到鸟羽殿来。信中说:“时势到了这种地步,身为九五之尊又有何益;倒不如效法宇多法皇【3】、花山法皇,离世出家,遁于山林之中,做一个修行的僧侣,那样倒更好些。”法皇回信道:“万万不可出此下策,你居至尊之位我还有所指望。若你出家隐迹,我还有什么指望呢?万望务必等着看到我的结局再做打算。”天皇读了回信,用信掩着脸,悲泣不止。书上说:“君犹舟也,臣犹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4】正是如此,臣下既能忠君保主,也能推翻君王。从前保元、平治年间,入道相国曾多次勤王护国,到了现在的安元、治承年间,便已目无君王了。这岂不是和史书所说的一样吗!

大宫大相国藤原伊通,三条内大臣藤原公教,叶室大纳言藤原光赖,中山中纳言藤原显时,都已死去了。而今旧日大臣只剩下藤原成赖和平亲范了。他们都说:“时势到了这种地步,身处朝廷,任大中纳言,又有何益!”虽然二人都正当盛年,也都出家归隐了。民部卿入道亲范,在多霜的大原出家,宰相入道成赖在雾浓的高野遁世,除了一心一意祈求后世冥福之外不再理会世上之事了。古时曾有身托于商山之云、心寄于颖川之月的人【5】,不都是因为学识渊博,志向高洁,所以才弃世离俗的吗!隐居在高野的宰相入道成赖,听到京中的种种传闻,说道:“看来,我等早日决心遁世,确是明智之举。如果是在朝中听到这些消息,那该怎样自处呀!保元、平治之乱,已是悲惨之至;也许是因为当今已是末世吧,以后还不知会出现什么样的乱子来呢!我正是拨云登山,犹恐不高;入山隐居,犹恐不深呢!”这话确实不错,这世间实在不是心地善良的人能够安居的。

同月二十三日天台座主觉快法亲王因为屡次辞退,仍以前座主明云大僧正为天台座主。入道相国如此肆意妄为,是因为他女儿身为中宫,女婿官居关白,所以觉得万事尽可放心了。他说:“一切政务完全交给天皇处理好了。”便回到福原去了。前右大将宗盛卿急忙进宫禀奏,高仓天皇说:“法皇将天下禅让给我,我本无心于政务,还是一切由你与关白商量着办吧。”根本不予理睬。

法皇在城南离宫,冬天已过去了一半,只有山野的烈风呼啸,清冷的月色惨白地照在庭院中,院中虽有积雪,却无踏雪寻访之人;池面上结满了冰,却没有群集喧闹的鸟雀。大寺钟鸣犹如遗爱寺【6】的声响;西山的雪,恍若香炉峰【7】的景色。霜夜寒风,音响微传于御枕;晓冰行车,轨迹远伸于门前。行人征马,匆匆走过的情状,凡夫俗子混迹红尘的景象,一看之下,陡然生出不尽的感慨。法皇曾说:“守卫宫门的乡间武士,日夜克尽职守地警卫,不知这是前世结下的什么因缘。”因而非常惶恐。眼前的所有景物,无不引起法皇的忧思。因为这些景物,有的象昔日的游幸,有的象参拜诸山神社佛寺,有的则象万寿贺典,于是禁不住流下怀旧的泪水。暑来寒往,春去秋至,时间已到了治承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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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孝经·孝治章》有云:“明王以孝治天下。”

【2】虞舜父顽母嚣,见于《尚书·尧典》。此处所云唐尧的孝行,不见于典籍。

【3】宇多天皇于宽平九年(897)退位出家,云游诸山灵寺。

【4】语出《荀子·王制篇》,亦见于唐《贞观政要》。

【5】商山之云,指商山四皓,汉初的四位贤者。颖川之月指许由,帝尧时避居颖川,不愿接受帝尧的禅位。

【6】江西庐山的古寺,白乐天《白氏文集》有云:“遗爱寺之钟,欹枕而听;香炉峰之雪,拨帘而看。”

【7】香炉峰在遗爱寺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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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岛临幸

治承四年(1180)正月初一,在鸟羽殿方面,因为未获入道相国的许可,法皇也表示应该谨慎小心,所以一直到初三也无人前来拜谒。但已故少纳言入道信西的儿子、樱町中纳言成范卿,以及他的兄弟左京大夫修范卿,获准晋见法皇。正月二十日,是东宫【1】穿裤和吃鱼的日子,举行了庆贺典礼,但在鸟羽殿,法皇却只当这是别人家的事情,只是听说而已。

二月二十一日,高仓天皇没有任何病症,却被逼禅位,让东宫践祚。这完全是出于入道相国的专横跋扈。平家的人都说时运到了,全都高兴得手舞足蹈。神镜、神玺、宝剑这三件神器【2】照例是要传给新帝的。公卿们在行礼的地方坐下来,一切按照例行的仪式进行,由辨内侍【3】捧出宝剑,在清凉殿西面由泰通中将接了过去。接着备中内侍捧了放神玺的匣子出来,隆房少将接了过去。内侍想,自己亲自捧这神器的匣子,今夜也许是最后一次了,心里生出无限感慨。少纳言内侍却有另外的考虑,本来应该由她捧出神玺匣子,她想如果拿了这匣子,以后就不能长久地做新帝的内侍,便临时推辞了。少纳言内侍当时年纪已不小了,人们都指责她说:“指望第二次得到青春是很不实际的。备中内侍当时只有十六岁,年纪虽小,却甘愿捧这只宝匣,这的确是很可贵的。”世代相传的宝物,都由经管人一件件接收下来,送到新帝的临时寝宫五条殿【4】去了。如今高仓上皇住的闲院殿灯光暗淡,既没有鸡人【5】报晓,也不再有侍卫武士唱名报到了,上皇所有的旧人都感到不安,在喜庆的典礼上不由得痛心流泪。左大臣藤原经宗来到公卿列坐的殿堂上,宣布高仓天皇让位的事,一些心肠软的人听了无不流泪。即便是高仓上皇自愿将帝位让给东宫,以图今后在后宫过清静日子,在这个时候心有凄怆也是常情,更何况他并非出于本心,而是被迫退位,因此那种悲哀之情更是一言难尽了。

新帝当时只有三岁,人们都说这次让东宫践祚太早了。平大纳言时忠卿是新帝乳母帅殿侍【6】的丈夫,他说:“有人说这次让位给幼帝太早了。在外国,周成王三岁即位,晋穆帝两岁登基。在我朝,近卫天皇三岁,六条天皇二岁,都还裹在襁褓之中,不能正式冠戴,或是由摄政背着登基或是由母后抱着临朝。后汉的孝殇皇帝【7】诞生百日就登基为帝了。天子幼年即位,和汉两国都不乏先例。”但是,当时一些有识之士窃窃私议道:“唉,这说的是什么话,倒不如不说的好。那都是什么好先例呀!”东宫登基称帝,入道相国夫妇便成了天皇的外祖父、外祖母了,受到准三后【8】的诰封,赐予年官年爵【9】,赐给差役从人,家中出入的都是身着锦绣的武士,宛如宫禁一般。出家入道之后,竟有如此的荣华。以出家人而获准三后的诰封,这是仿照法兴院的大入道兼家公【10】的先例。

三月上旬,传说高仓上皇将临幸安艺国严岛,人们觉得非常诧异,都说帝王退位,临幸诸神社都是从八幡、贺茂、春日等处开始的,这是常例,为什么要到安艺国呢?令人不解。有人说:“白河上皇曾临幸熊野,后白河法皇曾临幸日吉神社,现在这次临幸,是上皇的高见,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因为严岛是平家非常崇敬的神社,此举面上好象与平家同心,实际上却是为了幽闭在鸟羽殿的法皇,缓和一下入道相国的反感。”但是山门僧众听了却非常愤慨,说道:“如果不临幸八幡、贺茂、春日,那就应该临幸我们比睿山的山王七社。临幸安艺国是哪朝哪代的先例?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抬着神舆去阻止这次临幸。”因为有了这种议论,临幸就延期了。后来经过入道相国多方劝慰,山门僧众才安静下来。

三月十八日,上皇因为即将启驾出行,临幸严岛,所以先到入道相国西八条的府邸。黄昏时分,召见前右大将宗盛卿,说道:“明天在临幸途中想顺路到鸟羽殿谒见法皇,你以为如何?不通知入道相国有些不妥当吧。”宗盛流着泪道:“应该没什么妨碍吧!”上皇说:“那么,你今晚就把这事告诉鸟羽殿。”前右大将宗盛卿急忙来到鸟羽殿,禀报法皇。法皇因为渴望已久,有些不相信地说,这不会是做梦吧?

十九日,大宫大纳言隆季卿在深夜时分便来催促出发。早就说要临幸严岛,如今到了西八条,才算最后成行了。那时节,已是三月过半,下弦的残月被乱云遮得朦朦胧胧,飞向北国的归雁在空中长鸣,此时听了一定会有很深的感慨吧。天还没亮的时候,便到了鸟羽殿。在门前下了车,走进门去,只见人影寥落,树影阴森,这里竟如此萧条,给人凄凉之感。已是暮春,树叶繁茂成荫;枝头花色早褪,宫中的莺声也显得苍老了。去年正月初六,行幸法住寺殿,觐见法皇和太后时,乐屋管弦齐奏,公卿罗列,卫士林立,百官有司相率迎接,幔门洞开,芦席铺道;这些正规仪式今天一点都没有,简直象做梦一样。成范中纳言报告上皇来到,法皇移驾寝殿中央正面相候。上皇今年二十岁,在凌晨的月光之下,显得十分俊秀,与已故母后建春门院非常相象。法皇见了,想起故后,不由得落下泪来。法皇和上皇的座位很近,他们的谈话别人是听不到的。在御前侍候的只有老尼一个人。谈了许久,太阳已升起,便告辞离去,在鸟羽的草津上船启程了。上皇看到法皇在离宫过着幽静寂寞的生活,心中非常凄恻。法皇又想到上皇旅途野宿,浪上舟中定感劳顿,心中也非常不安。这次临幸,撇开伊势神宫、八幡、贺茂,而到遥远的安艺国参拜严岛明神,想来一定会被神佛接纳,所祈求的一定会如愿,应该是毫无疑义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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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高仓天皇的皇子,平德子所生,年方三岁,按照当时习俗,三岁时应行穿裤仪式,并开始吃鱼肉。

【2】这三件是日本传国之宝。神玺,不同于中国宫廷的玉玺,乃是一种玉石串饰。取种种玉石作为勾玉,头大尾小,头上有孔,穿作一串,悬于颈下,作为装饰。传说古时天照大神(太阳女神)隐藏起来,世上没有阳光,因此诸神齐集,造作此串,歌舞大笑,诱她出来,并以镜照她,不让她再躲藏,这就是镜和玺的由来。宝剑则是天照大神的弟弟素戋鸣尊从八头大蛇身上取出的。

【3】辨内侍是一女官。内侍是官职,辨是她父亲的官衔,并非她的姓氏。按当时惯例,宫中均如此称呼。以下的备中内侍、少纳言内侍,与此相同。

【4】大纳言邦纲的府邸。

【5】宫中司晨报晓的人。

【6】典侍是内侍司的次官,帅是其父藤原显时太宰权帅的官职。

【7】后汉孝殇皇帝于元兴元年(105)十二月即位,第二年八月就死了。所以说不是好前例。

【8】即按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的规格支取年俸。

【9】为给在朝任职的官员增加收入,另赐地方官的名号,谓之“年官”;为此特叙为从五位,谓之“年爵”。

【10】藤原兼家出家后,其府邸建为法兴寺,故称之为法兴院大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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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銮

同月二十六日,上皇到了严岛,以入道相国所宠爱的巫女们的住所作为行宫。在那里住了两天,举行了诵经和舞乐等仪式。三井寺的公显僧正充任导师,他登上高座,鸣钟之后,向神佛申明缘由,高声朗诵道:“远离九重皇都,冲过八重海浪,来此参诣,御心之诚,实可感激。”上皇与随侍臣下听了无不掉泪。以后,又在严岛主宫和配宫,以及其他各社各寺,一一礼拜。在从主社顺着山路到达约有五町远的瀑布之宫时,公显僧正作歌一首,题在拜殿的廊柱上:

一幅白练落九重,

得结因缘喜心中。

神官佐伯景弘晋升为从五位上,国司菅原在经也晋升为从四位下,在上皇宫中特许登殿。严岛的座主尊永升为法印。这次临幸,神明亦为之感动,想来入道相国的心情也会缓和一些吧。

二十九日,上皇的御舟解缆回航,但因海上风浪太大,又返回严岛,停泊在阿里浦。上皇说:“这也许是因为大明神惜别之故,大家作歌吧。”隆房少将作歌道:

惜别回舟阿里浦,

神明助力白浪翻。

到了夜半,风浪平息,御舟重新启航,当天到了备后国的敷名港。在应保年间,后白河法皇临幸的时候,这里的国司藤原为成修建了行宫,入道相国便预备以这里供上皇临幸之用,但上皇并没有上岸。“今天是四月初一,在京城是换穿夹衣的日子。”提起这件事,随行人员都非常想念京城。岸边松树上鲜艳的藤花盛开着,上皇见了便将隆季大纳言叫过来,说道:“将那藤花折一枝来。”这时正巧左史生中原康定坐着舢板从上皇前面驶过,便叫他去折。康定便折了一枝,连同松枝一并献上。上皇非常满意,高兴地说道:“以此花为题作一首歌吧。”于是隆季大纳言咏道:

祝愿君王千载寿,

藤萝攀附苍松枝。

随后上皇便与身边的人说笑,并打趣地说道:“那位着白衣的巫女,心里一定非常挂念邦纲吧。”大家都笑了起来。大纳言正要辩解的时候,一个侍女拿进一封信札说道:“这是给五条大纳言的。”说着,呈上信札。众人顿时哄笑起来,说道:“果不其然!”大纳言接过来看时,乃是一首和歌:

袖浸白浪已湿透,

起舞翩翩意难酬。

上皇看了,说道:“倒是很风雅呢,快和一首吧。”上皇就叫人拿来笔砚给他。于是大纳言和道:

芳姿未睹应见谅,

泪如波涌眼迷蒙。

这以后,便在备前国的儿岛停泊。

五日,天晴风静,海面上十分平稳,御船在前面航行,随侍众人的船跟随其后,穿过海上的烟雾顺利行进。当天酉时【1】便抵达播磨国的山田港。从那里改乘御辇前往福原。随行众人虽然都想早日回京,但六日这天,上皇却在福原逗留了整整一天,观赏了各处的风光。连池中纳言赖盛卿的山庄以及新垦荒地都看过了,七日才离开福原。行前,隆季大纳言奉旨对入道相国一家颁赐恩赏。入道的养子丹波守清邦,叙正五位下;入道的孙子越前少将资盛,叙从四位上。当日行抵寺井,八日回到京城。出迎的公卿、殿上人都来到鸟羽的草津。回銮的时候,不再临幸鸟羽殿,直接到入道相国的西八条去了。

同年四月二十二日,新帝登基。登基大典本应在太极殿举行,因前年被焚后尚未修复,所以改在太政官的正厅举行。但是,九条公藤原兼实说:“太政官的正厅,相当于臣下的家里管杂事的账房。既没有太极殿,就应在紫宸殿举行大典。”便又改在紫宸殿了。但又有人说道:“保康四年(967)十一月一日,冷泉天皇在紫宸殿登基,那是因为主上有病,不能临幸太极殿,引此为例怕不好吧。莫如仿效后三条天皇延久年间(1069)的事例,就在太政官正厅举行。”但是,这事既经九条公决定,就无须多加议论了。东宫践祚时,中宫从弘徽殿移驾仁寿殿,抱幼帝到宝座上,那情形非常庄严。平家的人差不多全部都来侍候,只有小松公的公子们,因为去年内大臣去世,居家守丧,不便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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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酉时是下午六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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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氏一族

藏人左卫门权佐【1】藤原定长,将这次登基的情形,其秩序井然、行礼如仪等项,细细写了十张厚纸,呈给八条府邸的入道相国的夫人【2】。夫人满面含笑,十分喜悦。然而,这里虽然喜庆有余,热闹非凡,但外面却并不平静。

那时,后白河法皇的第二皇子以仁亲王,因为是住在三条的高仓地方,所以称为高仓宫。他的母亲是加贺大纳言季成卿的女儿。永万元年(1165)十二月十六日,以仁亲王十五岁,在近卫河原的邸宅悄悄举行了冠礼。他写得一手好字,有出众的才学,本应继承帝位,但已故的建春门院【3】对其多有猜忌,因而只好闭门索居。花下春游,手挥紫毫作诗歌;月前秋宴,自吹玉笛奏雅音。就这样打发岁月,到了治承四年(1180),已是三十岁了。

有一天夜里,住在近卫河原的源三位入道赖政【4】,悄悄来到高仓宫的居室,说出了一番非常惊人的话。他说:“你是天照大神四十八世后裔,从神武天皇算起已是七十八代【5】了,本应被立为太子,继承帝祚,但你今年已经三十岁,还一直做着亲王,难道不觉得遗憾吗?细察当今形势,表面上服从平氏,内里心怀怨恨的人不计其数。你完全可以起兵举事,灭掉平家。若能这样,那么被平家无限期地幽禁在鸟羽殿里的法皇也能安心了,你也可登上帝位,这是最大的孝行。如果你能下定决心,只要发出号令,源氏一族甘愿为您效命的着实不少呢。”接着又说:“首先,在京都的就有出羽前司光信的子弟:伊贺守光基【6】、出羽判官光长、出羽藏人光重、出羽冠者光能;在熊野的有故六条判官为义的小儿子十郎义盛,他正在隐居;在摄津国的有多田藏人行纲,但他在新大纳言成亲卿谋反时,一面参予其中,一面又叛变告密,是个不忠不义的人,不足挂齿,尽管如此,还有他的弟弟多田二郎知实,手岛冠者高赖,太田太郎赖基;在河内国的有武藏权守入道义基,其子石河判官代【7】义兼;在大和国的有宇野七郎亲治之子:太郎有治,二郎清治,三郎成治,四郎义治;在近江国的有山本、柏木、锦古里等地的源氏族人;在美浓和尾张两国的有山田次郎重弘,河边太郎重直,泉太郎重满,浦野四郎重远,安食次郎重赖、其子太郎重资,木太三郎重长,开田判官代重国,矢岛先生重高、其子太郎重行;在甲斐国的有逸见冠者义清,其子太郎清光,武田太郎信义,加贺见二郎远光,加贺小次郎长清,其子太郎清光,武田太郎信义,加贺见二郎远光,加贺小次郎长清,一条次郎忠赖,坂垣三郎兼信,逸见兵卫有义,武田五郎信光,安田三郎义定;在信浓国的有大内太郎惟义,冈田冠者亲义,平贺冠者盛义,其子四郎义信,带刀先生【8】义贤的次男木曾冠者义仲;在伊豆国的有被流配的前右兵卫佐赖朝;在常陆国的有信太三郎先生【9】义宪,佐竹冠者昌义,其子太郎忠义、三郎义宗、四郎高义、五郎义季;在陆奥国的有已故左马头义朝的小儿子九郎冠者义经【10】等。所有这些人无一不是六孙王【11】的后裔,多田入道满仲的后代。从前削叛平逆,靖平天下,源平两家并无优劣之别,如今却判若云泥,还不如主仆关系。源氏族人,在各国的,从属于国司;在庄园的,从属于总管;他们只是被驱遣着作些杂务,不得宁息,心中十分苦闷,如果你有决心,只要一声令下,那些人定会昼夜兼程奔集你麾下,灭掉平家是指日可待的事。我虽已年迈,也会率领子弟前来听您调遣。”

高仓宫听了不知如何是好,一时难以下定决心。先前,阿古丸大纳言宗通卿的孙子,前备后国国司季通的儿子少纳言伊长,精通风鉴之术,被称为风鉴少纳言。他谒见高仓宫时曾说过:“您有登大位的相,天下之事是不可放弃不管的。”而今源三位入道又这么劝说,高仓宫因而想道:“这大概就是天命所归吧,一定是天照大神的启示了。”于是下了决心,着手筹划起来了。首先将熊野的十郎义盛召来,任他为藏人,改名行家,叫他去东国传达号令。

同年四月二十八日,行家从京城出发,先到了近江国,然后又到美浓、尾张传檄所有源氏。五月十日行抵伊豆国的北条,向被流放在那里的前兵卫佐源赖朝传达了亲王令旨。信太三郎先生义宪是行家的兄长,当然应该传达给他,于是又到了常陆国信太郡的浮岛。又因为木曾冠者义仲是行家的侄儿,也应通知他,于是又往中山道去了。

那时,熊野别当湛增是很忠于平家的人,不知为什么,也听到了这个消息。他说:“听说新宫十郎义盛领到高仓宫的号令,传达给美浓、尾张的所有源氏族人,眼看就要兴兵谋反了。那智新宫的那些人,想必也一定会帮助源氏。湛增所受平家之恩,天高地厚,怎么能背叛呢,先灭一下那智新宫的人的气焰,然后再向平家报告。”于是便率领甲士一千人,向新宫叫作凑的地方进发。新宫方面有鸟井法眼【12】、高坊法眼,还有武士宇井、铃木、水屋、黾甲等人,那智方面则是以执行法眼【13】为首,总计二千多人。两方大声呐喊,箭矢相向,源氏射过来,平家射过去;两方喊声不衰,箭镝之声不绝,连战三日。熊野别当湛增的部卒伤亡殆尽,湛增自己也受了伤,侥幸保住了性命,逃往熊野本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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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即以藏人身分兼左卫门尉的额外次官。

【2】入道相国的夫人是幼帝的外祖母。

【3】参见第一卷第十节注二。

【4】是源赖光的后裔,属多由源氏一族,死于平治之乱的源义朝是他的从兄弟。他文武双全,颇有资望。

【5】父子相传为一世,此处所谓“代”,是指帝位相袭,其间因有兄弟相继的,所以按代计算,要比世多。

【6】以下这些人都是源氏一族,这里所列的名字,开首两字是现在住所的地名,末尾两字是本人的名字,中间两字或四字表示排行或官职或其他身分。

【7】判官代是护卫太上皇、皇后、皇妃,负责警卫后宫的判官。检非违使、兵卫府、卫门府的尉(三等官)称为判官。

【8】带刀先生是太子警卫长官。

【9】带刀先生的简称。

【10】源义朝之子,源赖朝的异母弟,排行第九,故称九郎。

【11】源经基,是清和天皇(858—876年在位)第六子贞纯亲王的儿子,所以称为六孙王。后来降为臣籍,赐姓源氏,是为源氏祖先。源满仲是他的儿子,住在摄津国的多田。

【12】法眼是仅次于法印的僧官。

【13】执行法眼:总管寺院一切事务的僧人称为执行。法眼是官阶,执行是官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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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鼬

后白河法皇一直担心:“也许会被放逐到远方,流放到荒岛去吧。”但却在城南离宫鸟羽殿住了两年。

同年五月十二日中午,鸟羽殿里出现许多黄鼬到处乱窜。法皇见了大惊,自己先占卜了一下,然后召来当时还称作鹤藏人的近江守仲兼,说道:“你将这卜文拿给泰亲看看,让他查明吉凶,将占卜释文写好。”仲兼拿了卜文到阴阳头安倍泰亲那里去了。但泰亲不在住处,说是到白川去了,便赶到那里去找。见到泰亲,传达了法皇的旨意,泰亲旋即写好了占卜结果。仲兼赶回鸟羽殿,要从大门进去,守门卫士不许。但他熟悉路径,便翻过矮墙,从宽廊下爬了进去,透过廊板的缝隙把泰亲的占卜释文呈给法皇。法皇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三日内将有喜庆,但也有忧伤。”法皇说:“喜庆或许还有,至于忧伤,我已落到了这个地步,还能发生什么可忧伤的事呢。”

却说前右大将宗盛卿为法皇的事屡次恳求入道相国,入道也终于答应重新予以考虑,于是在五月十三日,把法皇从鸟羽殿移到八条乌丸的美福门院【1】。泰亲说的“三日内将有喜庆”,就是指这事吧。

就在这时,熊野别当湛增所差的信使也来到了京城,报告了高仓宫谋反的事。前右大将宗盛卿大吃一惊,马上转告住在福原的入道相国。入道相国等不及来使说完,便匆匆返回京城,说道:“没有别的办法,只有马上将高仓宫抓起来,流放到土佐的播多去。”便命三条大纳言实房为专差,率头辨【2】光雅前去查办。同时命源大夫判官【3】兼纲、出羽判官光长,领兵驰赴高仓宫住处。这个源大夫判官就是三位入道源赖政的次子。然而,这时平家还不知道高仓宫的谋反就是三位入道撺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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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原是鸟羽天皇皇后的住所。

【2】兼任藏人头的辨官。

【3】大夫判官是官阶为五位的检非违使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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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连

五月十五日夜里,高仓宫正在家中欣赏出没于云间的明月,怎么也想不到事情已经泄漏了。这时有人自称是源三位入道的使者,拿着一封信急匆匆地走来。高仓宫乳母的儿子六条佐大夫宗信接过信来,送给高仓宫,那信中写道:“殿下谋划之事已经败露,入道说要将你流放到土佐的播多去,差役已经动身前去奉迎了。请殿下赶快移驾三井寺,我也立即前往。”高仓宫顿时慌作一团,不知所措。侍从武士有个叫长兵卫尉信连的说道:“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有扮成女人逃走了。”高仓宫也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脱身,便披散头发,披上斗蓬,戴上女笠,由六条佐大夫宗信拿着伞,另一个叫鹤丸的僮仆,把装了什物的布袋顶在头上,好象年轻的侍从去迎接小姐一样,就这样跟着出发了。顺高仓小路往北一直逃去,路上遇着一条大沟,高仓宫轻轻一跳就跳过去了。过路的人惊讶地说:“这个女人好不稳重,怎么能这样跳沟!”高仓宫也顾不上这些,匆匆走了过去。

长兵卫尉信连在王府内留守,他叫那些女官找地方躲藏起来,又收拾了一下看起来不大相宜的东西,发现高仓宫喜爱的一支叫作小枝的笛子,忘在居室的枕边。信连心想,如果高仓宫想起这笛子来,怕是要回来取的,便说:“这可不得了,高仓宫喜爱的笛子可不能丢下。”于是便追了出去。在离王府五町远的地方追上主人,把笛子送上去,高仓宫十分高兴,说道:“如果我死了,就把这笛子放在棺里吧。”又说道:“你也一起走吧。”信连说:“现在来接人的差役就要到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怎么行。信连一直在家里侍候,这是尽人皆知的,今天晚上忽然不见了,他们会说那家伙竟也逃掉了。作为手执弓矢的人这岂不有损声名吗,这是绝对不可以的。我回去对付那些差役,等打退了他们再赶上来。”说完就回去了。长兵卫那天在淡蓝的狩衣下穿着葱绿线缝缀的腰甲,带着卫府的腰刀【1】。他把向着三条大路的大门和向着高仓小路的旁门全都打开,等待差役的到来。

源大夫判官兼纲和出羽判官光长,率领军兵三百余骑,于十五日夜半子时包围了高仓宫的王府。源大夫判官心中另有打算,在门外远远地勒住了马。出羽判官光长则骑着马径直闯进王府,立马院内,高声喊道:“有报告说您要谋反,我等奉检非违所别当之命,前来迎接,请赶快出来吧。”长兵卫尉信连站在宽廊上说:“亲王不在府上,出外拜佛去了。有什么事,就请对我说吧。”出羽判官道:“说些什么!不在王府会在哪里!别听他胡说,进去搜一搜!”长兵卫尉信连听了说道:“你们这些差役,好不通事理!骑马闯进王府已是不对,又叫手下进去搜,这成什么体统。有我左兵卫尉长谷部信连在这里,不要上前,免得伤了你们!”检非违使厅的差役中有个叫金武的大力士,他飞跳到宽廊上直奔长兵卫而去,其他差役见了,也跟了上去。长兵卫把狩衣上的纽带割掉,脱了下来,同时抽出卫府的腰刀。那腰刀却是精心制作的,便放开手脚砍杀起来。差役们拿的是大腰刀和长刀,被信连的腰刀杀得七零八落,犹如狂风扫枯叶一般,顷刻之间地上满是残尸断肢。

其时正是五月十五日夜晚,月亮从云丛中显露出来,非常明亮,差役们不熟悉王府情形,被追到那边长廊下,咯嚓给一刀;逼到这边角落里,噹啷砍一下。有人问:“你为什么反抗宣旨的使者?”信连反问道:“什么叫宣旨!”这时信连的腰刀弯了,他跳到一旁,用手把刀拗直,又踩了踩,回身又砍倒了十四五个强敌。这时刀尖折断了三寸来长,眼着寡不敌众,便打算剖腹自尽,一摸腰间,短刀却不见了。万不得已,便想从通向高仓小路的旁门逃走,这时迎面杀出一个手持长刀的人来。信连想跳过长刀,但已来不及了,腿上被砍了一刀。尽管他性情刚勇,但怎么也敌不过那么多人,终于被活捉了。后来将王府内仔细搜查了一遍,也没找到高仓宫,只得将信连一个人带到六波罗来。

入道相国坐在帘子后面。前右大将宗盛卿站在宽廊上,见信连被带进院子,便喝问道:“喂,说什么叫宣旨、胡乱砍杀官差的,就是你这家伙吧?你还杀死砍伤好多检非违使厅的差役,要严加审讯,问明情由,然后带到河原斩首。”信连听后毫不畏惧,仰首朗声大笑道:“听说近来每天夜晚都有人来王府窥探,我以为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也没用心戒备。今天晚上突然有穿着铠甲的人闯进来,问他是什么人,说是什么宣旨的使者。那些山贼、海贼、强盗等,往往自称是公卿家的公子,要不就说是宣旨的使者。所以我就说什么叫宣旨,便砍杀起来。假如我认真准备,身穿铠甲,手持钢刀,那些所谓的官差怕是一个也别想活着回去。亲王现在哪里我不知道,就是知道,身为武士我也绝不会说的,拷问审讯又有什么用呢!”说完就不再开口说话了。许多在场的平家武士都说:“真是刚勇的汉子,怪可惜的,杀了真不应该。”其中有人说:“那年在武者所【2】的时候,有六个强盗,大家都抵挡不住,他一个人追了上去,砍倒四人,生擒二人,因此被任命为左兵卫尉,真是以一当千的武士。”大家交口称赞。入道相国因此也改了主意,将他流放到伯耆的日野去了。后来,源氏当权,信连便东下镰仓,经过梶原平三景时,将事件的始末一一上达,镰仓公听了说道:“真是感人的事。”称赞不已,便赐给他能登国的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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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卫府腰刀原是实用的武器,后来成了华丽的装饰。

【2】法皇的警卫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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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武士

亲王顺高仓小路向北,又转上近卫大路向东,渡过贺茂川,来到了如意山。古时候,天武天皇在东宫的时候,曾受到匪徒袭击,他逃到吉野山,扮成少女模样,现在高仓宫的情形与他一样。作为王室后裔,这样整夜在陌生的山路上奔走,自然是很不习惯的,脚中渗出的血染红了路上的石子,夏草丛中的露水落在脚上伤处十分疼痛。就这样经过一夜奔逃,东方破晓的时候来到了三井寺。高仓宫说:“生虽无益,却也惜命,只得投靠到众僧这里来了。”众僧非常感动,便将南峰的法轮院布置一番,作为亲王临时的住所,请亲王住下来,并迅速备好了膳食。

第二天,也就是五月十六,京城中纷纷传说高仓宫兴兵谋反,人已经逃走了。满城人心惶惶。法皇听了说道:“离开鸟羽殿可算是一件喜事,泰亲卜辞中说还有忧伤的事,大概就是指这件事吧。”

且说源三位入道赖政,这几年本打算安稳度日,为什么今年会兴起谋反之念呢?这是因为平家次子前右大将宗盛卿作了一些欠妥当的事。因此说,人得势的时候,对于不该做的事,不该说的话,都应该审慎小心,不要去做去说。

说起这事的根源,是因为源三位入道的嫡子伊豆守仲纲得了一匹骏马,即使在宫中也非常有名;那是一匹茶褐色的马,被认为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神品,论起脚力和性情,可以说没有更好的了;这匹马叫木下。前右大将听说此事,便派人到仲纲那里说:“听说府上有匹著名的骏马,请赐借一饱眼福。”伊豆守回复道:“是有一匹好马,但因为近日驰骋过度,为了让它休养一下,已送到乡下去了。”宗盛卿听了使者的回报,说道:“那就算了吧。”也没再说什么。但当时在座的平家武士们却生出事来,有的说:“什么!那马前天还在他家呀!”有的说:“不,昨天还在那里。”又有人说:“今天早晨我还看见他在院子里骑着转呢!”宗盛卿就说道:“他这是舍不得呀,真是可恶,一定要把那马要来!”于是,或差武士去要,或送信去追索,有时一天之内去五六次,有时一日之中去七八回。三位入道听说这事,便将伊豆守叫来,说道:“即使是黄金做的马,人家那么想得到,也不应该吝惜呀!快把那马送到六波罗去。”伊豆守不得已,便写了一首短歌,连马一同送到六波罗去。歌曰:

爱之慕之,何来顾之!

如影随形,岂忍弃之。

宗盛对这歌并不理会,只是说:“马确是好马,只是它的主人太吝啬了,把主人的名字烙在马身上吧。”便在马身上烙了“仲纲”两字,拴在马厩里。每遇客人来访问道:“听说您得了一匹名马,牵出来看看吧。”宗盛便吩咐道:“给仲纲备上鞍子,牵出来!”或者说:“骑上仲纲吧!”或者说:“打仲纲一鞭!”这些侮辱的言语传到伊豆守仲纲那里,他非常气愤地说:“我本来将这马看得比自己还重,因为抗不过权势被强夺了去,而今由于这马,仲纲竟成了天下笑柄,真是岂有此理。”三位入道得知,对伊豆守说道:“平家的人认为无论怎样侮辱我们,我们也奈何他不得,才说出这样的混帐话。被人欺压到了这种地步,苟活于世实在没有什么意思,但也只能以后等待机会!”然而,他并未以一己之愤进行报复,而是劝说高仓宫举兵起事。这是后来才知道的。

由于这件事,天下的人都想起小松内大臣来。有一天小松公进宫,顺便到了中宫【1】那里,有一条八尺左右的蛇在大臣左边爬行。这时他想,如果自己惊慌失措,那些女官一定会惊慌,中宫便会因此而受惊,于是他用左手按住蛇尾,用右手抓住蛇头,将那蛇塞进自己的袖里,一点也不慌张,然后站起来,叫道:“六位藏人在吗?六位藏人在吗?”那时,伊豆守仲纲还是卫府藏人【2】,便报名道:“仲纲在这里。”上前将蛇接了过去。然后走过弓场殿,来到殿前的小院里,便叫管库房的小舍人【3】说道:“把这拿出去。”小舍人吓得直摇头,转身跑掉了。不得已,便叫来自己的从卒泷口竞【4】,叫他拿去扔掉。第二天,小松公将一匹骏马备了鞍,派人送给伊豆守,并传话说:“你昨天的行为实在精彩。这是一匹最好骑的马,夜晚从官厅出去,走访秦楼楚馆时,骑它最为相宜。”伊豆守回复小松公道:“所赐骏马,谨此拜领。昨日得见大臣精彩镇定之举,如见西番弄蛇舞也。”小松公这样的豪举,是当今的宗盛卿所不能比的。不要说送人骏马,反倒强要人家珍爱的名马,以致酿成天下大祸,实在是太不象话了。

同月十六日夜里,源三位入道赖政、嫡子伊豆守仲纲、次男源大夫判官兼纲,六条藏人仲家、其子藏人太郎仲光以下,共三百余骑,各自放火焚烧了自己的邸宅,投奔三井寺去了。

三位入道的那个叫源三泷口竞的武士,并没有跟去,仍留在那里。前右大将宗盛卿将他召来,问道:“你为什么不跟随三位入道一起去,留在京城里干什么?”泷口竞恭敬地回答道:“我平日里就想,一旦发生什么事,应率先为主人效命。这回不知为什么,却没有接到通知。”宗盛卿说:“你本来是同朝廷逆臣赖政一伙的,并且在他府中效力,今后你打算怎么办,愿不愿为平家效力,直说!”泷口竞流着泪说:“我同源三位入道本来有世代相传的情谊,但我怎么能和沦为逆臣的人同声一气呢,从此以后就为府上效力吧。”宗盛说:“那么就在这里干吧,我不会比赖政家薄待你。”说罢就进去了。从此以后,不时听到呼唤:“武士阿竞在吗?”答道:“有!”“阿竞在哪里?”“在这里。”一天到晚这样应答伺候着。眼看已近黄昏,大将出来了,泷口竞恭敬地说道:“听说三位入道盘踞在三井寺,一定会派人讨伐的吧,那些人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除了三井寺的僧众,就只有渡边族【5】的人。我要干掉几个有本领的强敌,但我原来的那匹能征善战的马,不知被哪个家伙偷走了,请借给我一匹马吧!”大将说:“这没有问题。”便将平日最喜爱的一匹叫煖廷的花白马,备上好的鞍鞯,赏给了他。泷口竞回到住所,说道:“天赶快黑下来吧,天一黑下来,我就骑着这匹马跑到三井寺,为三位入道打头阵,就是战死疆场也在所不惜。”天渐渐黑下来了,他把妻儿们全藏了起来,便骑马奔往三井寺去了。其心情之悲壮是可以想象的。阿竞穿着缀有大菊花穗子的平纹狩衣,外罩世代相传的红线缝缀的铠甲,头戴有银白色星点的盔,腰佩精制的大腰刀,背上的箭筒里插着二十四支两头白中间黑的鹰翎箭,同时按宫中武士的规矩,另插两支射靶比赛用的箭。手里拿着缠藤的弓,骑着煖廷马,带着一名从卒骑着换用的马,叫牵马的人挟着盾牌,将住宅放火烧掉,径奔三井寺去了。

六波罗方面听说泷口竞的住宅起了火,全都慌乱起来。宗盛卿急忙出来问道:“泷口竞呢?”回答说:“不在。”宗盛卿说道:“轻信了这家伙,上了他的当了,赶紧去追!”话虽这么说,可是泷口竞是善用硬弓的武士,尤其长于连射,又是膂力过人的勇夫,因此有人说:“仅仅他那二十四支箭就能射死二十四个人,不要吭声!”

这时三井寺也有人在说泷口竞,渡边族的人说:“应该叫阿竞一起来,将他一个人留在六波罗,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呢!”深知阿竞为人的三位入道说:“他绝对不会被他们轻易捉住。他对我入道是很有情谊的。等着看吧,他很快就会来的。”话犹未了,阿竞就进来了。三位入道说:“你们看这不是说到就到了吗!”阿竞恭敬地说:“我把伊豆守的骏马木下换来了六波罗的煖廷。”说着就将骑来的名马献给了伊豆守。伊豆守仲纲看了非常欢喜,立即剪了马尾和马鬃,烙上印记,第二天夜里便将它赶回六波罗。到了夜半时分,那煖廷进到马厩同别的马咬了起来。马夫吃惊地喊道:“煖廷回来了!”大将宗盛出来看时,只见马身上烫出的烙印是:“昔名煖廷,今名平宗盛入道。”大将大怒:“该死的泷口竞,我轻信了他,上了他的当,实在令人气恼。待以后打到三井寺,一定要把他活捉过来慢慢锯掉他的脑袋。”他气得暴跳如雷。但煖廷的尾巴和鬃毛永远不会再长出来,烙印也不会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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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中宫,指高仓天皇的皇妃平德子。

【2】卫府藏人即卫府的官员又兼任藏人。

【3】做杂事的小僮。

【4】泷口竞也是源氏的一支,因聚族居于摄津国的渡边,乃以渡边为姓。泷口在这里是武士的代称,因宫中警卫机关设在泷口(即瀑布口),故有此称。

【5】渡边族也是源氏的一支,因住在摄津国的渡边,故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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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门牒状

三井寺吹响海螺,撞响寺钟,召集僧众开会,大家计议道:“细察近来世上情势,正所谓佛法衰微,王法不振。当此之时,清盛入道恶贯满盈,今若不予惩处,更待何时!高仓宫移驾本山本寺,实乃正八幡宫之保佑,新罗大明神【1】之神助。天神地祇俱显神威,佛力神力定予膺惩。北岭【2】乃圆宗学法之胜地,南都【3】为夏腊得度【4】之戒场,如送牒状致意,必然起而帮助我等,这是毫无疑义的。”于是将牒状分送比睿山和奈良。致比睿山的牒状中写道:

园城寺谨致牒于延历寺寺务所:

请予协助,俾本寺免于破灭事。

净海入道肆意横行,蔑视王法,破灭佛法,世人无不怨愤,自古及今无过于此。十五日夜晚,法皇之二皇子潜来我寺,净海等竟假传法皇旨意,着令立即交出。我等实难从命。据闻不日将派官军前来追剿,我寺之破灭即在顷刻之间,天下众生莫不为之叹息!延历、园城两寺,虽门派不一,但所修皆为天台法门,犹鸟之双翼,车之两轮,缺一则天台之法不行。为此特请贵寺予以协助,俾本寺免于破灭。我等当尽弃前嫌,恢复昔日同住一山之谊,众僧佥议,特致牒状如上。

治承四年五月十八日

众僧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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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新罗大明神是三井寺的镇守神,即索戋尊命。传说此神曾降临新罗,故有此名。

【2】参见第一卷第八节注四。

【3】南都一般是指奈良,这里是指奈良的兴福寺。

【4】四月十六至七月十五的九十天为夏腊,在此期间,设坛施戒,剃度僧人。受戒者得获政府颁发的度牒,承认其僧侣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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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都牒状

山门僧众接到牒状,阅后说道:“这是怎么回事,三井寺原是本寺的末寺【1】,竟说如鸟之双翼,车之两轮,这不是贬低我们吗?真是岂有此理。”因此,没给回信。而且入道相国也关照天台座主明云大僧正,叫他安抚僧众,于是座主急忙赶上山来。这样,给高仓宫那边的回复,只是说能否协助还不确定。入道相国又把近江的大米二万石、北方的薄绸三千匹,捐给山门。将这些物品分给山上山下各处的僧众,由于仓促行事,所以有的分得多些,有的则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得到。不知什么人写了这样一首匿名诗:

可叹法师绢衣薄,

难将贪婪丑态遮。

又有一首好象是没有分到绢绸的人写的:

我等未得绢一匹,

贪婪丑态担不起。

再说三井寺致南都的牒状,是这样写的:

园城寺谨致牒于兴福寺寺务所:

请予协助,俾本寺免于破灭事。

佛法之所以为尊,皆因守护王法之故;王法之所以长久,全赖佛法之维护。今入道太政大臣平朝臣清盛公,法名净海,肆意横行,灭国威,乱朝政,无论道俗,人人怨愤愁叹。本月十五日,法皇二皇子为防不测,悄然驾临我寺。为此,平家假传法皇旨意,着令立即交出。然我寺僧众着力加以保护。为此净海禅门将派武士前来滋扰,佛法王法,俱将毁灭。古时,唐朝会昌天子【2】曾举军兵,欲灭佛法;清凉山僧众乃与之交战,奋力防御。对天子尚可如此,况彼谋反八逆【3】之辈哉。至于贵寺,曾被以莫须有之罪名流放座主,会稽之耻今日不雪更待何时?务祈贵寺僧众,内为助我,免佛法之破灭;外为抗逆,防恶徒之滋扰。同心协力,本寺幸甚。众僧佥议,特致牒状如上。

治承四年五月十八日

众僧徒

南都僧众披阅牒状之后,立即送去回牒,回牒中写道:

兴福寺谨致牒于园城寺寺务所:

接获来牒,为入道净海将坏贵寺佛法事。

玉泉玉花【4】虽立两家宗义,而金章玉句同出一代之教文;南京北京【5】俱为如来之子弟,自寺他寺应共伏调婆达多【6】之魔障。清盛入道,乃平氏糟粕,武家尘芥。其祖父正盛,仕于藏人五位【7】之家,乃国司执鞭之仆,大藏卿为房任加贺国守时,升其为检非违所的职司;修理大夫显季任播摩国守时,又做管理马政的差使。因此,其父忠盛获准登殿之时,朝野上下,无不叹惜上皇失策,儒佛有识之士,无不视之为日本将乱之先兆。忠盛虽有凌云之意,无奈世人以之为轻贱,视其为茅蓬劣种;爱惜名节之武士少仕于其家者。平治元年十二月,太上皇以清盛有一战之功,赐予不次之赏。自此以后,位居相国,兼领兵仗。其家男儿,或登台阁,或列羽林;其家女子,或入中宫,或为准后,群弟庶子位列公卿,孙儿外甥悉补国守。九州归其统领,百司任其进退,所有文官武将,莫不视为奴婢。稍拂其意,虽王侯亦遭拘捕;微言逆耳,虽公卿难逃囚系。因此,或为保全性命,或为免遭凌辱,即或万乘之君犹不免面谀阿附;累世王公,反致膝行之礼;强取世袭领地,上官为之缄口;侵夺亲王庄园,亦皆慑于威势而不敢抗言。更有甚者,去年十一月,夺太上皇御所,流关白基房公,犯上作乱莫过于此,可谓古今罕见。其时,我等虽欲问国贼之罪,但虑及或许神意如此,又恐天皇有此旨意,因而,我等惟有强抑忧愤,静观其变。不久,又发动军兵,包围法皇二皇子高仓宫,幸得八幡三所【8】、春日大明神暗中护佑,得奉御驾至贵寺,暂寓新罗大明神座前,此诚王法尚未尽灭之明证。贵寺僧众不惜身命守护亲王,如此义举,令我等无不欣喜雀跃,我等虽远处异地,亦有同感。不料清盛入道恶心之炽,竟欲发兵进攻贵寺,此间亦有所闻,早已预做准备,于十八日辰时一刻召集僧众,致牒属下各寺。俟邀齐僧兵之后再行奉闻。今青鸟【9】飞来,投下芳翰,使我等近日郁闷,豁然开朗。唐土清凉山比丘,尚能战退武宗之官兵,况我和国【10】南北两门僧众,焉有不尽除逆臣贼子之理。请贵寺坚守梁园【11】左右,以待我等进发之消息。请予亮察,勿复疑虑。须至牒者。

治承四年五月二十一日

众僧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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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井寺的开山祖圆珍长老原是比睿山分出来的,故称末寺。

【2】唐武宗崇信道教,乃于会昌五年(845)毁佛寺四万余所。清凉山即五台山。

【3】即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义。

【4】玉泉指天台宗,玉花指法相宗。

【5】南京指南都奈良兴福寺,北京指京都郊外的三井寺(园城寺)。

【6】释迦从弟,处处与佛为敌。

【7】大藏卿藤原为房做五位藏人时,平正盛在他家供职。

【8】八幡三所分东、中、西三处,崇祀应神天皇、神功皇后、玉依姬。

【9】青鸟是汉语,送信使者的别称。

【10】和国即日本。

【11】梁园为汉梁孝王游宴之所,在河南开封。后世引为典故,泛指亲王所在之地。此处指高仓宫以仁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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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议论

三井寺又召集僧众计议,说道:“山门方面无意增援,南都方面也没有回信,这事不宜久拖,不如孤注一掷强攻六波罗,趁夜黑偷袭。若众人同意,可分为老少两路。老僧们从如意峰攻其背后,以善走的步卒四五百人为先锋,在白川的民家放火,京中六波罗的武士一定会认为出了什么大事而奔向这里。那时,在岩坂、樱本一带将他们拖住,暂且与之交战周旋。同时,以伊豆守仲纲为主将,率领武勇僧众主攻六波罗,顺风放火,一鼓作气攻进去,这样就一定会将太政入道烧出来,将他除灭了。”

正在商议的时候,平日里为平家祈祷的一如坊的阿阇梨真海,带领弟子及同宿的法师数十人来到会场,说道:“我要说几句,大家也许会以为我是站在平家一边,但即便受此误解,我也不能不顾僧徒道义,而使我寺名声受到玷污。以前源平两家分列左右守护朝廷,近来源氏势衰,平家得势已有二十多年,天下人莫不如草木随风。细察六波罗内中形势,绝不是我们现在这些兵力所能取胜。所以,应该细心谋划,多招军兵,徐图进兵之计。”为了拖延时间,他陈述了很多意见。

这时乘圆坊的一个叫阿阇梨庆秀的老僧,在法衣下穿着腰甲,前面挂着腰刀,扎着头巾,手拄白柄的长刀,走进议事庭里说:“不必再引述别的证据,倡建我寺的天武天皇【1】还在东宫的时候,被大友皇子【2】袭击,逃进了吉野山。经过大和国宇多郡的时候,所带军兵只有十七骑,但过了伊贺、伊势,征集了美浓、尾张的军兵,终于灭掉了大友皇子,即了帝位。书上说‘穷鸟入怀,仁人所悯’【3】,别人有什么打算我不管,我庆秀决意与众僧徒,今夜就打进六波罗去,虽死不辞。”圆满院大辅源觉上前说道:“不要扯太远啦,夜已深了,赶快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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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武天皇是第四十代天皇(672—682年在位)。

【2】大友皇子即第三十九代天皇弘文天皇(671—672在位),他与天武天皇(大海人皇子)同是天智天皇的儿子。大友以太子即位,当年六月大海人皇子举兵于吉野,不久弘文天皇死去,由大海人皇子嗣位。时为唐高宗咸亨三年(672)壬申,故称为壬申之乱。

【3】语见《颜氏家训·省事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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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徒齐集

从后面进攻的老僧们,由源三位入道赖政率领,有乘圆坊阿阇梨庆秀,律成坊阿阇梨日胤,帅法印禅智,禅智的弟子义宝和禅永等人,约有一千多人,都拿着松明火把,向如意峰进发。正面进攻的主将有赖政嫡子伊豆守仲纲,次子源大夫判官兼纲,六条藏人仲家,其子藏人太郎仲光;僧徒有圆满院【1】的大辅源觉,成喜院的荒土佐,律成坊的伊贺公,法轮院的鬼佐渡;这些人都膂力过人,弓马娴熟,可算是鬼怕神愁,以一当千。平等院有因幡竖者荒大夫,角六郎坊,岛阿阇梨;筒井的法师之中有卿阿阇梨,恶少纳言;北院有金光院的六天狗,式部、大辅、能登、加贺、佐渡、备后等。另外还有松井肥后,证南院筑后,贺屋筑前,大矢俊长,五智院但马。与乘圆坊阿阇梨庆秀同住的六十人中有加贺光乘,刑部春秀,以及法师中最武勇的一来法师。在从事杂役的僧侣中,有筒井的净妙明秀,小藏的尊月、尊永、慈庆、乐住;铁拳的玄永。武士有渡边省,播磨次郎授,萨摩兵卫,长七唱,泷口竞,右马允与,源太续,清,劝【2】等,这些人充当先锋,共有一千五百多人,从三井寺出发,直扑六波罗而去。

高仓宫来到三井寺以后,在大关、小关等要隘挖了壕沟,架设了鹿砦。现在要在沟上架桥,还要移开鹿砦,因而费了许多工夫,等来到逢坂关的大路时,已经鸡叫了。伊豆守说:“现在已经鸡叫了,到六波罗时天就亮了,怎么办呢?”圆满院的大辅源觉,又象上次那样召集僧众讨论:“从前秦昭王的时候,孟尝君被囚禁起来,由于后妃的帮助,才率领三千随从逃了出去,但到了函谷关,因为鸡还没叫,关门是不能开的。孟尝君的食客中有一个叫田括【3】的,擅长学鸡叫,所以绰号又叫鸡鸣。他站到高处学鸡叫,关门附近的鸡听到之后全都鸣叫起来。这时看守关门的兵士为鸡声所骗,就开门放他们出关去了,现在这一片鸡声或许是敌人的阴谋吧。且不要管它,继续前进吧。”但此时时令已是五月,夜短昼长,天色已渐渐亮了。伊豆守说道:“如果是夜袭,还有取胜的希望;白昼作战是万万不可的。还是赶紧回去吧。”于是这支攻背面的队伍便从如意峰撤了回来,攻正面的那支队伍也从松坂返回原地。年轻的僧徒们说:“这都是因为一如坊阿阇梨的长篇大论,才耽误到天亮。到一如坊去,把它砸烂了!”于是便蜂拥而去,把这位法师的住处砸了个稀巴烂;那些想动手防御的弟子和一起住的几十个人全被打死。一如坊阿阇梨侥幸捡了一条命逃到了六波罗,流着泪报告了情况。但六波罗方面已经聚集有数万骑军兵,听了此事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二十三日拂晓,高仓宫说:“只靠三井寺的僧众恐怕不行,山门变了心,南都的人还没来,这样延误下去,事情就难办了。”便离开三井寺,奔往奈良。高仓宫有两支用汉竹做的笛子,分别叫蝉折和小枝。据说蝉折是从前鸟羽上皇以千两黄金赠送宋朝天子时得到的回赠,原先本是一节附有蝉形的竹子,天皇说这么宝贵的竹子不能随便雕刻,便叫三井寺的大进僧正觉宗站在佛坛上,祈祷了七天,随后才雕成了笛子。有一天,高松中纳言实衡卿进宫,吹了一次这支笛子。他一时疏忽,当作普通的笛子随便放在膝下,大概是笛子受到轻蔑而生了气,那只蝉就折断了,所以就称为蝉折。高仓宫是吹笛名手,这支笛子便传给了他。现在高仓宫以为自己死期将至,便将笛子献给了金堂的弥勒菩萨,以便将来菩萨再现时同他重逢。其用心可谓良苦。

老僧们都给了假,留守三井寺。年轻的僧众和勇武的僧徒全都跟随而去。源三位入道率领他那一族,据说总共有一千余人。乘圆坊阿阇梨庆秀拄着鸠杖【4】来到高仓宫面前,老泪纵横地说道:“本想无论何处都跟随亲王,但因我年逾八旬,不会再有多大的用处,就让我的弟子刑部坊俊秀跟亲王去吧。前些年平治之战时,在左马头义朝手下战死在六条河原的相模国住人【5】山内须藤刑部丞俊通,就是他的父亲,因他和愚僧有些瓜葛,便将他养育成人,我深知其为人,就让他随侍左右吧。”于是他自己就留下来了。高仓宫感动地说道:“这是哪世的缘分,被你们如此诚心看待!”说着也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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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圆满院、成喜院、法轮院、平等院、金光院和证南院都是三井寺所属的小寺。

【2】这些渡边族的人,如省、授、唱、竞、与、续、清、劝等,均系单名。

【3】孟尝君的这段故事见于《史记》,但食客中并无叫田括的人。

【4】《后汉书·礼仪志》有云:“年七十者授之以玉杖,端以鸠鸟为饰。”传说鸠鸟进食从来不噎,杖头雕出鸠鸟的形象,用以祝愿老人健康。

【5】住人是居住某地的庶民,虽非贵族,但颇有资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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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桥头交战

高仓宫在从三井寺到宇治的路上,从马上掉下来六次,据说这是昨夜未睡的缘故。于是便将宇治桥的桥板拆除了一段,让高仓宫进入平等院休息一下。六波罗方面听说后说:“啊呀,高仓宫要逃到奈良去,快追上去,除掉他。”于是以左兵卫督知盛、头中将【1】重衡、左马头行盛、萨摩守忠度为大将军;武土大将【2】有上总守忠清,其子上总太郎判官忠纲,飞驒守景家,其子飞驒太郎大夫判官景高,高桥判官长纲,河内判官秀国,武藏三郎左卫门有国,越中次郎兵卫尉盛嗣,上总五郎兵卫忠光,恶七兵卫景清,以上这些人为先锋,共二万八千余骑,翻越木幡山,进抵宇治桥桥头。他们估计敌人在平等院,便高声呐喊。高仓官方面也齐声高喊。六波罗的人马走在前头的喊道:“桥板拆断了,不要跌下去。”但后面的人没有听见,仍然拥上前来,将前面的人挤下去二百多人,全落水淹死了。于是两军分据桥头两端,相互发射开始交战的响箭。

高仓宫方面的大矢俊长,五智院但马,渡边省,播磨授,源太续等,他们射出的强弩,铠甲都挡不住,盾牌也能被穿透。源三位入道赖政身穿丝绸直裰,外罩蓝色细皮条缝缀的染成白色羊齿叶形的铠甲。他好象认定了今天就是最后的日子,有意不戴头盔。长子伊豆守仲纲身穿红地丝绸直裰,外罩黑丝缝缀的铠甲,因为要拉强弓,所以也没戴头盔。这时,五智院但马将大长刀拔出鞘来,独自走上桥去。平家的人见到了便嚷道:“射死他,伙伴们!”善射的箭手们弯弓搭箭一支连一支地射了过去。那五智院但马不慌不忙,箭从上面射来就伏下身去,从下面射来就跳闪过去,从正面射来就用长刀拨落。无论是对面的敌人还是自己的伙伴,都看呆了。从此以后,人们就称他为斩箭但马。

做杂活的僧侣中,筒井的净妙明秀穿着褐色直裰,外罩黑革缝缀的铠甲,头戴附有五枚护颈的头盔,佩着黑漆鞘的腰刀,背后箭筒里插着二十四支黑雕翎的箭,手中握一张缠藤涂漆的弓和一把心爱的白柄大长刀,走到桥上,大声报名道:“想必你们平日也听说过,今天就让你们见识见识,本人就是三井寺里无人不知的杂役僧侣净妙明秀。以一当千的兵士,哪个有本领的请过来,见个高低吧。”说完就将那二十四支箭,一支接一支地射了过去,对方立即有十二人被射死,十一人受伤。箭筒里只剩下最后一支箭的时候,他忽然将弓扔掉,将箭筒解了下来,并且脱掉皮毛朝外的鞋子,赤着双脚,顺着桥上架空的桁条跑了过去。人们都不敢走的架空的桁条,在妙净坊脚下就象走在京城的大路上一样。他用长刀砍倒了五个冲上来的敌人,砍第六个的时候,长刀的柄突然断掉了,于是扔掉长刀,拔出腰刀应战。因敌人太多,便使出蜘蛛脚、拧麻花、十字手、翻筋斗、转水车等种种招数,舞动腰刀砍杀起来。登时砍倒了八人。砍第九个人时,因为用力过猛,砍在那人头盔上,刀身从把手处折断了,掉到了河里,幸好腰间还有一把匕首,便拼死命厮杀。

乘圆坊阿阇梨庆秀手下有个叫一来法师的,是个力大敏捷的僧徒,这时也跟在妙净坊后面杀了上来,但因桥上桁条很窄,无法从妙净坊身边通过,于是就在他头盔上用手一按,说一声:“对不起,妙净坊。”从他肩头跳了过去,到前面厮杀去了。后来一来法师战死在这里,妙净坊侥幸连滚带爬地祇了回来,在平等院门前的草地上,卸下甲胄,一数铠甲上的箭孔,共六十三处,射透的有五处,幸好都没有伤及要害,在各伤口包扎了一番,用布裹了头,穿上白色狩衣,把弓折断当作拐杖,脚上穿着低齿木屐,口中念着阿弥陀佛退到奈良去了。

以妙净坊过桥为榜样,三井寺僧众和渡边族人前仆后继争先恐后地踩着桥上的桁条渡过河去。有的取了敌人首级或武器回来,有的受了重伤剖腹自尽,或跳进河里。桥上杀得热火朝天。平家的武士大将上总守忠清来到大将军面前说:“请看吧,桥上正打得激烈,现在正是骑马渡河的时候,但此时正是五月梅雨季节,水势很大,渡河时人马恐怕要受损失。是到淀或芋洗去好呢,还是到河内路去好?”正说着,下野国住人足利又太郎忠纲上前说道:“淀、芋洗、河内路,这些地方你打算让天竺、震旦的武士去呢,还是让我们去?不把眼前的敌人除掉,一旦放他们进入南都,那时吉野和十津川的援兵也聚拢而来,就更难对付了。在武藏和上野的交界处有一条大河叫利根川,秩父和足利失和的时候,经常在这里作战,如果从正面进攻就应在长井渡过去,如果从敌后进攻则须从古我杉渡口冲过去。为了要从杉渡口过河,足利便说服上野国的一个住民新田入道,让他帮助渡河作战,但是准备渡河的船只都被秩父的人毁掉了。新田入道说:‘不能从这里渡过去,将永远是我等执弓矢者的耻辱,既使被河水淹没也不过是一死,赶快过河!’于是就用骑兵拖着步兵渡了过去。这是坂东【3】武士常用的办法。现在大敌当前,隔河交战,怎么能计较水的深浅呢!这里的水深和流速同利根川差不多。各位勇士跟我来吧!”说完,率先跃入水中。接着,大胡、大室、深须、山上、那波太郎、佐贯广纲四郎大夫、小野寺禅师太郎、边屋小四郎都跟着下去了;从卒们有宇夫方次郎、切生六郎、田中宗太等,总共三百余骑。足利又太郎忠纲大声喊道:“把壮马放在上手,弱马放在下手;凡马脚能踩着河床的地方,就放开缰绳让它自己走;如踩不到河床,便拉紧缰绳让它游泳。有掉队的,就让他拉住弓梢走。每人都相互拉着手,并肩游过去。骑马的要坐稳鞍鞒,踩住马镫。若是马头沉下去,一定要把它拉起来,切记不要拉得太过。若是马鞍浸在水里,可骑在马的后部。对马要放松一些,对河水可不要掉以轻心。在河里不要拉弓,敌人射过箭来也不要还射。要把护颈拉下来,但不要拉得太过,以免头顶中箭。排成横队前进,不要沉到水里!顺水斜着渡过去!”在他的指挥下,三百多军兵,未失一骑,全都渡到对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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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藏人头兼中将,故称头中将。

【2】原文为侍大将,即在大将军之下以武士身分统领一军的大将。

【3】坂东亦称关东,即位于箱根关以东的相模、武藏、上总、常陆、上野、下下野、陆奥等国。这里的人以武勇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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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高仓宫之死

足利又太郎忠纲那天身穿朽叶色直裰,赤革连缀的铠甲,头戴有两只牛角的盔【1】,佩着金饰的腰刀,背后插着黑白分明的雕翎箭,手握缠藤的弓,胯下骑着灰色钱形斑纹的战马,鞍鞒上涂了金,并且配有柞树枝上立有猫头鹰的装饰。他脚踩马镫立起身来,大声喊道:“你们远处的听着,近处的看着,本人就是当年除掉朝敌平将门【2】,蒙赐奖赏的藤原秀乡的十代孙,足利太郎俊纲之子又太郎忠纲,现年十七岁。我这样无官无位的人,若对亲王引弓放箭,恐怕要受天谴的。但是,弓矢相对也好,神佛是否保佑也好,这都由平家来担当。对面三位入道的人,若是觉得自己有本领的,请过来,与我见个高低!”说着就冲入平等院,厮杀起来。

大将军左兵卫督知盛见了这个情形于是下令:“渡过去,渡过去!”二万八千余骑一齐跃入河中朝对岸渡去。湍急的宇治川,立即被人马堵塞,河水被阻住,偶尔从人缝中冲出去,其势迅猛无比,简直可以冲决一切。步卒们紧跟在马的下手渡河,很多人连膝盖部分都没被河水打湿。不知道怎么搞的,伊贺、伊势两国的官兵,搞乱了马兵步卒的编组,被河水冲走了六百多余骑。浅绿的,绯红的,大红的,各色各样革缀的铠甲,在河里沉浮着,就象神南备山的红叶被山风吹落,飘在暮秋的龙田河,被堤堰挡住难以流动一样。其中有三个穿红色革缀铠甲的武士,被捕香鱼的栅梁挡住,无法逃脱。伊豆守见了,作歌道:

伊势勇士披红甲,

宇治川中做香鱼。

这三个人都是伊势国的,分别叫黑田俊平四郎、日野十郎和乙部弥七。其中日野十郎是个有经验的老兵,他把弓梢塞进岩石隙缝,抓住了攀上岸来,随后将那两个人也拉了上来。

所有兵马都已登岸,于是进攻平等院的正门,进进出出,杀来杀去。在混乱当中,高仓宫已向南方逃去,留下源三位入道的人在这里射箭阻挡。

三位入道赖政年逾七旬,奋勇作战,左膝中箭,负了重伤,打算平平静静地自尽,便退进门内。但敌人紧跟着攻进来。这时他的次子源大夫判官兼纲,身穿蓝地直裰,唐绫缝缀的铠甲,胯下骑着花白色的战马,为了救父亲,几番回马交锋,终于被上总太郎判官射中,面部受了重伤,疼痛难忍。这时上总守的一个叫次郎丸的侍童是个大力士,他拍马上前,与之扭打起来,二人一起滚下马来。源大夫判官兼纲虽面部受了重伤,但他是有名的大力士,终于将次郎丸按在地上,斩下了他的首级,当他正要站起来的时候,平家十四五个武士从马上下来,将他重重叠叠压在下面,兼纲就这样被杀死了。伊豆守仲纲也身受多处重伤,在平等院的钓鱼阁里自尽了。他的首级被下河边的藤三郎清亲割下来,抛到宽廊下面。六条藏人仲家、其子藏人太郎仲光,努力奋战,斩下不少首级,缴获了许多武器,但最终也战死了。这个名叫仲家的人,是带刀先生义贤的嫡子,幼失双亲,成为孤儿,三位入道收其为养子,对他十分钟爱,平日里约定同死一处,这次果然不负前约。

三位入道将渡边长七唱叫到身边说:“你把我的头割下来吧。”将主公的头活活地割下来,怎么下得了手?七唱泪如涌泉地说:“这可不能从命,假如你自尽了,或许还可以。”“说得也对。”三位入道说完,便朝西高声念佛十遍,然后作了一首绝命歌,十分令人悲伤。歌云:

叹我如草木,终年土中埋;

今生长已矣,花苞尚未开。

作完这首歌,便以尖刀刺进腹部,伏下身去,尖刀穿透身体而死。这种情况本不是作歌的时候,因他自幼酷好此道,所以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仍不忘作歌。长七唱取了他的首级,缚上石头,趁混乱之际,沉到宇治川去了。

平家的武士一直想将泷口竞活捉过来。他自己也觉察到了,于是奋力厮杀,身受重伤之后,便剖腹自尽了。圆满院的大辅源觉认为此时高仓宫已经走远了,便两手拿着大长刀和腰刀,杀出敌人的重重包围,跳进宇治川里,全副武装地潜入水底,游到对岸登陆,上岸后大声喊道:“平家的公子们,怎么样?到这里来可不容易呀!”说完便回三井寺去了。

飞驒守景家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他想高仓宫一定是趁此混乱之际逃往南都去了,便脱离战场,带了五百余骑,快马加鞭向南都追去。果然,在光明山寺院的牌坊前,追上了高仓宫及其所带的三十余骑。刹那间,箭象飞蝗一样射了过去,不知是谁射的箭,正中高仓宫左腹,登时落下马来,被人砍下首级。看到了这种情形,跟随他的鬼佐渡、荒土佐、荒大夫、理智城坊的伊贺公、刑部俊秀、金光院的六天狗等人,大声叫喊道:事已至此,还惜什么性命!便全力奋战,最后全都战死在沙场了。

其中有高仓宫乳母的儿子、六条大夫宗信,因为敌人追了上来,自己的马已无力奔逃,就跳进三井野的池溏里,在头上盖了浮萍,吓得全身颤抖,敌人就从他前面走了过去。不久后又有四五百骑军兵闹嚷嚷地折了回来,用遮雨的窗板抬着一个身穿白色狩衣的无头尸体。这是谁呢?定睛细看,认出是高仓宫。他曾叮嘱在死后要放进棺里的那支笛子“小枝”还挂在腰间。宗信想要跑上去抱住那尸体,但终因害怕没有做到。等到敌人都过去之后才从池塘里爬出来,将湿衣服拧干穿上,一路哭着回京城去了。为此,世人没有不责备他的。

且说南都僧众七千多人,统统顶盔贯甲前去迎接高仓宫。先锋已到了木津,后队还没出兴福寺的南大门。但这时得到消息,说高仓宫已经在光明山的牌坊前被杀死了。僧众们没有办法,只得含泪停了下来。援军只差五十町就到了,高仓宫竟然没能等到就被杀害了,他的命运实在是够可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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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头盔的前上方结扎牛角状的装饰。

【2】平将门,参见第一卷第一章注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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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王子出家

平家的人将高仓宫、三位入道一族以及三井寺的僧侣,共五百多人的首级挑在腰刀和长刀上,高高地举着,于黄昏时分回到了六波罗。军士们欢呼雀跃的情形,说起来非常恐怖。三位入道的首级因被长七唱沉到了宇治川中,始终没被找到。他的几个儿子的首级,一个个被认了出来。高仓宫的首级因为近年来很少有人到他那里去,所以没有人认得。早年典药头【1】定成曾被高仓宫召去治病,都说他一定认得的,便差人去叫,却因卧病在床不能出来。后来,高仓宫的一个女官被搜了出来,便叫她到六波罗来辨认。这个女官与高仓宫关系很深,曾生过一个王子,平日里最受宠爱,她自然会认得的。她只看了一眼,便以袖掩面流下泪来。证实了这便是高仓宫的首级。

高仓宫还与好几个女官生了王子和王女,在八条女院【2】那儿有一个叫三位局【3】的女官,是伊豫守高阶盛章的女儿,同高仓宫生有一个七岁的王子和五岁的女儿。入道相国叫他弟弟池中纳言赖盛卿去对八条女院说:“听说高仓宫有许多孩子,女儿就不追究了,快将王子交出来吧。”女院答道:“高仓宫的事传出来的那天夜里,乳母便在天亮前不知好歹地带着王子逃走了,早已不在这里了。”赖盛卿无奈,只好向入道相国复命去了。相国说道:“这绝不可能,不在她那里还能在哪里。她既是这么说,叫武士们去搜吧!”这个中纳言赖盛卿,是八条女院乳母的女儿小宰相的丈夫,常与女院府上来往,女院对他本来很有好感,这次来说王子的事,完全象陌生人一样,女院就有些不满了。王子对女院说:“事情这么严重,是逃脱不了的,快将我送到六波罗去吧。”女院流着泪说道:“平常七八岁的孩子还不懂事,但你因为自己出了大事感到抱歉,竟说出这番话来。你虽然不是我的亲生骨肉,总也养育了这六七年,如今没看到什么指望,却遭到了这样的厄运!”说着禁不住地哭了起来。赖盛卿一再催促交出王子,女院无可奈何,只好交了出来。王子的母亲三位局,因为与儿子永别心中极为难过,流着眼泪将他叫到跟前,抚摩着头发,送王子出了院府,恍惚如做梦一般。上至女院,下至各房女官、女僮,无不泪湿衣袖。赖盛卿得到了王子,便让他坐上车,带到六波罗去了。

前右大将知盛卿看了王子一眼,便来到父亲入道相国面前说道:“不知为什么,见了这个王子,觉得他十分可怜。就算非分的请求,请把这王子的性命留给我吧。”相国说:“那么就让他出家吧!”宗盛卿将此事转告了八条院。八条院便说:“别再有其他的想法,叫他立即出家吧!”于是就叫他成为法师,列入僧籍,给仁和寺的御宝做了弟子。后来东寺的首席长者【4】、安井宫的僧正,法号称为道尊的,就是这位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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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典药寮属宫内省,其长官称为典药头。

【2】八条女院即鸟羽天皇的女儿璋子,高仓宫的叔母。出家后住在八条,故这么称呼。

【3】宫中自有居室(局)的女官称为局,属高级女官。此人官阶为三位,故称为三位局。

【4】东寺是属于佛教真言宗的寺院,首席长者即寺院的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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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相士通乘

高仓宫亲王在奈良还有一位王子,保傅赞岐守重秀让他出了家,将他带到北国去了。后来木曾义仲【1】进攻京都,想奉他为帝,带他到了京都,行了冠礼,因此称他为木曾亲王,也称为还俗亲王。后来住在嵯峨附近的野依,因此也称作野依亲王。

从前有个名叫通乘的相士,曾给宇治关白和二条关白【2】看过相,说他们“三世为相,年逾八旬”,后来果然一点也不错。还给太宰权帅内大臣【3】看过相,说他“有流罪之相”,也给说中了。从前圣德太子曾说崇峻天皇【4】“有横死之相”,后来果然为苏我马子所弑。看来,只要是人中俊杰,并非一定得是相士,也能相得很准。那给高仓宫看相的少纳言【5】不是看错了吗!近世的兼明亲王和具平亲王,也称前中书王和后中书王【6】,他们都是贤王圣主的皇子,都不曾登上帝位,但并没有因此谋反。又如后三条天皇的三皇子辅仁亲王,才学出众,白河天皇还是东宫的时候,后三条天皇就有遗诏给白河天皇:“你之后由辅仁亲王继位。”但白河天皇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终于没让辅仁亲王继位;但作为一种补偿,赐他的儿子姓源氏,由无官无位径直叙了三位的官阶,不久又提升为中将。被降为臣下的源氏,由无位立即升为三位的除了嵯峨天皇皇子阳院大纳言定卿外,这还是第一次。这人就是花园左大臣有仁公【7】。

在高仓宫谋反的时候,有些高僧曾修行压邪降伏之法,事后论功行赏,前右大将宗盛卿的儿子侍从【8】清宗叙了三位,称为三位侍从,当时年仅十二岁。他父亲在他这个年龄的时候才做到兵卫佐,而他却升入公卿之列,除了关白的儿子这种情形还不曾出现过。叙位的理由,据称是:“追讨源以仁和赖政法师父子有功,特予嘉奖。”源以仁,指的就是高仓宫。追讨堂堂正正的太上皇的皇子,已是不当,而把他当作庶人一般看待,更是不可思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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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木曾义仲也是源氏一族的人,是太子舍人义贤的次子,因为是木曾的中原氏抚养长大,故称为木曾义仲。

【2】宇治关白即藤原赖通,二条关白即藤原通教,连同赖通的父亲藤原道长,恰是三代均为关白。

【3】藤原伊通由大臣左迁为太宰权帅。

【4】崇峻天皇为日本第三十二代天皇(587—592年在位),为苏我马子所弑。

【5】即少纳言伊长。

【6】这两个亲王都兼任中务省的长官,相当于唐朝的中书令,所以这里称为中书王。

【7】有仁公为左大臣,因住在仁和寺的花园里,故有此称。

【8】侍从是中务省的属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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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怪鸟

且说源三位入道赖政本是摄津守赖光【1】的五世孙,三河守赖纲的孙子,兵库头【2】仲政的儿子。保元之乱【3】中,他捍卫天皇,英勇奋战,但未蒙恩赏,平治之乱【4】时,他抛亲离族,尽忠陛下,所获赏赐也非常微薄,虽然长年尽职尽守,守卫宫禁,却未准许上殿。年老之后,作了一首述怀的和歌,这才荣获准许上殿的恩遇。歌云:

守护深山知人少,

隐身树后赏月光。

因这首歌才准许上殿,官阶晋升为正四位下。不久之后他又想升为三位,便又作了一首歌:

无缘攀桂上青云,

俯拾椎子【5】度余生。

于是又被升为三位。此后不久就出家了,因此称为三位入道。他今年已七十五岁了。

他一生最负盛名的事,发生在近卫天皇在位的时候。仁平年间,天皇每夜都会梦魇以至气绝,于是命令最有灵验的高僧大德,修行大法秘法,但都未能奏效。这病每次都在夜里丑时【6】发作。其时从东三条丛林里升起一团黑云,慢慢笼罩在天皇宝殿上空,于是天皇便开始发作梦魇。朝廷因此召集公卿商议对策。从前宽治年间,堀河天皇【7】在位时,也是每夜发作梦魇。当时的将军源义家朝臣,侍坐于紫宸殿的宽廊上,每逢天皇梦魇发作,他便拨动弓弦作响三声,高声唱名说:“前陆奥守源义家在此。”在场的人全都毛发倒竖,而天皇的梦魇因此而平息了。仿照这个先例,众公卿一致同意也要武士在身旁侍卫,便叫从源平两家的武士中挑选,结果这个源赖政被选中。那时他还是兵库头。赖政说道:“朝廷设置武官,为的是平叛灭逆,诛讨违旨之辈,现在竟叫去捕捉看不见的妖怪,以前从来没听说过。”虽是这么说,还是奉命进宫去了。他只带了一个平时信任的随从远江国住人井早太,背了雕翎凌风箭跟随着。他自己身穿表里一色的狩衣,拿着两支山雀翎的利箭,挟着缠藤的弓,来到紫宸殿的宽廊上警戒。赖政拿这两支箭是另有理由的:因为当时还是左少辨的源雅赖说过,“要除掉妖怪,只有赖政。”所以赖政才被选中了。他想,如果一箭射不中妖怪,便要用第二支射雅赖的头。

果如平时人们所说的那样,到了皇上梦魇发作的时候,东三条丛林方向升起了一团乌云,笼罩在皇上寝殿上面。赖政定睛一看,云中果然藏着一个妖怪。他想如果射不中,就别想再活了,于是拉弓搭箭,心里默念着南无八幡大菩萨,嗖地一箭射去。登时有了射中的感觉,高兴地叫道:“射中了!”井早太急忙跑过去,在那怪物掉下来的地方按住,一连刺了九刀。这时殿中守卫的上下人等都拿着火把走出来看,只见那怪物是猴头、狸身、蛇尾,脚爪象虎,叫声象是怪鸟,真是可怕极了。皇上非常高兴,要把叫作狮子王的御剑赐给他;于是便叫宇治左大臣赖长接过去,转授给赖政。当赖长从殿上走下丹墀刚到一半的时候,因为那时已是四月中旬,便听见杜鹃叫了两三声飞过去了。这时,只听左大臣吟道:

杜鹃一鸣达九霄,

赖政屈了右膝,伸出左袖,侧首望着月亮,接下去道:

月下飞矢任飘飘。

接过御剑就退了出来。君臣都赞道:“这人不仅弓矢绝伦,而且很擅长作歌呢!”后来将那只怪鸟放在一只独木舟里,顺河漂走了。

后来应保年间二条天皇在位时,有一种叫作鵼的怪鸟常在宫中鸣叫,使天皇感到十分烦恼。于是又把赖政叫来。那时正是五月下旬,而且又在黄昏时分,那怪鸟只叫了一声,就不再叫了。努力瞪大眼睛看去,仍是只见一片昏暗,全然看不见怪鸟的踪影,找不到可以放箭的目标。赖政于是想出一计,先拿出一支大响箭,向着怪鸟叫着的宫殿上空射去,那怪鸟听得箭响吃了一惊,便叫了几声。接着用第二支小响箭射了过去,那怪鸟就随着响箭一起落下来了。宫中立即响起一片喧嚷,皇上非常高兴,赏赐他御衣一件。由大炊御门的右大臣公能拜领过来转赐给他,公能赞道:“古养由【8】射取云外雁,今赖政箭中雨里鵼。”他又咏歌道:

五月夜如晦,今宵美名标;

赖政接下去道:

但觉已迟暮,伏枥叹骥老。

将御衣披在肩上退了下来。后来封赏伊豆国,儿子仲纲被任为国守,自己也被叙为三位,得到丹波国的五个庄园以及若狭国的远宫河的领地。本来可以悠游度日,以终天年的人,却一时愤起发动毫无希望的谋反,既葬送了高仓宫,自身也不得善终,实在是可悲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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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古代名将,受命统领禁军,守卫宫禁。

【2】兵库寮的长官,掌管兵器,属兵部省。

【3】参见第一卷第七节注一。

【4】参见第一卷第十二节注七。源赖政与起兵谋反的源义朝本是同族,赖政站在后白河天皇一边,协助平叛。

【5】椎子与四位谐音,语意双关。椎子是一种栎树的果实,中国俗称橡子,可以食用。

【6】丑时是凌晨两点。

【7】堀河天皇为日本第七十三代天皇(1086—1106在位)。

【8】养由基是春秋时楚国的神箭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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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三井寺被焚

山门僧众向来是擅于争讼的,这次却非常稳重,没见有动静。平家认为三井寺与兴福寺是同伙,前者窝藏高仓宫,后者接应高仓宫,都是朝廷的叛逆。所以要对三井寺和兴福寺进行征讨。于是,同年五月二十七日,派入道相国的四子、头中将重衡为大将军,萨摩守忠度为副将军,率领军兵约一万余骑,前去攻打三井寺。三井寺方面也挖了壕沟,筑了壁垒,设了鹿砦,严阵以待。至卯时放出响箭,两军开始厮杀,一直战至夜幕降临,守军死了三百多僧侣。进入夜战之后,官军在夜幕掩护下攻进寺内放起火来,被烧的有本觉院、成喜院、真如院、花园院、普贤院、大宝院、青泷院、教待和尚本坊和本尊【1】等。八间四面的大讲堂,钟楼,藏经楼,灌顶堂,护法善神的社坛,新熊野的宝殿,总共堂舍塔庙六百三十七处,大津地方的民宅一千八百五十三幢,智证大师取自中国的《一切经》七千余卷,佛像二千余尊,一夜之间化为灰烬,实在是可悲。祭享诸神的五妙之乐,从此绝音;龙王所受的三患【2】之苦,将会更加酷烈了吧。

这三井寺本是近江国的拟大领【3】的私寺,后来献给天武天皇,便成为天皇的敕愿寺了。本尊也是天皇供奉的本尊,据说这是弥勒菩萨转世的教待和尚修行一百六十年之后转给智证大师的。弥勒菩萨从都士多天的摩尼宝殿【4】降到凡界,在这里等着将来在龙华树下说法。而今这位弥勒菩萨所在的寺院竟然被烧掉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智证大师以此处作为传法灌顶的圣地,每天清晨趁人们未汲水之前,先汲取灌顶所用的法水,因此才命名为三井寺【5】。如此宝贵的圣迹如今竟付之一炬了。显密之教灭于须臾,伽蓝宝寺从此绝迹,三密道场既付阙如,铎铃之声不复可闻;一夏之花【6】尽失,阿伽之音【7】永绝;高僧大德怠于修学,受法弟子永弃经教;三井寺的长吏【8】圆惠亲王被撤了天王寺别当的职务,此外十三名僧纲【9】也被剥夺职位,交检非违使查处。武勇僧徒筒井的净妙明秀等三十余人被处了流刑。人们都说“这样的天下动乱,世事纷扰,可不是寻常的事,大概是平家将要败亡的先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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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教待和尚是日本贞观年间(859—876)三井寺的住持,让位给智证大师圆珍。圆珍开创了天台宗寺门派,三井寺遂成为天台宗的中心。三井寺的本尊为弥勒菩萨。

【2】佛家谓龙王遭受三种苦难,一为热风所烧,二是衣冠为恶风所败,三是眷属为金翅鸟所取食。此处所说龙王是指三井寺旁的琵琶湖的神龙。

【3】拟大领即代理国司,这里指兴建三井寺的大友与多麻吕。他是大友皇子的儿子。

【4】弥勒菩萨说法布道的地方。

【5】三井寺也称御井寺,言其井水之可贵。

【6】高僧于夏季安居时供佛的花称为一夏之花。

【7】阿伽之音即汲水的声音。

【8】长吏是汉语,这里指寺院长官,即寺院的别当。

【9】指僧正、僧都、律师等僧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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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都

治承四年(1180)六月三日,听说天皇要到福原【1】行幸,京中一片哗然。这些天早有将要迁都的传闻,但却没想到就在今明两天,所以朝野上下都惶恐不安。原定是在六月三日,后来又提前了一天,改在二日启驾。那天不到卯时行幸的御舆就准备好了。皇上今年只有三岁,年龄很小,没想什么就坐了上去。年幼的天皇向来是由母后陪同乘坐銮舆的,这次却由乳母平大纳言时忠卿的夫人帅典侍同乘一舆。中宫、后白河法皇、高仓上皇,也一同前往。以摄政藤原基通为首,太政大臣和所有公卿、殿上人,无不随侍。三日到了福原,以池中纳言赖盛卿的府邸充作行宫。四日,赖盛卿因奉献私邸荣蒙恩赏,被叙为正二位,这就超越了九条公藤原兼实的儿子右大将良通卿。摄政关白家的子弟,官阶被普通官宦家的次男超越过去,据说就是以此为始。

入道相国对待法皇的态度本来已有所缓和,让他从鸟羽殿搬出来,回到了京城,但因发生了高仓宫谋反的事,又大发雷霆;让他迁到福原,四周围了板壁,只留一个出入口,造一座三间板屋,将法皇关在里面。令原田大夫种直一个人担当警卫,平日里不许人出入。当地的孩子们称之为“囚笼御所”。听起来既不祥,又可怕。法皇说:“我现在一点也不想过问政事,只想在各山各寺巡礼修行,过那种悠游自在的生活。”人们都说:“平家的恶行实在是到了极点了。入道相国自安元以来,将许多公卿、殿上人,或处以流刑,或加以杀戮。将关白放逐,以其婿取而代之;迁法皇于城南离宫,杀第二皇子以仁亲王,最后的恶行就是迁都,现在也做到了。”

迁都的事并非没有先例,神武天皇是地神第五代帝王彦波激武鸬鹚草不葺合尊【2】的第四王子,他的母亲玉依姬是海神的女儿。他承继神皇十二代【3】之余绪,乃人皇百代之先祖。辛酉年在日向国宫崎郡登上帝王宝座,到了五十九年己未这一年,十月东征,抵达丰苇原中津国,指定在当时叫作大和国的亩傍山建都。开辟柏原荒地,建造宫室,称之为柏原宫。自此以后,历代帝王将都城迁至别国他处的有三十多次,将近四十次。从神武天皇至景行天皇共十二代,在大和国各郡建立都城,并没有迁到别国去。在成务天皇元年,迁至近江国,建都于志贺郡。仲哀天皇二年迁至长门国,建都于丰浦郡。在这里,天皇晏驾之后由中宫神功皇后继位。女帝亲征鬼界、高丽、契丹【4】。平定异国班师回朝之后,在筑前国三笠郡生下了皇子,因此将那里称为宇美宫。这位皇子就是八幡明神,即位后称为应神天皇。后来,神功皇后移居大和国,住在岩根稚樱宫,应神天皇则住在大和国的轻岛明宫。仁德天皇元年迁至摄津国难波,住在高津宫。履中天皇二年迁至大和国,建都于十市郡。反正天皇元年,迁至河内国,住在柴垣宫。允恭天皇四十二年,又迁到大和国,住在飞鸟的明日香宫。雄略天皇二十一年在大和国的泊濑朝仓建都。继体天皇五年,迁到山城国的缀喜,过了十二年,又迁居该国的乙训宫。宣化天皇元年,又回到大和国,住在桧隈的入野宫。孝德天皇大化元年,迁至摄津国的长柄,住在丰崎宫。齐明天皇二年又回到大和国,住在冈本宫。天智天皇六年,迁至近江国,住在大津宫。天武天皇元年,又回到大和国住在冈本南宫,因而称为清见原皇帝。持统、文武二朝,住在大和国藤原宫。自元明天皇至光仁天皇共七代,一直定都于奈良。

到了桓武天皇延历三年十月二日,从奈良的春日里迁都至山城国的长冈,后又于延历十年正月,遣大纳言藤原小黑丸,参议左大辩纪古佐美,大僧都贤璟等到山城国的葛野郡宇多村考察。复奏道:“据察那里的地势,左有青龙,右有白虎,前有朱雀,后有玄武。实为四神相应之地【5】,在那里建都是最好不过的了。”于是禀告了镇坐爱宕郡的贺茂大明神,于延历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从长冈迁都于此。此后三十二代帝王,历三百八十余年,再未迁动。“自古以来,历代天皇在诸国各处建立的都城,都没有这样的形胜之地。”桓武天皇对这里极为满意,说了这样赞美的话。遂与大臣、公卿和许多博学多才之士计议,为长久定都于此,塑造了一尊八尺长的泥土偶人,顶盔贯甲,手握铁弓铁矢,于东山岭上,面西埋入土中,并与它相约:“万一后代想迁离此都,你身为守护神,应予力阻。”自此以后,天下每次发生异变,土偶塚便发出轰鸣响动。因此,又称之为将军塚,至今犹存。桓武天皇乃是平家的祖先【6】,此京名为平安城,意为太平安定的都城,是平家最应尊崇的都城。为什么要抛弃先祖桓武天皇那么中意的地方,而迁往他处,这实在令人费解。嵯峨天皇在位时,先帝平城天皇受尚侍藤原药子怂恿,酿成祸乱【7】,打算迁都他国。经大臣、公卿和各国人的反对,最终没有迁成。他身为一国之君,万乘之主,尚不能随意迁都,而入道相国身为人臣,竟妄迁都城,实在可怕极了。

旧都乃形胜之地,守护帝都的诸神镇坐于四方,灵验的宝刹林立于各处,万民百姓无颠沛流离之苦,五畿七道【8】有纵横交通之便。然而到了今天,交通要道上到处是被开挖出的沟壕,车辆往来十分不便;行人须绕道才能通过,鳞次栉比的民家住宅,因年久失修,日见倾颓。家家都把拆下的屋材搬到贺茂河和桂河之畔编成木筏,装载家财器物运到福原去。眼看昔日繁华的都城今天变成荒芜的乡村,真是可悲可叹。不知是什么人作了两首和歌,题在旧都宫中的柱子上,歌曰:

繁华帝都四百年,爱宕今朝变荒芜。

抛离华都福原去,风扫荒野心难安。

六月九日,朝廷着手营建新都。承办此事的有上卿德大寺左大将实定卿,土御门宰相中将通亲卿,藏人左少辨行隆。他们一同带了司员,察勘了和田的松原及其西边的原野,原想划分为九条,从北一条到南五条地面还够,五条以下就没有地方了。执行官员回去奏闻此事,公卿计议道:要不就选在播磨国的印南野,或是摄津国的昆阳野。虽是这么说,但并未实施。

旧都已离,新都尚未建成,人们都觉得象在浮云中一样。本就住在福原的人哀叹失去了土地,新进福原的人感叹造屋之难,一切都象梦幻一样。土御们宰相中将通亲卿说:“中国书上说过:披三条之广路,立十二之通门【9】。这里是有五条大路的都城,建造皇宫当然可以。赶快造一座临时皇宫吧。”公卿们就这么议定了。入道相国宣布:将周防国赐给五条大纳言邦纲卿,命他督造皇宫。这个邦纲卿,是无人可比的富豪,让他负责建造皇宫当然不成问题,但靡费国帑,滋扰万民是难免的了。在这种时候,大尝会只好作罢。值此乱世,又是迁都,又是建造皇宫,实在不相宜。人们说“古代贤王的皇宫以茅草苫顶,屋檐不求整齐,看见黎民生计艰难便将本就不多的贡物全都免去,这是出于利民兴国的真心。楚灵王筑章华台,使人民离散;秦始皇建阿房宫,致天下大乱。古时圣王立世,茅茨不剪,采椽不斫【10】,舟车不饰,衣服不文。有鉴于此,唐太宗虽造骊山宫,因体恤万民糜费,从不临幸,以致屋顶生松,墙生薜荔【11】,与今世之人相比,可谓大相径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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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福原是平清盛别墅所在之地,在今神户市内。

【2】彦波激武鸬鹚草不葺合尊,意思是在海浪冲击的岸边,用鸬鹚羽毛作苫房草,建造产房,尚未苫好就生出来的神。尊是神的意思。

【3】据神话传说,神武天皇是第一代人皇。在这之前历经地神五代,天神七代,所以称为神皇十二代。地皇是以天照大神开始。

【4】神功皇后曾派兵侵略新罗,出兵契丹是夸张的说法,并非史实。鬼界指鬼界岛。

【5】此宇多村位于现在京都附近,东面临河,西临大路,南为池泽,北为高山,所以说与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种星象相应。

【6】入道相国的父亲平忠盛是桓武天皇十世孙。

【7】平城天皇是五十一代天皇(806—809年在位),大同四年(809)让位给他的弟弟嵯峨天皇,受太上天皇的称号。他所宠爱的尚侍藤原药子与其兄仲成设谋,欲迁都奈良进行复辟,事泻,尚侍自杀,上皇出家,世称药子之乱。

【8】当时日本行政区划分七道六十六国,近畿之内有五国,故称为五畿七道。

【9】见班固的《西都赋》。

【10】见《帝范·崇俭篇》。《韩非子》有云:“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剪,采椽不斫,粝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麂裘,夏日葛衣。”

【11】引自白居易《新乐府·骊宫高》:“翠华不来兮岁月久,墙有衣兮瓦有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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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月

六月九日开始建造新都,八月十日上梁,定下十一月十三日迁入新居。旧都已经荒废,新都则繁盛起来了。烦心的夏天过去了,秋天已经到来。眼看秋季又过了一半,住在福原新都的人们都想到名胜之地去赏月,有些人追访源氏大将的遗迹【1】,从须磨到明石海岸,渡过淡路海峡,去玩赏绘岛海边的月色。也有的到白良、吹上、和歌浦、住吉、难波、高砂、尾上等处赏月。留在旧都的人们则到伏见、广泽等处赏月。

德大寺左大将实定卿因怀念旧都月色,过了八月十日,就离开福原去旧都了。旧都早已面目全非,残留下来的人家,门前长满了荒草,院里全是积水;蓬蒿如林,茅草遍地,满目荒凉有如鸟雀杂居之所;虫声唧唧,如泣如诉,黄菊紫兰恍如荒野的风景。故乡亲友,只剩下近卫河原的大宫【2】一个人了。大将来到她的府邸,叫从人上前叩门,只听门内有女人应声道:“是谁呀,怎么会到我们这草多露重、荒芜脏乱的地方来?”从人答道:“大将从福原来了。”里面应道:“大门锁上了,请从东边小门进来吧。”大将说:“好吧。”就从东门进去了。大宫因为无聊,也是为了怀旧,叫人将南面的窗板打开,正在窗前弹琵琶。看见大将进来,惊讶地说:“哎呀,你怎么回来了,我这是在做梦?还是真的?快请这边来,这边来。”在《源氏物语》宇治十回【3】里,优婆塞宫【4】的女儿因留恋秋天,整夜心无杂念地弹着琵琶,直至残月升上来,犹觉余情未了,便用那弹琵琶的拨子招呼月亮,其情状实在令人难以忘怀。

一个叫待宵的女侍童,也在这府里。她之所以叫待宵,是因为有这么一件事。有一次大宫问她:“等人的夜晚,比起离别的早晨,哪一个更难过呢?”那侍童答道:

盼至夜深钟声紧,

凌晨鸡鸣似等闲。

因此,人们即称她为待宵。大将把那待宵叫来,说了一些古往今来的故事,渐渐已至深夜,便将旧都荒凉的景象编成时行曲调唱道:

重返故都看一看,浅茅遍野荒无烟。

月光遍照无遣处,秋寒袭人透心间。

反复唱了三遍,上至大宫,下至府中所有的女官没有不流泪的。

不久,天渐渐亮了,大将告别大宫,回福原去了。他对同来的藏人说道:“那个待宵,看来很有不忍别离的意思,你回去安慰她几句吧。”藏人跑回去说道:“大将让我问你:

鸡鸣催人等闲视,

今日缘何惜别离?”

待宵拭泪道:

苦等情人至更深,

钟声入耳不忍闻;

君子之交难再续,

鸡鸣更觉难煞人。

藏人将这话转告之后,左大将说:“正为如此,才派你去的。”十分赏识他的才学。从此以后,人们都称他为等闲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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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指《源氏物语》主人公光源氏流连于须磨明石的故事。

【2】左大将实定卿的妹妹藤原多子。

【3】是《源氏物语》最后十回,记宇治八亲王及其女儿们的事情。

【4】优婆塞,即不出家而信佛的男子。这里是指宇治八亲王,他是桐壶帝的第八子,光源氏的异母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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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

自迁都福原之后,平家的人常常做噩梦,心绪不宁,妖怪频现。一天夜里,入道相国正要睡觉,突然看见外面出现一张大脸,比一间屋还大,向屋子里窥探着。入道相国并不惊慌,只是死死地盯着它,那妖怪马上消失得毫无踪影了。天皇居住在叫作山冈的寝宫,因为是新建的,周围并没有大树,但在某一天夜里却传来大树倒下的声音,随后发出好象是二三十人一起哄然大笑的声音。据说这是天狗作怪。于是添加了警卫武士,夜里一百,白天五十,专事发射响箭。但是,当他们朝天狗所在的方向射响箭时,箭却发不出响声;朝着没有天狗的方向射时,就听见哈哈的大笑声。

一天早晨,入道相国自寝殿的内室走出,打开角门,朝院子里望去,只见院中死人骷髅不计其数,充斥庭院,上下滚动,时聚时散,边上的滚到中间,中间的滚到边上,轱辘辘地发出很响的声音。入道相国叫道:“有人吗?有人吗?”但没有一个人来。这时,那些骷髅堆在了一起,变成一个大骷髅,高十四五丈,象一座山那样,院子里几乎都容不下了。在这个大骷髅上,有千万只象活人一样的眼睛,直直地瞪着入道相国,连眨也不眨一下。入道相国却毫不惊慌,站在那里怒目以对。这时,那个大头颅在他的瞪视之下,如霜露见到了阳光一样,立即消失,不见形迹了。此外,入道相国新建的一所最好的马厩,由许多马夫照管着。其中有一匹被朝夕细心照料的马,一夜之间,马尾巴里竟有老鼠做了窝,并产下一窝小鼠来。这事很不寻常,便请了七个阴阳师来占卜,都说:“必须谨慎对待这件事。”这匹骏马是相模国住人大庭三郎景亲特地献给入道相国的,据说是东八国第一的良马,黑身白额,因此取名望月。后来这马被送给阴阳头安倍泰亲了。从前天智天皇【1】在位时,御马厩中曾有一匹马,也是一夜之间尾巴里有老鼠做了窝,并产下仔鼠来,据说,当时异国有凶贼蜂拥而起。这事在《日本书纪》里有记载。

另外,源中纳言雅赖卿手下的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武士,做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梦。梦里他好象到了宫廷里神祇官所住的地方,许多正冠束带的元老在那里开会,坐在最末位的象是平家一边的人,从里边被斥退出去。他向一老翁问道:“那元老是什么人?”答道:“是严岛大明神。”随后,又听到坐在首席的一位态度庄严的元老说道:“将先前交给平家的那把节刀【2】,现在交给伊豆岛的流人前兵卫佐源赖朝吧。”在他身边的另一位元老说道:“以后,再交给我的孙儿吧。”武士又一一询问说话的是谁,答道:“那个说把节刀交给赖朝的,是八幡大菩萨,说以后给我孙儿的是春日大明神,对你说话的老翁是武内大明神【3】。”这武士从梦中醒来,将梦中所见所闻告诉了别人,这事传到入道相国耳里,便叫源大夫判官季贞到雅赖卿那里吩咐道:“快叫那个做梦的年轻武士到这儿来。”那做梦的武士立即逃之夭夭。雅赖卿对入道相国申辩说:“根本没那么回事。”以后,就不再有什么消息了。平家先前一直拥护朝廷,镇守天下,但如今违背天意,因此节刀也要被收回,令人听来不寒而栗。

在高野的宰相入道成赖,听到这些关于怪异之事的传闻,说道:“唉,平家的盛世就要完结了。说严岛大明神护佑平家是有道理的。这位大明神原是沙羯罗【4】龙王的三女儿,因而被奉为女神。八幡大菩萨说将节刀交给赖朝,也合乎情理。只有春日大明神所说,以后交给他孙儿,实在令人有点费解【5】。也许是平家灭亡,源氏的时代过去之后,大织冠【6】的后代,摄政关白家的公子们,要做天下的将军吧。”这时正好有一位僧人到来,他说:“神明的和光垂迹有种种方法,有时变为俗人,有时化为女神。尽管严岛大明神是女神,她既为三明六通【7】的灵神,那么她现身为俗人也并非什么难事。”成赖本已厌弃俗世,归入正道,除了专心一意地念佛修持来世之福外,并无别的什么俗务了。然而赞赏善政,为百姓愁苦嗟叹,也是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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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智天皇是日本历史上很有作为的天皇,六六八年即位,为第三十八代天皇。做太子时与中臣镰足合谋,消灭了苏我氏。六六一年齐明天皇死后,以太子监国,推行大化革新。在位四年去世。

【2】节刀是大将出征时天皇赏赐的刀。

【3】武内宿祢,是景行、成务、仲哀三朝的功臣,崇祀于石清水八幡宫境内的高良神社。

【4】梵语,意即咸海。

【5】春日大明神是藤原氏的祖先,其后代均为文官,所以说把节刀传授他们的孙儿令人费解。

【6】大织冠即藤原氏的先祖藤原镰足。日本第三十六代天皇孝德天皇(596—654年在位)时所定衣冠制度,大织冠居第一位。

【7】谓能明察过去、现在、未来,断绝一切烦恼;同时又能通晓众生心意,通达种种神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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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马

同年九月二日,相模国住人大庭三郎景亲骑快马到福原报说:“八月十七日,伊豆国流人前兵卫佐源赖朝派遣其岳父北条四郎时政,夜袭山木馆,杀死了伊豆的代理国守、和泉判官兼隆;之后,率领所部土肥、土屋、冈崎等三百余骑驻扎在石桥山。景亲领一千余骑前往攻打,杀得兵卫佐只剩七八骑,逃往土肥的杉山去了。后来,畠山次郎重忠率五百骑投奔我方,三浦大介义明和他的儿子共三百余骑归附了源氏,在由井和小坪浦与畠山所部打了一仗,被畠山打败,逃到武藏国去了。之后,畠山一族与河越、稻毛、小山田、江户、葛西以及其他族党共三千余骑汇合,往攻三浦氏盘居的衣笠城。大介义明战死,他的儿子们都从久里滨乘船逃往安房、上总方面去了。”

平家的人自迁都以来,早就有些不耐烦了。年轻的公卿、殿上人都躁动不安地说:“哎呀,快点出些什么事,好让我们上阵杀敌呀!”畠山庄司重能,小山田别当有重,宇都宫左卫门朝纲,因需要警卫皇宫而被留在京城里。畠山说:“这大概是谎报。北条是兵卫佐的亲戚,也许会做出这种事,其他人未必肯依附朝廷逆臣。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新情况报来的。”有人表示赞同,但多数人都议论说:“不对,不对,现在天下就要出现大事了。”入道相国得到消息后非常愤怒,说道:“赖朝原本是被判死罪的人,因先妣【1】为其求情才被减为流放。而今他不知感恩图报,却以兵戈相向,神明三宝是绝对不会饶恕他的,用不了多久,这个赖朝就要遭受天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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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指平清盛的继母,她因居住在池殿,并且出家为尼,所以称之为池禅尼,又名尼君。她是平忠盛的后妻,生家盛、赖盛等。源赖朝因参与平治之乱,本应斩首,尼君因见其容貌颇象自己夭折的儿子家盛,乃恳求清盛宽容,赖朝始得免死,流于伊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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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敌一览

考察我国朝敌的起始,应追溯至神武天皇在位的第四年,当时纪州的名草郡高雄村有个土蜘蛛【1】,身材矮小,四肢很长,一身蛮力,当地人深受其害。于是朝廷派出官军,下了圣旨,结一葛藤的网,将他捕杀了。在此之后,抱有野心,想推翻朝廷的人,有大石山丸,大山王子,守屋大臣,山田石河,苏我入鹿,大友真鸟,文屋宫田,桔逸成,冰上河次,伊豫亲王,太宰少弍藤原广嗣,惠美押胜,佐早良太子,井上广公,藤原仲成,平将门,藤原纯友,安倍贞任,安倍宗任,对马守源义亲,恶左府藤原赖长,以及恶卫门督藤原信赖,总共二十多人。但没有人能够实现其野心,最后或陈尸于荒野,或枭首于狱门。

今天,那帝王之位虽被看得不那么重了,但古时每当宣读圣旨之时,枯草朽木都能开花结实,天上飞鸟也听从旨意。到了中古时期,醍醐天皇临幸神泉苑,观看栖于池畔的鹭鸶,便把六位藏人叫过来说:“去将那只鹭鸶捉来。”藏人想这怎么能够捉得到呢,但既然皇上下了旨意,只好去扑鹭鸶,那鹭鸶振翅欲飞,这时藏人说道:“听从圣旨!”于是鹭鸶便伏在地上,不再飞去,藏人就将它拿来献给天皇。天皇对鸟说:“你顺从旨意,匍匐不动,可见你十分忠实,就封你为五位【2】吧!”于是这鹭鸶便成了五位高官。天皇令人拿来一块牌子,上写:“封为鹭中之王。”挂在它脖子上便放掉了。这鹭鸶本是无用之物,但可以借此炫耀帝王的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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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日本土著民族之一,身材矮小,四肢特长,蛰居土窟中,故有此称。

【2】日本有一种鹭鸶叫作五位鹭,其鸣声类似五位二字。民间传说这就是它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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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宫

再考察外国的先例,燕太子丹被秦始皇拘于秦国十二年,太子丹曾流着泪恳求道:“本国有我的老母,请让我回去看她一看吧。”始皇冷笑着说:“你想回去吗?那好,就等到马生角,乌白头吧!”燕丹便祷告天地:“但求马生角,乌白头,使丹能归故土,见慈母一面。”那时正值天竺的妙音菩萨前往灵山听佛祖训诫不孝之辈;中国则出现了孔子、颜回,开始传播忠孝之道。冥冥中的神佛,俗界中的圣贤,无不怜悯有孝心的人,因此生了角的马出现在宫中,白了头的乌鸦栖于庭前树上。始皇见了乌头马角,大吃一惊,因为纶言【1】在先,断无变更之理,只得放了太子丹,让他回归本国。然而始皇又不甘心。在秦燕之间隔着楚国,又有大河横贯其间,架在河上的桥叫楚国桥。始皇便派人去设置了机关,使燕丹过桥时落下水去。燕丹走上桥时,果然掉进了河里,但并没有因此被淹死,而是象走在平地上一样,平安地渡到对岸去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回头一看,原来有数不清的乌龟浮在水面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使他安全地走上岸来。这便是神佛圣贤垂怜孝子的缘故。

太子丹心中怨恨,不肯顺从始皇。始皇打算派兵去讨伐燕丹。燕丹听到这个消息后非常害怕,便请来一个叫荆轲的勇士,封他为大臣。荆轲想招纳另一个勇士田光。田光说:“你知道我年轻时的事,所以前来找我。骐骥能日行千里,一旦老了就连驽马也比不上。现在我不中用了,就不要把我看成勇土了。”说完便想回去。荆轲说道:“这事非常机密,千万不要泄漏出去。”田光说:“没有比被人怀疑更令人耻辱的了,如果此事泄漏出去,我一定会被怀疑。”说罢,便在门前的李树上撞死了。还有一个勇士樊於期,原是秦国人,因父亲、叔父和兄弟,全被秦始皇杀害,便逃到燕国避难。始皇曾诏告天下:“有持樊於期头来见者,赏黄金五百斤。”荆轲得知此事,便找到樊於期说道:“听说你的头值五百斤黄金,你把头借给我,我去见始皇,他一定会高兴地检视,那时我拔剑刺进他的胸膛,就非常容易了。”樊於期跳起来,长叹一声说:“我的父亲、叔父、兄弟都被始皇杀害。我日夜不忘此事,恨之入骨,但苦于报仇无门。如果真的能够杀死始皇,我把头给你,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说罢便刎颈而死了。

又有一个勇士叫秦舞阳,也是秦国人,在十三岁时杀了仇人,逃到燕国,是个无比的勇士。当他发怒时,大丈夫也会被吓得肝胆俱裂;当他发笑时,孩子也可与他嬉戏拥抱。荆轲请他作向导,一起入秦。一天晚上,投宿在某一山麓,听得附近村落有管弦之声,便借其音调占卜此行吉凶,占得敌方为水,我方为火。后来天亮日出,忽见白虹贯日而不透【2】。于是荆轲说:“看来,我们要想成功很不容易呀!”

但现在也不能退回去了,便来到秦国的都城咸阳宫。将奉献燕国地图和樊於期首级的事奏上去之后,始皇便令臣下来取。荆轲说道:“这绝不能由别人转呈,一定要亲自献上。”于是,秦始皇便下令准备好朝会的仪式,召见燕国使者。这咸阳都城,周围一万八千三百八十里,皇宫建在三里高的土台上,建有长生殿、不老门,以黄金做成日形,以白银做成月形,地上铺着真珠砂、琉璃砂、黄金砂。四周有四十丈高的铁墙围绕,宫殿上张着铁网,戒备森严,就连冥界的使者也休想进来。春天飞雁回到北国的时候,这铁墙有碍其飞行,于是就在铁墙上开了一个雁门,便于飞雁出入。其中有个阿房宫,秦始皇时常临幸这里,将此作为处理政务的殿堂。阿房宫高三十六丈,东西九町,南北五町,殿堂下边竖着五丈高的旗杆,殿顶铺着琉璃瓦,里面装饰着金银。荆轲捧着燕国地图,秦舞阳捧着樊於期的首级,顺着长长的白玉石阶走上殿去。秦舞阳被大殿的宏伟和警戒武土的威严吓得发起抖来。秦始皇的臣下起了疑心,说:“秦舞阳有叛逆之心,刑余之人不可接近君王。君子不近刑人,近刑人则轻死之道也【3】。”荆轲道:“舞阳并无反叛之心,只是因为习惯于乡间的鄙陋,而今见了宫殿便不习惯,所以举止有些失措而已。”于是那些臣下又都平静下来。这时已然走到了秦王身边,便奉上燕国地图和樊於期的首级请他验看。当秦始皇看到装地图的匣子里藏着一把像冰雪一样闪着寒光的利剑时,便想转身逃开。这时,荆轲一把抓住秦始皇的衣袖,用剑直指他的胸前。始皇眼看性命难保,殿下虽有无数军兵,却无法救护,只能看着始皇将要被杀而叹惜罢了。秦始皇说:“请稍等片刻,让我再听一次爱后的琴音吧。”荆轲就没有立即动手。秦始皇后宫中有三千嫔妃,其中华阳夫人为弹琴能手。只要一听到她的琴声,无论多么勇猛的武士都可以平息怒气;天上飞鸟会因之下落,地上草木会因之摇动,更何况这次是最后为始皇弹奏,边哭边弹,一定是更加感人吧。荆轲也垂首侧耳地听着,松懈了行刺的大志。这是,华阳夫人又弹了一曲,曲曰:

七尺屏风可逾越,

罗穀单衣裂可绝。【4】

荆轲不解其意,始皇却已明了,立即挣断衣袖,越过七尺屏风,躲到铜柱后面。荆轲又急又怒,以剑投击,这时,在殿上值班的御医将药袋向荆轲掷来,那剑便挂着药袋扎进六尺粗的铜柱上,荆轲手中没有了剑,不能继续投击,秦始皇回过身来,挥舞自己的剑,将荆轲斩成几段,秦舞阳也被杀了。以后又发兵灭燕。苍天不佑,白虹贯日不透;秦始皇大难不死,太子丹终被灭掉。追随平家的人都说:“当今的源赖朝也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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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纶言即帝王的话,《礼记》有云:“王言如系,其出如纶”。

【2】这里以白虹比喻兵器,以日比喻皇帝,贯而未透预示谋刺不成。此句来源于《史记·邹阳传》:“白虹贯日,太子畏之。”。

【3】见《公羊传·襄公二十九年》。

【4】见《史记正义》。“秦王曰:今日之事从子计耳,乞听瑟而死。召姬人鼓琴,琴声曰:‘罗穀单衣可裂而绝,八尺屏风可超而越,鹿卢之剑可负而拔。’秦王于是夺袖越屏风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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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觉苦修

却说那源赖朝,因为父亲左马头义朝在平治元年(1159)十二月谋反,于永历元年(1160)三月二十日年仅十四便被放逐到伊豆国的蛭岛,至今已度过二十多年。这么多年来一直平平安安地度过,为什么到了现在才发起谋反呢?据说是因为高雄的文觉上人怂恿的缘故。

这个文觉本是渡边【1】的远藤左近将监【2】茂远的儿子,叫远藤武者盛远,是上西门院【3】从事杂役的武士。十九岁时发起道心,出家修行。他说:“修行到底是什么样的大事,让我试试看。”就在炎热的六月里,在野草不动的太阳底下,钻进深山丛莽中,仰卧在地上,任凭虻、蚊、蜂、蚁等毒虫在身上连螫带咬,他却一动也不动,一连七天没有起来。第八天起来之后就向别人问道:“修行就是这样的吗?”对方回答说:“如果是这样,怎么能活得下去呢!”“这么说来,修行是十分容易的了。”于是,就出家修行去了。

走到熊野地方,原想就在那智山寺院里修行,转念一想,不如在修行之前先到著名的瀑布下冲洗一番,于是就来到瀑布下面。那时正是十二月中旬,山中下着雪,水面上也结了冰,山中的小溪默默无声,冷风从山上吹来,瀑布的白练凝成了冰柱,山中到处一片雪白,连树木的枝梢都分辨不出来了。但文觉跳进瀑布底下的水潭里,水浸到脖颈,口中念起不动明王的慈悲咒语。本想一气按定数念完,可是念了二三日倒还可以,到了四五日就挺不住了,终于浮了出来。从几千丈的高处落下的瀑布,他怎能经受得住。因此立刻被水势冲倒,在刀刃一般的岩石丛中沉浮着,随水漂流了五六町。这时岸上走来一个长得十分可爱的童子,抓住文觉的双手,将他拉了上来。人们觉得十分奇怪,生起火来给他取暖。也是他命不该绝,没过多久就缓过气来了。文觉略微恢复了点知觉,便睁开眼睛发怒道:“我要在这瀑布下冲洗二十一天,念满慈悲咒语三十万遍,现在只有五天,连七天都不到,你们怎么把我拉上来了?”吓得人们毛发倒竖,不敢回话。他便又回到潭里,让瀑布冲打去了。

第二天,来了八个童子,要将他拉上来。但文觉拼命地挣扎,不肯上来。到了第三天,文觉又不行了。也许是怕他弄脏潭水吧,两个梳着髻角的仙童从瀑布上降了下来,用他们又暖又香的手,将文觉从头到手指足趾抚摩一遍,文觉这才象做梦一样苏醒过来,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呀?为什么这样怜恤我?”那两个童子答道:“我们是至大至圣不动明王的使者,叫作矜迦罗和制吒伽。明王敕令,说文觉上人发下大愿,要修勇猛的苦行,要我们予以协助。因此我们就来了。”文觉高声问道:“那么明王在什么地方?”答说:“在兜率天。”说完便飞升到遥远的云朵中去了。文觉双手合十礼拜道:“哎呀,我的修行连不动明王都知道了。”心里非常高兴,重新又回到水潭里去任瀑布冲打。当真出现了稀奇祥瑞的景象,吹来的风不再觉得那么寒冷了,落下来的水热气腾腾,这样二十一天的大愿终于完成了。在此之后,他又在那智山闭门诵经一千日,到大峰藏王权现堂参拜了三次,到葛城金刚山去了两次,高野、粉河、金峰山、白山、立山、富士山、信浓的户隐、出羽的羽黑等日本所有著名寺院庙宇全都游历修行过了。由于还有点眷恋故乡,便又回到了京都。因此,人们称赞他是最有灵验的修验者【4】,他的祈祷能使飞鸟落地,其效验象利刃一样所向披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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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渡边即渡边族。远藤氏原是藤原忠文的后裔,住在摄津国的渡边。

【2】是左近卫府的三等官。

【3】上西门院为鸟羽天皇的皇女,名统子。

【4】修验道是佛教的一派,讲究修练苦行,念咒祈祷,本出于密宗,与道教相近,其教徒通称山伏,也称修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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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缘簿

后来,文觉上人进入高雄山的深处,潜心修行。在这高雄山上有一个叫作神护寺的山寺,是从前称德天皇【1】在位时,由和气清麻吕建造的。由于年久失修,春天笼罩于云霞之中,秋天遮掩在浓雾之下;门户早被山风吹倒在落叶丛中烂掉;瓦甍终年为雨露所浸,佛坛天天任凭风吹日晒,既不见住持的僧侣,又没有人进香纳供,佛前所供的只有日月之光而已。于是文觉发起大愿,立志加以修葺,于是捧着化缘簿向十方檀越劝化布施。一天,他来到法皇所在的法住寺殿,将化缘修建佛寺的事奏了上去,但殿上正在弹奏管弦,没有人理他。文觉乃是天生鲁莽、无法无天的莽和尚,根本就不知道御前礼法,以为是周围的人没给传报,便闯入内庭,高声喊道:“大慈大悲的皇上,为什么不肯听我的奏报?”说着便打开化缘簿,高声朗读起来:

沙弥文觉敬白:

为筹建寺院于高雄山,以利修行,求得今生来世安乐,恳乞贵贱僧俗惠赐协助,请予布施事。

窃惟佛法无边,众生与佛本为一体,其相异者惟名义殊隔而已。法性为妄念之云所蔽,十二因缘【2】边峰莫绝;本有心莲【3】之月光微茫,尚不能出现三德四曼【4】之太虚。悲哉,佛法早没,生死流转之途冥冥。一心耽于酒色,谁肯脱离狂象深渊,惟知诽人谤法,岂知阎罗狱卒将予苛责。今兹文觉,偶弃尘俗,法衣饰身,为恶行犹在心中,虚度日月;善言难以入耳,朝夕浑浑噩噩。尤可痛者,将再度归于三途【5】之恶道,永受四生【6】轮回之苦难。为此,释迦经文千万卷,卷卷明释成佛之理法;凡修随缘至诚之法者,无一不到达至善彼岸。是以文觉怀无常之念而落泪,劝化贵贱僧俗,为往生极乐净土,捐造佛陀之灵场。盖高雄山者,其高有如灵鹫山【7】之树梢,其谷幽深,有如商山洞【8】之苔席。岩泉因而散布,岭猿叫而嬉游;地势幽邃,人寰远隔,是乃宜于修行,虔诚入道,礼拜佛天之胜地。为此祈求布施,谅无吝于赐助者也。尝闻儿童聚砂为塔之功德,都感佛因,何况施舍一纸半钱之财者哉。此寺建成之日,则金阙凤阁国泰民安之御愿亦得圆满,至时都鄙远近,黎民亲疏,无不颂尧舜无为之教,称长治久安之德。盖一切亡灵,无论贵贱先后长幼,均可入佛门净土,一切功德必将集于三身【9】。为此谨述募化修行旨趣如上。

治承三年三月 日 文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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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称德天皇是日本第四十八代天皇(764—770年在位)。

【2】意为前世、今生、来世,共有十二种因果关系。

【3】意为佛性洁净如莲,人皆有之。

【4】意为如来有三种德性,佛的悟性有四种境界。

【5】佛家所说的三种恶道:火途,刀途,血途。

【6】四生,指一切生物:卵生,胎生,湿生,化生。

【7】灵鹫山系佛祖讲道之处。

【8】商山洞指中国汉初的商山四皓所居之处。

【9】即法身,报身,应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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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觉被流放

那时太政大臣妙音院师长公正在法皇座前弹奏琵琶,唱着优美的朗咏【1】;按察大纳言资贤卿正用笏板打着节拍,唱着风俗【2】和催马乐【3】;右马头资时,四位侍从盛定弹着和琴,唱着各种流行曲调。玉帘锦帷之中弦歌相和,非常有趣,法皇自己也与大家一道唱了起来。这时,文觉的一阵大声吵嚷,把调子打乱了,节拍也没有了,于是有人呵斥道:“是什么人?把这厮叉出去!”一语未了,在场的年轻气盛的年轻人都跑出去了。资行判官跑在前头,说道:“嚷嚷什么!还不快出去!”“不赐给高雄的神护寺一座庄园,我决不出去。”文觉说着,站在那里不动。资行判官冲上前去,要叉他的脖颈。文觉却拿化缘簿啪地打掉了资行判官的乌帽子,又一拳朝资行胸口打去。资行被打得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发髻也散开了,讪讪地爬起来逃到殿堂的宽廊上去了。文觉又从怀里掏出一把马尾缠柄的短刀,随时准备捅上前抓他的人。他左手拿化缘簿,右手握刀,转着圈跑。这情景实在太意外了,好像他的两只手上都握着刀似的,公卿、殿上人都看呆了,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奏乐的兴趣早就没有了,法皇的御所闹闹嚷嚷地乱成一团。信浓的住人安藤武者右宗,当时在法皇警卫所供职,大声喝道:“这是在干什么?”拔出腰刀扑了上来。文觉毫不在乎地迎了上来。也许安藤武者觉得一刀将他砍死反倒不好,便改用刀背在文觉拿刀的手腕上击了一下,见那文觉被击之后,似乎锐气已失,于是扔下腰刀,说声:“你不想活了?”扑上去揪住文觉。这时,文觉在安藤武者的右腕上刺了一刀。那安藤不顾被刺仍紧紧抓住文觉。于是这两个不相上下的大力士滚来翻去地厮打起来。院中上下人等都战战兢兢地上前来,趁机对文觉施以拳脚。但文觉不以为意,破口大骂。后来将他拉到门外,交给检非违使厅,用绳子捆了起来。尽管如此,他仍对御所怒目而视,大声嚷着:“不肯捐赠也就算了,还叫文觉吃这苦头,将来总有一天会知道利害的。三界皆火宅【4】,纵然是王宫也免不了这种灾难。就是十善帝王,来到了黄泉路上,也难免要受牛头马面的责罚。”就这样跳上跳下地骂。“这个秃驴,真是不知好歹!”人们说着,便把他投进牢里去了。资行判官因被打掉乌帽子,有好些日子不好意思进御所供职。安藤武者因为抓住了文觉,得到了奖赏,越过警卫所的长官,被直接升为右马允【5】。不久,美福门院【6】去世,施行大赦,文觉也被赦免。他本该找个地方修行,但他没有这么做,仍然捧着化缘簿到处募捐。但他并不只是募捐。“唉,现今天下就要大乱,无论是君是臣都要灭亡了。”他到处说这些令人胆颤心惊的话。因此,官方说:“不应让这个贼秃留在京城,把他流放到远处去吧。”于是就将他流放到伊豆国去了。

源三位入道的嫡子仲纲,其时是伊豆国国守,根据他的命令,先押着文觉由东海道坐船到伊势。于是检非违使厅派了三个差役押解着他出发了。差役们说:“厅里押送犯人有个惯例,象你这样的情况,可以想些通融的办法。你这样一个高僧,犯了这么大的罪,被放逐到远地,难道没有一个相好的人吗?如果有的话,可以向他们要些土产、粮食之类的东西。”文觉说:“可以托付这种事情的好友,是没有的。但是,东山那边倒是有个熟人。那就给他写封信吧。”于是差役就找来几张糟烂不堪的纸给他。文觉道:“这种烂纸,怎么能写这么重要的信?”将纸扔在地上。于是差役又找到了厚纸。文觉笑道:“我法师不会写字,你们给写吧。”便口授道:“文觉对高雄神护寺,有建造供养之志,因而化缘募捐,未料到遇上如此无理的官家,不但未得布施,反被投进牢狱,流放于伊豆。远流途中,土产粮食最为重要,乞予惠赐,交由来人带下为要。”差役照他口述写下来,问道:“收信人是谁呢?”“就写清水寺的观音法师。”差役说道:“原来你是在耍笑我们差役。”文觉说:“不要这么说嘛,文觉对清水观音最为信崇,除了他还能托付谁呢!”

从伊势国的阿浓津乘船南下,到了远江国的天龙滩,忽然海上起了大风,波涛翻滚,眼看所乘之船就要倾覆。舵手、艄公竭力把住船舵,但无奈风浪越来越大,于是船中人有的念观音名号,有的念诵临终时的十遍佛号,只有文觉若无其事,仍在那里高枕大睡。当他意识到危险时,便跳了起来,站在船头,怒视海面,大声喝道:“龙王在这里吗?龙王在这里吗?”随后又说道:“这船上有一位发了宏愿的高僧,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这龙王马上就会遭天谴。”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没过多久风浪就平息了,船只安然到达伊豆国。文觉自从京城出发那天,就立下大愿,说:“如果还能返回京都,建造供养高雄的神护寺,那就决不应该死;如果此愿不得成就,就让我死在路上吧。”从京城到伊豆,路上一直没有顺风,只能慢慢地向前捱延,用了三十一天时间。在这段日子里文觉从没有吃过饭,尽管如此,他依然精神抖擞,照旧每日做功课。在他身上确实有平常人没有的神奇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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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朗咏是日本中古时代的一种歌词,系摘集诗赋中的佳句而成。

【2】风俗是平安时代的一种民歌。

【3】催马乐是平安时代流行的一种声乐,初为民间俗曲,后来发展成为宫廷雅乐,唱时配以管弦,用朝笏击节。

【4】意思是:凡在三界(欲界、色界、无色界)生活的人都象在着火的房屋里一样。

【5】右马寮的三等官,官阶相当于七位。

【6】鸟羽法皇的皇妃,近卫天皇的生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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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原院宣【1】

文觉被押送到伊豆国,交给近藤四郎国高看管,住在一个叫奈古屋的地方。因此,文觉经常到兵卫佐赖朝的住所,与他谈古论今,消磨时光。一天,文觉说:“平家只有小松内大臣性情刚直,智谋过人,但平家已至末运,所以去年八月他就去世了。放眼当今源平两家,象你这般有将军相貌的人,再没有第二个了,我劝你赶快兴兵谋反吧,到时全日本都会服从你。”兵卫佐说:“高僧千万不要说这种荒唐话。我这条命多亏已故的池禅尼【2】才得以延续,为了给她祈求冥福,我每天都要把《法华经》摘要诵念一遍,任何其他的想法都没有了。”文觉又说:“古书上说:‘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3】你以为我说这话是在试探你吗,请你看看我是不是真心吧。”说完,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白布包着的骷髅。兵卫佐问:“这是什么?”“这是你父亲故左马头的头颅。平治之后,埋在监狱前的青苔下,没有人为他拈香祭奠,我文觉看了可怜,便央求狱官让我带了出来。这十几年来我一直将它挂在颈下,参拜了无数的山寺,为他祈祷冥福,想他如今已历尽劫难得以超生了。因此,文觉对左马头也算是尽到心意了。”兵卫佐虽觉得这个骷髅不一定真是父亲义朝的,但提到父亲的事,也非常怀念,于是流下泪来。便将心腹之言说了出来:“赖朝的钦定之罪都没有被宽恕,怎么能谋反呢?”“这很容易,我可以马上进京,请求朝廷赦免你。”“那怎么能行,你自己就是钦案犯人,怎能请求赦免别人?”“假如我去为自己请求宽宥,当然是不行的,为你请求宽免,却没什么不妥。现在的都城在福原,三天就能到那里,为求皇上降旨,需要逗留一天,连去带回用不了七八天。”说完就回去了。文觉回到奈古屋,告诉弟子们说,他要到伊豆山神社住七天。随后就出发了。果然,仅用三天时间,就来到新都福原。因他与前右兵卫督光能卿有交谊,便去找他,对他说:“被流放到伊豆国的前兵卫佐源赖朝,只要法皇下旨予以赦免,他便会召集八国的家人除去平家,使天下得到安宁。请你把这事奏报上去吧。”兵卫督说道:“我自己的三个官职【4】都被罢免了,现在正自烦恼,法皇也被关了起来,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但无论怎样,探询一下他的意向吧。”于是悄悄地将此事上奏法皇。法皇马上下了圣旨。文觉得到圣旨后,挂在颈下,没过三天便回到伊豆了。兵卫佐正在想:这位高僧说了那些荒唐的事,不知要给我惹出什么样的大祸来。反复想来想去,到第八天正午,文觉果然回来了,说道:“这就是法皇圣旨。”便拿出递了过去。兵卫佐听说圣旨到了,便恭恭敬敬地净手漱口,换上新的乌帽子和白色狩衣,朝圣旨拜了三拜,然后打开来看,只见上面写道:

近年以来,平氏蔑视王室,专擅朝政,破坏佛法,凌夷朝威。我朝乃是神国,宗庙巍然,神德昭著,故朝廷开基以来,历数千余年,凡欲倾皇统,乱国家者,无不败亡。是以,望你等赖神灵冥助,守钦旨所宣,着即带兵诛灭平氏一族,剪除朝廷怨敌。望承继累世将门之武略,光大历朝事君之忠勤,庶几汝身可立,汝家可兴。钦旨如上,仰即遵照。

治承四年七月十四日

前右兵卫督光能奉旨转致

前兵卫佐

兵卫佐把圣旨装在锦囊里,据说后来在石桥交战时仍挂在颈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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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即法皇的旨意。日本白河天皇于一〇八六年让位,仍以上皇身分执政,称为院政,所有命令称为院宣,这个惯例历经三代,至后白河法皇一一九二年去世,院政才告结束。

【2】池禅尼,参见第五卷第四节。

【3】见《史记·淮阴侯列传》。

【4】光能原来的三个官职是参议、右兵卫督、皇太后宫权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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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富士川

且说福原方面召集公卿计议,决定趁赖朝羽翼未丰之前,速加讨伐。于是任小松权亮少将维盛【1】为大将军,萨摩守忠度为副将军,率三万多人马,于九月十八日开出福原,十九日抵达旧都,二十日就向东国杀去了。

大将军权亮少将维盛,时年二十三岁,仪表英俊、威武,非丹青笔墨所能描绘形容。虎皮缝缀的祖传大将军铠甲,装在唐式柜子里,叫人抬着,在路上他穿着红绸直裰,外罩浅绿丝线缝缀的铠甲,胯下是灰色钱形斑纹的战马,黄金镶边的雕鞍。副将军萨摩守忠度,身穿蓝色直裰,红线缝缀的铠甲,胯下是黑色肥壮的马,涂漆洒金的雕鞍。所有这些马、鞍、铠、盔、弓、箭、腰刀和短刀,件件闪光夺目,一路浩浩荡荡,十分壮观。

萨摩守忠度近年来与一位皇女所生的女官交好,有一天他去找女官,恰巧有一位高级女官先他而至,长遍大论地谈个没完,直到深夜,仍未离去。忠度站在檐下等着,由于烦躁啪啦啪啦地搧起扇子,只听那女官语调优雅地吟道:“田野何狭,虫声噪噪。【2】”萨摩守便收起扇子回去了。后来再见面的时候,女官问:“那天怎么不再搧扇子了?”萨摩守说:“不是说‘虫声噪噪’吗,因此就不搧了。”出发之际这个女官送给忠度一件内衣,当作千里远行的离别纪念,并附了一首歌:

挥袖离别东国去,

闺中更觉夜露寒。

萨摩守和了一首:

此去卿勿作愁叹,

先人足迹遍关山。

“先人足迹遍关山”一句,指的是当初平将军贞盛为讨伐平将门而下关东的事【3】,借古咏怀,歌词十分优雅。

从前将军远征朝敌,先要朝觐皇上,接受御赐节刀。天皇临紫宸殿,近卫武官侍立阶前,内辨、外辨【4】大臣参列其中,举行中仪节会【5】。大将军,副将军,各按规矩接受节刀。在承平、天庆年间【6】就有此先例,后因年代久远难以遵循效仿,赞岐守平正盛为讨伐前对马守源义亲【7】到出云国去的时候,就只赐予驿铃【8】,装在皮囊中,挂在杂役的颈项之下。古时候,为讨伐朝敌而离开都城的将军,都要有三项决心:在接受节刀的当天把家忘掉;走出家门之后,把妻子忘掉;在战场和敌人打仗时把性命忘掉。现在平氏的大将维盛和忠度,一定也怀有这种决心吧。想起来,颇令人感慨。

九月二十二日高仓上皇再次临幸安艺国严岛。三月间曾临幸过一次,因为这个缘故,近两个月来世上稍稍安宁了一些,黎民稍得太平。但自高仓宫谋反之后,天下又生动乱,世上很不平静。因此为了祈祷天下安宁,上皇病愈,又到严岛神社去了。这次是从福原出发,不再需要长途跋涉。上皇亲自作了一篇祷文,令摄政藤原基通代为誊清。文曰:

盖闻佛法本性,静若闲云,犹十四十五之明月高悬;神佛显化,智虑殊深,如一阴一阳之春风化育。夫严岛神社,乃誉称天下,交口称赞之地,效验无比之所。高峰回绕社坛,仿佛高大慈悲之像;大海几及神殿,实寓宏愿之深广。某以愚昧之身,忝践帝王之位,今遵老聃谦冲之训,逊位退身,以上皇闲适之身逍遥于藐姑射山【9】之间。然窃竭一心之精诚,参拜孤岛之幽祠,于瑞篱之下仰待冥恩,凝诚念而汗下;垂神托于宝宫,诵圣训以铭心。特表惧畏谨慎之期,重在夏秋之交。后病疴忽侵,医术乏效;斗转星移,日月交替,愈知神感之确著。虽经多日祈祷,仍未得舒郁结,特以竭诚心志,甘冒风尘,重登旅途。飒飒寒风,入侵旅人之梦,漠漠夕阳,遥望前途茫茫。终于到此神域,敬设洁席,谨以色纸墨字,写《妙法莲华经》一部,《无量义经》、《普贤观经》二部,《阿弥陀》、《般若心经》等各一卷,亲手书写金泥之提婆品一卷,奉献于佛尊之前。当是时也,于苍松翠柏之下,培植善根;又有潮水涌翻之音,漫和梵歌。弟子辞北阙八日,虽冷暖之候变化无多,凌西海之波实乃二度,当知与本社机缘非浅。朝朝祈祷之客不一,夜夜参拜之客无数,虽显贵归依信仰者众多,而上皇亲来参拜,前所未闻。惟后白河法皇创此先例。嵩山【10】之月前,汉武未辨和光之影,蓬莱之云底,天仙亦徒隔垂迹之尘。仰祈大明神,赐法华真经,鉴照吾之丹忱,赐予感应,是为至幸。

治承四年九月二十八日

太上天皇【11】

且说平家诸人,出了九重帝都,远赴千里东海,是否能够平安返京实属难料。征途中,或露宿山野荒地,或寝卧于高峰之苔;翻山渡河,非止一日,十月十六日终于进抵骏河国清见关。出京三万余骑,沿途又召集了很多军兵,到这里时已有七万多人马。前锋已经抵达蒲原、富士川,后队还在手越、宇津屋一带。大将军权亮维盛将武士大将上总守忠清召来,十分自信地说道:“依我看,翻过足柄山,就可以在坂东开战了。”上总守答道:“从福原出发的时候,入道公就命令将作战的事交给忠清,依我看,坂东八国的军兵都归附于兵卫佐了,总共人马有几十万,我方虽有七万人马,都是从各国征集来的,人马都十分乏困,而且伊豆、骏河应该来的军兵还没有来到,还是先陈兵于富士川前,等待我方军兵全都来到才好开战。”维盛听了,没有办法,只好暂缓交战。

且说兵卫佐翻过足柄山,已经进抵骏河国的黄濑川了。甲斐和信浓的源氏也奔集而来,在浮岛海滨汇合一处,总共约有二十万人马。常陆国的源氏佐竹太郎,派了一个杂役持信送往京都,在途中被平家前锋上总守忠清截获,夺过信来拆开一看,原来是给妻子的,倒无什么妨碍,就还给了他。问道:“兵卫佐的兵力有多少?”“这八九天,大路上士兵络绎不绝,田野、海边、河畔,到处都有武土。我们这样的差役,只能知道有四五百到一千的数目,再多了也弄不清了。也许多些,也许少些,说不出个准数来。昨天在黄濑川,听人说源氏有二十万人马。”上总守听了叹道:“唉,大将军【12】行动迟缓,真是可惜。假如我们早一点起兵讨伐,翻越足柄山,向东国进兵的话,畠山一族及大庭兄弟一定会归附我们了。他们到我们这边来,坂东便不至于象风催草木一样归顺源氏了。”虽是后悔,但也无济于事了。

大将军权亮少将维盛又把熟悉东国的长井斋藤别当实盛叫来,问道:“象你这样善射的人,东八国能有多少?”斋藤听后冷笑:“看起来,主公将实盛看成是能射长箭的人了,我只能射杆长十三把【13】的箭。实盛这样的射手,在东国不计其数,他们的长箭,没有少于十五把的;个个善使硬弓,那弓要五六个壮汉才拉得开。这样的硬弓射手,可以轻而易举地射透二三层铠甲。每一个大名【14】,至少也有不下五百骑人马;人一到了马上就不会掉下来,马无论走到怎样的险处也不会跌倒,他们打起仗来,不管父亲死了,还是儿子死了,全然不顾,飞马越过继续拼杀。西国人打仗,父亲死了要守灵供养,等忌期满了才能出征。儿子死了,便心疼得不能再打仗。军粮不足,就春种秋收之后,再去打仗。夏天嫌热,秋天怕冷,不愿作战。东国却全然不是这样。甲斐和信浓的源氏熟悉这里的地形,会从富士山腰绕到我军之后也未可知。我这样说也许会灭自己威风,其实不然,作战不在兵力多寡,而在于善用计谋。我要说的只是这个意思。实盛这次出征,已经下了决心,决不再活着返回京城。”平家的武士听了,全都吓得瑟瑟发抖。

到了十月二十三日,源平两家约定明天在富士川交战。到了夜里,平家军兵向源家阵地望去,只见到处都是火光。原来伊豆、骏河两国的黎民百姓,害怕打仗,大多逃进林野,藏进山里,还有的乘船逃到河海上去了,各处都可看见他们煮饭的火光。于是平家的人说道:“啊呀,源氏阵地里火光这么多呀,漫山遍野,海里河里全是敌人了,这可怎么好?”都恐慌起来了。这一天夜半时分,富士川沼泽里的水鸟不知怎么的受了惊,突然一群群飞了起来,那翅膀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大风巨雷一样。平家的武士们说道:“不好,源氏大军攻上来了,一定是象斋藤别当所说的那样,从后路迂回过来了吧。如果被他们包围那可就糟了,还是从这里撤退,到尾张国的河洲俣防守吧。”于是该带的东西也顾不上带,争先恐后地祇跑。因为过于慌张,有的拿了弓忘了箭,或者拿了箭忘了弓;有的骑了别人的马,自己的马又让别人骑走了;更可笑的是有的骑上了马却忘了解开缰绳,只是围着拴马桩打转。从附近各处的冶游场叫来的艺妓、歌女们,有的被踢破了头,有的被踩折了腰,哀号哭叫,乱成一团。

第二天二十四日卯时,源氏二十万大军进入富士川,高声呐喊了三遍,苍天大地因之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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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维盛是小松公内大臣平重盛的嫡子,平清盛之孙。

【2】原歌见于《新撰郎咏集》卷上。

【3】平忠度是平贞盛的六代孙。

【4】内辨、外辨是在承明门内外司仪的两个大臣。

【5】中仪节会是六位以上的官员可以参加的节会。

【6】承平(931—937)、天庆(938—946)都是朱雀天皇的年号。

【7】源为义之父,兵卫佐赖朝的祖父。

【8】驿站征发马夫、马匹的凭证。

【9】传说为仙人所居之处,这里比喻上皇住所。

【10】达摩老祖所居的少林寺位于河南嵩山。

【11】即高仓上皇。

【12】指的是在京中主持军务的平宗盛。

【13】当时习惯以把(拳的宽度)来计量箭柄的长度。

【14】大名是占有大量私田并拥有武装的地方豪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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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五节会

平家的阵地上却没有一点声音,源氏派人前去察看,回来报告说:“敌人都已跑掉了。”有的拿了敌人忘掉的铠甲,有的拿了敌人抛弃的帐篷,报告说:“敌人的阵地上确实连只苍蝇也没有了。”兵卫佐下马摘盔,漱口净手,朝王城方向伏拜道:“这不是我赖朝一人之功,而是八幡大菩萨的护佑。”于是便将所占领的土地分给部将,将骏河国交给一条次郎忠赖,远江国交给安田三郎义定。本来还应该继续对平家发动进攻,但因后方不稳,便引军撤出浮岛海滨,回相模国去了。

且说东海道一带各冶游场的艺妓、歌女都嘲笑平家说:“啊呀,真不象话,出征的大将连箭也不放一支就跑掉了。望风而逃本已让人恶心,他们却是闻风而逃了。”匿名的揭帖也出现了许多。因为听说在京城的大将军叫平宗盛,带兵出征的大将军叫平维盛,所以揭帖将平家写成平房,利用谐音写道:

平房里看守中梁的人慌了,

那借以维系柱子的撑(盛)条就落下来了。【1】

又一揭帖写道:

富士河中奔涌的水,

不如伊势平家的腿。

上总守忠清把铠甲抛到富士河里了,有歌写道:

将铠甲抛进富士河,

倒不如穿了袈裟念弥陀!

忠清骑着桃色马逃跑,

身上虽披了上总的马鞧,

但究竟还是废物活宝。

十一月八日,大将军权亮少将维盛回到福原。入道相国大怒道:“把大将军权亮少将维盛放逐到鬼界岛去,把武士大将上总守忠清处死。”

十一月九日,平家的武士们,不分老少,齐集一堂,讨论处死忠清的事。其中主马判官盛国上前说道:“以前从未听说忠清是个贪生怕死的人,记得他十八岁时,有两个强盗潜入鸟羽离宫的宝殿,那是畿内五国最凶恶的歹徒,没人敢进去捕捉。忠清在大白天,翻墙进去,杀死一个,活捉一个,这个名声是可以流传后世的。这次失利,看来极不寻常,应该谨慎处理,将叛乱平息下去才好。”

十一月十日,大将军权亮少将维盛晋升为右近卫中将。人们窃窃私议道:“虽说是出征的大将军,但并没有立下战功,褒奖他什么呢?”

从前,为讨伐平将门,平将军贞盛和田原藤太秀乡奉旨出征坂东。但消灭平将门并非易事,因此公卿计议,要增派讨伐军兵前去,于是任宇治民部卿忠文、清原滋藤为军监【2】。在骏河国清见关住宿时,滋藤眺望漫漫海面,高声吟诵汉诗道:

渔舟火影寒烧浪,

驿路铃声夜过山。【3】

忠文听了很受感动,不禁流下泪来。但是,当时贞盛、秀乡已经把平将门杀死,正带着他的首级班师回京,在清见关与忠文、滋藤二人相遇,于是这四位大将军一同回京。在对贞盛、秀乡论功行赏的时候,公卿们提议也要给忠文、滋藤二人奖赏。九条右大臣师辅公说:“这次出征坂东,因消灭平将门不是易事,因此这两位将军也奉了钦命奔赴关东,虽然未等他们到达,朝敌就已被消灭,但对他们二人怎么能不给奖赏呢?”这时,关白小野公【4】说道:“《礼记》上说:疑事勿质。【5】”于是,终于没给他们奖赏。忠文对于此事深感遗恨,发誓说:“小野公的子孙,我将把他们当做奴隶;九条公的子孙,我将做他们的守护神。”后来就绝食而死了。后来,九条公的后人俱得富贵,而小野公的子孙却没有什么显达的,现在小野公的后人都已经断绝了。

入道相国的四子、头中将重衡也被升为左近卫中将。同年十一月十三日,在福原新造的皇居完工了,于是皇上就迁了过去。本来应该举行大尝会。大尝会的例行事项是:天皇应在十月底驾临贺茂川,修禊沐浴;在宫城的北野建造斋戒场所,准备各种神服、神具;在太极殿前,龙尾道坛下,筑一个回龙殿,供天皇在此沐浴。在坛的旁边建筑大尝宫,在这里用新谷供神,举行神宴,奏乐唱歌,然后在太极殿上举行大典,在清暑堂里演奏神乐,在丰乐院举行宴会。但是现在福原的新都,既没有太极殿,没有举行大典的地方,也没有清暑堂,不能演奏神乐,丰乐院也没有,更无法举行宴会。因此公卿们商定,今年只举行新尝会和五节会,而新尝会仍在旧都的神祇官厅举行。

五节会是当初天武天皇在位时举行的舞会。在一个月白风高的夜晚,天皇在吉野宫静心弹琴,神女从天而降,衣袖翻飞,五次翩翩起舞。这就是五节会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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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在日语中,看守中梁与宗盛谐音,借以维系的借字与维盛的官称“亮”谐音。

【2】军监是跟随出征将军谋划军务,位在副将军之下。

【3】此为唐杜荀鹤的诗。

【4】小野公即藤原实赖,安和二年(969)任为太政大臣。

【5】引自《礼记·曲礼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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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还都

这次迁都福原,君臣朝野无不嗟叹。延历寺、兴福寺等所有寺院神社都说这次迁都不合适。因此,这位一向独断专横的入道相国就说:“那么,还是返回旧都吧。”同年十二月二日就匆匆迁回旧都去了。福原新都,北依山峦,地势较高;南临大海,地势较低;波浪的声音噪耳,海风也非常猛烈。所以高仓上皇经常生病,一听说可以迁回旧都,就赶紧离开了福原。从摄政公起,太政大臣以下的公卿、殿上人都争相随侍。入道相国以下,平家一门的公卿、殿上人也都回旧都去了。谁还愿意在这令人不快的新都多留片刻呢。从六月起,拆了房屋,运来财货杂物,建起颇具规模的新都,现在又象发疯一样地还都,甚至等不及作什么安排,就丢三落四地返回旧都来了。各家各户没有可住的地方,只好住在八幡、贺茂、嵯峨、太秦、西山、东山等偏僻地方,或在佛堂的回廊、神社的拜殿,暂时栖身。其中有许多都是有身分的人。

至于这次迁都的理由,据说是因为旧都与南都北岭【1】都很近,稍微有点什么事,僧众就以春日神木,日吉的神舆【2】为凭借,闹事胡为。福原则隔山隔水,路程也很远,不会轻易发生那样的事。这就是入道相国原来迁都的理由。

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再次对近江源氏进行征讨,以左兵卫督知盛、萨摩守忠度为大将军,率二万多人马,向近江国进发。先将散在山本、柏木、锦古里等处的源氏一一消灭之后,就向美浓、尾张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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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南都北岭,参见第一卷第八节注四。

【2】春日神木是春日若宫的神体,兴福寺的僧众争讼时抬出去闹事。延历寺的僧众则抬出日吉神社的神舆到皇宫前请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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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奈良被焚

京城中有人议论说:“高仓宫进驻园城寺,南都僧众与其同声一气,派人迎接,与朝廷为敌,因此南都和三井寺应该一起讨伐。”这个消息传到奈良,僧众立刻聚集骚动起来。摄政公藤原基通晓谕:“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出来,无论几次,我都可以转奏。”但僧众置若罔闻。又派兼有官职的别当忠成作为使者前去安抚。僧众起哄说:“把那家伙从马上拉下来,剪掉他的发髻!”忠成惊慌失色,逃回京城去了。随后又派右卫门佐藤原亲雅前去。僧众们仍是大喊:“剪掉那家伙的发髻!”吓得他也慌慌张张逃了回来。当时,劝学院【1】的两个杂役被剪掉了发髻。南都又做了一个很大的用于游戏的木球,说是平相国的头,嚷着说:“打呀,踩呀!”书上有云:“言之易泄,招祸之媒也;事之不慎,取败之道也。”【2】那位入道相国毕竟是当今皇上的外祖父,奈良僧众这样污辱相国,大概是着了天魔吧。

入道相国获悉此情,心想:这该如何是好呢?首先要将南都的骚乱平息下来。于是派备中国住人濑尾太郎兼康补了大和国检非违所【3】的长官。兼康就带着五百多人马赴任去了。兼康临行前,相国曾这样嘱咐:“一定要注意,即使僧众有些胡闹,你们也不可随意动武,既不要披甲胄,也不要带弓箭。”但南都僧众并不知道这种内情,把兼康部下的低级士卒捉了六十多个,统统斩了首级,挂在猿泽池畔。入道相国十分愤怒,说道:“那么,就进攻南都吧。”便派头中将重衡为大将军,中宫亮通盛为副将军,率四万人马向南都进发。南都僧众不分老少,共有七千多人,全都武装起来,在奈良坂和般若寺两处,将道路挖断,掘出壕沟,筑起了壁垒,设置了鹿砦,严阵以待。平家四万人马分作两路,对奈良坂和般若寺两处城郭发起进攻,齐声呐喊。僧徒都是徒步,手持腰刀。官军则骑马冲杀,东追西逐,箭矢连发如下雨一般。抵抗官军的僧众几乎全部战死。从卯时开始交战,一直战到天黑。到了晚上,奈良坂和般若寺两处城郭都被攻陷了。在逃脱的僧众之中,有一个叫坂四郎永觉的勇猛和尚,既能使刀,又善于射箭,其膂力之大,在七大寺、十五大寺【4】当中是首屈一指的。他在浅绿的腰甲外面披着铠甲,头盔上缀有五枚护颈,左右两手各握一把向上翘起的茅叶似的白柄大长刀和一把黑漆大马刀,与同宿的十多个僧兵先后开门,从碾硙门杀出来,暂时抵住了官军。有许多官军因为马腿被砍断,也被杀死了。但官军势众,他们交替进攻,轮番拼杀,将永觉身边的人杀得一个不剩,永觉虽然勇猛,无奈寡不敌众,只得往南逃走了。

进入夜战,因为天色太黑,大将军重衡站在般若寺门前说道:“点起火来。”话音刚落,平家军士中有一个播磨国住人、福井庄的差役,名叫次郎太夫友方的,便劈下一块木楯,做成火把,将民房点燃了。这是十二月二十八日晚上的事,因为风势极猛,虽然开始只有一处火源,经狂风劲吹,许多伽蓝神庙都着火烧了起来。那些知羞耻,惜名誉的僧徒,不是战死在奈良坂,就是战死在般若寺了。还能走动的,都往吉野十津河方向逃去了;那些无力逃走的老僧,修学佛法的学僧,以及稚男幼女,都争先恐后地向大佛殿、山阶寺【5】逃去。大佛殿的楼上,聚集了大约一千多人,为了不让敌人上来,他们把楼梯也拆掉了。及至猛火烧来,那种惨叫的声音,就是身处焦热、大焦热、无间阿鼻【6】等火焰地狱的罪人也不能相比吧。

这兴福寺本是淡海公【7】许愿兴建的,是藤原氏历代的私家寺院。东金堂供奉的是佛法传来后的第一幅释迦像;西金堂供奉的是从地下自然涌出的观世音像。那琉璃镶嵌的四面廊,丹朱涂饰的二层楼房,顶上九轮发光的两座佛塔,在顷刻之间,都已化作灰烬。东大寺供奉的常在不灭、显身于实报土和寂光土的佛尊,圣武天皇亲手制作磨光的十六丈金铜卢遮那佛【8】,乌瑟【9】高耸,为天上云雾所遮;眉间白毫,尊容恰如满月,而今头发被烧落,身体销熔委颓。八万四千种尊容,已如秋月为五重之云遮掩;四十一地之璎珞,恰似夜星被十恶之风所吹。烟尘蔽空,烈焰冲天,目睹者不忍正视,耳闻者为之丧胆。法相、三论之圣教【10】,全无一卷存留。不要说我朝,就是天竺、震旦,佛法也不至沦丧到这种地步吧。优填大王炼下的真金,毗首羯摩【11】雕刻的赤栴檀,所塑皆为等身佛像,况且这乃是南阎浮提【12】独一无二的佛像,本来希望永留于世,而今横遭烈焰,惟留悲哀之迹。梵释四王【13】,龙神八部,冥官冥众,一定也会大为震惊吧。拥护法相宗的春日大明神,不知有什么感想!春日野之露水为之变色,三笠山之风如泣如诉。

据说,在火中烧死的,大佛殿的楼上有一千七百多人,兴福寺里有八百多人,某一个殿堂有五百多人,另一处殿堂有三百多人,共计有三千五百多人。在战场上战死的僧众有一千多人,有些人被枭首在般若寺门前,有些则被斩下首级送到京城去了。

二十九日,头中将彻底扫灭了南都,班师回京城去了。入道相国总算出了一口恶气,心中十分高兴。中宫、法皇、上皇及摄政大臣以下的人都悲叹道:“恶僧倒是被除掉了,但寺院不该被破坏呀。”那些僧众的首级,最初是在京都大路上巡回示众,后来全都被挂在狱门前的树上。后来对东大寺、兴福寺的惨遭毁灭不再有什么指示,这些首级便都被抛弃在各处的壕沟里了。圣武天皇在御笔诏书中曾说:“我寺兴福,则天下兴福;我寺衰微,则天下衰微。”这么说天下衰微是无疑的了。令人惊恐不安的一年终于过去了,治承进入了第五个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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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是藤原冬嗣于弘仁十二年(821)为教育藤原氏子弟而设立的学校。

【2】见《臣轨·慎密章》。

【3】检非违所是地方国司所属,相当于警察和司法机关。在中央一级则称为检非违使厅。

【4】南都七大寺即东大寺、兴福寺、元兴寺、大安寺、药师寺、西大寺、法隆寺。十五大寺即上述七大寺,加上新药师寺、大后寺、不退寺、京法华寺、超证寺、招提寺、宗镜寺、弘福寺等八大寺。

【5】即兴福寺。

【6】焦热、大焦热、无间都是八大地狱的名称。阿鼻系梵语,即无间,意思是无间断的受罪,是八大地狱最下的一层,处罚罪过最重的人。

【7】淡海公,参见第一卷第八节注五。

【8】卢舍那佛指奈良东大寺的大佛。

【9】乌瑟是佛的三十三种形相之一,头上肌肉高高隆起,有如圆髻。

【10】法相宗、三论宗俱为佛教的宗派。奈良时代法相宗兴盛之后,三论宗逐渐衰灭。

【11】帝释天的臣属之一,掌管器作的神,深受天竺工匠的尊崇。

【12】阎浮提,即人间世界。

【13】即梵天、帝释天和持国、增长、广目、多闻四大天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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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皇晏驾

治承五年(1181)正月初一,因为东国发生了兵乱,南都出现了火灾,所以宫中没有举行朝拜大典,天皇也没有上朝;乐器未响,舞乐不兴。吉野深山的国栖村民也没来朝贺,藤原氏的公卿们因家寺毁于兵火一个也没上朝。初二,殿上也没有举行酒宴,男男女女都沉默寡言,宫中显得阴沉惨淡,就像佛法王法都已毁灭了一样。法皇叹道:“我以十善余荫得登万乘宝座,之后的四代帝王【1】,都是我的儿孙,为什么处置朝中各种大事的权力都被解除,只留下皇权的虚名呢?”

初五,南都僧纲【2】们全都被解职,被取消了参加法会的资格,寺院的长老也都被罢免了职务;那些老老少少的僧众有的被射死,有的被斩杀,有的化为烟尘,有的成为焦炭,仅有极少的人活下来,也都遁迹山林,没有一个人留在那儿。兴福寺别当、花林院僧正永缘,眼看着佛像经卷被付之一炬,惊叹末日之将到,非常痛心,因而生了病,没过多久就去世了。这僧正是风雅之人,有一次听见杜鹃啼鸣,作歌道:

啼声素所稔,每感清且新;

杜鹃虽常见,却总似初音。

因此人们称他为初音僧正。

但那御斋会【3】尽管徒具其形,也还是要如期举行的,因此要选一些僧侣主讲。公卿们计议道:“现在南都僧纲全被解职,可否让京都的僧纲来代替呢?”话虽如此说,但心里总觉得不应该把南都完全抛开,于是便将三论宗的高僧成宝已讲【4】从他隐居的劝修寺叫来,举行了御斋会。

高仓上皇因为前年法皇被幽禁在鸟羽殿,去年高仓宫以仁亲王被害,以及由迁都引起的天下骚动等事件,心里苦恼郁积,生起病来。本来玉体就已欠安,如今又听到东大寺、兴福寺的事,病势便越发沉重了。法皇焦虑万分,嗟叹不已。到了正月十四日,上皇终于在六波罗的池殿晏驾了。在位十二年,德政万端,振兴已经废弛的诗书仁义之道,恢复濒于泯绝的理世安民之迹。死亡之事,三明六通的罗汉都难以避免,变幻万端的权者【5】也难以回避,虽然这是有为无常的人间正道,但世人心情不比事理,总是觉得十分悲伤。

在当天的夜晚,上皇遗体就被奉移到东山山麓的清闲寺,进行火化。一代帝王化为夜晚的烟尘,随着春天的云升到太空去了。澄宪法印【6】一心想来送葬,赶紧从山上跑来,但他所看到的只是一缕虚烟了。法师因此咏了一首歌道:

主上巡幸寻常见,

永去不归实可哀。

又有一个女官,听到上皇驾崩的消息,作了这样一首歌:

月光九重常照耀,

遽尔消逝我心悲。

天皇享年二十一岁,于内严守十戒【7】,于外不逾五常【8】,实在是礼仪端正的明君,佛法末世的贤王。世人莫不痛惜,顿觉日月无光;认为上天之所以如此不遂人愿,一定是因为黎庶福薄,人间多难,实在可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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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四代帝王即二条、六条、高仓、安德四帝。

【2】僧纲即僧正、僧都、律师等高级僧官。

【3】是从正月十月初八到十四在太极殿宣讲金光明最胜王经的法会,旨在祈祷国家太平,五谷丰登。

【4】已讲是出席御斋会、最胜会、维摩会的讲师。

【5】即佛暂时变幻显现的各种形象。

【6】参见第二卷第一节注十四。

【7】参见第一卷第三节注十三。

【8】五常即仁义礼智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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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叶

自和朝开基以来很得人心而令人景仰的,大概莫过于延喜与天历【1】两朝的天皇了。较之这位上皇,他们当然是非常圣明的。大凡被称为贤王,施德于民的,都是成年后能够分辨善恶时的事,但高仓上皇自冲龄即位之时起,就具备一种与生俱来的柔和禀性。

承安年间,上皇即位之初,年仅十岁左右,非常喜欢红叶,曾叫人在宫禁北门之外,筑起一座小山,种植了许多黄栌、枫树等有美丽红叶的树,取名为红叶山,每天都来这里观赏,从不厌倦。但是有一天晚上,狂风大作,红叶被风吹落,遍地狼籍。主殿寮【2】的差役在清晨打扫的时候,将这些红叶全部扫掉了,由于那天早晨寒冷有风,于是就把散在地上的落叶收拢在一起,送给驻守在朔平门的警卫们作了烫酒的燃料。管理红叶山的藏人在天皇临幸前赶来查看,见那红叶没了踪影。问是怎么回事,差役们如实地回答了他。藏人听后大惊失色道:“这可不得了!竟敢把天皇心爱的红叶弄成这个样子,真是胆大包天。你们就等着被监禁流放吧,连我自己也不知要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呢!”那天,天皇比往日起得更早,这时已经来到这里了,没见到红叶,便问是怎么回事,藏人无奈,只好如实奏闻,没想到天皇却开心地笑道:“诗云:林间暖酒烧红叶。【3】这是谁教他们的?倒是风雅得很哩!”反倒受了褒奖。

安元年间【4】,有一回作变换方位的行幸【5】,天色还未到往常“鸡人唱晓惊明王之眠”【6】的时候,天皇就已醒来,适值那天夜里十分寒冷,于是就想起醍醐天皇因恤悯百姓在冬夜里所受的寒冷而脱去御衣的事,慨叹自己远不如先代帝王圣德深广。夜阑更深,远处传来人的呻吟之声,身边侍奉的人没有听见,天皇却听见了,便说到:“在这么寒冷的深夜,是什么人呻吟,快去看看!”随侍的殿上人便吩咐当值的武士前去查看。经四处奔走查寻,在一个路口见一贫穷的女童提着一只长箱的盖子,在那里哭泣,武士问她怎么了,她说:“我的主人是一位女官,在法皇宫中当差,近日苦心缝制了一套好衣服,我去给她取来,但被刚才走来的两三个男人把衣服抢去了。她有了这套衣服才能在宫里当差,若是不能进宫,她又没有可以寄居的亲戚人家,想到这里我就哭了起来。”于是武士便将那女童带来,奏明缘由。天皇听了说道:“真是可怜,是什么人竟做出这种事来!帝尧时代,人人以帝尧之心为心【7】,因而都十分正直。而今人都以朕心为心,所以邪佞之人在市朝中犯罪,岂不正是我的耻辱吗!”便问那女童:“被抢去的衣服是什么颜色的?”回奏说衣服是这样那样的颜色。那时,建礼门院【8】还是中宫,就问宫人:“有这样的衣服吗?”随即取来,却比原来的要华丽得多,便赐予那个女童。天皇又说:“现在已是深夜,说不定还会遇上那样的事。”便派一个当值武士送她到那女官的居处去。这件事实在令人感动。因此,即便身分低微的男男女女,也天天为这位天皇祈祷,以求他能保千秋万岁的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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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延喜和天历均为日本历史上的太平盛世。延喜,参见第二卷第四节注八。天历(947—956)是村上天皇的年号。

【2】主管宫中扫除、灯烛、薪炭等杂务的机构。

【3】见白居易《题仙游寺》:林间暖酒烧红叶,石上题诗扫绿苔。

【4】安元年间(1175—1177)是高仓天皇的年号。

【5】这是平安时代贵族们的迷信习俗,据阴阳家的说法,如果卜知要去的地方不吉利,便于前一天夜里先到吉利的地方住一宿,然后再去,就可破除。

【6】引自日本《本朝文粹》都良香的诗赋。

【7】《说苑》中有:尧舜之人皆以尧舜之心为心,今寡人之为君也,百姓各以其心为心,以是痛也。

【8】建礼门院,参见第一卷第五节注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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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姬

这里还有一件更可悲的事情。侍奉中宫的女官使唤的一个女童意外地得到高仓天皇的垂青。天皇对她宠爱有加,绝非世上常见的露水之情,不时召幸,怀着真切的爱意。那位女官反倒不好再使唤她,而是象对待主人一样对她十分尊重。女官说:“书上说:‘谣咏有云,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男不封侯女作妃’【1】,女人也会被立为皇后的。这人说不定会成为女御、皇后甚至国母,那福分可是不浅哪。”因为她叫葵姬,人们便在背地里叫她葵女御。天皇听到这种议论,就不再召幸她了。倒不是不再爱她,而是顾忌到世间的物议,自那以后天皇经常凝神沉思,终日躲在寝宫之中。当时身居关白的藤原基房公知道了,说道:“天皇的心情这么不好,应该去安慰他一番才是。”便赶紧进宫,说道:“这样关切的事情,何必考虑那么多呢,赶紧将那女官召来,也不用调查她的身世了,基房将她认为养女就是。”天皇道:“你说的虽是可行,但这事若是在退位之后,也许可行。如今在位的时候,若做出这样的事,恐怕要受后世的非难。”所以终未听从。关白无可奈何,便拭泪退了出来。后来,天皇在一张浓绿的薄纸上写了一首记起来的古歌:

暗里思卿人不识,

人问所念倍伤神。【2】

这御笔题词由冷泉少将隆房【3】转交给葵姬,她红了脸,便托病回故乡去了。在那里躺在床上五六天,最后死去了。古诗中说“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4】,大概就是指这样的事情吧。从前唐太宗曾想纳郑仁基的女儿为嫔妃【5】,魏征谏道:“此女已与陆氏定婚。”此事就作罢了。这两件事,其用心几乎是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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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语出陈鸿:《长恨歌传》。

【2】原歌见于《拾遗集》,为平兼盛所作。

【3】隆房,府邸在冷泉里,后来晋升为大纳言,亦称冷泉大纳言,平清盛的长婿。

【4】见白居易《新乐府·井底引银瓶》:“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5】这故事见于《贞观政要·直谏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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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督

高仓天皇因思念葵姬,终日闷闷不乐。中宫为了安慰天皇,便把自己身边的一个叫小督的女官送给了天皇。小督女官是樱町【1】中纳言成范卿的女儿,是宫中首屈一指的美人,又是弹琴的高手。冷泉大纳言隆房卿还是少将的时候,就仰慕这位女官。少将不断地咏歌、写信,表达对她的衷情,女官对他却毫无爱意。但盛情毕竟难却,最后也终于依从了他。现在小督被召到天皇身边,隆房卿无可奈何,只好忍痛洒泪离别,眼泪沾湿了衣袖,几乎没有干的时候。从此以后,少将总想再见到小督,就经常到宫里去,有时在她的居室附近,有时在帘子的周围,或走或立。小督对侍者说道:“我已被召到君侧,少将无论说什么,我都不会回答他一句话,看他一封信。”只是叫人传了这句话,没有表达任何情爱。少将还是抱着幻想,写了一首和歌,投进小督居住的帘子里去。歌云:

爱卿之情充天地,

及至卿前却成空。

小督本打算立即和他一首,但想起皇上,觉得不应该这么做,于是连看也不看,让女童原封不动地抛到院里去了。少将十分难堪,心生怨恨,但又怕人看见不妥,便急忙拾起来,揣在怀里走了。回去后又作歌:

虽然卿心已绝情,

何必拒绝纳书翰!

少将觉得今生再难见到小督,便萌生了了此一生的念头。

入道相国得知此事,心想:“中宫是我的女儿,冷泉少将又是我的女婿,小督竟然占了我的两个女婿,实在不妙,只要小督活在世上,天下就不会太平,须得叫她出来,把她弄死才好。”小督得悉相国的用心,便寻思:“我个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无所谓,只是太对不起皇上了。”于是就在一天傍晚离了皇宫,不知到哪里去了。皇上为此终日长叹,白天躲在寝宫中流泪,夜里则到紫宸殿上仰望月光聊以自慰。入道相国听说这种情况,说道:“皇上一定是因为小督的事这样愁闷,既是这样,我倒有个打算。”于是不许服侍皇上的女官进宫,对进宫晋见天皇的大臣也假以辞色。人们慑于相国的威权,所以谁也不再到宫里来,宫中现出一片惨淡气象。

过了八月初十,晴空万里,皇上眼含泪水,朦胧地望着月光,到了深夜,唤道:“有人吗?有人吗?”竟无人回答。那时弹正少弼仲国【2】正在宫中值宿,远远地在那里伺候,便答应道:“仲国在这儿。”天皇道:“到这里来,我有话吩咐。”仲国心想有什么事呢,便走上前去。天皇问:“你知道小督到哪里去了吗?”仲国答道:“这怎么能知道呢?臣下是全然不知道的。”“啊,不知是否确实,有人说小督在嵯峨山,住在一座单扇门的房子【3】里,那家主人的名字不太清楚,你可以为我去找一下吗?”“不知那家主人的名字,怎么能找得到呢?”“说得也是呀。”天皇说着,就流下泪来。仲国仔细思忖,想那小督是弹琴的名手,说不定在皎洁月光下忆想君王之事,会弹起琴来。她在宫中弹琴时,我曾为她配过笛子,那琴音依稀记得,嵯峨那边的住户也不会太多,我挨家挨户地去打听,一定会找到的。这么想着就说道:“即便不知道那家主人的名字,我也去寻访一下。但如果找到了,没有陛下的亲笔书信,她也许会不相信呢。请写封书信让我带去吧。”天皇道:“这倒也是。”便写了封书信交给他,并且说道:“就骑御马寮的马去吧。”仲国从御马寮拉了马来,便在明月之下扬鞭打马,向嵯峨山奔去了。

古歌有云“牡鹿呦鸣于山乡”【4】,咏的就是嵯峨附近的秋景,令人颇有哀愁的感觉。到了那里,仲国发现一座有单扇门的房子,心想说不准就在这里,便勒住马,侧耳细听,却听不见有弹琴的声音。又想,也许到清凉寺拜佛去了吧,便到清凉寺从释迦堂开始,把所有殿堂都看遍了,连一个与小督女官相似的人都没看到。心想这样无功而返,比不出来找更糟糕,倒不如就此隐遁起来的好。但转念一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有隐身的地方呢。正胡思乱想,忽然又兴起一念头,便道:“可不是嘛,法轮寺就在附近,那小督女官也可能趁着今夜的月色,到那里参拜去了。”于是策马向法轮寺奔去。

来到龟山附近,从一片松林的另一边传来入韵的声音。这是山间松风之声,还是所找之人的琴音,一时难以确定。赶紧催马走近,果然是从一座单扇门的房子中传出弹琴的声音。勒马细听,一点也不错,真真切切就是小督的指音。细细辨认那曲子,是一曲叫《想夫恋》曲子。果不其然,一定是因为想起皇上的事,所以在众多乐曲当中选弹了这一曲,足见其情高雅。仲国心中十分钦佩,便从腰间抽出横笛,吹了一声,咚咚地敲起门来。屋里的琴声随即停止了。“仲国奉命从宫里来了,请开门吧。”高声说着,又敲了一阵门,不见有人答应。过了会儿,里边像是有人出来了,便高兴地等着。听到了开锁声,门稍稍开了一点,一个带稚气的女人探出头来说:“你大概找错了门吧,这里不是宫中信使能来的地方。”仲国心想如果回答得不好,又把门锁上了,反而不好。于是便推门径自进去了。

来到旁门外边的廊下,说道:“你为什么到这样的地方来呢?皇上为你愁闷不安,看样子怕是有性命之危,这么说,你也许不相信,请看看我给你带来的信吧。”说完取出信来。刚才那女人接了过去,送给小督。打开看时,的确是皇上的亲笔,便马上写了回信,折起来打了个结文【5】,并拿出一套女官服装。仲国把女官服装搭在肩上,说道:“如果是别人来当使者,既然领了回音,就该回去了。但从前在宫里弹琴的时候,仲国为你吹笛伴奏,想你恐怕不会忘记吧,没有一句亲口回话,就这么让我回去,不能不说是遗憾哩。”小督听了也觉得有理,便说了几句回话:“想来你也知道,入道相国已说了那么可怕的话,我因担心连累皇上便逃出宫中。住在这个地方,琴是早已不弹了,但也不能在这里长久住下去,明天就要到大原深处【6】去,这里的女主人依依惜别,说是已经深夜,大概不会有人听到,便劝我弹一回琴。因为怀念宫中的情景,就弹起熟悉的曲子来,所以就让你听出来了。”说着流泪不已。仲国潸然泪下湿了衣袖。过了一会儿,仲国拭去眼泪说:“刚才你说,明天要到大原深处去,莫非是想出家吗?这是万万使不得的。那样一来,皇上就更要愁苦了。”这样劝着她,并且让他带来的马部和吉上【7】留下来,嘱咐道:“千万不要让她离开。”让他们在这里守护,自己一个人骑马回皇宫去了。这时天已微明,心想:现在皇上在寝殿里,让谁去报告呢?一边想着一边拴好马,将那套女官的服装搭在画着飞马的屏风上,向紫宸殿走去,只见天皇还在昨夜坐着的地方,口中念道:“南翔北翥,难付寒云于秋雁;东出西流,惟寄瞻望于晓月。”【8】仲国走进去,将小督的书信呈上。天皇十分激动,说道:“那么你赶快连夜将她带进宫来吧。”仲国心想这事若让入道相国知道可不得了,但天子已开了金口不能违背。于是备齐了杂役、牛和车子,往嵯峨去了。虽然小督不愿意回宫,但经不住百般劝说,终于坐上车了,回到宫中。天皇将她安置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夜夜召幸,生了一个皇女。这个皇女即是后来的坊门女院【9】。

入道相国不知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说道:“以前说小督失踪了,原来是谎言呀!”便令人将小督捉了来,逼她出家为尼,这才放了她。虽然小督本来就有离俗之心,但就这样被逼着出了家,年方二十三岁,就穿上了黑色袈裟,住在嵯峨附近,听来是非常令人痛心的。因为这种种事件,高仓上皇一病不起,终于与世长辞了。

法皇那里,也接连发生了多起伤心的事情:永万年间(1165)第一皇子二条天皇驾崩;安元二年(1176)七月皇孙六条天皇逝去;同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曾对天河双星海誓山盟的建春门院也如秋之落叶,香消玉殒。岁月如流水一样过去,但这一切就像昨天刚刚发生一样,眼泪从未干过。治承四年(1180)五月,第二皇子高仓宫以仁亲王又被杀死。寄托着希望的高仓天皇如今又先他而去。这桩桩往事,遗恨重重,但又无可奈何,惟有流泪以抒内心之痛。“悲之又悲,莫悲于老后丧子;恨而又恨,莫恨于子先于亲。”后江相公【10】为其子澄明所撰悼文,现在法皇看了一定会有深切的感受吧。正因为如此,法皇对《法华经》诵读不倦,日夜勤修三密行法【11】。既然天下谅暗【12】,宫中华服盛装便都换上了丧服,那情景显得十分惨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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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藤原成范因在府邸内广植樱花,故称其府邸为樱町。

【2】仲国姓源,少弼是三等官,弹正即弹正台,是主管弹劾百官的机构,其首席长官称弹正尹。

【3】平常人家是双扇门,单扇门多是柴扉一类简陋房舍。

【4】此句引自《藤原基俊歌集》。

【5】古时日本写信,折成细长条,中间打结,加上墨记,谓之结文。

【6】指大原的寂光寺。

【7】马部是御马寮的差役,吉上是六卫府的差役。

【8】语见日本《和汉郎咏集》。

【9】即范子内亲王,建永元年(1206)赐院号。

【10】后江相公即大江朝纲,其父官居宰相,故称相公。朝纲因而被称为后相公。

【11】三密即佛家所谓身、口、意三方面的修养融为一体。

【12】谅暗,中国古语,谓天子服丧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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檄文

入道相国这样残酷无情,也许隐约预感到后果的可怕,便想安慰一下法皇;于是将安艺国严岛神社的一个内侍所生的女儿,一个年方十八,姿容秀丽的姑娘,送到法皇宫里去。并选了许多高级女官随侍,由不少公卿、殿上人陪送,简直象女御进宫一样。人们私下议论说:上皇去世刚过二七,这样做太不合适了。

且说信浓国有一位叫木曾冠者【1】义仲的源氏族人,本是故六条判官为义的孙子,带刀先生【2】义贤的次子。义贤于久寿二年(1155)八月十六日为镰仓的恶源太义平【3】所杀。当时义仲年仅二岁,母亲含泪忍悲把他抱到信浓国的木曾中原兼远【4】那里,说道:“请你把这孩子抚养成人吧。”兼远受此委托,苦心抚育他二十多年,等他长大成人,不但力大无比,而且禀性刚勇强悍。人们都夸赞说:“强弓硬弩,利刃锐矢,马上步下,无不精通,就是上古的田村【5】、利仁【6】、余五将军、致赖、保昌,以至先祖赖光、义家【7】朝臣,恐怕也比不上他。”

有一天,义仲对他的师傅兼远说:“兵卫佐赖朝已起兵谋反,征服了关东八国,正从东海道进攻,讨伐平氏。义仲打算率领东山、北陆两道,尽早铲除平家,让世人都称赞我和赖朝是日本的两员将军【8】。”中原兼远听了十分喜悦,表示赞同:“我苦心养育你这么多年,正是为了这个,你能说出这番话,不愧是八幡公【9】的子孙。”于是,立即着手筹划起兵的事。

从前,木曾义仲曾多次随兼远进京,探听平家人的举动。十三岁加冠的时候,也曾到石清水的八幡神宫【10】,参拜八幡大菩萨【11】,说道:“我的曾高祖父义家朝臣,就是在这位神明面前行的冠礼,称为八幡太郎,我也照此行事吧。”便在八幡大菩萨的宝座前挽了发髻,取名为木曾次郎义仲。兼远说:“先向各国发出檄文吧。”于是就在信浓国对根井小野太、海野行亲说了起兵的事,二人都表示赞同。从此,信浓举国的武士没有一个不服从的。上野国因为已故带刀先生义贤的关系,多胡郡的军兵也无不响应。这样就赢得了消灭平家的实力,源氏多年来的愿望可望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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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凡官阶为六位而无官职的人叫作冠者。

【2】参见第四卷第三节注八。

【3】义平乃是源义朝的儿子,赖朝的长兄,与义贤乃是叔侄关系,因在关东和义贤相争,杀了义贤,所以人称恶源太(意思是可恶的源老大)。

【4】木曾是地名,中原是姓,兼远是名。

【5】坂上田村麻吕,勇猛过人,延历二十三年(804)任为征夷大将军。

【6】藤原利仁,延喜十五年(915)任为镇守府将军。

【7】余五将军即平维茂,平贞盛收为义子,排行十五,故称“余五”,与陆奥家族藤原师种相争,颇有威名。平致赖以私斗罪流于隐岐(时在999年)。藤原保昌,武艺娴熟,颇有胆略,以喝退大盗袴垂保辅而有盛名。赖光是义仲五世祖。义家是义仲三世祖。

【8】两员将军指义仲和赖朝,后来义仲为赖朝所灭。

【9】即源义家,因在八幡神宫行了元服礼,故称为八幡太郎。

【10】八幡神宫祭祀日本第十五代天皇应神天皇。

【11】八幡大菩萨即应神天皇。他是神功皇后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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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使到来

木曾所在的地方,位于信浓国南部,同美浓国交界,距京都也不远。平家的人听到了这个消息,引起了强烈的震动,说道:“东国之乱未平,又出了这件事,这可怎么好?”入道相国却说:“一个小小的木曾何足挂齿。即使信浓全国的武士都归附了他,我们在越后有余五将军的子孙、城太郎助长和四郎助茂,他们兄弟拥有很强的兵力,只要发一道命令,不用多么费力就可消灭了。”但人们仍然在暗地里惊慌地议论说:“这可怎么好呢。”

二月一日,任命越后国住人城太郎助长为越后守,其用意就是为了讨伐木曾义仲。二月七日,大臣以下家家户户都供奉了尊胜陀罗尼的经文和不动明王的画像,为的是祈祷世间安稳,天下太平。二月九日,河内国石川郡的武藏权守入道义基和他的儿子石川代理判官义兼,背叛平家,归附兵卫佐赖朝,逃往东国去了。入道相国获悉此事,立即发兵讨伐。任源大夫判官季定、摄津判官盛澄为大将,率三千人向石河郡进发。城内以武藏权守入道义基,其子判官代义兼为先锋,总计不过一百多人马。双方大声呐喊,射出响箭,厮杀了很久。城内的军兵拼死抵抗,全都战死了,武藏权守入道义基阵亡,义兼被俘。四月十一日,义基法师的首级,被送到京都,在大路上巡回示众。据说天子居丧期间传示贼寇首级以前有过先例,那是在堀川天皇驾崩的时候,曾这样处置过前对马守源义亲【1】的首级。

四月十二日,信使从九州来到京城。据宇佐大宫司公通报告:以绪方三郎为首,九州的臼杵、户次、松浦等族人,都背叛了平家,帮助源氏。平家的人听到这个消息,茫然失措,惊慌地说:“东国北国都背叛了,这可怎么办呢?”

四月十六日,又有信使从伊豫来到京城,报告说:自去年冬季以来,以河野四郎通清为首,四国的人也都背叛了平家,归附源氏。事情发生时,忠诚于平家的备后国住人奴可郡的入道西寂,强渡到伊豫国去,在道前道后【2】的交界地方,在高直城【3】中把河野四郎通清消灭了。通清的儿子通信在父亲被灭的时候,正在舅父安艺国住人好田次郎家里,不在高直城中。河野通信得知父亲被害,说道:“气死我了,无论如何也要将西寂灭掉。”便时刻准备,窥伺机会。奴可入道西寂在消灭河野四郎通清之后,认为已经平定了四国的叛乱,便于正月十五日到备后国的鞆之浦,邀集歌女艺妓,酒宴游嬉。在他酩酊大醉,昏沉入睡的时候,河野四郎通信率一百多敢死之士冲进来。西寂方面虽有三百多人,但因事发突然,毫无准备,一时慌乱无措,那些出去抵抗的,有的被射死,有的被斩杀,西寂也被活捉了去。后来被送回伊豫国。在通信父亲被害的高直城里,用锯子将西寂的头锯了下来;又有传说是被用磔刑处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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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参见第一卷第一节注五。

【2】伊豫国东部五郡称为道前,中部七郡称为道后。

【3】应是高绳城,亦称河野城,为河野氏累世居住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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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道死去

从此以后,四国的武士都归附了河野四郎。传说连熊野别当湛增那样身受平家重恩的人,也背叛了平家,投靠到源氏那边去了。东国北国既已纷纷背叛,南海西海又蜂起效尤。夷狄【1】蜂起的消息听来令人吃惊,天下叛乱的前兆时有奏闻;四夷倾刻间蜂拥而起,眼看天下就要危亡了。即便不是平家之人,凡有识之土,无不为之忧心。

四月二十三日召集公卿计议,前右大将宗盛卿说道:“虽然已向关东派出了讨伐军,但还没有收到显著的成果,宗盛愿前去征讨。”公卿们都恭维道:“那是再好不过的了。”于是法皇降旨,命宗盛卿为大将军,所有公卿、殿上人凡兼任武官的,或武艺娴熟的,都随他一道出征,讨伐东国北国的叛贼。

前右大将军宗盛卿,原定于同月二十七日出发往东国去讨伐源氏,但因那时入道相国觉得身体不适,就中止了。自二十八日起,入道相国病情加重,京中和六波罗的人都在私下里议论道:“大概是报应临头了吧。”入道相国自得病时起,汤水不进,体热如焚,在他病榻二三丈以内的人都感到热不可当。入道一个劲地嚷:“热呀热呀。”看起来,这病确实不同寻常。从比睿山的千手井汲了水来,倒在石凿的浴槽里,将他浸在里面,那水马上滚起来,不一会儿便成沸水了。人们想,用另一办法也许能让他解一解热,便用竹笕将水浇在身上,但那水就象洒在烧红的石头或铁上一样,立即迸散了,不能着身。偶然有沾到身上的,竟燃烧起来,满屋子里都是黑烟,火焰翻腾上升。据说从前有个叫法藏僧都的人,应阎王之邀请来到冥府,想寻问一下母亲所在的地方,阎王被他的孝心打动,便让鬼卒带他到焦热地狱去。刚走进那里的铁门,只见火焰象流星一样升到空中,高达数百由寻【2】。现在这情形在入道相国身上可以想见了。

一天晚上,入道相国的夫人做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梦。梦中看到有人把一辆烈火熊熊的车子推进门来,站在车前车后的正是冥府的牛头马面,车子前边立着一块铁牌,上着写着一个“无”字。夫人在梦中问道:“这是哪里来的车子?”牛头马面答道:“是从阎王殿来接平家太政大臣的。”又问道:“那么这铁牌又是什么牌子呢?”回答说:“因为入道犯了焚毁南阎浮提十六丈金铜卢遮那佛的罪,要罚他堕入无间地狱的最底层,阎王已经做出判决,刚写了无间的无字,间字还没写呢。”夫人惊醒过来,出了一身冷汗,把这事对人说了,听的人都毛发倒竖。于是就向那些有灵验的佛寺神社捐献金银七宝,把鞍马、盔甲、弓矢、大刀,以至腰刀,全都取了出来,送到寺社里去,为入道相国祈祷,但这一切都毫无效验。平家男女公子们全都聚集在病榻的前后,眼看着入道相国在那里受罪,却不知如何是好。看来,祈祷是无济于事的了。

闰二月二日,相国夫人强忍着灼热,走近病榻,哭着说:“你的病日见沉重,看来好起来的希望不大了,你对这世上的事有什么不放心的,趁你现在神志还清楚,嘱咐嘱咐吧。”入道相国平日里似乎非常刚毅,现在却也表现出十分痛苦的样子,断断续续地说:“自保元、平治以来,我屡次为朝廷扫平叛乱,朝廷恩赏有加,忝为帝王外祖,官至太政大臣,荣华富贵泽被子孙,已登峰造极,应无余恨了。但惟有一件事心中不足,就是没见到伊豆国流人、前兵卫佐源赖朝的首级,实在难以瞑目。在我死后,不需建造堂塔,也不必为我追荐供奉,只要马上派出讨伐军,斩下赖朝的首级挂在我的墓前,这就是最好的祭奠了。”临终说出这种话,真是罪孽深重呀。

闰二月四日,入道相国更加痛苦,家人万般无奈,便在木板上泼了水,让病人躺在上面,但这也未能缓解其热,好一阵翻滚折腾之后,终于挣扎着倒在地上,气绝而亡。各处都来吊唁,车马之声,不绝于耳。即便是贵为人君、万乘之主的丧礼,也不过如此了。终年六十四岁,虽不算是衰老而死,但其宿命骤然而尽,大法秘法无法发挥效验,神佛三宝全都失去灵光,诸多天神也无力加以护佑;何况凡人智力,更属无济于事了。即便有竭诚尽忠肯于效命的数万武士列坐于堂上堂下,对于目不可见、力不可及的冥途使者,也无力延迟他片时半刻。一旦到了死出山【3】,渡过三途川【4】,便不能再返回来,只得一个人跋涉于冥途了。那时,生前作下的孽障便会化为鬼卒前来迎接,这是多么可悲啊。但葬事不能再耽搁,同月七日,在爱宕举行火葬,骨灰由圆实法眼挂在颈下,送到摄津国,在那里的经岛安葬了。就这样,那闻名全国威振一世的人,他的躯体顷刻之间化为烟尘,升到京城上空去了;他的骨骸虽暂时留在岛上,但用不了多久,便会与海边的砂砾相混,化为泥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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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夷狄是借用中国古代东夷北狄南蛮西戎的说法,取其贬义,以喻东西南北都有叛乱。其实这里谋反的并非异族。

【2】由寻是梵语,印度古时的距离单位,相当于十六里、三十里或四十里,说法不一。

【3】据佛教传说,死出山是人死后第一个七天之内在黄泉路上要攀登的山,至此不可复回人间了。

【4】据佛教传说三途川是人死后第二个七天要过的三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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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岛

在送葬的那天夜里,发生许多奇怪的事情。那座玉饰金嵌的西八条府邸,忽然起了火。房屋失火本不是什么大事,但这次却使人震惊。这火是何人所为?据说是有人故意纵火。同一天夜里,在六波罗的南边,又传来二三十人拍手跳舞唱歌的声音:“欢腾的水,哗哗响的瀑布的水……”还夹杂着哄然的笑声。高仓上皇刚于正月故去,天下正值谅暗,仅过了一两个月,入道相国又去世。朝野上下,无不悲伤,想来一定是天狗的所为。于是平家武士中那些血气旺盛的年轻人共一百多人,朝着发出笑声的方向寻去,发现声音发自法皇居住的法住寺殿里。这两三年法皇不在此居住,只由备前国前任国司基宗看守着。那天晚上基宗约了二三十个朋友,聚众饮酒。开始时,只说不要出声,但是后来渐渐地醉了,就跳起舞来。武士们一拥而上,把醉酒的人一个不漏全都抓了起来,带到六波罗来,押到前右大将宗盛卿的庭院里。宗盛仔细问讯了情况之后,说道:“都是些醉汉,不要问罪了。”于是便全部放了。按一般习俗,人死之后,即使是身分卑微的人,也要早晚鸣钟,定时持诵《阿弥陀经》和《法华经》;但入道相国去世后,却没有供佛施僧,只是朝夕讨论打仗的事,并不做任何治丧的安排。

说到入道相国临终时的病情,确是有点悲惨,但他毕竟不同于寻常的人,有很多事情足以证明这点:前往吉日神社参拜的时候,平家和别家的公卿们,随行者之多,是空前的,人们都说:即使是摄政关白参拜春日神社、拜谒宇治的平等院,也不曾有这样的盛况。尤其令世人称赞的是,在福原建造了经岛,使来往的船只可以安然行驶,不必再象从前那样担心,这确实是一桩好事。那个经岛从应保元年(1162)二月上旬开始建造,同年八月突然被狂风巨浪冲垮,又于三年三月下旬,以阿波民部重能为督办,重新动工兴建。当时公卿们都说应该竖一个人柱【1】,但入道相国认为那是作孽,便立了一个石碑,上面刻了《一切经》【2】的经文,因而这岛就被称为经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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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古时筑岛造桥,工程中遇到特殊困难,往往以人为牺牲,使沉于水底,以祈求海神河伯予以保佑,称为人柱。

【2】即《大藏经》,是佛教圣典的总称,共五千卷至八千卷。此指摘取其一段经文镌刻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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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心坊

根据古人的传说,人们一直以为清盛公是十恶不赦之人,实际上他是慈惠僧正【1】转世。这事的前因要从摄津国的清澄寺说起。寺中住着一个叫慈心坊尊惠的人,他本是比睿山的学僧,多年修持《法华经》,后来发起道心,离开本山,来到清澄寺,多年之后,很多人都依附了他。承安二年(1172)十二月二十二日夜里,他靠着小几捧读《法华经》,时近丑时,在似梦非梦,似醒非醒之间,忽见一个大约五十岁的男人,身穿白色狩衣,头戴立乌帽子,脚着草履,打着裹腿,手捧文书走进来。尊惠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答道:“我是阎王派来的使者,传达阎王的旨意。”便将文书送给了尊惠。尊惠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召请。致尘世大日本国摄津国清澄寺慈心坊尊惠。

订于二十六日在阎罗城太极殿,召集十万持经者,转读十万部《法华经》,望届时前来。

奉阎王谕旨,特此召请如上。

承安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阎王府

尊惠觉得这事不能推辞,便写了收到谕旨的收条,随后就醒了过来。自己觉得完全像死过去一样,他将此事告诉院主光影坊。人们都觉得此事非常离奇。尊惠口念弥陀佛号,心中祈祷佛陀前来接引【2】。这样到了二十五日夜里,他照例在佛前诵经,将近子时【3】,忽觉困倦,回到寝室睡下。大约到了丑时,先前那两个身穿白色狩衣的人进来催促道:“快去吧!”因是阎王的旨意,他觉得十分惶恐,但又不敢推辞,立即前去呢,衣钵又不在身边,正在踌躇的时候,法衣忽然著在了身上,又有金钵从天上降下;随后又有童子二人,从僧二人,杂役僧徒十人,拥着七宝大车来到寺前。尊惠十分高兴,立即上车,朝着西北方向腾空而去,没过多久便到了阎王宫。

尊惠看那王宫,外形浩大,内里宽广,其中七宝砌成的太极殿,高大宏伟,金碧辉煌,实在不是凡夫俗子所能道尽其形容的。那天的法会终了以后,其他被召请的僧众都已离去,尊惠站在南方的中门口,朝太极殿望去,见有许多冥官冥众跪在阎王面前。尊惠心想这是难得的机会,趁此问一问来世的事情吧。便向太极殿走去。这时,两个童子为他张着华盖,两个从僧拿着箱子,十个杂役僧徒在身后列队相随,走近大殿,阎王率冥界众官下阶相迎。两个童子是多闻天王和持国天王的化身,两个从僧是药王菩萨和勇施菩萨【4】的化身。十个差役僧徒则是罗刹女的化身。阎王问道:“其他僧人都已回去,尊僧为何仍滞留在此?”尊惠答道:“想问一问死后往生的去处。”阎王说道:“死后能不能往生极乐净土,要看信心诚与不诚。”阎王对冥官说:“记录这位圣僧善行的文匣,收在南面的宝库里,可以拿来给他看看,他一生的所作所为以及教化他人的善举,都记录在那里面了。”冥官奉命,到南方宝库取来一个文书匣子,打开盖子,认真仔细地读给他听。尊惠悲叹涕泣说:“愿阎君哀悯贫僧,教给我脱离生死的方法,以便得到大彻大悟的捷径。”阎王对他非常怜悯,便垂赐教化,诵读了许多偈语,冥官一一记录下来。

“妻子眷属王位财,生前相随死抛开;

常随业鬼束缚我,受难呻唤苦难捱。”

阎王念完偈语,便交给尊惠。尊惠欣喜异常,说道:“日本有个大相国,在摄津国选定和多崎地方,营造了占地十多町的房屋,象今天的十万僧众大会一样,请了许多专心诵经的人,坐满了每个僧房,说法读经,虔诚修行。”阎王听了,感叹道:“那个入道不是平常的人,他本是慈惠僧正的化身,为了护持天台佛法,转生日本,我每天也要向他敬礼三遍,诵读偈文。这篇偈文就托你送给他吧:

敬礼慈惠大僧正,天台佛法护持人;

示现显为将军身,恶业众生利益浑。”

尊惠接了这篇偈文,走出太极殿南方的中门时,门外立着十多个军士,簇拥着尊惠上了车,又腾空归来了。尊惠就象做梦一样苏醒了过来。尊惠拿了偈文来到西八条,呈给入道相国。相国看后十分欢喜,恭敬地招待他,赐给种种礼物,并任他为律师【5】。人们传说清盛公是慈惠僧正转世,就是由此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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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参见第三卷第六节注四。

【2】据佛教传说,人临终时有佛陀到黄泉路口来迎接去西方极乐净土。

【3】子时是半夜零点。

【4】据《法华经陀罗尼品》,药王菩萨、勇施菩萨与多闻、持国两天王,都佑护《法华经》的持诵者。

【5】律师是僧侣官职,位于僧正、僧都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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祇园女御【1】

还有一种传说,说清盛不是忠盛的儿子,而是白河上皇的皇子。事情是这样的:从前在永久年间【2】有一位女御很受宠幸。这位女官住在东山山麓祇园附近,鸟羽天皇常常临幸这里。一天,上皇带着两个殿上人,几个武士,悄悄来到祇园。那时正是五月下旬,月亮尚未升起,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而且正值阴雨淋漓,更加显得昏暗。那个女官住处附近有一座佛堂,在这佛堂附近突然出现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头顶象磨光的银针,晶莹光亮;左右两手都举着,一只手好象拿着槌子,另一只手拿着那个发光的东西。君臣都十分惊骇,说道:“可怕极了,这就是鬼吧!手中拿着的就是可以随意敲出东西来的魔槌【3】吧,应该怎么办才好呢?”那时忠盛还是宫廷警卫所的低级武官,也随侍着来到这里,上皇吩咐他说:“现在只有你能办这事,快将那东西射死,或是砍死。”忠盛奉命向前走去,心里暗想:“那东西,看起来并不怎么凶猛,也许是狐狸之类,如果将它射死,或砍死,恐怕日后会遭报应的,不如把它活捉过来。”这样想着便往前挨近,那东西一会儿发一下光,过一会儿又发一下光,等它再次发光时,忠盛就跑上前去,一把抓住。那东西被抓住后,喊道“这是干什么?”原来不是什么妖怪,而是个人。大家拿了火来一看,见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僧人。这僧人在这佛堂里做些杂活,今天夜里来点灯,所以一手捏着装油的瓶,一手拿着一个瓦罐,里面放着火种。因为天下着雨,怕火种被淋灭了,所以头上戴了麦秸编成的斗笠。瓦罐里的火光映着麦秸,象银针似地发光。事情弄清后,上皇说:“如果把这人射死,或砍杀了,事后一定会懊悔的,忠盛做事考虑得非常周到,执弓矢之人正应该这样。”于是便将自己宠爱的祇园女御赐给忠盛了。

其时,那女官已经怀孕,上皇对忠盛说:“孩子出生后如果是女的,就作为朕的女儿;如果是男的,便算是忠盛的儿子,将他培养成武士吧。”结果生下的是一个男孩。忠盛想找一个机会奏闻此事,但一直未得机会,有一次上皇临幸熊野,在纪伊国的丝鹿坂停舆,暂作休息。忠盛见草丛中有不少零余子【4】,便摘了几个放进袖里,走到上皇跟前,说道:

幼嫩零余子,爬蔓【5】复攀枝。

上皇领会其意,接下去说道:

娇娇零余子,养身【6】正所宜。

从此之后,忠盛便将那孩子当作自己的儿子抚养。这个孩子常常夜啼,上皇闻知,便咏了一首歌给忠盛,歌曰:

夜啼尤须多照拂,

清华繁盛终可期。

因为歌中有清华繁盛之语,所以就为孩子取名清盛。十二岁便任为兵卫佐,十八岁时叙为四位。不知内情的人纷纷议论说:“华族出身的公子才能有这种待遇,但他……”鸟羽上皇【7】闻知,说道:“要论到华族,清盛可不比旁人差。”

先前天智天皇把怀孕的女御赐给大织冠【8】时说道:“这个女御生下的孩子,如果是女的就当作朕的女儿,如果是男孩,就算你的儿子。”后来生下一个男孩,就是以后的多武峰开山祖师定惠和尚。在上代既有这样的先例,因此值此末世便有了平大相国。因为他是白河上皇的皇子,因此许多天下大事,象迁都之类不容易做到的事,他也能断然实行【9】。

同年闰二月二十日,五条大纳言邦纲卿亡故。他与平大相国有很深的交谊,因缘也不浅,所以同日得病,并且在同一个月里去世了。

邦纲大纳言是兼辅中纳言的第八代后裔、前右马助盛国的儿子,还不曾任为藏人,便以进士杂色【10】的身分到宫中任职。近卫天皇在位时,仁平年间【11】,宫中忽然失火,虽然天皇驾临紫宸殿,但近卫府的官员却一个也没有到来,正在惊慌不知所措的时候,邦纲叫人抬着腰舆【12】来了,他说:“在这种紧急的时候,就请陛下用这种御舆吧。”天皇就坐了上去,问他道:“你是什么人?”答说:“进士杂色藤原邦纲。”后来天皇对关白法性寺公【13】说:“这么机敏的人,应加以任用。”便赐给他许多领地,正式叙用了。也是在近卫天皇在位的时候,有一次临幸八幡,有个乐人头目因为喝醉酒掉到水里,弄湿了衣服,而上面还等着奏神乐,邦纲说:“我倒带有乐人穿的衣服,只是不算太好。”于是取出一套给他穿了,这才得以及时演奏歌舞。虽然时间稍迟了些,但歌声悦耳,挥舞的衣袖也很合拍,令人感到很有兴味。歌舞可以感人,无论对神还是对人都是一样的。古时因听了神乐而推开天之岩户【14】的故事,现在可以体会到了吧。

邦纲的先祖有一个叫山阴中纳言【15】的,其子如无僧都【16】,天生聪慧,很有才学,是个严守戒律、德行高尚的人。昌泰年间,宽平法皇【17】临幸大井河,劝修寺的内大臣高藤公的儿子、泉大将贞国随侍左右,他的乌帽子被小仓山的山风吹落到河里,忙用袖子捂住发髻,无可奈何地站在那里,这时如无僧都从袈裟箱里取出一顶乌帽子给他戴上。父亲山阴中纳言任太宰大弍前去镇西的时候,他只有两岁,继母十分厌恶他,假装抱他,却把他抛到海里,想把他淹死。他那故去的亲生母亲,生前有一次在桂川见放鱼鹰的人捉了一只乌龟,要杀了喂鱼鹰,便脱下一件衣衫,把它换下来放了。现在那只乌龟为了报恩,就在他落水的时候,浮出水面,把他驮住,因此得救了。这是传说中的故事,不知是真是假,但就如今末世来说,邦纲的闻名的轶事倒是很不少哩。在法性寺公任关白的时候,邦纲被任命为中纳言。法性公故世后,入道相国对他十分看重。这位邦纲卿是多福的长者,每天都送给入道相国一样东西。入道相国曾说:“我现世的亲友,再没有比得上这个人的了。”并将邦纲的一个儿子收为养子,取名为清国;入道相国的四子头中将重衡还做了大纳言邦纲的女婿。

治承四年,五节会在福原举行,那时,有些殿上人到中宫那里去,其中有人咏歌道:“竹斑湘浦……”【18】邦纲大纳言在外面听了说:“呀,多么吓人。听说这是非常忌讳的话,听这种歌,倒不如不听的好。”于是就悄悄地祇了出来。这首歌本来的意思是说,古时候尧帝有两个女儿,姐姐叫娥皇,妹妹叫女英,都是舜帝的王后。舜帝驾崩之后,殡送苍梧之野,进行火化,两位王后依依惜别,一路哭着送到叫作湘浦的地方,她们的眼泪落在岸边的竹子上,竹子就有了斑纹,从此之后,常来这里弹琴寄托哀思。直到现在,这里的竹子上仍有泪斑。那首歌是说弹琴之声,凝在云中,足见哀思之深。桔相公【19】所作之赋,咏的就是这件事。这位大纳言在诗歌文才方面虽不怎么见长,但万事都很机敏,所以这样的事也都牢牢记得。他母亲没想到他会做到大纳言,她曾步行到贺茂大明神那里,披肝沥胆地祈祷了一百天:“愿我儿子邦纲能升为藏人头,那怕是一天也好。”一天夜里,她梦见来了一辆槟榔车【20】,停在门前的车场上。她将这梦告诉别人,那人给她解释说:“这是说你将要成为公卿夫人了。”她说:“我已这么大年纪了,不会再有那样的事情。”后来她儿子邦纲已不止是藏人头,而是晋升到正二位大纳言了。这确是非常难得的。

同月二十二日,法皇临幸他原来的寝宫法住寺。那寝殿是应保三年(1163)四月十五日建造的,近来又建了新日吉、新熊野两神社,供奉日吉大明神和熊野权现;那里的山水树木,无一不令法皇满意,只因这几年平家种种恶行,未能临幸此处。据前右大将宗盛卿奏称,寝宫已多处毁坏,应该在修茸之后,再请移驾临幸。法皇说:“不必那样整修,早些过去吧。”于是就迁过去了。先去看从前建春门院住过的地方,只见岸松汀柳,都已长得非常高大了,因而想起“太液芙蓉未央柳,对此如何不泪垂”【21】的诗句,眼泪就流了下来。目睹那南内西宫【22】的旧迹时的心情,今天确实是体会到了。

三月一日,朝廷下旨,着南都僧纲等人恢复原职,末寺庄园照旧发还。同月三日,开始建造大佛殿。此事是由藏人左少辨行隆督办。这个行隆,先年曾去八幡宫参拜,在那里守夜的时候,梦见从宝殿中走出一个梳髻的仙童,说道:“我是大菩萨的使者,在你督造大佛殿的时候,请拿着这个。”说着给了他一个朝笏。醒来看时,那朝笏果然在身边。他说道:“啊!真是奇怪,这种时候怎么会需要建筑大佛殿呢!”于是便将笏揣在怀里,回到家中,郑重地收藏起来。由于平家作恶,南都被焚,行隆被从辨官中选了出来,任修造大佛殿的督办,这无疑是难得的宿缘了。

同年三月十日,美浓国代理国司派使者火速进京报告:东国的源氏已经攻到尾张国,堵塞道路,行人无法通过。不久就派兵前去讨伐。以左兵卫督知盛、左中将清经、小松少将有盛为大将军,率总兵力三万余骑,开往尾张国。入道相国病故之后,还没过五旬,虽说这是乱世,也是十分惊人的了。源氏一方有十郎藏人行家,兵卫佐的兄弟卿公义圆,总计六千余骑,隔着尾张河,源平双方相对布阵。

三月十六日夜半,源氏六千余骑渡过河,呐喊着朝平家阵中冲去。次日十七日的寅时【23】起,双方鸣镝交战,一直战到天明。平家一方毫不慌乱,下令道:“敌人因为渡了河,马和装备都是湿的,认准这个目标,杀呀!”将源氏军兵包围起来,一边喊着“杀光他们,一个也不要漏掉!”一边奋力冲杀。源氏被杀得几乎全军覆没,大将军行家侥幸逃得性命,退回河东去了。卿公义圆【24】因深入敌阵,力战身亡。平家随即渡过河去,对源氏边追边射。源氏虽随处防战,但终因敌众我寡,难以抵挡,又被杀退。后来有人说:“古人云,不可背水为阵,源氏的谋略未免太愚蠢了。”

且说大将军十郎藏人行家逃到三河国,拆掉了矢作川的桥,树起木壁垒,严阵以待。平家不久就冲了上来,行家抵挡不住,随即被攻陷了。如果平家此时乘胜追击,三河、远江的敌军都将归降平家,但大将军左兵卫督知盛因为患病,从三河国班师回京去了。这次只打败了源氏一次,没有追歼残敌,并未取得多大战果。而平家呢,前年小松公内大臣辞世,今年入道相国亡故,显然末运已到。除了那些平素蒙受恩顾的人以外,甘心追随的简直没有了。而东国方面却是全都心归源氏一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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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祇园女御并非正式嫔妃,因住在祇园附近,上皇时常临幸,故有此称。

【2】永久(1113—1117)为鸟羽天皇的年号。

【3】日本民间传说中的磨槌,想要什么东西,槌子一敲就出来。

【4】即山药(薯蓣)生于叶腋间的珠芽,俗称山药豆。

【5】暗示祇园女御的孩子已经会爬了。

【6】养身含有抚养的意思。

【7】鸟羽天皇(日本七十四代天皇,1107—1123年在位)是白河上皇的孙子,到清盛十八岁时,已经让位给崇德天皇(日本第七十五代天皇,1123—1141年在位),故称为上皇。

【8】大织冠即藤原镰足,参见第一卷第十一节注七。

【9】祇园女御的事到此已经讲完,以下讲到邦纲及其他轶事,有些版本另列一节,叫作《州俣交战》。

【10】进士杂色是以文章生的资格而充任藏人所杂役的人。大学寮中设有文章院,专攻词章之学,考试及格者为文章生。这里按唐制称为进士。杂色即在藏人所服务,无官无位,服无定色,故名。

【11】近卫天皇在位十四年(1141—1154),改元六次,仁平(1151—1153)为第五个年号。

【12】即两人抬的小轿。

【13】即藤原忠通。

【14】即天上石屋,故事见《古事记》。天照大神因和兄弟素戋鸣尊赌气,躲到天上石屋里,关上门。因为她是太阳女神,从此世上不见阳光。众神便聚集到岩户前,故意歌舞哄笑。天照大神听了很是诧异,略启开门窥视。藏在门旁的儿屋根手力雄趁势赶紧把她拉了出来,使世上重见阳光。

【15】山阴中纳言是藤原鱼名的五代孙,仁和二年(885)任中纳言。据史实,并非邦纲的先祖。

【16】山阴中纳言的儿子,承平元年(931)被任命为大僧都。

【17】宽平法皇即宇多法皇,昌泰(898—900)为其子醍醐天皇的年号。

【18】原句见《和汉朗咏集》。语出张读的《愁赋》:竹斑湘浦,云凝鼓瑟之踪;凤去秦台,月老吹箫之地。

【19】桔相公,即参议桔广相。但上引的赋,作者乃是张读而非桔相公。

【20】槟榔车是专供上皇、亲王、大臣和公卿乘坐的一种用槟榔树铺顶的牛车。

【21】语出白居易《长恨歌》。

【22】引自《长恨歌》:“西宫南内多秋草”。

【23】寅时是午前四点。

【24】义圆原名乙若,出家后称为卿公义圆。他是源义朝之子,源义经的同母弟,源赖朝的异母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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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沙声

且说越后国住人、城太郎助长就任越后守之后,感恩图报,决心讨伐木曾义仲,于是率三万余骑,于同年六月十五日举行了誓师仪式,打算在第二天卯时启程。那天夜半时分,忽然狂风大作,大雨倾盆,雷声震天动地,这一切都平静下来之后,空中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大声道:“烧毁南阎浮提十六丈金铜卢遮那佛的平家的同伙在这里,把他捉住!”一连喊了三遍。从城太郎起,凡听到的人,无不毛发倒竖。从卒们说:“上天既然发出这么可怕的警告,不如收回成命,不要出兵吧。”城太郎说道:“手执弓矢的人怎能听信这些!”于是就在十六日卯时出发。刚走了十多町,忽然飘来一朵乌云,笼罩在城太郎头上,他立时觉得浑身寒冷,神志恍惚,接着就掉下马来。人们便用轿子抬着,将他送回官邸,让他睡下,大约过了三个时辰就死去了。于是立即派出信使奔赴京城报告,平家的人听了都惊恐不安。

同年七月十四日,改元养和。同一天下令将筑前、肥后两国的领地赐给筑后守贞能,叫他平定镇西叛乱,向西国出兵。又颁布了特赦,将治承三年(1179)所有被流放的人召回。松殿入道殿下藤原基房从备前国进京,太政大臣妙音院藤原师长从尾张国入朝,按察大纳言资贤卿【1】从信浓国回京。

七月二十八日,妙音院公藤原师长晋见法皇。长宽年间【2】奉赦还都的时候,他曾在御前竹簟上弹奏《贺王恩》【3】和《还城乐》【4】两曲,这次养和还都,就在法住寺殿内弹奏《秋风乐》【5】。每次所弹的曲子都极合时宜,其用心确实良苦。按察大纳言资贤卿也在同一天晋见法皇,法皇说:“真象做梦一样啊!在僻陋的乡下住了这么久,恐怕那些幽雅的曲子都已忘记了吧,唱一支时行曲调吧。”大纳言用笏打着节拍,唱起时行曲调:“听说信浓有一条木曾路河【6】,”因为大纳言亲眼见过这条河,就从中去掉听说两字,把歌词改作“信浓有一条木曾路河”,其才思之敏捷,一时传为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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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这几个人都因策划推翻平家被流放远方,事见第三卷第十六节。

【2】长宽系二条天皇年号。藤原师长曾因父亲参与保元之乱,连坐远流,于长宽二年(1164)被赦,从土佐还京,在法皇面前弹奏琵琶。

【3】《贺王恩》是唐太宗为歌颂高祖而作的曲子。

【4】《还城乐》是西域番人捕蛇的舞曲,曲调雄壮欢快。

【5】《秋风乐》是日本嵯峨天皇外出行幸时命乐人作的曲子。

【6】这首时行曲调的全文是“听说信浓有一条木曾路河,为了思君的缘故,在水边湿了袖子,却在别的浅滩里洗了。”因资贤流放在信浓,所以删掉了“听说”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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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横田河原交战

八月七日,在太政官厅举行大仁王会【1】,这是效仿剿除平将门时的先例。九月一日,依照剿灭藤原纯友时的先例,向伊势大神宫奉献铁盔铁甲。派出充任献供使者的是祭主神祇权大副大中臣【2】定隆。他离开京城,在到达近江国甲贺驿时,生起病来,后来在伊势离宫里死去了。为了禳伏叛乱的人,大阿阇梨觉算法印奉命举行五坛法会【3】,担当降三世明王;但他却在大行事权现举行彼岸会【4】的地方,睡觉时死去了。显然,神佛都不愿接受这种禳伏的祈祷了。还有,受命修大元法【5】的安祥寺的实玄阿阇梨,在修完佛事进呈佛事记录簿时,翻开一看,见里边写的是请求禳伏平氏的话,这未免太可怕了。他问:“这是怎么回事?”对方回答:“命令说是禳伏朝敌,从当今世事来看,平家才正是朝敌,所以祈求神明禳伏,这难道有什么不对吗?”有人说道:“这位法师真是太无理了,应判他死罪,或放逐到远方!”后来因为事情繁多,忙乱之中便不再有人提及此事。及至源氏当政的时候,镰仓公源赖朝听说此事,很是赏识,说道:“神妙得很!”便任命他为大僧正,以示褒奖。

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中宫【6】上了院号,称为建礼门院。天皇还在幼年,就给母后上了院号,据说这是古来第一次。转眼就进入养和二年了。

二月二十一日,太白犯昴星,《天文要录》中说:“太白侵昴,四夷并起。”又说:“将奉敕命,越出国境。”

三月十日任命百官,平家的人大都升官晋阶。四月十日,前权少僧都显真在日吉神社按规定仪式转读《法华经》一万部。读完之后,法皇为了结缘,前去行幸。可是不知什么人传言,说法皇向山门僧众下了旨意,要他们讨伐平家。于是调集人马到宫内,严守四门。平家的人也全都奔集六波罗。正三位中将重衡卿带了三千余骑,到日吉社去迎接法皇。山门方面听说平家又要进攻山门,率数百骑上山来了。僧徒大众便汇集到东坂本,商议道:“这可如何是好。”一时,山上京中都惶惶不安。侍奉法皇的公卿、殿上人,人人惊慌失色,侍卫的武土过分恐惧,有许多人连胆汁都吐出来了。正三位中将重衡卿在穴太附近迎到法皇,侍奉着回宫去了。法皇说:“象这样骚乱不已,以后就是想拜佛进香也不能如愿了。”实际上,山门僧众们没有讨伐平家的计划,平家也没打算攻打山门,这完全是望风扑影。人们都说这是天魔作祟。同年四月二十日,因饥馑和疫病流行,临时派遣了使者到二十二社【7】敬献币帛。

五月二十四日,改元寿永。那天又任命越后国住人城四郎助茂为越后守。助茂想到其兄助长因任此官才蒙难死去,认为此官不吉,屡次推辞,但因为圣命难违,无可奈何,就把名字由助茂改为长茂了。

同年九月二日,城四郎长茂为讨伐木曾义仲,率越后、出羽和相津四郡的军兵,共约四万余骑,向信浓进发。九月九日,进抵信浓国的横田河源,摆下了阵势。木曾在依田城内,听到这个消息,便率三千余骑,离开依田前去迎击。采用信浓源氏、井上九郎光盛的计谋,换上七面赤旗,将三千余骑分作七股,分布在四处的山顶和洞窟,高举着旗帜,慢慢走向前去。城四郎看到这个情形,说道:“好呀,这个国里也有帮助平家的人,这样我们的力量就增加了。”正在精神振奋大声发布命令的这个时候,对方的人马已经走到近前,暗号一发,七股合在一起,同时高声纳喊,将准备好的白旗一下举了起来。越后的兵马见此情形,大惊失色:“敌兵有几十万人马,怎么办呀!”一时惊慌失措,有的被赶进河里,有的被逼下悬崖,幸免者无几,大部分都战死了。城四郎最倚重的那些勇士,越后的山太郎、相津的乘丹房等,也都阵亡。城四郎本人也受了伤,好不容易逃得性命,沿千曲川退往越后国去了。

九月十六日,京都方面得知了这个消息,但平家并不将这次战败当作一回事,前右大将宗盛卿恢复了大纳言的原职,十月三日又被任为内大臣。同月七日,进宫谢恩,身后有本家的公卿十二人随行,前面有藏人头以下十六位殿上人引导。在东国北国的源氏蜂起,眼看就要进攻京都的时候,却还是哪里有风吹浪起都不知道的样子,在那里做些锦上添花的事情,这不过显示出他们的昏庸无用罢了。

进入寿永二年,那新年的节会以及其他例行仪节,主管典礼的内辨【8】由平家的内大臣宗盛公担任。正月初六,因要行朝觐之礼,天皇便移驾到法皇居住的法住寺。据说这是循鸟羽天皇六岁接受朝觐的先例。二月二十二日,宗盛公晋升从一位,当天上表辞去内大臣的职务,据说这是由于兵乱频仍,表示负责谨慎的缘故。南都北岭的僧众,熊野金蜂山的僧徒,以及伊势大神宫的祭主神官,现在全都背叛了平家,与源氏一心了。虽有谕旨下到各处,有院宣送达诸国,但人们都知道这是平家所为,因此再没人遵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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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每年三月七日举行,诵读《仁王护国般若经》,祈祷镇护国家,天下太平。

【2】神祇官的次官称为大副,代理者称为权。神祇官向来是由大中臣、斋部、卜部三个家族的人担任。

【3】五坛法会是东南西北各设一坛,各请一位神明,对其祈祷。这是佛教密宗的修法,国家有大事时举行。

【4】大行事权现为山王七社之一。彼岸会是春分或秋分前后七天内举行的法会。

【5】就是以大元帅明王为本尊,祈求镇护国家的修法。

【6】即高仓天皇的中宫平德子。

【7】按朝廷惯例,重大禳祓祈祷,要派出使者到伊势大神宫以及畿内的二十一所神社奉献币帛。

【8】内辨是宫中节会时,在承明门内主持仪节的首席公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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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冠者【1】

寿永二年(1183)三月上旬,源赖朝与木曾义仲失和。赖朝为征讨义仲,率十万人马向信浓进发。义仲在依田城听到这个消息,便离开依田,在信浓和越后交界处的熊坂山摆下阵势。赖朝率军驻扎在信浓国的善光寺。义仲派他乳母的儿子今井四郎兼平【2】为使者,去见赖朝说明情况。兼平对赖朝说道:“为什么要讨伐义仲呢?您削平了东八国,将从东海道向平家进攻,而义仲也平定了东山、北陆两道,正在谋划早日灭掉平家。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您和义仲突然失和,这岂不是让平家耻笑吗?十郎藏人行家【3】对您心怀怨愤,他来投奔义仲,义仲也不便冷落他,因此就接纳了他。义仲本人对您可是没有二心。”源赖朝回答道:“尽管你现在这么说,但有人告发,义仲的确是要讨伐赖朝,谋划反叛。你所说的我是不会相信的。”于是就以土肥、篠原为先锋,率兵进攻。义仲听到这个消息,为了表明自己并无反叛之心,便打发自己年仅十一岁的儿子清水冠者义重,在海野、望月、诹访、藤泽等有名的武士陪同下,到赖朝那里作人质。赖朝说:“这么说,义仲确实没有反叛的意思,赖朝现在还没有成年的儿子,好,就收下做我的儿子吧。”于是就带了清水冠者回镰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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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日本古时男儿十一至十六岁之间举行冠礼,改穿成人服装,束发加冠,叫作冠者。

【2】中原兼远的儿子,樋口次郎兼光的弟弟,是义仲手下四天王之一。参见第六卷第五节注四。

【3】源为义的儿子,论行辈是义仲的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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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军北国

却说木曾义仲平定了东山、北陆两道之后,打算带五万人马进逼京都。平家也从去年就宣称:明年马有青草吃的时候就要打仗了。于是山阴、山阳、南海、西海的人马,奔驰而来;东山道的近江、美浓和飞驒的人马也已云集而来,只有东海道自远江以东的军兵没有赶到,只来了西边的队伍;北海道若狭以北也未到一兵一卒。

平家计划讨平木曾义仲后,再攻打源赖朝,于是便向北陆道派出了讨伐军。大将军有小松三位中将维盛、越前三位通盛【1】、但马守经正、萨摩守忠度、三河守知度、淡江守清房;武士大将【2】有越中前司【3】盛俊、上总大夫判官忠纲、飞驒大夫判官景高、高桥判官长纲、河内判官秀国、武藏三郎左卫门有国、越中次郎兵卫盛嗣、上总五郎兵卫忠光、恶七兵卫景清等,共有大将军六人,杰出的武士三百四十多人,约十多万人马。寿永二年四月十七日辰时一刻从京都出发,向北国进军。

军旅所需,一律于沿途就地征发,自逢坂关以下,所过之处,权门豪家的租税以至官家的物资,全都充作军需。志贺、辛崎、三河尻、真野、高岛、盐津、贝津一带,沿途滋扰尤甚,人们不堪忍受,纷纷逃到山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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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平通盛此时的官阶是从三位、官职是越前国国守。

【2】武士大将,参见第四卷第十一节注二。

【3】即越中国的前国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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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生岛拜神

虽然大将军维盛和通盛早已率军前进,但副将军经正、知度、清房等人却在近江国的盐津、贝津一带停了下来。尤其是经正,擅长诗歌管弦,善于闹中取静。一天他来到琵琶湖畔,遥望湖心岛屿,向身边的藤兵卫有教问道:“那叫什么岛?”回答说:“那就是有名的竹生岛。”经正说道:“既然到了这里,就去看看吧!”于是带上藤兵卫有教、安卫门守教等五六个武士,坐上小船驶往竹生岛去了。

此时正是四月十八日,但见树梢凝绿,春意阑珊,谷间莺啼声渐老,杜鹃初唱报夏来,这的确是个十分有趣的地方。于是舍舟登岸,观赏风景,其美妙之处真是难以形容。想那秦皇汉武,或派童男童女,或差遣方术之士,令寻不死之药,并下令不见蓬莱不得返回。可怜他们徒然老死船头,天水茫茫竟无所得【1】。所说的蓬莱仙境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典籍中曾说:阎浮提【2】中有一湖,湖中突起的水晶山,是仙女居住的地方。大概就是指这个岛吧。

经正来到岛上神社的明神前,伏身祈祷:“大辩功德天【3】就是古时释迦如来的法身大士【4】,虽然有辩才天和妙音天两个名称,其实却是一体的,都是为了济渡众生。据说来这里参拜的人,所祈求的愿望都能实现,真是有求必应,令人信服。”后来给了布施,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十八的月亮也升上来了,照在湖面上,社坛也显得明亮起来,那景色十分吸引人。神社的僧人们说道:“久仰将军善弹琵琶,望赐奏一曲。”便拿来琵琶劝请弹奏。经正接过来弹了一支名为《上玄石上》的秘曲。乐声悠扬响彻神殿,明神为之感动,突然经正的袖子上出现了一条白龙。经正诚惶诚恐,非常感动,不由得落下泪来。于是歌道:

威严明神前,祈愿诚且虔;

倏忽龙现身,示我将应验。

如此看来,必可击败顽敌,歼灭叛逆,这好象是确定无疑了。于是便高兴地回到船上,离开了竹生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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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居易《海漫漫》:“……秦皇汉武信此语,方士年年采药去。蓬莱今古但闻名,烟水茫茫无觅处。……不见蓬莱不敢归,童男童女舟中老。……”。

【2】意为人间世界,位于须弥山南面的海上。

【3】即大辩才天和功德天,前者是掌管歌咏音乐的女神,极富辩才,保佑人长寿;后者也叫吉祥天,是保佑人增加福祉的女神。都属于日本崇信的七福神。

【4】法身大士,即如来以法身(理智之身)显现的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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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打城交战

木曾义仲虽然人在信浓,但却在越前国的火打城布置了防线。派到这城堡里的人马,以将士平泉寺的长吏斋明威仪师【1】、稻津新介、斋藤太、林六郎光明、富樫入道佛誓、土田、武部、宫崎、石黑、入善、佐美等人为首,共计六千余骑。这座城池非常坚固。四周重峦叠嶂,磐石环绕,后有山峰作为屏障,前有山峰作为壁垒,更有能美河和新道河环绕于城郭前。在两河交汇处,用了一些树木打桩筑堰,造成了一道拦河坝。于是河水在东西两面的山脚下汇集起来,形成了一个湖泊。真个是:水浸南山青翠荡漾,波映夕阳红轮半隐。那无热池【2】底象铺了金银沙,昆明池【3】岸边好似泛出德政之船。实际上这火打城的人造湖泊,只不过是筑起堤坝,拦蓄河水,蒙混敌人而已。平家大军到了这里因无船可渡,只好停在对面的山上,虚耗时日。

却说火打城内的平泉寺长吏斋明威仪师,心里向着平家,他绕过山麓,将写好的密信装在空心的箭头里,悄悄地射入平家的阵地。信中写道:“这湖泊本非原有,乃是暂时堵塞河水而成,可于夜间派精细兵卒,拆除拦水木栅,河水自会泄去,骑马即可轻易渡过。请速速渡河,到时我为内应,从其背后袭击。平泉寺长吏斋明威仪师谨启。”大将军维盛阅后大喜,当即派出步兵清除了拦水木栅。那看起来浩瀚的湖泊,好象山洪倾泻一样,不久就流尽了。平家大军不再犹豫,蜂拥着渡了过去。城里的军队虽奋勇抵抗,但毕竟众寡悬殊,无济于事。平泉寺长吏斋明威仪师总算是对平家尽到了忠心。稻津新介、斋藤太、林六郎光明、富樫入道佛誓等在城被攻陷后,退到加贺国的白山、河内去了。平家军随后又打到加贺,焚毁了林、富樫二座城池,可谓所向披靡。这个消息由附近各驿站派出的信使飞报京都,宗盛内大臣自不用说,所有留在京内的平家一族的人,无不欢喜雀跃。

这年五月八日,平家军在加贺国的篠原聚集了十余万骑,分作前后两路进发。正面一路的大将军是小松三位中将维盛,越前三位通盛;武土大将以越中前司盛俊为首,总兵力为七万余骑,向加贺和越中交界的砥浪山出发。攻敌背面的一路,大将军为萨摩守忠度、三河守知度;武士大将以武藏三郎左卫门为首,总兵力三万余骑,向能登和越中交界的志保山挺进。这时木曾义仲正在越后国的国府,得悉此信,立即率领五万余骑前去迎敌。按他打胜仗的惯例,仍兵分七路:先由他叔父十郎藏人行家率领一万余骑到志保山狙击平家军,是为前路军;由仁科、高梨、山田次郎等率七千余骑向北黑坂【4】方向进击,是为后路军。由樋口次郎兼光、落合五郎兼行率七千余骑向南黑坂进击。另以一万余骑埋伏在砥浪山口、黑坂山麓、松长的柳原、茱萸的丛林里。今井四郎兼平率六千余骑渡过鹫濑浅滩,在日野宫丛林布阵。木曾义仲本人亲率一万余骑横渡小矢部,在砥浪山北边的羽丹生一带布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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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威仪师是出家授戒时负责司仪的僧人。

【2】无热池,据传说位于印度大雪山之北,以金银琉璃装饰河岸。

【3】公元前120年汉武帝在长安西南开凿的人工湖(故址在今斗门镇东南),在此训练水军以攻昆明国,故称昆明池。

【4】从砥浪山攀登俱梨迦罗山岭的坡道叫黑坂,北坂的路叫北黑坂,南坂的路叫南黑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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祷文

木曾义仲说道:“平家统领的是一支大军,人数很多,一定是想跨越砥浪山,冲进开阔地,进行正面作战。这样兵力的多少对胜负就起决定性作用了,被敌军以绝对优势兵力打过来可不好,预先要派出旗手插些白旗,平家军看到白旗一定会说:‘啊,源氏的兵迎上来了,肯定不少人呀,若毫无防范地冲到开阔地去,敌人对地形很熟悉,我们生疏,若被包围起来那就惨了。幸好四周都是悬岩峭壁,敌人不能从后面进攻,暂且停止前进,让马也歇歇脚吧。’于是便会在山里停下来。这时候我军就作出要去迎战的架势,只要等到天黑了,便可把平家大军赶到俱梨迦罗峡谷里去。”于是就叫人去把三十面白旗竖在黑坂的顶上。不出所料,平家看到这些白旗果真说道:“啊呀,源氏的先头部队迎上来了,部队的人数一定不少,若冒失地冲到开阔地去,敌人熟悉地形,我们生疏,被包围起来可就惨了。幸好这山都是悬岩峭壁,敌人不会从后路攻上来,正好可以喂马,让马休息一下。”说着便在砥浪山里叫猿马场的地方停留下来。木曾义仲在叫作羽丹生的地方布好了阵,向四周举目眺望,但见夏日山坡上的绿树丛中隐约有一抹红墙,是一座典型的屋栋外露的神社,前面还矗立着牌坊;便问熟悉当地情况的人:“这是什么庙,供的是什么神?”答说:“是八幡神,这里原来是八幡的领地。”木曾听了很高兴,把军中书记大夫坊觉明【1】叫过来,说道:“义仲很幸运,能来到新八幡神殿附近作战,看来是胜利在握的喽。所以义仲想写一篇祷词,一则为了留给后世,一则为了祈祷当前的胜利,你看如何?”“这当然很有必要。”觉明说着便下马来,准备书写。那觉明身穿深蓝色的直裰【2】,罩着黑革缝缀的铠甲,挂着黑漆的腰刀,背上插着二十四支黑色的鹰翎箭,肋下夹着涂漆缠藤的弓,摘下头盔挂在铠甲的纽结上,从箭筒底下取出小砚和纸张来,屈膝端坐在木曾面前,便开始写起来。看上去的确是文武兼备的将才。

这觉明原是儒家出身,在劝学院时名叫藏人道广,出家后改名最乘坊信救,平时也常来往于南都一带。当高仓宫潜入园城寺策划讨伐平氏,向比睿山和奈良两处写信搬兵时,奈良兴福寺的回信就是由他执笔的。信中曾写道:“清盛乃平氏之糟粕,武家之尘芥。”清盛看了信后大为震怒,并扬言:“好个信救法师,竟敢说我净海是平氏糟粕,武家尘芥,真是岂有此理,把这厮给我抓来,处以极刑。”于是,信救便逃出南都,流亡北国,做了木曾公的书记,化名为大夫坊觉明。

这篇祷文是这样写的:

归命顶礼,八幡大菩萨乃日域朝廷之主宰,历朝明君之先祖;为守宝祚,济苍生,乃尽显释迦之尊容于人间,开启三所之权扉【3】于此地。兹自近年以来,有平氏相国者,管领四海,骚扰万民,实为佛法之仇寇,王法之大敌。义仲不才,生于弓马之家,继承箕裘之业,念及平氏之残虐,乃不顾一己之安危,委命于天,献身于国,誓举义兵,歼灭凶顽。然我源平两家,虽已陈兵列阵,而士众未得一心,勇气或有不备,当此心怀疑虑之际,乃高举阵旗于战场,匆匆拜谒三所之神殿,幸蒙神明显灵赐助,扫灭凶徒,定无疑义矣。欢喜落泪,感铭肺腑。且曾祖父前陆奥守义家朝臣,归依于本神宫之下,乃更名为八幡太郎。 自兹以还,凡属门下族辈,无不归心虔敬。义仲系其后裔,久已倾心。今者,举此大事,犹如幼儿以蠡测海,螳螂以臂挡车。但我为国而发此难,实非为家为身而兴此举。诚心所至,神明感应。幸哉,快哉!伏愿更以菩萨之威光,灵神之助力,决胜负于一举,退顽敌于四方。倘若虔诚之祈祷,能获神灵垂顾,肯赐冥佑,请显示吉兆,是为至祷。

寿永二年五月十一日

源义仲敬白

于是义仲等十三人,各取出一支镝镞,连同祷文供奉于大菩萨宝殿,祈求道:谨乞大菩萨遥詧我等真诚不二之心,敕令三只山鸠从云中飞来,飞翔于源氏白旗之上。

从前神功皇后攻讨新罗【4】,我方势弱,敌方势强,在此形势不利之际,皇后对天祈祷,适有三只灵鸠出现于盾牌前面,新罗兵果然溃败。再说义仲等的先祖赖义朝臣,征讨贞任、宗任【5】之时,我军兵力薄弱,凶徒则勇猛顽抗。赖义朝臣乃向敌军发动火攻,大声喝道:“此乃神火也,非我之火。”话一说完,突然狂风大作,吹向敌阵,贞任盘踞的栗屋河城悉被烧毁,不久,全军覆没,贞任和宗任便都灭亡了。木曾公不忘先祖事迹,乃下马卸甲,净手漱口,满怀期望地衷心叩拜,恭候灵鸠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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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夫坊觉明:觉明是法号,坊是僧人的尊称。他曾任藏人,官阶五位,故称作大夫。

【2】直裰,参见第一卷第四节注三。

【3】除了应神天皇、八幡神社还祭祀神功皇后和比姬大神,故称三所。权扉是权现之扉的意思,是说佛曾在此地现身。

【4】这是传说,并非史实。

【5】这二人是陆奥地方独霸一方的豪族,源赖义奉敕讨伐,贞任战死,宗任被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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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入俱梨迦罗峡谷

且说对阵的源平两军,双方相距不过三町之遥,源家不再前进,平家也坚壁固守。源氏派出精兵十五骑,冲到平家壁垒前,每骑拔出一支响箭向平家阵里射去。平家不知是计,也照样派出十五骑还射十五支响箭。源氏派出三十骑放箭,平家也派出三十骑还射;再派出五十骑,平家也以五十骑还射;源家派出一百骑,平家也派出一百骑。双方各以一百骑出列阵前,好象要决一雌雄,但源氏始终掌握局势,避免白天决战,一心只想拖到天黑,好把平家大军赶落到俱梨迦罗峡谷里去。可叹的是平家对此竟毫无察觉,和源家这样纠缠,一直拖延到天黑,悲哉。

再说天色已暮,义仲便派一万骑分南北两路包抄过去,在俱梨迦罗堂【1】附近会合。大家拍打着箭筒,一齐发出呐喊。平家大军闻声向后看去,只见源军举起白旗,好象云海一般,于是惊惶失错地说:“不是说这山四面都是悬岩,敌人很难抄我后路吗,这是怎么回事啊!”这时木曾义仲在正面呼应,也发出呐喊。埋伏在柳原和茱萸丛林的一万余骑,会同今井四郎在日野宫丛林埋伏的六千余骑也同时朝这边聚拢来。这前后四万人的吼声惊天动地,有如山崩河溃一般。不出所料,平家大军发现腹背受敌,果然惊慌失措。虽然有人高喊:“逃跑是卑怯的,回来!回来!”但是大军军心动摇,哪里制止得住,争先恐后地跳进俱梨迦罗峡谷中去了。看不见先下去的人,便以为谷下一定有条小路。于是,看见父亲跳,儿子就跟着跳;哥哥跳下去,弟弟跟着跳;主人跳下去,家丁从卒跟着跳。马上落人,人上落马,顷刻之间,那么深的峡谷就填满了平家七万余骑。只见血流成河,尸骸如山;直到今天,那峡谷之中还残存着箭穿刀砍的痕迹。平家军中能征善战的上总大夫判官忠纲、飞驒大夫判官景高、河内判官秀国,都葬身谷底了。闻名的大力士备中国的濑尾太郎兼康,被源家武士加贺国的仓光次郎成澄生擒了去。曾在火打城交战中对平家忠心不二的平泉寺长吏斋明威仪师也被生擒。木曾义仲说:“这个法师太可恶了,先砍了他。”便立即处以极刑。只有平家大将军维盛、通盛,却意外地拣得了性命,退到加贺国去了。七万余骑只剩下两千余骑生还。

第二天十二日,奥州的豪族藤原秀衡派人送给木曾两头龙蹄骏马。随即配上镜鞍【2】,当作神马送往白山神社【3】。木曾义仲说道:“如今没别的事操心了,只是十郎藏人行家公在志保山的战况让人不放心,且去瞧瞧吧。”于是从四万余骑中选出二万向志保山进发。当要渡过日比渡口之时,适值涨潮,为了探知水的深浅便把十匹备鞍的马赶下河去。水只淹到鞍桥的下缘,没事,平平安安地渡过去了。于是下令道:“水不深,渡过去吧!”二万余骑便下水渡过河去。果然不出所料,十郎藏人行家遭到敌军严重打击,率军后撤,正在驻马休息。木曾说道:“我们来得正是时候。”便把生力军两万余骑替换上去,攻入平家三万余骑的阵中,左右冲突,烈火一般地厮杀起来。平家骑兵抵挡了一阵,终于招架不住,被源军攻破。平家方面,大将军三河守知度阵亡,他是入道相国的小儿子;武士们也死了很多。木曾义仲跨过志保山,在能登国的小田中亲王墓前摆好了阵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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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俱梨迦罗堂是供奉不动明王的殿堂,坐落在俱梨迦罗山顶上。

【2】镜鞍是鞍桥有金银装饰的马鞍。

【3】白山神社即加贺国的白山比姬神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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篠原会战

木曾义仲在这里向几个神社捐赠了领地。献给白山神社的有横江、宫丸两个庄园;献给菅生神社的有能美庄;献给多田的八幡神社的有蝶屋庄;献给气比神社的有饭原庄;献给平泉寺的有藤岛等七个乡。

前些年石桥交战之时,迎击源赖朝有功的那些人,逃到京师依附平氏来了。其中主要人物有俣野五郎景久、长井斋藤别当实盛、伊东九郎祐氏、浮巢三郎重亲、真下四郎重直。他们只因一时没有战事,闲居无事可干,便轮流作东,每日宴饮。首先在实盛处聚会,当时实盛说道:“当今时势,仔细看来,还是源家占上风,平家已经露出败相来了,若有时机,咱们投奔木曾公吧。”大家一致同意,异口同声地说:“说得对。”次日,浮巢三郎作东的时候,实盛又说:“喂,诸位兄弟,昨日所说之事如何?”座中的俣野五郎进前说道:“我们在东国都是很有名望的人,见风使舵,摇摆不定,岂不难堪!别人怎么做我不管,反正我景久追随平氏是不可动摇的。”他刚说完,实盛便呵呵大笑说:“说实话,昨日我是试探各位的心思才说那番话的。我实盛已做好在这次交战中战死疆场的打算。可以跟大家直说,我决不再回京都。这话也向内大臣宗盛公禀报过了。”他说过之后,大家均表赞许。后来,可能是谁也不想违背誓言吧,所有在座的人,全都战死在北国了。这事真是可哀。

且说平氏让人马休息,在加贺国的篠原摆好了阵势。同年五月二十一日辰时一刻,木曾义仲率军攻到篠原,一齐呐喊起来。平家方面的畠山庄司重能、小山田别当有重,从治承年间至今一直奉命驻守京都,这次接到这样一道命令:“你们是老练的武土,派你们去指挥作战。”于是便都来到北国。他们兄弟二人【1】率领三百骑来到阵前,畠山和今井四郎对阵,一开始各以五骑、十骑交战,后来双方就混战起来。那天是五月二十一日,到了午时烈日当空,草叶纹丝不动,个个争先奋战,无不遍体生津,有如流水。今井方面的兵战死很多,畠山家的从卒家丁也所剩无几,无力再战,只好后退。

之后,平家方面派高桥判官长纲率五百余骑上前讨战。木曾方面由樋口次郎兼光、落合五郎兼行率三百余骑前来对阵。两军交战时间不长,因为高桥带来的兵是从各国征募而来,没有一个肯冒死硬拚,都逃散了。高桥虽英勇奋战,但因背后空虚,也只好撤下阵来。正一人向后方撤退之时,不料被越中国住人入善小太郎行重撞见。行重暗想:“好个象样的对手,”便踏镫挥鞭,疾驰而来;赶到身边猛扑上去。高桥顺势把行重抓住,按在鞍桥前喝问:“你究竟是何人,快报姓名!”答道:“越中国住人,入善小太郎行重,行年一十八岁。”高桥听了说道:“怪可怜的!我那个去年病死的儿子,活到现在也该十八岁了。本该把你的头砍下扔掉,如今且饶了你吧。”说着便放开他。高桥自己也下马休息,想要等一等部下的人马。行重心想:“他虽然饶了我,可他是个很难对付的敌人,还得想办法杀了他才好。”高桥却推心置腹地跟他攀谈。行重是个眼疾手快的人,拔出刀跳上去,猛向高桥脸上刺了两刀。此时行重的从卒又有三骑赶来。高桥固然勇猛,大概是劫数已到,在敌人势众、身负重伤的情况下终于阵亡了。

这时,平家方面又有武藏三郎左卫门有国率领大约三百骑呐喊着冲了上来。源家方面有仁科、高梨、山田次郎等五百余骑过来迎敌。战不多时,有国的人死了很多。有国深入敌阵,箭已射完,马也中了箭,便挥舞腰刀徒步作战;虽然杀死很多敌人,终因寡不敌众,身上中了七八支箭,僵立着死去了。将军已死,部下也就四散溃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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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山田有重是畠山重能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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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盛

再说那武藏国住人长井斋藤别当实盛,不顾自己方面军兵已四处逃散,却单枪匹马屡次返回来进行防战。他心里有自己的打算,今日特意穿了红地丝绸直裰,外罩绿革缀成的铠甲,头戴锹形金饰的头盔,佩着黄金装饰的腰刀,背上插着白翎黑斑的箭,黑漆缠藤的弓,骑着花白色钱形斑点的战马,马背上备着黄金彩饰的雕鞍。木曾义仲手下的手塚太郎光盛留意到他是个非同寻常的敌人,心想:“好勇敢呀,这是谁呢?自己方面的军兵都已溃散了,却一人坚持奋战,真了不起。”便搭话道:“快通报姓名。”回答道:“说这话的,你是何人?”光盛答曰:“信浓国住人手塚太郎金刺光盛。”实盛说道:“那么,算是棋逢对手喽。不是我看不起你,因为我有我的打算,不便说出姓名。过来,出手吧,手塚!”说罢便纵马来到光盛身旁。此时恰好光盛的从卒赶到,怕伤了主人,便隔开二人,猛地向斋藤扑去。“手段高明呀!你倒想抓住日本第一的英雄吗!”说着便把他揪过来,按在马鞍前面,切下头来,扔在一边。手塚太郎看到从卒被杀,便转到左边,掀起实盛铠甲下部的护身软甲,刺进两刀,趁势扭住,同时落马。实盛虽然勇猛,无奈久战疲惫,而且年事已高,所以被手塚压在底下。手塚的从卒们随即赶到,便令其取了实盛的首级,然后骤马来向木曾报告说:“刚才光盛同一个奇怪的人扭打,取了那人的首级前来。看样子好象是个武士,可是身上却穿着丝绸直裰;说他是个将军吧,又无从卒随他而来。多次叫他报名,始终不肯。听他口音象是关东人。”木曾公听罢说道:“啊,莫非是斋藤别当吗?如果真是他,义仲还是很小的时候在上野曾见过他,那时他头发已经花白,如今头发一定全白了,可是这鬓须全是黑的,实在奇怪。樋口次郎和他相熟,大概认得出的,快叫樋口来!”樋口次郎兼光只看了一眼便道:“啊,真是可哀!这就是斋藤别当呀!”木曾公说道:“果真是他,今年应该七十多了,然而发也不白,鬓须全是黑的,这就奇怪了!”樋口次郎兼光听了这话,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说道:“那么,就把这事说明吧。因为觉得可哀,才不觉流下泪来。凡拿弓箭之人,平常就应该留下遗言,以防万一,斋藤别当从前和兼光见面时,常如此说:‘过了六十再上战场,要把发须染黑了,打扮成青年模样,因为与少年武士交战,即使占了便宜也没意思,而且被人说成年迈武土,常常受人侮慢,实在可气。’如此看来,他应当染了须发了。要不叫人洗了再看吧。”这话果然不假,洗了一看,全是白发。

据说斋藤别当之所以穿大红丝绸直裰,是因为他向内大臣宗盛公最后告别时特地请求的。他说:“实盛有一件心事,前几年讨伐东国之时,由于被水鸟振翅的声音所惊,一箭未放就从骏河国的蒲原逃回,这是终生的恨事。此次出征北国,我决心战死疆场。实盛本是越前国的人,近年只因在您的领地供职才定居在武藏国的长井,古语云‘衣锦还乡’,请允许我穿着丝绸直裰在北国决战吧!”内大臣认为“这是豪壮的请求”,便答应了。古时朱买臣在会稽山翻舞其锦袍衣袖【1】,如今斋藤别当则在北国还乡扬名。象这样留不朽之浮名于后世,化遗骸为灰尘于北陆,也是很悲壮的事。

当初四月十七日,率十万余骑从京城出发之时,似有锐不可当之势,到了五月下旬回到京城,所剩不过二万余骑了。因此有人说:“竭泽而渔,今年得鱼虽多而明年无鱼;焚林而猎,今年得兽虽多而明年无兽【2】。考虑到日后的事,是应该留有余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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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朱买臣是西汉人,拜为会稽太守,汉武帝曾对他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

【1】语出《吕氏春秋·义赏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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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亡

此次北国兵败【1】,做父母的失去了儿子,做妻子的失去了丈夫,地无分遐迩,国无分远近,莫不哀声叹息。这京城之中,但见家家关门闭户,念佛泣诉之声不绝于耳。

六月一日,藏人右卫门权佐【2】定长,把神祇官权少副大中臣亲俊召到清淳殿的门口,传达圣旨说:战事已告平定,应即临幸大神宫【3】。

这大神宫崇祀着天上降临的开国祖神,于垂仁天皇【4】在位的第二十五年三月,从大和国的笠缝里迁至伊势国度会郡五十铃川的上游,以地下磐石为基础,坚起了宏伟的大宫柱。自从在这里崇祀以来,在日本六十余州、三千七百五十余社里,大小神祇冥众之中,这神宫是独一无二的。但是历朝的天皇都没临幸过此地。圣武天皇【5】时期,左大臣藤原不比等之孙、参议式部卿宇合之子、任职为右近卫权少将兼太宰少弍【6】的藤原广嗣,于天平十五年(743)十月在肥前国松浦郡纠集了数万凶徒,危及国家的存亡,于是朝廷下旨派朝臣大野东人为大将军讨伐广嗣,这时天皇才第一次临幸大神宫,开创了先例。广嗣有一匹快马,一日之间能从肥前国松浦郡到京都跑个来回。被追击之时,自己方面的兵马纷纷溃散阵亡之后,据说他鞭打着这匹马奔驰到海里去了。他的亡灵变为厉鬼,时常做出可怕的事情。特别是天平十六年(744)六月十八日,筑前国见笠郡的太宰府观世音寺的导师玄昉僧正【7】奉行供养,正在登临高座,击鼓鸣钟之时,忽然乌云翻滚,雷声隆隆,直奔玄昉而来。刹那间,玄昉的头被取走,卷入云中去了。据说这是因为玄昉曾为打败广嗣作过佛事的缘故。

这位僧正是吉备大臣【8】入唐时,一同前往,把法相宗传到日本的人。唐人看到他的名字,曾逗他说:“玄昉的音和‘还亡’相近,你回国之后恐怕会有不测。”这话居然应验了。天平十九年六月十八日,有一个骷髅从空中落入兴福寺的院里,上面还写着玄昉的名字。空中虽无一人,却象有上千人在哄笑。因为兴福寺是法相宗的寺院的缘故。玄昉的弟子们收敛起这骷髅,筑成一个坟墓,把头也放进去,取名为头塚。这都是广嗣的亡灵在作祟,因此,把他的亡灵奉为神祇崇祀着,现在尊称为松浦的镜之宫。

嵯峨天皇【9】时期,逊位的平城上皇由于内侍藤原药子的怂恿,发动复辟的变乱【10】时,天皇特为派第三皇女有智内亲王去当贺茂神社的斋院,祈祷平定叛乱。这就是确立斋院的开始【11】。在朱雀天皇统治天下期间,为平定将门、纯友发起的叛乱,曾在八幡神宫举行了临时祭祀。这回也仿照这个先例,举行各种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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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些版本开头还有这么几句:“上总守忠清、飞驒守景家,在前年入道相国去世的时候都已出家,这回听说在北国之战中儿子们都已阵亡,郁积在心中的悲痛猛然爆发,终于饮恨而亡了”。

【2】藏人右卫门权佐:即藏人兼右卫门府的次官。左右卫门府负责皇宫宫门以外的警卫,其长官称督,次官称佐。权佐是编制定额之外的次官。

【3】大神宫即位于三重县伊势市的伊势神宫,分内宫和外宫,崇祀皇室先祖。

【4】原文为崇神天皇,据另一些版本应为垂仁天皇。垂仁天皇是日本第十一代天皇,殁于公元七十年。

【5】圣武天皇是日本第四十五代天皇(724—748年在位)。

【6】左右近卫府负责皇宫宫门以内的警卫,其长官称大将,次官称中将、少将。权少将是额外少将。太宰少弍是太宰府的次官。

【7】玄昉僧正俗姓阿刀氏,灵黾二年(716)奉敕入唐,留学十余年,天平六年(734)回国。九年任僧正,十六年赴太宰府,于观世音寺骤然死去。

【8】吉备真备于灵黾二年入唐留学,经二十年学成归国,对日本文化教育贡献很大。

【9】嵯峨天皇是日本第五十二代天皇(809—822年在位)。

【10】史称药子之乱,发生于810年。参见第五卷第一节注七。

【11】这个以皇女献身祀神、祈求平息战乱的斋院制,始于嵯峨天皇,止于后鸟羽天皇,持续约三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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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曾通牒山门

木曾义仲抵达越前国的国府,召集家人从卒商议道:“我本打算经过近江国再攻京城,但这会遇到比睿山僧众的阻击。冲破他们的阻拦虽然并不困难,但是,近来平家蔑视佛法,毁坏寺院,杀戮僧侣,做尽坏事,我们是为保护佛法才出兵京师的;如果不分清红皂白,也同他们交战,这岂不是和平家没有区别了吗!这事看来好办,其实是很麻烦的,你们看怎么办才好?”随军秘书大夫坊觉明上前说道:“山门僧众共有三千人,他们未必会同心同德,其中有愿意支持源氏的,也有愿意支持平氏的,不妨发出通牒,试探一下,他们究竟支持谁,在回信中自然会表明的。”木曾听后道:“言之有理。”便派觉明写了通牒送到山门去。通牒中这样写道:

义仲窃观平氏恶逆,自保元、平治以来,久失人臣之礼;贵贱束手,缁素重足;随意进退帝位,恣情侵吞郡国;追捕权门势家,不问青红皂白;处罚卿相侍臣,不问是否有罪;夺其资财以分部属,占其庄园滥赐子孙。其中尤为甚者,治承三年十一月,移法皇于城南离宫,流博陆【1】于西海绝域;众庶无言,路人侧目。非但此也,治承四年五月,包围二宫【2】之朱阁,惊动九重之红尘;于是帝子为免灭顶之灾,潜居园城寺中。值此危难之际,义仲接奉皇子令旨,即欲扬鞭策马供其驰骋,讵料怨敌满巷,参预无由;源氏之于近地者犹不得进前,况义仲远处偏僻之国乎。然园城寺以寺境狭窄,拟奉迁二宫于南都,乃在中途交战于宇治桥头。大将三位入道赖政父子轻生重义,图取一战之功;奈敌众难挡,终于暴骸骨于古岸之苔,弃性命于长河之浪。但令旨意趣铭之肺腑,源氏同族丧师殒命之哀,刻骨铭心。为此,散处东国北国之源氏,纷纷计划进京,共灭平家。义仲乃于去秋,为遂夙愿,仗剑举旗,出兵信州;当时越后国住人城四郎长茂【3】率数万军兵前来阻挡,于越后国之横田河原与之交锋。义仲仅以三千之众,立破彼大军。风闻所及,平家大将乃率十万军兵向北陆进发。义仲在越州、贺州、砥浪、黑坂、盐坂、篠原等城郭,曾多次与之交战。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咫尺之间;此所谓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无异于秋风扫落叶,冬霜凋百草也。此皆因神佛庇佑,非义仲武略之功。今者平氏败北,我军进剿,意欲通过睿山之麓,挺进京师。但际此时,心中不无疑惧。天台僧众寄心于平家欤?协力于源氏欤?倘助彼凶徒,势必与众僧徒开战;如此则顷刻之间睿岳尽亡矣,岂不哀哉! 以彼平氏恼乱宸衷,毁坏佛法,为镇伏此等恶逆,用举义兵,若于此处与僧众交战,岂不痛哉!若我军为医王山王【4】延滞行程,则不免因为拖延时日,怠慢朝廷,必遭武略瑕疵之讥。此所以进退两难,乞予明示者也。伏愿三千僧众,为神为佛,为国为君,与源氏同心,共诛凶徒,以沐皇恩,是为挚恳。义仲惶恐谨言。

寿永二年六月十日

源义仲谨上

惠光坊律师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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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博陆:西汉大将军霍光封为博陆侯,这里借以比喻关白藤原基房。

【2】二宫指第二皇子高仓宫以仁亲王。

【3】城四郎长茂是平维茂之孙。

【4】医王山王,参见第一卷第十五节注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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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回牒

果然不出所料,山门大众见到这个通牒,议论纷纷,有些人要扶助源氏,也有人想帮助平家,意见迥异。老僧们发表意见说:“总之,我们是一心祈祷金轮圣主【1】地久天长的,平家是当今天皇的外祖父,对山门归依敬重,因此,我们一向为他家的繁荣昌盛而祈祷。虽然如此,但恶行过分,众叛亲离,虽然派出军队到各处征伐,却反被敌人所灭。源氏近年连打胜仗,气运亨通。我们山门徒众怎能依附背运的平家,同好运来临的源氏作对呢?应该反过来改变已往对平家寄予友好的态度,决定帮助源氏。”这个提议得到全体赞同,于是发出了回牒。木曾公召集家人从卒,叫觉明把这回牒打开来看。回牒中说:

六月十日来牒于十六日收到,披阅之后,数日来心内郁积顿消。盖平家恶逆,积有多年,朝廷骚动无时或已。事在人口毋庸讳言。夫睿岳者,乃镇护帝都东北之仁祠,以祈祷国泰民安为职司,然而天下久为平家妖逆所害,四海不得安宁,显密法轮【2】虽有若无,神威守护或有不振。兹者,麾下生于累世武将之家,得膺统领貔貅之选,筹运奇谋,顿举义兵,忘万死之命,建一战之功。出师未及两年,声名达于四海;我山僧众,闻之莫不雀跃。为君国,为家世,深感武功之伟,谋略之高。即此可见:山门之祈祷应验不虚,海内加惠,须臾可待。我寺他寺,常住之佛法;本社他社,祭奠之神明;无不欣幸佛法之复兴,崇敬之再建;僧众之心惟望亮詧。然则冥冥中有二神将,忝为药师如来之使者,加入追讨凶顽勇士之行列;现世中有山门三千僧众,暂停研修赞仰之学业,援助讨伐凶顽之官军。仰观佛法十乘之梵风,将横扫奸党于域外,瑜伽三密【3】之法雨,将回复众庶于尧天。众议如此,诸希鉴詧。

寿永二年七月二日

众僧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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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金轮圣主,在佛教来说,是统治地上的主宰,此处借以比拟日本天皇。

【2】显密法轮泛指佛教各派。

【3】瑜伽是梵语yoga的音译,意为结合,指修行。三密,参见第六卷第四节注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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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山门下书·平家连署

上述这些事,平家并不知道,有人提议说:“兴福、园城两寺,对我平家心怀怨恨,决不肯听从劝说,与我协力。但平家对山门还没做结怨之事,山门对平家也无不忠之举,所以应当祈求山王药师如来,劝说三千僧众与我协力。”大家均表赞同。于是平家公卿十人,连名签署疏文,送到山门去。疏文如下:

敬白。

兹为奉延历寺为平氏家寺,奉日吉神社为平氏家社,决意专一信奉天台佛法事:

以上诚为平家全族衷心一致之祈愿。其所以如此者,盖因睿山乃传教大师最澄入唐取经,回国后左桓武天皇治下弘布佛法、传播遮那大戒之所。自此以来,睿山成为佛法繁盛之灵窟,镇护国家之道场。兹者,伊豆国流徙之徒源赖朝,不悔前非,诽谤朝政,进而勾结其他源氏族人义仲、行家等,相结同心,图谋不轨,侵占近邻远境之国,掳掠土宜土贡万物。为此,我等继累世勋劳之功,挟弓马娴熟之艺,为火速讨贼,征服乱党,乃谨奉敕命,不顾一切,频加讨伐。近以此处布鱼鳞鹤翼之阵,官军不利;逞星旄电戟之威,逆类反胜。若无神明佛陀护佑,此叛逆凶乱岂能镇伏。况臣等先祖,乃桓武天皇之子孙,为本寺始建之愿主,每念及此,弥加尊重,弥加崇敬。自今以后,山门有喜即平家之喜,社寺有愤,即平氏一门之愤,传之子孙,永不怠慢。藤原氏以春日社、兴福寺为家社家寺,久已皈依法相大乘宗。平氏以日吉社、延历寺为家社家寺,亲奉圆实顿悟之教。藤原氏以因袭旧制为一家之荣幸,而我平氏一门,乃衷心祈祷为君讨贼。伏乞山王七社、王子眷属、东塔、西塔、满山护法之圣众,十二大愿之日光月光,医王善逝【1】,鉴我肝胆无二之虔诚,望垂神佑。如此,则叛逆之臣束手军门,暴逆之辈传首京师;此诚平家公卿异口同声,顶礼祈愿者也。

从三位行【2】兼越前守平朝臣通盛

从三位行兼右近卫中将平朝臣资盛

正三位行左近卫权中将兼伊豫守平朝臣维盛

正三位行左近卫中将兼播磨守平朝臣重衡

正三位行右卫门督兼近江远江守平朝臣清宗

参议正三位皇太后宫大夫兼修理大夫加贺越中守平朝臣经盛

从二位行中纳言兼左兵卫督征夷大将军平朝臣知盛

从二位行权中纳言兼肥前守平朝臣教盛

正二位行权大纳言兼出羽陆奥按察使平朝臣赖盛

从一位平朝臣宗盛

寿永二年七月五日

敬白

天台座主看了疏文,很觉过意不去,没有立即给大家看,便收在十禅师的圣殿里。认真祈祷了三日之后,才传给大家看。此时,一首和歌赫然写在疏文的包封纸上,这似乎是原来没有的。歌云:

锦绣繁花院,升平画堂家。

岁长有时尽,如今月影斜。

意思是说,山王大师垂赐怜悯,叫三千僧众与之协力。但是,平家近年所为,与神意相背,也与人意相背,怎样祈祷也是徒然,想规劝山门僧众协力是不可能的。大家对此事虽然同情,但却说道:“既然已送出回牒,答应帮助源氏,如今就不好更改了。”僧众之中竟无一人提出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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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医王善逝即药师如来。此处是指药师如来为济世渡人许下的十二大愿。日光菩萨、月光菩萨、十二神将是药师如来的近侍。

【2】“行”表示官阶高于官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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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主上出奔

同年七月十四日,肥后守贞能平定了镇西【1】的叛乱,率领菊池、原田、松浦等族的部曲三千余骑折返京都。此时镇西方面虽已平靖,但东国和北国的战事还没有定局。

同月二十二日夜半,京都平氏一门居住的六波罗一带骚动起来。战马加上了征鞍,勒紧了肚带;家财细软往各处搬运藏匿,好象敌人很快就要攻进城来的样子。天亮后才知道,原来是卫门尉源重贞来报战况引起的。这重贞本是源氏一族,美浓国佐渡地方的人;前些年保元之乱时,镇西的八郎源为朝兵败逃脱,被重贞所俘【2】,事后论功行赏,把重贞由兵卫尉提升为右卫门尉。因此,他被源氏一族视为仇寇,乃一心依附平家。这天半夜里,他跑到六波罗禀告说:“木曾义仲率领五万余骑从北国攻来,大军屯在比睿山东麓,可说是漫山遍野。由扈从楯六郎亲忠、秘书大夫坊觉明,率领六千余骑争先登上天台山【3】,山门的三千僧众也协助他们,现在正向京都进发。”平家的人大为惊恐,着实骚乱起来,立即向各方面派出兵马抵敌。大将军有新中纳言知盛卿和正三位中将重衡卿,率军约三千余骑,从京都出发,先在山阶宿营。越前三位通盛和能登守教经率二千余骑在宇治桥固守。左马头行盛和萨摩守忠度率一千余骑在淀路防卫。传说源氏方面,十郎藏人行家率领数千骑向宇治桥这边攻来;陆奥新判官义康的儿子、矢田判官代【4】义清越过大江山向京城攻来;摄津国河内的源氏大军也风起云涌一般向京都掩杀过来。平家方面的人说:“既已如此,不如全军集中到一处,拚一死战吧!”于是把派往各处的人马全部召回京都来了。古诗中说:“帝都名利场,鸡鸣无安居。”【5】太平年代尚且如此,何况乱世呢。和歌中说:“远离烦嚣市,深居吉野山。”【6】可是诸国七道都已叛乱,哪里还有一片净土呢。释迦如来的金言,《法华经》上的妙文所说的“三界无安,犹如火宅”【7】,不正和当今的世事一般无二吗!

同年七月二十四日夜半,前内大臣宗盛公来到建礼门院【8】居住的六波罗殿说道:“从当前形势来看,原来还抱一线希望,如今大势已去了。人们都说不如一同死在京城里;但片刻之间同死京城,着实太遗憾了。因此,一定要想办法奉戴法皇【9】和天皇移驾到西国去。”建礼门院说:“事已至此,一切由你安排吧!”说着泪如泉涌,衣袖揩之不尽。大臣长袍的袖子也都湿透了。

是夜,法皇或许听说了平家想要悄悄奉戴他出京的计划,便只带着按察大纳言资贤卿的儿子右马头资时,一声不响地移驾出宫,临幸鞍马山去了。外人不知此事。平家的武士有个叫桔内季康的,为人机警,充任左卫门尉,在法皇那边供职。这天夜里恰逢在法住寺值宿,他听见法皇寝宫那边有骚乱的声音,还有宫女们窃窃私语和低声饮泣之声,心想莫非出了什么事吗?只听又有人说道:“法皇怎么突然不见了,到哪里巡幸去啦?”“啊呀不好!”他立即飞奔到六波罗,报告给内大臣。“啊,出问题了!”大臣说着,来不及听完便匆匆赶到法住寺殿去察看,果然不见法皇。侍候法皇的宫女们和丹后殿【10】都说没看见有何异常。问她们:“这是怎么回事?”只是回答:“我们也不知道法皇上哪里去了!”每个人都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

且说法皇启驾出宫的事传出去之后,城里立即引起很大波动,平家更是狼狈不堪。即使敌人攻进城来,那慌乱似乎也不过如此。平家本来是准备奉戴天皇、法皇临幸西国的,如今法皇丢开他们走了,这正如躲在树荫下避雨,而雨却从树叶间漏下来一般。“无论如何,奉戴天皇行幸去吧!”到了早上卯时,把行幸用的御舆拖了过来。天皇今年六岁,如此年幼,什么也不懂,便坐了上去,国母建礼门院也同坐一舆。神镜、神玺、神剑【11】,当然也要带上。平大纳言时忠卿【12】吩咐道:“大印、钥匙、时辰牌、琵琶、和琴也都带去。”但由于太匆忙,忘带的东西很多,平日放在御座旁的神剑就给忘了。当时奉侍出行的时忠卿、内藏头信基和赞歧中将时实三个人,都穿着平时的衣冠;御前侍卫则身穿甲胄,带了弓箭。他们一行沿着七条大路向西,又转向朱雀大路往南去了。

第二天是七月二十五日。这时天将放亮,只见银河在天,云垂东岭,天亮前的月色白得发冷,晨鸡报晓的声音显得急促。世事正如做梦一般,几年前迁都到福原,忙忙乱乱地闹了一回,大概就是今天这件事的前兆吧!

摄政藤原基通也随驾出发了,走到九条和大宫两条大路的岔道口的时候,看见一个梳着髻角的童子在车前,那童子的衣袖上现出春日两个字。这春日的另一读法是“加寿贺”,那就是法相宗供奉的春日大明神,是保佑藤原镰足后裔的神灵。觉得这是个吉兆,同时又听那童子好象在说:

无可奈何藤叶落,

向荣有待春日来。

摄政公听了,便把随侍左右的进藤左卫门尉高直叫到跟前,说道:“仔细考虑当前的形势,天皇出去行幸,法皇却没同去,前途渺茫啊,你认为如何?”高直听了这话便向牵牛人使个眼色。牵牛人会意,便把车辕扭转,沿着大宫大道飞奔,奔往京都北山那边的知足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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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镇西即九州。

【2】源为朝是源为义的儿子,源义朝的弟弟。在保元之乱时翼辅崇德上皇,兵败被俘。

【3】天台山即比睿山,是以浙江的天台山相比附。

【4】判官代,参见第四卷第三节注七。

【5】引自白居易诗《常乐里闲居》。

【6】原歌载《古今集》。

【7】原句见《法华经·譬喻品》。

【8】建礼门院,参见第一卷第五节注十六。

【9】法皇即已逊位的后白河天皇,安德天皇的祖父。

【10】丹后殿是高阶章寻的孙女,相模守平业房的妻子,叙二位,亦称二位殿。

【11】这三件神器是上古传下来的最高权力的象征。神玺并非玉玺,而是蝌蚪状的玉器,穿起来挂在身上作装饰用。

【12】平时忠是安德天皇的外祖母(平清盛夫人)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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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维盛出奔

平家的武士越中次郎兵卫盛嗣【1】听到这个消息,想追上去把圣驾劫回。几次想要行动,只因人们的劝阻才罢了。

小松三位中将维盛,早已料到会有与妻子儿女诀别的一天,可是事到临头,心里还是不免悲伤。他的夫人是故中御门新大纳言成亲卿的女儿,生得面似桃花初绽露,眼因红粉百媚生,发似临风嫩柳,益觉袅娜多姿,真是世上难寻的佳人。膝前生有一个公子,名叫六代,行年十岁;还有一个八岁的小姐。他们都想与父亲同去,于是中将对夫人说:“我平日已经与你说过,我要与大家一同出奔西国。不管到哪里,都是大家一路同行,但因路上有敌人埋伏着,很难平安通过。若闻知我遇害的消息,你千万不可出家,可以另外找人婚配,这样既可使你免于遭难,也可把孩子们抚养成人。世上肯定会有钟情的人。”如此百般地安慰,可夫人默默无语,只是用衣裳蒙着头哭泣。到了要出门的时候,她拉住丈夫的袖子说道:“在京城里无父无母,被你撇下之后,我是决不再同别人婚配的。可你竟说出让我再嫁的话,多可恨呀!只因有前世的姻缘,才承蒙你的厚爱,怎能还有另行婚配的打算呢?我们曾定下誓约,任凭天涯海角永不分离,同作一块原野上的露珠,同作一处海底下的藻屑。如今你说的话,不是把这些夜半醒来的私语都当作谎言了吗?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被你撇下之后,也还可以含辛茹苦地留在京城里,可是这两个年幼无知的儿女,谁能照料,该如何是好呢?就这样留下来,真是痛心呀。”说了些既埋怨又依恋的话。中将回答道:“你说得对呀,当时你十三我十五,少年结发,伉俪情深,烈火我们可一同跳入,龙潭我们可携手沉沦,生不同时,但愿死无先后。但是,如今这样悲伤地奔赴战场,倘若带了你们同去,那真是前途渺茫,境遇可悲,实在不堪设想呀。而且这次毫无准备,将来在什么地方能够安心住下,再来迎接你们吧。”说罢便狠了狠心,站起身来,走到中门廊下,穿上铠甲,牵过马来。当他正要骑上去的时候,那男女公子都跑了过来,拉住父亲铠甲的袖子和护腰软甲说道:“父亲到哪里去?我也去,我也去。”各自难舍难分地哭泣着。三位中将眼见这般儿女情长,心中不胜悲戚。这时,他的兄弟们,新三位中将资盛卿、左中将清经、左少将有盛、丹后侍从忠房、备中守师盛,兄弟五人骑着马径直进入门内,来到庭前勒住马问道:“主上御舆已经走远了,为何到现在还没动身?”大家这样一说,三位中将跨上马刚要出门,却又转过身来,回马靠近居室的板廊,用弓梢挑起帘子来,说道:“各位老弟,请看这里。孩子们恋恋不舍,我正百般地劝慰,所以走迟了。”话未说完,禁不住哭了起来。院子里的兄弟们也跟着哭湿了铠衣的袖子。

在武士中间,有叫斋藤五和斋藤六的兄弟俩,哥哥十九,弟弟十七,一左一右上前抓住三位中将的马辔,要求随将军一同远征。三位中将说道:“你们的父亲斋藤别当往北国出征的时候,你们虽说要求一同前去,可是他说有自己的安排,便把你们留下了。到了北国,他终于战死疆场,到底是很有阅历的人,所以能够做到这样。如今我把六代小儿留下,正苦于没有可以放心托靠的人,你们就勉强给我留下吧。”兄弟二人无计可施,只好掩泪留下来。夫人说道:“相处了这么多年,没想到竟是这样狠心!”说罢便伏身痛哭。公子、小姐、侍女们也都跑到帘外,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起来。这一片哭声在维盛听来,真象西海浪翻、狂风哀号一般。

当平家从京城撤出之时,六波罗、池殿、小松殿、八条、西八条以下,满门公卿和殿上人的府第共二十余处,以及他们属下人们的住所,连同白河一带的四五万家住户,全都付之一炬,化为一片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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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盛嗣是越中守平盛俊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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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圣主临幸

原来圣主临幸之处,如今风阙荡然,空余石础之基,徒留鸾舆之迹。往日后妃游宴之所,如今淑房无存,惟闻风声增悲,但见露色添愁。妆香翠帐之屋,射鸟之林,垂钓之渚,大臣槐棘之府,公卿鹓鹭之堂,枉费多年经营,顷刻间俱已化为灰烬。更不用说仆从所居之茅屋,杂役所处之陋舍,余焰所及,鳞次栉比数十町,全被焚毁。曩昔,强吴忽焉而灭,姑苏台上生荆棘,寒露瀼瀼;暴秦既已沦亡,咸阳宫里腾烈火,烟雾弥弥。今日思之,亦可哀也。昔时,凭恃函谷二崤之险,曾为北狄所破;今日倚仗黄河泾渭之深,亦为东夷所夺。岂料遽被逐出礼仪之乡,啼泣泫然,寄身于边鄙之地。其在昨日,犹如行云降雨之神龙;洎乎今日,恰似店头失水之枯鱼。祸福本来同道,盛衰易于反掌,此于眼前即可见矣,宁不为之兴叹耶!昔在保元年间,犹似春日之花,荣华备至;今于寿永之世,恰如深秋红叶,飘落凋零。

过去治承四年(1180)七月,诸国武士进京勤王的时候,曾有畠山庄司重能、小山田别当有重、宇津宫左卫门朝纲来到京都守护,一直驻留到如今寿永年间,若此次京都失守,他们恐怕会遭杀戮。因此,新中纳言知盛卿说道:“平氏的气数已尽,即使再死成百上千的人,也于事无补。他们在家乡都有家小,该是多么伤心啊。所以莫如破除旧规,放免他们回到本地去。倘若意外地好运重来,能够重返京城,那时候他们会感激盛情的。”内大臣宗盛听了这个提议,说道:“这话倒也有理。”于是下令放免他们。三个人伏地叩头,流泪说道:“我们无用之身命承主上恩顾,从治承直至今日。我们情愿永侍左右,跟随主上行幸到外地去。”虽是频频恳求,宗盛公仍然坚持说道:“你们留灵魂于东国,只带了一个躯壳到西国去,又有何用呢?赶紧回去吧!”三人见他这么说,没有办法,只好掩泪退了下去。他们与二十余年的主人相别,难怪要涕零垂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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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忠度出奔

且说萨摩守忠度不知从哪里返回京城来了。随带武士五人,侍童一人,连他本人一共七骑,直奔坐落在五条的三位朝臣藤原俊成的府邸。但见大门紧闭着,便在外面报名说:“我是忠度。”就听门里有人说:“是出奔的人回来了。”随即一阵哗然。于是忠度下马亲自高声说道:“我不为别事而来,只因有句话想跟三位公说,才特意回来。不开门也没关系,请到近处来吧。”俊成卿道:“来得正好,既是忠度,不碍事,请进来吧。”说罢打开大门,两人乃得会面。此时此景是不胜哀愁的。忠度说道:“近年来承您指教,学作和歌,从未敢怠慢。因为近二三年京城骚动,诸国叛乱,这些事与我们平家干系很大,虽然对和歌不敢怠慢,但也未能常来请教。如今主上业已蒙尘,我们平家的气数也已尽了。前些时候听闻您奉敕撰集和歌,若肯收录我的一首,那将是我一生的荣耀。只因局势动乱,您尚未着手,令人深感遗憾。将来时局平定,您定会着手撰集的。我这里有自咏的和歌一卷,如能垂青,即使收录一首,我在九泉之下也会感到高兴,在冥冥之中,保佑您贵体安康。”说着便从铠甲下边取出一卷自己选录的一百余首和歌,递了过去。俊成卿打开一看,说道:“承你留下纪念,我自然不敢怠慢,请放心好了。你此次光临,风雅之情感人肺腑,我不禁感激涕零了。”忠度听了自是高兴,说道:“此次远行,即使永沉海底,或者暴尸山野,今生今世也无遗恨了。那么,告辞了。”说罢上马,紧了紧头盔的纽带,向西方策马而去。俊成卿在后面望着,目送他到远处,只听忠度朗声吟道:“前路迢迢,驰思于雁山之暮云……”【1】俊成卿不觉有惜别之感,便掩泪走进屋去了。

后来时势平定,俊成撰辑《千载集》时,想起当初忠度的情形,记起当时他说的话,觉得十分悲哀。他留下的一卷歌集里固然有很多不错的作品,但因他是钦案追究的人,不便披露姓名,所以便标上作者佚名,选了他一首题名《故乡花》的歌。歌曰:

志贺旧皇都,满眼尽荒芜;

郊外山上樱,盛开仍如初。

本身既已成为朝廷的叛逆,固然不该再有什么辩解,但也确实是很可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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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自《和汉朗咏集》大江朝纲的《于鸿胪寺饯北客序》,下面两句是:“后会期遥,霑樱于鸿胪之晓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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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经正出奔

修理大夫平经盛【1】之子、皇后宫亮【2】经正,年少总角之时,曾在仁和寺陪侍觉性法亲王【3】。如今当此兵荒马乱之际,想起了亲王,颇有惜别之意,于是带了五六个侍从武士,策马来到仁和寺。在门前下了马,走进里边,向亲王说道:“平家的气数已经尽了,业已撤离京都。对于尘世,我唯一不能忘情的,是舍不得离开您。从八岁跟随您,到十三岁加冠,除了病恙之外,一刻也不曾离开过您,可是从今以后,要远蹈西海千里之浪,何时才能回来相见,不可预知,实在遗憾之至。今天前来谒见,穿了甲胄,带了弓箭,这装束未免太失礼了。”亲王说:“就这样,不必更衣,进来吧!”

经正今日穿了紫地的丝绸直裰、浅绿丝线缝缀的铠甲,外佩镶金的腰刀,背后插着黑白相间的鹰羽箭,肋下挟着缠藤的弓,卸下盔来挂在铠甲的纽结上,毕恭毕敬地跪在正殿的院子里。亲王立即出来,叫把帘子高高卷起,说道:“往这里来!”经正于是移到宽廊上边,把随同前来的藤兵卫有教叫上来,从红色锦囊里取出琵琶,递给亲王,哭着说:“这是您先年赏赐我的青山琵琶,我很喜爱它,可是带到乡下去,太可惜了,所以今日特地送还。倘若将来意外地转过好运,重返京都,再赏赐我吧。”亲王听了,感到很悲伤,便写了一首和歌:

念君此日去,惆怅远别情;

琵琶青山意,珍藏于我心。

经正借了砚台,和了一首。歌云:

竹笕流清水,人世历沧桑;

仁和寺中殿,久居不厌长。

正要告辞离去之时,几个侍童、清僧、坊官、侍僧【4】,都抓住经正的衣袖,落泪惜别。其中有经正幼小时的师父大纳言法印行庆,是叶室大纳言光赖卿之子,因为过于难舍难分,一直送到桂河边上。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在那里哭着分手了。临别时法印咏歌道:

可怜山上樱,无分嫩和老,

时或有先后,终究凋谢了。

经正和了一首,歌云:

迢迢从军去,夜夜枕袖眠;

茕茕理征衣,怏怏路迍邅。

这时从卒把卷着的红旗倏地打开举起,在各处等着的武士们便策马集合,总共约有一百余骑,挥鞭骤马,不一会,便赶上了行幸的圣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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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平经盛是入道相国平清盛的兄弟。

【2】皇后宫亮是主管皇后宫事务的次官。

【3】宇多天皇出家后住在仁和寺。从此仁和寺的住持都以出家的亲王充任。

【4】清僧是不娶亲的僧人,坊官和侍僧都有妻室,侍僧地位较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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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青山琵琶

这个经正,在他十七岁那年,曾派他作奉币敕使前往宇佐八幡神宫【1】,当时赐给他一面青山琵琶。他来到宇佐,在八幡神宫的神殿前弹奏了一支秘曲,那些从未听过名人演奏的神官,竟感动得涕泪淋漓,沾湿了绿袍【2】的袖子;那些听不懂琵琶的下人们,也都以为是下起了骤雨,说这是世上难得听到的佳曲。

这个以青山为名的琵琶,是当初仁明天皇【3】君临天下的时候,嘉祥三年(850)春天,扫部头藤原贞敏【4】西渡唐土,得遇大唐琵琶博士廉承武,承他传授给三支名曲,回国之际又赠给玄象、狮子丸、青山三面琵琶,传说渡海之时,大概神龙舍不得,便兴起狂风巨浪,狮子丸当即沉于海底,只带回来二面琵琶,成为皇宫里的宝物。村上天皇【5】应和年间,一日,天皇在“三五夜中新月色”【6】,凉风飒飒刚到半夜之时,在清凉殿弹着玄象琵琶,忽有一人影来到跟前,用优雅的声音高唱乐谱上的曲子。天皇放下琵琶问道:“你是谁?从何而来?”“我是从前传授贞敏三支名曲的大唐琵琶博士廉承武,因为三曲之中遗漏了一支秘曲没有传授,因而落入了魔道,如今听到你琵琶弹得如此精妙,特地前来,想把那支秘曲传授给你,也使我得法成佛。”说罢便取过立在皇上身边的青山琵琶,调好了琴弦,传授了那支秘曲,就是三支秘曲之一的《上玄石上》。从此之后,君臣上下都忌讳弹这面琵琶,便送至仁和寺亲王处。因为经正年幼时很受宠爱,便交给经正保存。这面琵琶是紫桐做的,拨面上画着青山绿树,其间悬着一弯弦月,所以取名青山。这是和玄象相当的稀世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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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到宇佐的八幡神宫奉献币帛,古来每三年一次,当时改为一代天皇奉献一次。

【2】六位官员穿绿袍。

【3】仁明天皇是日本第五十四代天皇(833—850年在位),世称深草皇帝。

【4】据《续日本后纪》贞敏渡唐是在承和三年(835)。扫部头是宫中主管典仪和洒扫的官员。

【5】村上天皇是日本第六十二代天皇(946—967年在位)。

【6】语出白居易忆元九诗,下句是“二千里外故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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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全家出奔

居住在池殿的大纳言平赖盛烧掉自己的邸宅后出奔了。但是刚走到鸟羽离宫的南门,便扣住马辔说道:“有件事忘记了。”于是,割掉铠甲上平氏的红色家徽,率所部三百余骑掉转身又回到京城里来了。平家武士越中次郎兵卫盛嗣,赶紧跑到内大臣平宗盛面前报告说:“请看吧,池殿大纳言要留在京城里,好多武士也都跟着不走了,真不象话。大纳言,我不敢冒犯;至于这些武士,我可饶不了他们。”宗盛听了说道:“忘记长年的重恩,认为如今大势已去,这种忘恩负义的人,随他去吧。”既这么说,盛嗣也只好作罢了。宗盛公又问道:“小松殿的公子们【1】怎样了?”“一个都没见到。”这时新中纳言知盛卿流着泪道:“出了京城还不到一天,人心就已经变了,真是让人寒心啊。日后还不知道会怎样呢?想到这里,倒不如留在京城听天由命!”说着,满怀怨愤地看着宗盛公。

大纳言赖盛卿之所以留在京都,是因为源赖朝常常讨好赖盛,多次投书致意:“对于尊处不敢怠慢,必将一如既往,与尼君【2】在世时没有区别。赖朝诚挚之心,八幡大菩萨明鉴。”不仅如此,每次向神佛奉献誓文,每次派出讨伐军追歼平氏时,总是叮嘱军前使者:“务必注意,千万不要伤害赖盛卿的部下!”源赖朝如此盛情,赖盛不无感动,心里想道:“平家气数已尽,京城失陷,日后只能求助赖朝了。于是便带兵返回京城里来。赖盛回到京城,隐居在八条女院【3】的仁和寺常叶院的山庄里。因为女院的乳母有个女儿名叫宰相殿【4】,是赖盛的配偶。宰相殿向女院请求道:“情势危急之时,请务必救一救赖盛吧!”女院冷淡地回答道:“如今这世道,可不是那么好办哟……”也许是因为她考虑到虽然源赖朝屡示好意,但源家的其他人态度如何不得而知。赖盛如今与全家脱离,首鼠两端,好象两头都没有着落的样子。

再说小松殿的公子们,以三位中将维盛卿为首,兄弟六人,部下兵力共千余骑,在淀之六河原追上了行幸的御舆。宗盛公等候着,很高兴地说:“怎么这么迟才来?”三位中将说:“年幼的孩子恋恋难舍,再三劝慰,所以来迟了。”宗盛公说道:“太狠心了,为什么不让六代同来呢?”维盛卿听他这么一问,顿觉悲从中来,重又流下泪来,答道:“只因前途未卜。”

出奔的平氏一家都是哪些人呢?公卿有前内大臣宗盛公、平大纳言时忠、平中纳言教盛、新中纳言知盛、修理大夫经盛、右卫门督清宗、正三位中将重衡、小松三位中将维盛、新三位中将资盛、越前三位通盛;殿上人有内藏头信基、赞岐中将时实、左中将清经、小松少将有盛、丹后侍从忠房、皇后宫亮经正、左马头行盛、萨摩守忠度、能登守教经、武藏守知章、备中守师盛、淡路守清房、尾张守清定、若狭守经俊、藏人大夫业盛、大夫敦盛;僧徒有二位僧都全真、法胜寺执行能圆、中纳言律师仲快、经诵坊阿阇梨祐圆;武士有分属诸国国司、检非违使、卫府、诸司的官员一百六十人,兵马总共七千余骑,这是与东国北国几次交战之后,近二三年内剩下的人马。御舆在山崎的关户院停了下来,到男山八幡宫参拜,大纳言平时忠祈祷道:“南无归命顶礼大菩萨,请保佑天皇及我等重返京师吧!”这样的祷告也是很痛心的。大家回首远眺,但见天上飘着云霞,烟雾凄凉地浮在空中。中纳言平教盛咏歌道:

弃家任飘泊,远去白云巅,

回首燕堂处,满眼尽狼烟。

修理大夫经盛也咏道:

回首望故都,俱已化焦土;

烟霞横前路,波涛满征途。

这正是故乡隔绝,一片烟尘,前方是万里迢迢的云路。此情此景想来是够伤心的了。

肥后守贞能听说有源氏的兵埋伏在淀川河口,便率五百骑飞奔前来搦战。后来才知是传闻有误,便引军撤了回来。正行到宇渡野附近时,恰好遇到行幸的御舆,贞能跳下马,挟着弓,拜伏在内大臣面前,禀告说:“这是要出奔到哪里去呢?如果是去西国,会被人耻笑为落荒之人,随处有受害的危险,留下不好的名声,这未免太遗憾了。唯一的办法是留在京城,与他们决一死战!”内大臣说:“贞能你还不明白,木曾已率五万余骑从北国攻上来了,比睿山东坂本一带全是敌军,今天半夜时分法皇也已移驾出京。如果全是我们男子汉倒也罢了,让女院、二品夫人【5】担惊受怕,就太不该了,没办法只好外出行幸,带领大家暂且撤离京城。”“既然这样,请让贞能返回京城同敌人决一死战!”贞能说罢,便把所部五百余骑交给小松殿的公子们,自己带领三十骑返回京都去了。

京里传闻贞能回京征讨留在京里的平氏余党来了。大纳言赖盛心想:“这是冲着我赖盛一个人来的吧。”心里着实惶恐起来。贞能在西八条的废墟上支起帐逢,住了一宿,因为没看到一个平家的公子,心里很是凄凉。为了免遭源氏铁蹄践踏,命令把小松公的坟墓掘开,对着遗骨哭道:“可怜的主公,您看一看平家一门的末路吧!生者必灭,乐尽悲来,这是古书上写着的,没有比这更可悲的了。您对此早有所悟,对神佛三宝祈祷,早归净土,实在高明。那时,贞能本应该跟您同去,可是却留下这无益之身,以致如今遭逢如此境遇。我若死去,请您一定要带我同登净土。”哭罢,遥遥祈祷,然后把遗骨送到高野,把坟土投入贺茂川。他对时势的发展完全绝望了,但与平家的人相反,出奔到东国去了。因为先年贞能受命看管宇都宫藤原朝纲时,对宇都宫曾有照顾,或者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到东国投奔宇都宫去了。据说,宇都宫果然亲切地收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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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住在小松殿的公子们有平重盛的儿子维盛、资盛、清经、有盛等。

【2】尼君,参见第五卷第四节注一。

【3】八条女院即鸟羽天皇的女儿暲子。参见第四卷第十三节注二。

【4】宰相殿与赖盛的关系,参见第四卷第十三节。

【5】女院指安德天皇生母建礼门院;二品夫人是建礼门院生母,参见第一卷第十节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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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放弃福原

除三位中将维盛以外,平家所有的人,自内大臣宗盛以下都带着妻子同行,但那些身分稍低的人却不能携带眷属,虽然明知后会无期,也只好孤身一人,抛妻离子随军远行。以前即使定了几月几日回来,仍感到日子太久,更不用说今天此时此刻乃是最后的相聚,最后的诀别呢,所以,去的也罢,留的也罢,全都哭湿了衣袖。那些世代相依历经年月的主从之间的情谊,日积月累的恩情,当然是忘不了的。无论老年壮年,无不难舍难分,踌躇不前,有的人在矶边倚船枕流,在海上破浪度日;有的人作别远方,登山爬岭;或扬鞭催马,或举棹行舟;每个人都忧心忡忡,抛离故乡踏上征途。

到了福原旧都【1】,内大臣宗盛公召集重要的武士们,老少数百人,说道:“我们平家积善而有的余庆已经尽了,积恶所致的余殃降到头上,因此为神明所不容,为上皇所见弃,抛离故土,飘泊征途,虽说气运衰颓,前途渺茫,但同在一棵树下避雨也是前世的缘分非浅,同饮一河的流水亦属生前的宿缘深厚,况且你们并非临时招来的门客,而是先祖传下来的家臣,其中有些人关系更加亲近,历代都有深恩。过去平家兴盛之时,由于我家的恩泽你们得到庇荫;事到如今,理所当然应该报答这份恩情。而且我们奉戴的十善帝王【2】带着永传帝祚的三种神器,无论行幸到何处,我们都应该追随到底。”如此这般说了之后,全体老少一齐流泪,异口同声地说道:“即使鸟兽也知道感恩报德,我们生而为人,怎能不明此理。近二十多年,我们蓄养妻子,照料从人,无一不是大臣的恩德。尤其对于武士来说,怀有二心就是耻辱,不要说在日本,即使到了新罗、百济、高丽、契丹,天涯也好,海角也罢,我们一定追随圣驾,坚定不移。”平家的人听了这些话,觉得放宽了心。

就这样,在福原旧都住了一宿。这时正值初秋时节,在下弦月的照耀之下,深夜苍穹寂静辽阔;人们枕草而卧,被露水和泪水湿透,情景甚是凄凉。因为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去,看一看前入道相国建造的馆阁楼台吧,高岗上有春天的赏花亭,海滨有秋天的观月阁,此外有泉殿、松荫殿、马场殿、二层的阁楼、赏雪馆、萱花堂;以及平家诸人的府邸,还有五条大纳言邦纲奉敕承建的内宫,那里的鸳鸯瓦、玉石的路,都不过三年就已荒废了。但见苍苔塞道,秋草封门,瓦上覆松,墙上生茑,楼阁倾圮,遍地生苔;帘破闺空,进门的只有松风;满目凄凉,照入的惟有明月。

天亮之后,把福原的皇宫放火烧了。以天皇为首,纷纷乘上船舶。这时虽不象刚出京时那样依恋难舍,但心里也很是惜别。黄昏,渔翁烧海藻冒出的烟;早晨,在上尾山头鸣叫着的鹿;波涛拍岸之声响;映照着袖上泪珠的月光;草丛中鸣叫着的蟋蟀的声音;一切耳闻目睹,无一不引起哀思。昨日在东关之麓,并辔前行的有十余万骑,今天临西海之浪,解缆登舟的不过七千余人。云海沉沉,青天垂暮;孤岛隔于夕雾,月浮海上;波涛毗连云端,破浪行舟。行来日久,那帝都已是山川远隔,如在云外了。每念及此,腮边总是流不尽的眼泪。看那水上飞翔的白鸟不正是在原业平【3】在隅田川上曾向之发问的“都鸟”吗!这名字多么勾起人的乡愁呀!寿永二年七月二十五日,平家全体离开此地出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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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福原在神户附近,治承四年平氏迁都于此,参见第五卷第一节。

【2】十善帝王即十善万乘之君。

【3】在原业平(825—880),日本平安朝初期著名歌人。据说《伊势物语》所载就是他的轶事。其中一条,说他失意离京东游,来到江户的隅田川,看见白鸟飞翔水上,问舟人这是什么鸟?答说是都鸟。于是引起他的乡思,即兴作歌道:“都鸟呀都鸟,倘若真是都城的鸟,要问你一声,我想念的人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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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幸山门

寿永二年(1183)七月二十四日半夜,后白河法皇由按察大纳言资贤卿的儿子、右马头资时陪伴,秘密离开宫廷,移驾鞍马山。鞍马山的寺僧们说:“这里离京都很近,怕不太安全。”便越过篠峰、药王坂等陡峭险峰,来到位于横河解脱谷的寂场坊,暂且栖身。众僧徒又都提议,认为倒不如临幸比睿山的东塔【1】为好。于是就让众僧徒和武士们护卫着,移驾东塔南谷的圆融坊去了。法皇走出宫廷临幸山门,天皇抛离宫阙奔向西海,摄政藤原基通避居到吉野深山,皇太后和皇子们以及所有宫人,分别隐匿到八幡、贺茂、嵯峨、太秦、西山、东山等处。平家弃城逃跑,源氏尚未进京,这时皇城无主了。这是自从建国以来未曾有过的事,圣德太子在他的《未来记》【2】中对今天的事是如何预言的,倒很想看一看呢。

听说法皇驻跸于比睿山的消息之后,前来拜谒的有:当时已经出家的前关白松殿【3】藤原基房,现任摄政近卫公藤原基通,以及太政大臣,左右大臣,内大臣,大纳言,中纳言,宰相,三位、四位、五位等各级殿上人。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有官有职,希望升官晋爵的,一个不留全都来了。圆融坊由于拜谒的人太多,堂上堂下,门里门外,到处是人,全无半点空隙,可说是山门空前的繁华,难得的荣耀了。

同月二十八日法皇回都。木曾义仲率五万余骑护驾晋京。近江源氏山本冠者义高举着源氏的白旗,走在卫队的前列。二十余年没见过的白旗第一次出现在京城里,确是很稀奇的事。

且说其他源氏将领:十郎藏人行家攻克宇治桥进到京城来了;陆奥新判官义康的儿子、矢田判官代【4】义清也已越过大江山抵达京师;摄津、河内的源氏族人如蜂拥般全来了,京中各处无不充塞着源氏的军兵。中纳言藤原经房卿和检非违使别当左卫门督藤原实家,在法皇寝宫外侧的宽廊上接见了义仲和行家,向他们传达法皇的旨意。义仲身穿红地丝绸直裰,披着唐绫厚革缝缀的铠甲,挂着威风凛凛的腰刀,插着黑白斑纹的鹰羽箭,挟着缠藤的弓,摘下头盔挂在肩头的纽结上。十郎藏人身穿绀色锦袍,披着火红的铠甲,插着白边黑心的鹰羽箭,挟着缠藤的弓,也摘下头盔挂在纽结上,伏跪在地。当下宣读圣旨说:前内大臣平宗盛以下所有平氏一族,应予追剿,仰即遵办。两人立即领受钦命,并奏报说两人目前没有住处。于是下令把原大膳大夫平成忠位于六条西洞院的邸宅赐给木曾,把法住寺南殿的萱草堂赐给十郎藏人。天皇被外戚平氏劫持到西海,法皇为此深感痛心,于是向西国传下钦旨,要平氏立即把天皇和三种神器奉还京师。但平氏拒不奉诏。

高仓上皇除安德天皇之外还有三位皇子【5】,本想立二皇子为储君,但也被平家掠到西国去了,幸运的是三、四皇子尚在,于是在这年八月五日法皇降旨,把他们接进宫来。先接来的是五岁的三皇子,法皇召呼他“上这边来”。但他一见法皇就害怕得哭闹起来,只好打发他赶快出宫去了。然后接来四岁的四皇子,一说“上这边来”,他就乖乖地靠近法皇,毫不怕人地坐在法皇膝上,显出很亲近的样子。法皇感动地流泪说:“毕竟是亲骨肉,否则对我这样年老的出家人怎会如此亲近呢!到底是我孙子,跟已故的上皇年幼时一模一样。从来没见过如此令人喜欢的小皇孙。”这么说着,泪流不止。净土寺的二位殿(当时称为丹后殿)正在法皇身旁,趁机进言:“那么就把皇位传给他吧!”法皇答道:“这是理所当然的喽!”原来法皇悄悄占卜过,根据卦象认为:“传位给四皇子,可以成为主宰日本的百王之王。”

四皇子的母亲是七条修理大夫信隆卿的女儿,当建礼门院还是中宫的时候,她曾以宫女身分常常蒙皇上召幸,因此接连生了几个皇子。信隆卿有好几个女儿,他很想把她们立为皇后。因为传闻皇后生于饲养千只白鸡的人家,他便在家中饲养了一千只白鸡。果然,这个女儿进得宫去连续生了几位皇子。信隆卿心里暗自高兴,但平家不无忌嫌,中宫也有几分担忧,对这几个皇子不仔细照顾。入道相国平清盛的夫人说道:“不必担心,由我来抚养吧,一定把他们扶植为储君。”于是便安排几个乳母,由她来抚养照料。

其中,四皇子是由相国夫人的哥哥法胜寺执行能圆法印【6】奉为养君【7】的。法印随同平家出奔西国时,因时间仓促,没来得及携带夫人【8】和皇子,后来在西国派人回京告诉夫人说:“请偕同宫女【9】和皇子迅速前来!”夫人很高兴,便带了皇子先到西七条去见哥哥纪伊守藤原范光。范光说道:“看样子这位皇子中了什么彩气,好象转过好运来了。”留住了一宿,第二天便有法皇派的车子来接。这一切好象老天爷安排的一样。因为有四皇子的这层关系,纪伊守范光必然被看作有功之臣了,但是四皇子登基之后,却没有念及这份情分,给以任何恩宠,让他白白地虚度了岁月。于是在郁闷无聊之中便咏出两首短歌来,写在纸上递到宫里去。歌云:

今日杜鹃鸟,何吝一声啼;

昔时森林里,呼叫何亲昵。

山雀栖荒村,惟见瓠花开;

何如雕笼中,反觉更开怀。

皇上看了说道:“怪可怜的,这人现在是否还活着?从前没有留意,怪我疏忽了。”于是赐予朝恩,叙爵为正三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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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东塔是比睿山的中心部分。

【2】据《古事谈》《太平记》等书载称,圣德太子写过一本《未来记》,预言日本将遭受祸乱。

【3】参见第三卷第十七节注一。

【4】参见第四卷第三节注七。

【5】高仓天皇共有四个皇子:长子安德天皇;次子守贞亲王;三子惟明亲王;四子尊成亲王,后来继位为后鸟羽天皇。

【6】能圆法印是藤原显宪之子,相国夫人平时子的异父兄。

【7】养君是对收养的王子的尊称。

【8】能圆的夫人是藤原范兼之女,藤原范子。

【9】宫女指四皇子尊成亲王的生母,藤原信隆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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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虎

寿永二年(1183)八月十日,于法皇殿上宣读任命事项。任命木曾义仲为左马头,赐给越后国,同时还下谕封他为朝日将军。任命十郎藏人为备后守。木曾不想要越后,改赐伊豫;十郎藏人不愿要备后,改赐备前。其他源氏十余人,分别任命为受领【1】、检非违使、卫门尉、兵卫尉。

八月十六日,罢免了平家一门一百六十余人的官职,从殿上挂着的官职名牌上除了名。其中只有平大纳言时忠、内藏头信基、赞岐中将时实三人保留了下来。这是因为法皇曾多次下过钦旨,叫时忠奉戴天皇和三件神器返还京都之故。

八月十七日,平氏一行抵达筑前国三笠郡的太宰府。菊池二郎高直从京都出发一直追随平氏,行至筑后国时,托辞去打通大津山的关寨,便带兵到肥后国,躲在自己的城里,无论怎样征召也不出来,这时只剩下筑前国的原田种直了【2】。九州和壹岐、对马二岛的兵虽然答应前来,但至今也未到。平家参拜安乐寺【3】,以咏歌和连歌来敬神祈祷。正三位中将重衡卿咏道:

故都何熟稔,思之常黯然;

神佛应有知,念此当垂怜。

人们听了都泪流不止。

八月二十日,法皇钦旨,四皇子在闲院殿登基即位【4】。仍以原摄政近卫公为摄政。任命了藏人头和藏人之后就令朝臣们退朝了。三皇子的乳母悲伤叹息,后悔不已,但也没有办法。古人云:“天无二日,国无二王。”只因平家作恶,在朝野出现了两个天皇并存的局面。

从前,天安二年(公元858年)八月二十三日,文德天皇驾崩,几个皇子都想继承皇位,各自暗暗祈祷神灵保佑。第一皇子惟乔亲王,又称小原王子。他富有王者的才能,掌中了然四海的安危,洞悉历代治乱的道理【5】,不愧为圣德贤明的君王。第二皇子惟仁亲王,他母亲染殿皇后是摄政关白忠仁公藤原良房的女儿,亲族之中公卿满门,权倾朝野,不同一般。一个有文韬武略的才干,一个有辅弼万机的栋梁,各有所长,互不相让。为第一皇子惟乔亲王祈祷的,是与他外祖父同族的纪僧正信济,他乃是京都护国寺的长老弘法大师的弟子。为第二皇子惟仁亲王祈祷的,是他外祖父忠仁公的护侍僧、比睿山的惠亮和尚。人们都七嘴八舌地说:“双方都是旗鼓相当的高僧,怕是很难解决此事吧。”天皇刚刚晏驾,公卿们便商议道:“本来应该由臣等共同商议择定,但各抒一己私见,只怕会引起天下非难,因此,倒不如用赛马和相扑比试一下运气,根据胜负来决定由谁继承宝祚。”就这样商议妥当了。

同年九月二日,二位皇子亲莅宫禁中的右近马场。王公卿相个个身穿锦袍,马配玉辔,环侍如云,灿列如星,真可说是举世罕见的盛况,天下的壮举。这些公卿和殿上人,按平时心之所向,分为二群,各自为自己的人担忧。作祈祷的高僧,更是不敢怠慢。信济在护国寺设坛,惠亮在宫中的真言院设坛,尽心竭力,各逞所能。惠亮宣称业已身死,借以消解信济僧正的意志,实际上他却披肝沥胆,专心一志地在祈祷。十次的赛马开始了,头四回第一皇子惟乔亲王得胜,后六回第二皇子惟仁亲王取胜。接着举行相扑比赛。惟乔一方由名虎右兵卫督出场,他有六十人的膂力。惟仁一方出场的是能雄少将,他身材矮小,人们以为他连名虎的一只手也敌不过,但他却苦苦恳求,说这是自己做梦都想做的事,便让他登场了。名虎和能雄两人扭在一起,紧抓对方的手,又搡又拽;没过多久,名虎把能雄高高举起,摔出二丈多远。但能雄立即站起身来,并未跌倒,又猛冲上去,大喊着要把名虎摔倒;名虎也大吼一声去抓能雄。双方势均力敌,未分胜负。但名虎身材高大,占有绝对优势。第二皇子惟仁的母亲染殿皇后见能雄情形不妙,便连连派人告诉惠亮说:“我方已露败相,这且如何是好。”惠亮和尚以大威德明王为本尊,虔诚礼拜,说道:“这真是可悲的事。”随手举起金刚杵敲破自己的脑壳,把脑髓同乳木搅和在一起,焚烧起来,冒出烟,捻着颗颗佛珠,拚命地祈祷。这样,能雄竟然大获全胜。于是,惟仁亲王得以登基即位,是为清和天皇,后改称水尾天皇。从此之后,比睿山只要有事,便说:“惠亮破头颅,清和承帝祚,尊意【6】挥智剑,菅原受镇抚。”帝位的继承一向都由天照大神的意志来决定,唯有这一次却是靠佛门的法力所为。

平家在西国闻听四皇子立为天皇的消息,后悔地说:“这真是疏忽,把三皇子、四皇子都带出来就好了。”大纳言平时忠说:“如若那样,木曾义仲奉为主君的高仓宫的儿子义圆便会立为天皇,因为义圆在赞岐守重秀的抚育之下削发为僧,正好逃奔在北国。”人们又说:“出家的皇子怎能继位呢!”时忠说:“这倒没事。还俗为王的事,外国也有不少先例,我朝的天武天皇【7】在东宫时为免遭大友皇子猜忌,削去鬓发,隐居在吉野的深山里,后来举兵灭了大友皇子,继承皇位。孝谦天皇【8】在位时仰崇佛心,削发出家,法名法基尼,禅位给太子;后来又还俗重践宝祚,改称为称德天皇。义圆本来就被木曾奉为主君,立他登基是理所当然的。”

同年九月二日,法皇派公卿为敕使去祭祀伊势神宫,派为敕使的是参议长教。太上天皇派公卿为敕使祭祀伊势神宫之事,在朱雀、白河【9】、鸟羽三代都有先例,但那都是出家之前的事;至于在出家之后,这倒是头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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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受领是一国的行政长官,相当于我国古时的州郡太守。

【2】这里是指当初由肥后守贞能从九州带到京都的三家军马,这时产生离异之心。参见第七卷第十三节。

【3】安乐寺即原来菅原道真的旧宅。

【4】即后鸟羽天皇。

【5】这一句是套用白居易的诗《百链镜》:“四海安危居掌内,百王治乱悬其中。”。

【6】尊意是天台宗第十三代座主,因在承平、天庆年间慑服平将门,颇负盛名。这里是说尊意的法力镇伏了菅原道真的冤魂作祟。

【7】天武天皇系天智天皇之弟,在东宫时出家为僧。天智天皇去世后,其子大友皇子继位,是为弘文天皇。壬申之乱爆发后,天武起兵,攻灭弘文,自立为天皇。

【8】孝谦天皇是日本第四十六代天皇(749—758年在位)。第二次即位称作称德天皇。

【9】白河天皇是日本第七十二代天皇(1072—1086年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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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线团

却说筑紫方面,有消息称要建造皇宫,但建都之事却没有定妥,天皇暂且仍住在岩户少卿大藏原田种直的邸宅。平家的人有的住在荒郊,有的住在田野,真是“未闻捣衣声,当知在边塞”。皇居虽说是在山中,但那粗朴的殿堂,却也别有一番风味。天皇先到宇佐神宫行幸,暂时下榻在大宫司公道的住所,公卿和殿上人住在神社的殿堂,五位、六位的官员住在廊下。四国九州的军兵在庭院居住,这些人披甲执锐,有如云涌,神社的朱墙也似增添了新的色彩。住在神宫的第七天,清晨时分,内大臣宗盛说神明给他托了一梦。梦中推开宝殿的门,听见庄严的声音说道:“世上的烦恼,神明也无法救助,何必费心祈祷!”大臣醒来,心烦意乱,遂低声吟了一首古歌:

悬望于万一,其心亦可哀;

堪怜寒秋暮,虫鸣弱且衰。

时值九月中旬了,秋风瑟瑟,荻叶翻飞,和衣而卧,眼泪浸湿了衣袖;这种深秋的哀愁虽然到处相同,然而在羁旅之中却很难忍受。九月十三日的夜是最适于赏月的,遥念故都不禁潸然泪下。天空虽然无云,但以泪眼望去却是那么的迷蒙。从前在宫中殿上赏月之事,至今想起宛如就在眼前。萨摩守忠度作歌道:

去年赏明月,同在殿堂中;

今夜故居人,思我当忡忡。

修理大夫经盛也作歌一首:

去年共赏月,此事最相思;

彻夜倾肺腑,伊人永志之。

皇后宫亮经正咏歌道:

千里征人在,露重旅途长;

今夜故都月,照我在异乡。

丰后国是刑部卿三位藤原赖资的领地,由他儿子赖经代理国司。赖资在京师下令给赖经说:“平家被神明所抛弃,被君王所抛,逃出帝都,流浪海上,但镇西诸人竟予收留而厚遇之,真是让人奇怪啊!丰后国千万不要与他们同流合污,请一定要与我协力将其逐出国外!”赖经把这件事告知了本地的勇士绪方三郎维义。

这维义是个穷凶极恶之徒。以前在丰后国的片山里住着一个妇人,她有一个独生女儿,没有出嫁,背着母亲和一个男人鬼混,日久天长,有了身孕。母亲疑惑不解地问道:“什么人常来找你?”女儿答道:“只见他来,不知他去哪儿。”母亲教她说:“以后他回去之时,做出标记,跟在后头,查明他的去向。”女儿按照母亲的嘱咐,当那男人早晨回去之时,在他淡绿色狩衣的领子上插一根针,别住一个麻线团,她牵住线头跟着走去。见他走至丰后国和日向国的交界处人称姥岳峰的山脚下,钻进一个大岩洞里去了。女人在岩洞外边闻见里面有很大的呻吟声,于是说道:“我特地来找你,请出来见我吧。”里面答道:“我现在不是人形,你见了会吓坏你,赶快回去吧!你怀的是个男孩,将来使刀射箭是九州二岛无人能比的。”女人又说道:“不管你长得如何,咱们平素的情分是不会变的,你快出来,相互见见面吧!”话音刚落,只见有如地动山摇一般从岩洞里爬出一条五六尺粗,长有十四五丈的大蛇,原来插在衣领上的那根针,恰好扎在它的喉咙上。女人一见吓破肝胆了,伴她同来的十几个人也都吓得魂飞魄散,喊叫着逃跑了。女人回去不久,生了一个男孩,交给外祖父太大夫去抚养,还不满十岁,就长得腰粗、脸长、身材高大。在七岁那年就换了成人衣冠,因为外祖父名叫太大夫,所以取名为大太。无论冬夏,手脚总是皲的,因此又叫他皲大太。那个大蛇是日向国所崇祀的高知尾明神的神体,绪方三郎就是这个皲大太的五代玄孙。因为他是这样可怕的先祖的后裔,如今接到国司的命令,便说是奉了法皇的圣旨,发出檄文给九州二岛,所有的军兵都归他指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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撤离太宰府

平家本想在太宰府建都,并在那里建造皇宫,因为传闻绪方维义蓄谋造反,使得平家心中不安。大纳言平时忠说:“这个绪方维义本是小松殿的从卒,哪一位小松殿的公子去安抚一下吧。”“理应这样。”于是,小松的新三位中将平资盛率五百骑奔赴丰后国,想尽办法劝说。但是维义拒不听从,并说:“常言云,大事须由小事做起,现在就该把你们抓起来才对。不过,不抓你们,你们也没啥作为,放你们快回太宰府去,让你们聚在一处等候天命吧。”说罢,便把他们赶走了。维义派他的次男野尻二郎维村为使者,到太宰府说道:“平家为我们的主君,一直蒙受重恩,本应该脱下甲胄,放松弓弦,投奔到你们的麾下。无奈法皇有旨,叫迅速把你们赶出九州,所以还是请你们赶快离开这儿吧!”大纳言平时忠穿着红带系着的直裰,葛布的裙裤,戴着立乌帽子,接见了维村,说道:“我平家的先君是天孙四十九世的正统,人皇八十一代的帝胄,天照大神、应神天皇都给予庇佑。特别是故太政大臣入道公,平定了保元、平治两次叛乱,把你们九州兵马招至京师,置于麾下。如今你们竟然遵奉丰后国鼻子国司的命令,听从东国北国的凶徒源赖朝、源义仲等人的唆使,企图接受采邑,封赐庄园,要把我们逐出九州,未免太卑鄙了。”丰后国的国司刑部卿三位赖资的鼻子长得很大,时忠卿才这么说。维村回来,向父亲如实复命之后,维义说:“这是废话,过去是过去,如今不一样了。既然这样,就赶快把他们赶出九州吧!”于是传令聚集大军。平家闻之,大夫判官季定、摄津判官守澄说:“考虑到今后对这般人的影响,这是不能容忍的。让我们去把他们擒了来。”他们二人带领三千余骑开赴筑后国高野的本庄,攻打了一昼夜。只因维义的兵马有如飞蝗聚集,层层密布,未能成功,只好引军撤回。

绪方三郎维义率三万余骑进攻,平家得到消息之后,慌作一团,毫无准备就匆忙撤出了太宰府。这个太宰府是崇祀天满天神之处,平家曾虔诚祈祷,寄予很大希望,现在只好从这块神域落荒而逃了。抬御舆的人也找不着了,那葱花凤辇徒具虚名,皇上只得乘坐用双手抬的小轿。母后以下所有那些贵夫人都把裤腿卷起系牢。内大臣及所有公卿和殿上人也扎起裙裤两侧的开衩系于腋下;争先恐后,徒步跣足,过护城河往箱崎的渡口逃走。偏巧那时倾盆大雨,风卷尘沙,无人不悲伤哭泣,脸上的泪和落下的雨混在一起无法辨别。沿途参拜了住吉、箱崎、香椎、宗像的神社,一心祈祷天皇能够重返旧都。穿过垂见山、鹑滨等巍峨险阻,走向那浩渺无涯的平沙地带,艰难的行程磨破双脚,染红了沙路;穿红裤子的弄得更红,穿白裤子的染红了裤脚。从前唐玄奘越过流

沙荒岭,其艰难困苦也不过如此吧。但是三藏受难,志在取经,利人利己;而平家是为仇敌所迫,今日可以想见来生的苦难,所以就更加悲哀了。【1】平家一行原打算即使远赴新罗、百济、高丽、契丹,海角天涯,付出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无奈风狂浪恶,事不由己,便由兵藤次秀远作先锋,屯驻在山贺城。但还未坐暖席子,又听说敌人要进攻山贺城,于是改乘小船,连夜驶往丰前国的柳之浦。想要在这里建造皇宫,只因地面过于狭小,未能如愿。后来,又闻说源氏大军从长门向这里进攻,便乘渔船逃到海上去了。

小松殿的三公子、左中将清经,一直是个想不开的人,他说:“源氏已占领了都城,又叫维义从九州给撵了出来,我们全家就如落网之鱼,根本无处可逃,看来日子不长了。”于是在月夜之中,静下心来,走到船舱外面,拿起横笛吹支曲子,唱几首和歌,然后又从容地读了几段佛经,念了一阵佛号,最后就投身大海了。所有的人无不悲伤哭泣,但这又有何用呢。

长门国是新中纳言知盛卿的封地,由纪伊刑部大夫道资代理国司。道资得知平家乘小舟出奔的消息,赶紧献上大船一百余艘。平家于是改乘大船,向四国驶去。到了四国之后,便以阿波民部大夫重能的名义征集四国的民夫,在赞岐的屋岛因陋就简地建造木板房屋的朝堂。但在动手建造之后又觉得这样简陋的民房根本无法当作皇上居室,便决定用船只暂作行宫。内大臣以及公卿、殿上人只好在渔夫的茅屋内度日,在粗鄙的庐舍里过夜。充作行宫的船浮泊在海上,皇上的寝宫任凭波浪摇摆,没个平静的时候。人们望着潮来潮去,沉浸于深深的乡愁之中;看着披满白霜的苇叶,不禁发出人命危浅的喟叹。远处海滨传来浪拍千里的巨响,令人晨起徒增惆怅;近处船舶传来橹棹之声,让人夜晚更加伤心。遥望远处白鹭在松林上空飞翔,疑是源氏的白旗飘展;听见野鸥在辽阔的海上喧鸣,以为是敌军趁夜行船,不禁心惊胆战。海风侵肤,翠黛红颜姿色日衰;苍波耀眼,征人望乡垂泪难禁。昔日翠帐红闺,如今土屋草帘;往日锦炉薰香,现在芦火炊烟。这些贵夫人们过着这村野生活,个个伤悲不已,血泪不干,绿黛残乱,面目全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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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另有些版本在这句话之后还有这么一段:“原田大夫种直原来率二千余骑和平家一路出奔,后来,山鹿兵藤次秀远率数千骑来迎接平氏,而原田与秀远素来不和,于是原田觉得自己参与进来并非好事,便在中途引军折回了。当通过芦屋渡口的时候,想到这个地名和当初从京都赴福原所经过的地名相同,这是比任何地方都更容易引起人们乡思,激起人们感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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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封征夷将军

且说镰仓的前兵卫佐源赖朝,在镰仓安居不动,却接奉了晋升为征夷将军的钦旨。前来传达钦旨的使者左史生【1】中原泰定,十月十四日到达关东。兵卫佐说:“赖朝以前屡遭朝廷谴责,今以崇尚武勇,得在镰仓荣获晋升为征夷将军的圣谕,不能在私宅接旨,应该到若宫神社去。”于是便到位于鹤冈八幡的若宫来了。这个神社的建筑和京都石清水的八幡神宫相差无几,有回廊,有楼门,有十余町长的甬路。谁最合适接受钦旨呢?经过商议,最后商定:“应由三浦介义澄接旨。因为他是关东八国著名武士三浦平太为嗣的子孙,而且他父亲大介义明是为主君杀身成仁的武士,由他来接旨也是对义明亡灵的一种宽慰。”

传达钦旨的特使泰定,带来同族家臣二人,从卒十人。装着钦旨的文袋由杂役的头目捧着。三浦介义澄也带来同族家臣二人,从卒十人;这两个家臣一个是和田三郎宗实,一个是比企藤四郎能员;十个从卒是由十个大名各派一人匆忙前来担当的。三浦介当天的装束是:褐色直裰上穿着黑丝缝缀的铠甲,佩着威风凛凛的腰刀,背后箭筒里插着二十四支黑羽箭,腋下夹着缠藤的弓,摘下头盔挂在纽结上,弯着腰接取钦旨。泰定问:“接旨的报上名来。”“三浦荒次郎义澄。”他不是说三浦介,而报了全名。

钦旨是装在一个文卷箱里。他接过圣旨呈给兵卫佐。不大一会儿,兵卫佐把文卷箱还给泰定。泰定觉得很沉,打开盖子一看,原来装了零碎黄金一百两。在若宫的拜殿上为泰定摆好了酒宴,由斋院次官亲义奉陪,由一名五位大夫传膳;赠送骏马三匹,其中一匹备好了马鞍,由大宫的武士工藤一臈祐经牵着。同时还配备了一处旧茅屋当作宿舍。另外准备了厚绵衣服两件,内衣十套,绀蓝色花布一千反【2】,装在长形的木箱里。这次飨宴是很丰盛的。

第二天,泰定到兵卫佐府去回拜,但见设有内外两层警卫所,共有十六间。外警卫所有家丁从卒并肩屈膝列坐两侧;内警卫所里源氏族人坐在上座,一群大名和小名列为末座。泰定被请到源氏族人的上座。不大一会,又让到正殿上去。正殿的客座铺着紫边的席子,泰定坐在这里。主位上铺着白地花绫镶边的席子,帘子高高卷起,兵卫佐在这里坐定。只见他身穿布衣,头戴立乌帽子,大脸盘,五短身材,容貌俊美,说话清晰。首先由他陈述自己的见解:“平家害怕赖朝的威势从京都出奔了,木曾义仲和十郎藏人趁机而入,他们随意谋取高官厚禄,而且对赏赐给他们的领地肆意挑剔,实在太可恶。奥州的秀衡当了陆奥守,佐竹四郎隆义当了常陆守,不听赖朝的命令。希望立即颁发钦旨,对他们痛加挞伐。”左使生泰定答道;“泰定此次前来本应手书贺表以表敬意,因为此行限于传达钦旨,待回京后立即书写奉上,舍弟史大夫重能也要进表祝贺。”兵卫佐笑道:“赖朝哪敢期望诸位的贺表,既这么说,就先拜受了。”少顷,泰定要求今天返回京都,兵卫佐再三挽留,便又住了一夜。

次日,到兵卫佐的府上辞行,又蒙赠给淡绿绢丝缝缀的腰甲一套,银饰佩刀一柄,缠藤的弓、狩猎用的箭若干,马匹十三,其中三匹配了马鞍。另赠给同族家臣和从卒十二人直裰、内衣、宽脚裤、马鞍等多种物件,共装满了三十马驮。除此之外,还赠给大米数十石,以备从镰仓出发到近江叫作镜之宿的驿站沿途吃用。据说因数量有余,途中随处向僧侣贫民施舍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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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左史生是太政官属下起草公文的秘书。

【2】反为布的长度单位,一反约为一尺宽三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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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间【1】

泰定回到京都便拜谒法皇,在庭前详细奏报了关东的情况,法皇很是高兴。公卿、殿上人也都喜出望外,认为兵卫佐到底气度不凡,与木曾不同,木曾当上了左马头,担任京都的守备,而举止言谈还是那么粗陋不堪。当然这也难怪,他从两岁起就住在信浓国叫作木曾的山村里,一直呆到三十岁,要他这样也就不错了。

有一次,猫间中纳言光高卿,有事去和木曾义仲商量,警卫向木曾禀告说:“猫间公来啦,说有要紧的事要和您商量。”木曾听了大笑,说道:“怎么,猫要来见人?”“是叫作猫间中纳言的公卿。猫间大概是他家住址的称呼。”这么一解释,木曾说声“那就请吧”,便与客人会面了。但是即使这样,“猫间公”这几个字还是说不清楚,而是说:“猫公难得来呀,那么请吃饭吧。”中纳言听了说道:“此时不必吃饭啦。”“正是饭时,为何不能吃呢。”他以为凡是新鲜食品都叫作“无盐”【2】,便向从卒说:“正好有无盐的平菇,快端过来吧。”侍候用膳的是根井小弥太,他选了个顶大的农村用的盖碗,底很深,又把饭盛得满满的,配了三个菜,外加一碗平菇汤。在木曾面前也同样摆了一份。木曾拿起筷子就吃。猫间公嫌碗不干净,连筷子都没拿。木曾说道:“这是义仲敬佛用的碗呀。”中纳言觉得不吃又很难为情,便拿起筷子来做出吃饭的样子。木曾看了嗔怪说:“猫公饭量小,您可别象吃猫食似的,扒拉着吃吧。”中纳言很是扫兴,要商量的事一句没提就匆匆回去了。

木曾自从晋封为朝廷高官,便认为不宜穿直裰入朝,开始换上布制的狩衣,头戴立乌帽子,下穿带纽结的长统裤,从上至下很不好看。然而,坐车他倒很喜欢,可仍穿着铠甲,背着箭,挽着弓,完全没有骑马时的那种威风了。这驾牛车本是现居屋岛的大臣平宗盛的,牛倌也还是原来的那个。木曾捉住这个牛倌之后,按照当时的习俗仍然把他留下使用,但这牛倌心里却很是气愤。平时闲着拴在栏里喂养的牛,一旦出门拉车本来是吃不惯鞭子的,他用力一抽,那牛便向前猛跑,车里的木曾公便被摔个倒仰,象蝴蝶展翅似的,张开两只袖子,怎么也起不来了。木曾公不叫他“牛倌”,而是说:“车把式,干吗,车把式!”牛倌以为是叫他快赶车,便一口气飞奔了五六町。今井四郎兼平挥鞭跃马赶来,叱责说:“为什么把车赶得这么快?”“这牛不听使唤。”牛倌这么解释,想缓和一下,又说:“车上有个把手,您抓住把手好啦。”木曾便紧紧抓住这个把手,问道:“这把手真妙,是车把式做的,还是大臣想的办法?”来到法皇的宫里,把牛从车上卸下来,他却从后面下车。在京里长大的仆从告诉他:“这车子要从后面上,从前面下。”“管它什么车,哪头不都能上下!”他依然坚决从后面下车。类似这样可笑的事很多,人们怕他,并不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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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猫间是光高家地址的名称。光高原名光隆,是准中纳言藤原清隆之子。

【2】无盐原是未经盐渍的鲜鱼,此处是说木曾过于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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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岛交战

平家在赞岐的屋岛立稳脚跟之后,收复了山阳道八国【1】、南海道六国【2】,共十四国。木曾义仲听到这消息,觉得不可小看,立即率领兵马前去征讨。其中大将有矢田判官代义清;武士大将有信浓国住人海野的弥平四郎行广,总共七千余骑,向山阳道驰去,在备中国的水岛弃陆登舟,向屋岛进发。

同年闰十月一日在水岛的渡口出现一只小船,既非捕鱼的船,也非钓鱼的船,而是平家信使的船。发现之后,源氏大军呐喊着,把晒在岸边的五百余艘船急忙放入海里去。这时平家已有一千多艘战船攻了上来,大将军新中纳言知盛卿从正面迎敌,大将军能登守教经从背后发动攻势。能登公说:“诸位将士,咱们不能懈怠半分,若让北国的家伙俘虏了去是可耻的。咱们还是把船只都连结起来。”于是千余艘舳舻全用绳索连在一起,船和船之间捆牢了木板,进退船上宛如平地。源平两方的军士高声呐喊,互相对射,船只靠近交起战来。距离远的就引弓放箭,相距近的就举刀厮杀,有的用铁耙决战;也有的扭在一起落到海里去;也有的相互刺死;双方都在拚死拚活地奋战。源氏方面的武士大将海野的弥平四郎阵亡了,大将军矢田判官代义清看见之后,主从七人立即乘小船率先攻了上去,但是不知什么原因,踩翻了船,全部坠海淹死了。平家方面把备好鞍鞯的战马准备在船上,当船只靠近岸边时,便拽下马来,跨上战马追杀敌军。因此,源氏大军在大将军阵亡之后,就没命似地祇散了。平家在水岛交战中大获全胜,洗雪了会稽【3】之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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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阳道八国是播磨、美作、备前、备中、备后、安艺、周防、长门。

【2】南海道六国是纪伊、淡路、阿波、赞岐、伊豫、土佐。

【3】这里引用的是越王勾践战胜吴王夫差,终于报仇雪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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濑尾之死

木曾义仲知道水岛战败的消息,认为此事不可大意,便率一万骑兵驰往山阳道。平家武士备中国住人濑尾太郎兼康在北国交战时曾被加贺国住人仓光次郎成澄所俘【1】,关押在成澄的弟弟仓光三郎成氏那里。木曾公知道他是当今世上有名的大力士,认为杀了可惜,就没有杀他。而仓光也觉得他为人很重情义,因而对他很宽厚仁慈。这正象苏子卿被囚匈奴,李少卿不能归汉一样,正所谓远托异国昔人所悲,韦鞲毳幕以御风雨,膻肉酪浆以充饥渴,入夜寝无多时,白昼勤苦终日,伐木刈草迄无宁息【2】。兼康一心想着伺机杀敌立功,重归旧主,这是很难得的一番苦心。

有一次,濑尾太郎兼康见到仓光三郎,说道:“五月间救了我微贱的性命,如今除了木曾公我还能以谁为主君呢,今后若有征战,我兼康誓作木曾公前驱,情愿献出生命。原来在我管下的备中国的濑尾,是出产马草的好地方,希望赐给我做领地。”仓光把这一席话禀报给木曾公。木曾说道:“这话是很感人的。那么你就让他作为前驱,率先南下,去那里置备些马草。”仓光三郎听到如此说,很是高兴,带着三十几骑人马,由濑尾在前面带路,驰往备中去了。濑尾的嫡子小太郎宗康是平家方面的人,他听说父亲从木曾那里被释放出来,便召集了年轻的从卒五十余骑前去迎接。行至播磨国的国府【3】,碰到父亲一行,于是一同南下。不一日来到备前国叫作三石的地方,投宿于当地的驿站。濑尾的旧友备酒相迎,当夜为他设宴祝贺。随来的武士把仓光三郎及其从卒三十多人全都灌得酩酊大醉,个个瘫软在地不能动弹,于是便一个一个全给杀掉了。备前国是十郎藏人的领地,那个代理国司也顺势给杀掉了。

事后宣布说:“兼康是请假回来的,凡效忠平家的人都要拥戴兼康做首领,对木曾手下的人以弓矢相待。”备前、备中、备后三国的武士以及所有能够备办马匹、马具的从卒,都已被平家尽数征集去了,现在只剩一些休养的老兵,他们或穿着粗布的直裰,把裤结钉在直裰上;或穿着粗布的内衣,折起下摆拽在腰带上;披上简单的铠甲,带上打猎的弓箭,奔集到濑尾的麾下,总共约有二千余人。他们以濑尾太郎为首领,在备前国福隆寺附近叫作绳手和篠迫的地方构筑城堡,挖掘深宽各二丈的护城沟,用树枝编成木栅,搭起箭垛,做好了放箭的准备,等待着与敌人交战。

由十郎藏人委派的备前国代理国司被濑尾杀掉之后,手下的人纷纷向京城逃去。逃至备前国和播磨国交界处叫作船坂的地方,遇见了木曾公,把发生的一切向木曾公禀告。木曾后悔地说:“可恨的东西,早该杀了他。”今井四郎说道:“看那家伙的神气就不同寻常,我足足说了一千遍该杀了他,可是最终还是饶了他。”木曾说:“我看,他也干不成什么大事,追上去,结果了他!”今井四郎道:“那就让我去吧!”说罢,就点检三千余骑疾驰而去。福隆寺的绳手、篠迫,面积不过弹丸之地,全长只不过西国道的一里【4】,左右都是沼泽田,马足踩不到底。那三千余骑拍马扬鞭,让战马放开腿跑去,及至跑到城堡前一看,那濑尾太郎正站在箭垛上面,大声说道:“从五月至今,多蒙救助我这微薄的性命,感谢你们的好意,为此,特在此地准备些谢礼。”说罢,精选的几百名强弩手便连连放出箭去,简直让人无法抬头前行。今井四郎为首,祢井父子、宫崎三郎、诹访、藤泽等血气方刚的勇士们,歪戴着头盔,把射死的人马拖拉过来,填在护城沟里,呐喊着攻了上去;有些人跳进旁边的深泥田里,也不管踩着的是马胸还是马腹,成群地向前进攻;有些人匍匐在洼地上,爬着向前冲锋;就这样整整厮杀了一天。到了夜晚,濑尾临时召集的武士们大部战死,幸存者剩下不多了。濑尾太郎的篠迫城堡失陷之后,他带着残余部队退至备中国的板仓川畔,在那里构筑工事打算防守,但今井四郎随即又追了上来。濑尾的部队利用狩猎的箭镞防守了一阵,在矢尽镞绝之后就没命地四散逃跑了。濑尾太郎主从三人沿着板仓川岸逃去。在逃到三户山之时,曾在北国俘虏过濑尾的仓光次郎成澄撞见了他。成澄心想,这家伙杀害了我的弟弟,我非活捉了他不可。于是冲出队伍单身匹马追了上去。只跑了一町便追上了。他在后面喊道:“濑尾公,这么狼狈逃窜,不觉得不好意思吗?快回来吧,快回来吧!”这时濑尾正在板仓川里涉水往西岸去,听见喊声便勒住马做出迎战的架势。仓光成澄骤马向前,两马一错镫,就互相扭住,一齐跌至马下。两人都有超群的膂力,忽上忽下地翻来滚去,最后滚进岸边的深渊里去了。仓光不识水性,濑尾长于游泳,于是在水下掀起仓光铠甲下的护腰软甲,一连捅了三刀,然后割下了首级。自己的马已经精疲力竭了,于是换上仓光的马继续逃去。且说濑尾的嫡子小太郎宗康,他没有骑马,和从卒们一起徒步逃跑,虽说是个二十二三岁的小伙子,只因长得太胖,连一町也跑不动,扔掉随身的装备,还是跑不动。作父亲的兼康,丢下儿子一口气跑了十余町,蓦地转过身对从卒说:“我平日与成千上万的敌人作战,觉得四处都是光明,如今撇下了小太郎,觉得眼前漆黑,看不清前方之路途。若能活着再回到平家的伙伴中去,同辈们一定讥笑:兼康六十多岁了,还那么胆小怕死,扔下独生子一个人逃命去了。那未免太耻辱了。”从卒说:“所以我说不如大家在一起,反正是生死有命嘛!我们折回去吧。”兼康说:“就这样吧。”便折回去了。小太郎腿肿了,躺在地上。兼康说:“只因你跟不上,我想不如一起战死了吧!所以就回来了。”小太郎听了父亲的话,眼泪哗哗地淌了下来,说道:“我实在走不动了,本来应该自尽的,反而拖累您为我丧生,这不是犯了五逆罪【5】吗,您赶快逃走吧!”兼康说:“我是下决心不跑啦。”于是,便在原地休息。这时,今井四郎一马当先,率领五十余骑呐喊着追了上来。濑尾太郎把剩下的七八支箭随手一连串射了出去,当即射死了五六人。然后拔出腰刀,先砍下小太郎的头,便冲入敌阵,乱杀乱砍,消灭了不少敌人,最后终于战死了。从卒也奋勇当先,奋战多时,终因身负重伤多处,无力再战,没来得及自尽就被俘虏了,可是不到一天也就因伤重死去了。他们主从三人的首级悬挂在备中国的鹭鸶林示众。木曾公看到时,说道:“啊,真英勇,真可以算得上是以一当千的勇士!真是可惜了,该饶了他们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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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参见第七卷第六节。

【2】这段话引自李陵答苏武书,略有改动。

【3】播磨国国府即今姬路市。

【4】西国道的一里约合六百五十余米。

【5】参见第一卷第六节注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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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山

却说木曾公在备中国的万寿庄屯集兵马正欲向屋岛发动攻势。忽然留守京城的樋口次郎兼光派使者送信说:“十郎藏人在您外出之时,向法皇谄谀,屡进谗言,请暂停西国之征,迅速进京。”木曾说声“这还了得”,便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向京都飞奔。十郎藏人觉得对自己不利,便避开木曾进京的道路,取道丹波路出奔到播磨国去了,而木曾公则经由摄津国【1】驰向京都。

平家想再次向木曾挑战,派出的大将军有:新中纳言知盛卿、正三位中将重衡;武士大将有:越中次郎兵卫盛嗣、上总五郎兵卫忠光、恶七兵卫景清,总兵力两万余骑,战船千余艘,驶往播磨国,在室山摆开了阵势。十郎藏人想同平家作战以与木曾修好,便率五百余骑袭击室山。平家摆下了五个阵地,一阵由越中次郎兵卫盛嗣率二千余骑,二阵由伊贺平内左卫门家长率二千余骑,三阵由上总五郎兵卫忠光、恶七兵卫景清率三千余骑,四阵由正三位中将重衡卿率三千余骑,五阵由新中纳言知盛卿率一万余骑,各阵严加防范。十郎藏人行家带领五百余骑呐喊着攻了上来。一阵的越中次郎兵卫盛嗣拒战不久,便让开中路让敌军冲了过去。二阵的伊贺平内左卫门照样闪开让其通过。三阵的上总五郎兵卫、恶七兵卫也都让开道路让他们冲过去。四阵的正三位中将重衡卿也让他们冲到阵里边来。从一阵到五阵按先前计议的部署,诱敌深入,包围起来,然后突然一齐呐喊发起攻势。十郎藏人知道已经中计,哪能逃得出去,便奋勇向前,不顾一切地拚命冲杀。平家的武士们高喊着:“同源氏的大将拚呀!”奋不顾身地杀将起来。十郎藏人确实是员大将,没有哪一个武士能够和他匹敌。新中纳言一向很是看重、视为股肱的纪七左卫门、纪八卫门、纪九郎等武士均被十郎藏人杀死。如此混战多时,十郎藏人的五百余骑只剩下三十骑左右。敌军四面包围,自己方面所剩无几,看来怎么也突不出重围了,于是决然向那云集的敌人杀去,终于从敌阵中冲出来了。十郎藏人自己虽未负伤,一族部曲二十余骑却大半负伤。他们从播磨国的高砂乘船出发,逃到和泉国,穿过河内,退到长野城躲了起来。平家在室山、水岛打了二次胜仗,声势越发壮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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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摄津国是今兵库县东部和大阪府的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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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判官

源氏的军兵住满了京城,他们到处闯入民宅,掠取财物,即使是贺茂、八幡等神宫的属地也未能逃脱。或割取青苗喂马,或强开民仓抢劫,或剥取行人衣物。人们纷纷议论说:“平家在京之时,只觉得六波罗有些害怕,可是打家劫舍却没干过;源氏进得城来则无所不为了。”

且说木曾左马头回到京都,法皇立即派来使臣,叫他平定乱局。这个使臣是壹岐守知亲之子壹岐判官知康,是闻名天下的鼓手,所以当时都叫他鼓判官。木曾见了他并不回答钦旨,而是先问:“人称老兄为鼓判官,不知这鼓是让大家敲的,还是给大家打的?”知康并不回答,径自回去向法皇复命道:“义仲很是放肆,现在与朝廷持敌对态度,应派兵火速讨伐。”可是法皇当时没能征召很有才能的武士,只命令延历寺的长老和三井寺的住持,吩咐他们召集寺中能战的僧徒;而公卿和殿上人所能召集的也只是些市井的泼皮、无赖、流氓、乞丐等等。

木曾义仲冒犯法皇的消息一经传出,畿内五国【1】原本依附木曾的军队都倒戈投向法皇去了;信浓源氏一族的村上三郎判官代也叛离木曾归顺了法皇。今井四郎说:“这事非同小可,若不奉戴圣明帝王,怎能去打仗呢?我们应该御甲驰弓,向法皇请罪。”木曾怒吼道:“我自信浓起兵,开始在麻绩、会田打了一仗,然后在北国攻打砥浪山、黑坂、盐坂、篠原,在西国攻打福隆寺的绳手、篠迫、、板仓城,可以说是所向无敌。即使是圣明帝王,我也不会御甲弛弓向他请罪。直截了当地说,担负着守护京都的重任,难道连一匹乘坐的马也不喂养吗?即使割了一些田里的青苗来喂马,法皇也不该降罪。军中无粮米,那些年轻人到城外闯入民宅掠取些财物,也未必不合情理。至于滋扰公卿府邸的事完全是误会,那是鼓判官诬陷人的诡计,这面鼓一定得给他砸碎!此次是义仲的最后一战,让赖朝也瞧瞧咱们的手段。诸位武士们,出战吧!”说罢就率军出发了。北国跟来的兵都逃跑了,只剩六七千骑。他仍按惯例把兵分成七股。第一支由今井四郎兼平率二千骑向新熊野神社方面攻打后路,其余六支人马采取包围法皇所居法住寺的形势,分别由各个街区小路经过河滩向七条河原汇集,口令发出,便分头行动了。

战斗从十一月十九日早晨开始打响。法住寺里也集结了军兵二万余人,为防与敌人混淆,头盔上都扎了松叶。木曾驰马来到法住寺西门,但见鼓判官知康在那里指挥军马,他穿着红色战袍,没穿铠甲,只戴了头盔,头盔上画着四天王的像,站在殿内靠西边的土墙上,一只手拿着金刚铃,不住地摇动着,还不时地作出舞蹈的姿势。年轻的公卿和殿上人都嘲笑他说:“真不成体统!知康让天狗迷上了吧!”知康大声说道:“以前接读圣旨,枯草枯木也要开花结实,恶鬼恶神也得听从训服。如今虽是佛法衰微的末世,怎能与圣明帝王作对引弓放箭呢!你们射出的箭,一定会返回去射在自己身上。你们拔出的刀,也必定要砍伤自己!”刚斥责这么几句,木曾便厉声喊道:“不许他胡说!”军兵们立刻就发出了一阵呐喊。

且说派出去从背面攻击的樋口次郎兼光也从新熊野神宫方面发出喊声,带有火种的箭射进法住寺的宫殿里去。恰遇狂风大作,火借风势越烧越旺,刹那间,烈焰遮天,乌烟蔽日,那位指挥战斗的知康见形势不好,率先逃跑了。主将一逃,那二万多官军也就亡命地祇去了。由于太慌张,有的拿了弓忘了箭,有的拿了箭忘了弓,也有的倒插长刀戳伤了自己的脚,也有的由于弓挂在别的物件上取不下来,索性弃弓而逃了。原在七条大道尽头担当防卫的摄津国的源家军,便从七条大道向西逃去。只因在战斗开始之前法皇传令:“发现有脱逃的人格杀勿论”,所以当地居民便在屋顶上支起防护板,收集很多准备砸人的石块,专等对付逃兵。他们看到摄津国的源家军败下阵,便说:“喂,这是逃兵呀!”便拣起石头不停地砸了下去。源家兵说:“我们是法皇的兵,别弄错了。”房上的人却仍然喊道:“不要听他的,法皇有令,格杀勿论,砸死他!”还是不停地砸了过来。于是有些人弃下战马侥幸逃得了性命;有些人当场被砸死了。八条大道的尽头是由比睿山的僧兵警卫着的,那些忠贞不肯后退的全被杀死了,那些卑鄙的全都逃跑了。

主水正【2】亲成穿着淡蓝色狩衣,围着浅绿色腰甲,骑着花白色战马,沿着河岸逃往上游。今井四郎兼平追上来,一箭射穿他的头骨。亲成是清大外记【3】赖业的儿子,有人议论他说:“本是明经博士,不该换上武士服装。”叛离木曾归顺法皇的信浓源氏村上三郎判官代也在战斗中阵亡了。除他以外,法皇方面折损的将士有:近江中将为清、越前守信行,都被射死并枭了首级;伯耆守光长和他儿子判官光经,父子二人也都被杀了;按察大纳言资贤卿的孙子播磨少将雅贤,穿着铠甲,戴着立乌帽子,上阵交锋,被樋口次郎生擒活捉。比睿山的天台座主明云大僧正、三井寺的住持圆庆法亲王,躲藏在法皇宫里,因被黑烟所迫,骑上御马匆匆忙忙向河原逃去,遭到了武士们放出的乱箭。明云大僧正和圆庆法亲王都被射中,落下马来,人头也被砍下。

丰后国的国司、刑部卿三位藤原赖资,原来也躲在法皇宫里,由于火焰所迫,匆忙向河原逃去。在那里受到下级武士的攻击,剥光了衣服,光着身子站在那里。时下正值十一月十九日的早晨,河原之风凄冷无比。他的小舅越前法眼性意【4】,手下有个办杂事的僧徒到河原上来看打仗的,恰好看到赖资卿赤身裸体站在那里,说了声“可了不得”,便赶紧跑上前去。他在短褂下面穿着两件白布内衣,本该脱下一件内衣给他穿上,可是没脱下内衣而是脱下短褂给了他。赖资卿把短褂从头顶往身上一套,也没有系带子,那副模样实在丢人现眼。就这样由穿白布内衣的僧徒陪伴着向前走去,却仍不慌不忙,这儿站一站,那儿停一停,边走边问:“这是谁家?那是谁的住所?这是何处?”看到他的行路人都拍手笑个不停。

法皇叫来御舆,启驾到别处去。武士们纷纷放箭射了过来。丰后少将宗长穿着杏红色直裰、戴着折乌帽子,陪伴法皇,急忙说道:“法皇出去巡幸,别弄错了。”武士们立即纷纷下马毕恭毕敬。少将问道:“你是谁?”回说:“信浓国住人矢岛四郎行纲。”通报姓名之后,便指使御舆转到五条的行宫里去,严密保护起来。

后鸟羽天皇乘御船由水上出走。武士们连连朝这边射箭。七条侍从信清、纪伊守范光在船上陪侍,急忙说道:“皇上在这里,别弄错了。”武士们听了纷纷下马致敬。没有多久便来到了闲殿院。这次行幸,仪式的凄惨真是无法用言语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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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畿内五国包括:山城国、大和国、河内国、和泉国、摄津国。

【2】主水正是宫中主水司的长官,掌管樽、冰、饘粥、冰室等事务。

【3】清大外记:外记是太政大臣属下掌管文书的官员,分大外记和少外记。清是此人的姓氏“清原”的简称。

【4】性意是法号,法眼是官职,越前是他原籍的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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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法住寺交战

在法皇方面担负警卫的近江守仲兼,共有五十余骑,当他正守卫在法住寺西门之时,近江源氏山本冠者义高飞马前来禀告说:“我们在这里交战是为保卫谁呢!法皇、天皇,都已移驾到别处去了。”仲兼说道:“那么好吧。”便发出呐喊冲入包围的敌军之中,展开了激战,终于突破重围跑了出去。他们主从一共只有八骑。其中有一个属于河内国草香族党、名叫加贺坊的武僧,骑着一匹性情极其暴躁的花白色战马。他抱怨说:“这匹马性情暴躁,不听使唤。”仲兼说;“既然如此,换骑我的马吧!”于是便把自己的栗色白尾马换给加贺坊。他们主从八骑朝着防守在河原坂的根井小野太所率二百余骑敌军,呐喊着冲杀过去,片刻就被守军射死了五骑,只剩下主从三骑。加贺坊虽然换骑了主公的马,最后还是战死了。

源藏人仲兼的一族有个名叫信浓次郎藏人仲赖的,因被敌军包围,不知仲兼的去向,他看到栗色白尾马便招呼仆人说:“这马是藏人仲兼的马,看来已经阵亡了,我们立过同生死的盟约,不能死在一块太遗憾了,他是朝哪个阵地冲进去的呢?”答曰:“是冲进河原坂的阵地去了,刚才还看到他的马从那里冲出来。”“那么你赶快回去,把我们临死的情况跟家乡人说。”言罢,单身一人策马向前,高声喊道:“俺是敦实亲王【1】九代苗裔、信浓守仲重的次子、信浓次郎藏人仲赖,生年二十七岁,有种的过来,跟俺决一死战。”说完,四面八方,纵横驰骋,东杀西砍,杀死不少敌人,最后也终因寡不敌众,战死疆场。藏人仲兼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件事。他同哥哥河内守,还有一个从卒,主从三人向南逃去。行至木幡山,恰巧赶上因害怕战乱抛离京都,奔向宇治的摄政公藤原基通。摄政公认为他们是木曾的余党,停住御车,问道:“来者何人?”答说:“仲兼,仲信。”“这是怎么回事,还以为是北国的凶徒呢。你们来得正好,就在我身边做防卫吧。”他们恭恭敬敬地接受了命令,把他护送到宇治的故里,然后就奔往河内国去了。

第二天为二十日,木曾左马头站在六条河原上,叫人清点昨天被砍下来的首级,总共六百三十个。比睿山天台座主明云大僧正、三井寺的住持圆庆法亲王的首级也挂在那里,见者无不流泪。木曾率军七千余骑策马向东,出发时连发三次呐喊,有如惊天动地一般。都城之内顿时起了一阵喧嚷之声,但听上去象是高兴的欢呼声。

故少纳言入道信西的儿子、宰相长教,来到法皇在五条的皇居,向警卫说道:“我有要紧的事启奏,请给通禀一下。”武士不理。他毫无办法,便进入一户人家,立刻剃除头发,换上黑色僧衣,扮成僧侣模样,再次上前说道:“这样行了吧,请让我进去。”这回就让他进去了。长教来到法皇面前,把这次战乱中遇害的重要人物一一禀报给法皇。法皇不禁流泪说:“明云死于非命,真是意想不到。这次骚乱,我本该一命归天,却反倒活了下来!”说完仍是泪流不止。

木曾召集一族部曲商议道:“义仲已经战胜了一天之主,到底是当天皇好,还是当法皇好?若当天皇,得梳个童子发,若当法皇,得剃个和尚头,模样都很难看。我看就当个关白吧!”这时,军中秘书大夫坊觉明说道:“关白历来是由大织冠【2】的后裔、藤原家的子孙担当的。您是源氏一脉,有所不妥当吧!”“那就无法了。”于是便自封为法皇厩舍别当【3】,把丹波国作为自己的领地。他既不知上皇因为出家才称为法皇,也不知天皇尚未成年所以梳着童子发,未免太无知了。他还要娶前关白藤原基房的女儿,过不多久真的强扭着当上了藤原公的女婿。

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下令罢免了三条中纳言藤原朝方等公卿、殿上人四十九人的官职,并且给予监禁。这与平氏掌权时罢免四十三人的官职相比,更加专横霸道。

却说木曾如此不知天高地厚,镰仓的前兵卫佐源赖朝颇为恼怒,竟欲兴兵痛加讨伐,便通知舍弟蒲冠者范赖【4】和九郎冠者义经向京都进攻。但范赖和义经听说木曾烧了法住寺,拘执了法皇,弄得到处乌烟障气,便商议说:“这样轻率地攻打京师有点不妥,先到镰仓详细报告之后再采取行动。”二人行至尾张国热田大宫司【5】处,恰好宫内判官公朝和藤内左卫门时成为报知京中情况从都城飞奔来此,于是便将木曾种种恶行详细诉说。义经听完说道:“这些情况,宫内判官应当亲自去向镰仓报告,若是不知详情的使者前往,镰仓公仔细询问起来,恐怕就很难说明白了。”于是公朝便继续驱车,奔往镰仓去了。仆役下人因害怕打仗全都逃散了,只有十五岁的嫡子宫内所公茂陪他同行。来到镰仓向兵卫佐赖朝细述原委之后,兵卫佐大惊道:“鼓判官知康行动失当,导致法皇宫被焚,高僧名僧遇害,真是可恨。知康已属违误诏旨的人,如再继续任用,恐怕还会出大乱子。”言毕立即派出使者前往京师。那鼓判官为解释失误的理由,昼夜兼程飞奔镰仓而来。兵卫佐只是冷淡地说:“这个蠢才我不见,没什么好说的。”知康连日到兵卫佐的府邸求见,终未相见,体面全失,返回京都去了。后来听说他隐居在稻荷神社附近,苟延残命。

木曾左马头向平氏方面派出使者,说道:“速来京师,共谋讨伐东国。”内大臣很是兴奋,但大纳言平时忠、新纳言平知盛认为:“即使当此末世,与义仲相结缔返回京都,也是不妥之举。圣明帝王带着三种神器在这里,应即诏令他卸甲驰弓,前来投降。”这样给予答复,木曾当然不肯接受。松殿入道公【6】叫木曾来到自己的府邸说:“清盛公虽然作恶无数,却也做了不少稀世难得的善行,维持天下二十余年的安宁。只做恶不行善是不能持久的,你罢免的那些官爵,应该统统让他们复职。”木曾虽是一介草莽武夫,这回倒听从劝告,给那些罢了官的全都恢复了官职。松殿入道公的儿子师家,当时是中纳言中将,在木曾主政下晋升为大臣摄政。这时恰好大臣没有空位,便把德大寺左大将实定公【7】内大臣的职位借拨给师家,让他当了内大臣。因此世人都称新摄政公为“借用大臣”。

同年十二月十日,法皇离开五条的行宫移居到大膳大夫成忠的邸宅、六条的西洞院。同月十三日在宫中照例举行岁末佛事,然后叙官论爵,确定任免事宜。一切均按木曾的意思,安排了各人的官职。这时,平家在西国,兵卫佐在东国,木曾本人则在京师扩张他的势力范围。这正好象西汉东汉期间,王莽篡取天下掌政一十八年的情形一样。四方的关卡一律禁止通行,交给朝廷的租税无法输纳,给私人的年贡也无法进京,京中上下人等都如同没水的鱼,苟延残喘,勉强度日。就在这危难之中迎来了寿永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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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敦实亲王是宇多天皇的皇子,宇多源氏的远祖。

【2】参见第一卷第十一节注七。

【3】厩舍别当即厩舍的长官,主管御用马匹。

【4】蒲冠者范赖是源义朝之子,源赖朝的异母弟,因生于远江国滨名郡伊势大神宫的蒲御厨,所以名前加一蒲字。

【5】热田大宫司即热田神社的神职长官,历代均由藤原季兼的子孙担任。

【6】松殿入道公:藤原基房于治承三年(1159)被平清盛贬为太宰权帅时出家,法号善观。

【7】实定公:实定是藤原公能之子,行内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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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马

寿永三年(1184)正月初一,只因法皇把大膳大夫成忠【1】的府第——六条西洞院——作为临时驻跸之所,不合宫廷体制,所以没有打算庆祝元旦大典,也没有安排朝贺。法皇这里都是这样,皇宫里的小朝拜【2】也就没有举行。

平家是在赞岐国的屋岛海滨辞旧迎新的,认为不适于举行元旦朝贺盛典,所以既使天皇御驾在此,却也没有举行节会和遥拜四方的典礼。因此,往年逢此盛典,太宰府进献鳟鱼的使者,没有前来;而大和国吉野的国栖村民也没有来此献唱祝贺。人们都议论说:“以前处于乱世之时,京城之中也没这样呀!”时下阳春三月已到,滨海之风煦和,气温也渐渐温暖起来了,可是平家的人却心境寒冷,犹如置身于大雪山中的苦寒鸟【3】。他们忆起往年阳春时节,柳色参差,东西两岸浓淡交错;梅花开落,南枝北枝各异其趣;人们当此花朝月夜,或诗歌管弦,或蹴鞠射弧,或绘扇比画,或斗草赛虫,何等欢乐无穷。如今他们则只能谈说往事以消磨漫长的春日,此时此景的确让人悲哀。

这年正月十一日,木曾左马头义仲拜见法皇,奏请出兵西国,讨伐平氏。原说是本月十三日出征,但有消息从东国传来,说前兵卫佐源赖朝为了惩戒木曾的恶行,派出军兵数万骑,并已进抵美浓国和伊势国。木曾闻讯大惊,传令拆毁宇治和势田两处大桥,分兵两路御敌。可是,手下并无多少军兵,势田桥方面是正面阵地,派今井四郎兼平率八百余骑防御;宇治桥方面派仁科、高梨、山田次郎等率五万余骑防御;芋洗方面由伯父志田三郎先生义教【4】率三百骑前往。东国这边,正面进攻的大将军为蒲御曹司【5】范赖,从背后进攻的大将军是九郎御曹司义经,另有重要的大名三十余人,据说总兵力约有六万余骑。

当时赖朝有两匹名马,一叫生食,一叫摺墨。梶原源太景季【6】向赖朝恳求那匹生食。赖朝说:“若有个万一,这匹生食马我是离开不得的,那匹摺墨也是名马,并不差于生食呢!”于是就把摺墨赐给景季了。

佐佐木四郎高纲来辞行之时,赖朝不知怎么想的,对他说道:“你要明白,要这匹马的人不少哩!”就把这匹生食马赐给佐佐木了。佐佐木受宠若惊地说:“高纲将骑这匹马身先士卒渡过宇治川,您若得知高纲在宇治川阵亡,那就是被别人抢了先,如得知我还侥幸活下来,那一定是我打了头阵。”说罢,退了出来。在场那些大名小名【7】纷纷议论道:“说这话为时过早,真没意思!”

于是纷纷从镰仓出发了。或取道足柄山,或取道箱根,各按自己的路线朝京城进发。且说梶原源太景季走到骏河国的浮岛原,登高望远,勒住坐骑细看那许多战马,只见各自配了喜爱的鞍鞯,戴了颜色不一的后鞧,或左手牵缰,或右手执辔,成千上万难以计数,络绎不绝地向前走去。景季觉得这些马当中没有一匹能胜过他新得的这匹摺墨马,心里很是满意。正在此时,忽然那匹有名的生食马驰了过来。但见它配着金饰的马鞍,戴着有丝穗的后鞧,嘴里喷着白沫,虽有马丁多人相随,却是没法制御,任它奔腾驰骋而来。梶原源太策马向前问道:“这是何人之马?”从人答说:“是佐佐木老爷的马。”顿时,梶原不悦,心里暗想:“真好气人啊!我本想此去京城同木曾麾下有名的四天王——今井、樋口、楯、祢井——决一死战,要不就到西国同那些号称以一当千的平家武士拚死一战。可是赖朝公这样对我,如此效命又有何用呢,不如就在这里同佐佐木决一雌雄,同归于尽吧。仅此一举,便可使赖朝公折损两员猛将。”想到这里,便立马等着。佐佐木四郎漫不经心地策马上来,梶原心想:“是从后面追上去干掉他呢,还是给他个迎面痛击?”心里虽这么想,却先搭话道:“喂,佐佐木,这匹生食马,你拜领啦?”佐佐木听了,猛想起赖朝公的话,想必他也是索求这生食马的吧,便答道:“哦,问起这事嘛!如今大事当前,要去攻打京城,据闻宇治和伊势两处大桥已经拆毁,因我没有能够渡河的坐骑,所以想要这匹生食马。后来听说梶原公也有这个请求,可惜没有答应。因此,我想既使请求也是白费,所以就顾不上日后要受训斥,便在出发的前夕,与马丁商量,把这珍藏的生食马偷了出来。”梶原听了这话,便息了不平之气,说道:“这么说来,倒不如让我景季偷了来呢!”说完,大笑着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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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成忠,据史实应为业忠。

【2】小朝拜是正月元旦所有殿上人在清凉殿拜贺天皇的仪典。

【3】苦寒鸟是佛经中想象的一种鸟,说它栖居于喜马拉雅大雪山中,夜里受寒冷之苦发奋要在天明之后筑巢,可是及至日出送来温暖,又把夜间的寒苦忘掉了。佛家以此比喻世俗人的懒惰。

【4】义教即第四卷第三节注九提到的信太三郎先生义宪。

【5】御曹司是源氏对其嫡系青年的称呼,相当于公子。

【6】梶原源太景季:梶原是地名,源太是源氏长子,景季是本名。

【7】大名,参见第五卷第十一节注十四。小名身份与大名相同,只是占地较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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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治川夺魁

佐佐木四郎拜领的这匹马,满身茶色,褐鬃褐尾,躯体肥壮,性情暴烈,无论是马是人,只要靠近它,不加分辨,张口就咬,因此给它取名叫生食。它身高四尺八寸【1】。梶原拜领的摺墨马,也是骠肥暴躁,浑身与黑炭无异,所以取名叫摺墨。这两匹都是不相上下的名马。

源氏大军自尾张国出发,分兵两路从正面和背后进攻。攻正面的大将军为蒲御曹司范赖,部将有武田太郎、加贺美次郎、一条次郎、板垣三郎、稻毛三郎、榛谷四郎、熊谷次郎、猪俣小平六等,总兵力约三万五千余骑,进抵近江国的野路和梶原。攻背后的大将军为九郎御曹司义经,部将有安田三郎、大内太郎、畠山庄司次郎、梶原源太、佐佐木四郎、糟谷藤太、涩谷右马允重助、平山武者所【2】重季等,总兵力约二万五千余骑,取道伊贺国向宇治桥头挺进。敌军方面已拆毁宇治和势田两处大桥,在河底打了很多尖桩,拴牢粗绳,把削尖的树枝倒竖起来结扎成栅栏。

此时正值正月下旬,比良的峻岭,志贺的山峦【3】,那峰顶上的长年积雪已经开始消融,山谷间的坚冰也已开始解冻,因而河水比往常水位抬高,只见白浪汹涌澎湃,因被浅滩阻挡而高涨起来,那涛声震天有如瀑布轰鸣,倒灌的河水流势凶猛。夜色已渐隐去,渐渐地现出曙光,但河雾浓重,战马和铠甲的颜色全然分辨不清。大将军九郎御曹司义经抵达河岸,抬眼向河面望去,心想且先试探一下士气,于是说道:“怎么办才好呢,从淀和芋洗两处迂回过去好呢,还是等河水落下去再说?”畠山重忠当时年方二十一岁,上前说道:“在镰仓时早就对这条河做过估计,这又不是什么突然冒出来的陌生的水泊。该河是近江国湖水的下游,等到何时也是干不了的,难道想搭了板桥再前进吗!记得治承之战【4】的时候,足利又太郎忠纲以惊人的神力冲到河对岸,现在我重忠这就下水,试探一下水的深浅。”说罢,便以丹治族【5】为主力,五百余骑战马密密匝匝并辔列成了一排。正准备行动之时,忽见从平等院【6】的东北方向叫作桔的小岛的角上,有武士二人策马奔来,一骑是梶原源太景季,一骑是佐佐木四郎高纲。当时人们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原来他们二人都想争立头功,梶原抢在佐佐木之前大约有一段【7】之地。佐佐木四郎说道:“这是西国最大的一条河,你马的肚带松了,勒紧点!”棍原闻听,心想这倒是的,便两脚踩镫叉开,把缰绳放在马颈上,双手去紧肚带。这时佐佐木蓦地跃马向前,冲入河里去了。梶原知道上当,便立即紧随其后,喊道:“喂,佐佐木,立功心切可不能失算呀!河底下张着绳索哩!”这么一说,佐佐木便拔出腰刀来,把绊马索一条一条统统斩断,骑在日本第一的生食马上,不顾宇治川水流湍急,一条线笔直地渡到对岸去了。梶原所骑的摺墨马在河心被冲成一条弧线,从下游远处渡过岸来。佐佐木双脚踩镫立于马上,大声向敌人通报姓名:“俺乃是宇多天皇九世后裔佐佐木三郎秀义的四男,佐佐木四郎高纲,宇治川的先锋!有种的上来和俺高纲分个高低!”高喊着向敌阵冲去。畠山的五百余骑,紧跟着下河涉渡。这时山田次郎从对岸放过箭来,深深射中畠山的马额,马匹不支,畠山便在河心撑着弓杖从马上下来。撞击岩石的浪涛朝着头盔猛袭过来,他置之不顾,从水下潜渡到对岸去了。正欲上岸之时,突然觉得后面有人拽他。问道:“是谁?”答曰“重亲”。“怎么,是大串【8】吧?”答说:“是的。”大串次郎重亲行冠礼之时,畠山是给他加冠的长辈。“水流太急,马给冲倒了,无法,只好拽着您前进。”畠山听了说道:“’你们这些娃娃,总离不开我重忠的庇护呀!”一边说着,一边抓住大串投掷到岸上。大串被掷上岸,立即站起身来,向敌阵通报姓名:“武藏国住人大串次郎重亲,宇治川徒步涉水的先锋。”敌人和本部的战士听了,无不哈哈大笑。之后畠山换乘了一匹马,上得岸来,只见迎面有一敌将身穿浅绿色直裰,外着红线缝缀的铠甲,骑着一匹有灰色圆斑的白马,马上披着金银装饰的马鞍,率先冲上前来。于是问道:“过来的是何人?快报上名来!”“木曾公的族人,长濑判官代重纲。”“那么,今日就让你来祭军神吧!”畠山说着就骤马上前,把那人拖下马来,割下首级,挂在本田次郎马鞍前的纽结上。交战就此开始,木曾方面驻守宇治桥的军兵进行了短暂的防御之后,因东国的大军都已渡过河来进攻,便逐渐地溃败,退往木幡山和伏见去了。势田方面,用了稻毛三郎重成的计谋,由田上地方的供御浅滩渡过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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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日制四尺八寸约等于一百四十五厘米。

【2】武者所原是上皇、法皇、皇后所居宫院的警卫。

【3】比良山和志贺山均在琵琶湖西岸。

【4】治承之战发生于治承四年(1180),即高仓宫以仁亲王发动的未遂政变。当时足利又太郎强渡宇治川的事,参见第四卷第十一节。

【5】丹治族即丹治比县守的后裔,盘踞在埼玉县熊谷市附近的土豪集团。

【6】平等院位于京都府宇治市,是藤原赖通于永承七年(1052)改建的寺院。

【7】段是日本古时距离单位,一段约等于十点九米。

【8】大串氏属于横山族,与畠山的丹治族同属于武藏国七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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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原交战

敌人溃败之后,立即派人快马向源赖朝报告战况。源赖朝首先问使者:“佐佐木怎么样?”答说:“是宇治川的头阵。”翻开作战记录一看,上面真的写着:“宇治川头阵佐佐木四郎高纲,二阵梶原源太景季。”

木曾左马头接到宇治、势田两处战败的战报,便驰往六条西洞院去向法皇辞行。在西洞院里,法皇及其左右的公卿和殿上人都说:“当今天下危机四伏,这将怎么办呢?”人们都攥着手,极力进行各种祈祷。木曾本已来到法皇御所的门前,因为听说东国的军队已经攻至贺茂川河原,也不去向法皇奏报便转回去了。在归途中经过六条高仓的地方,那里住着一位相识不久的情妇,便进去诀别,却迟迟没有出来。一个新来的家臣越后中太家光说道:“干吗这么缠绵不休,敌人已经攻到河原了,难道白白等死不成!”可是仍然未见出来,因此他说:“既然如此,我就先走一步,在黄泉路上等你吧!”说罢便剖腹自尽了。木曾心想:“这是为激励我而死的,”便立即出发了。以上野国住人那波太郎广纯为先锋,总共不过百余骑。及至到了六条河原一看,东国的军兵先上来的只三十余骑,其中有武士二人驰马向前,一是盐屋五郎维广,一是敕使河原五三郎有直。只听盐屋问道:“还等后面的部队吗?”敕使河原答说:“第一线突破了,残余的军兵全部瓦解了,只管追赶就是。”便呐喊着追赶上来。木曾心想今日是最后一战了,让俺把东国的军兵杀他个片甲不留。这样想着便向前冲去。

大将军九郎义经,一边让军兵交战,一边掂记着法皇,想要前去护驾,于是勒紧甲胄,同着五六个武士向六条御所驰去。在法皇御所那里,大膳大夫成忠爬上东边的土墙,浑身颤料着向四周望去,只见那边突然地擎起白旗,有武士五六骑,头盔向后倾斜,象是激战不久的样子,铠甲的左袖迎风飘舞,策马腾起烟尘飞驰而来。成忠叹道:“又是木曾来了,这下可不得了呀!”君臣都慌作一团说:“这回可是必死无疑了。”成忠又开口道:“正往这边来的武士,头盔上是另一种徽标,好象是刚刚进京的东国的军兵。”话犹未了,九郎义经已经驰到门前。他下马拍门,大声喊道:“前兵卫佐源赖朝的舍弟九郎义经从东国到来,快快开门。”成忠喜出望外,赶忙跳下墙,然而竟扭伤了腰。他因太高兴,忘了疼痛,哈着腰跑到法皇跟前奏报。法皇闻听欣喜异常,叫立即开门,让他们进来。九郎义经穿着红地的锦绸直裰,上穿深紫色镶边的铠甲,头盔上打着锹形纽结,挎着金护手的腰刀,背插白地黑斑的鹰翎箭,缠藤的弓上把手处往左缠着大约一寸宽的纸,充分显示出大将军的气魄。法皇从中门的窗棂处看去,说道:“真威风呀,全都报上名来吧!”首先是大将军九郎义经,依次是安田三郎义定、畠山庄司次郎重忠、棍原源太景季、佐佐木四郎高纲、涩谷马允重资,都一一报了姓名。连义经在内一共武士六人。所着铠甲虽各有异,那气宇风度,却都相差无几。大膳大夫成忠奉旨把九郎义经叫到寝宫外侧的厢房,仔细询问了战况。义经毕恭毕敬地禀报道:“闻听义仲谋反,赖朝大惊,便派范赖和义经率主要武士三十余人,领兵六万余骑,前来护驾。范赖取道势田,还未到达;义经击溃宇治的敌军,为保护圣驾特先驰来。义仲沿贺茂川河原向北逃窜,已派军兵跟踪追剿,此刻想已全部铲除了。”奏报如此泰然自若,法皇闻听很高兴,说道:“太好了,木曾的余党或许还会来作乱,你们就守卫在此吧!”义经敬谨受命,紧闭了四门,等待着收集军兵。时间不长,便收集了一万余骑。

木曾本想在万一的情形下奉了法皇,逃奔西国与平家联手,所以收罗了二十个抬御舆的苦役。如今听说九郎义经业已奔至御所守卫,便怒吼一声,呐喊着向数万骑敌军冲去。有几次险些被杀,但他勇猛厮杀,终于突出重围。木曾流泪道:“早知这样,不该把今井派往势田。从骑竹马的少年之时就发誓同死一处,如今竟要分别阵亡于两地,岂不悲哉!一定要查明今井的去向。”于是沿着河原向北驰去。当奔驰至六条河原和三条河原之间的时候,遇到敌军袭击,便且战且逃,以极少的兵力把多如云霞的敌军击退了五六次,终于渡过了贺茂川,逃往粟田口、松坂。去年从信浓出发时,号称五万余骑,今日经过四宫河原之时,仅剩主从七骑了。而且将要孤身一人走上黄泉之路,真是可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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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曾之死

木曾从信浓出发时,带有两个美女,一个叫阿巴,一个叫山吹。山吹因病留居京城。这位阿巴,肤白发长,容貌超群,并且善用强弓,不论马上步下,无不百发百中,神鬼皆愁,算得上以一当千的英雄。她善骑不逊的烈马,在艰险处也能上下自如,打起仗来身披优质铠甲,手持长刀强弓,率先直取对方主将,屡立战功,几乎没人能和她相比。因此,在这次交战中很多人或是败走,或是阵亡,而她却残存在最后的七骑之中。

传闻木曾经长坂走上了通往丹波的大路,又传闻沿着龙华山路逃往北国去了。实际上,木曾为了探听今井四郎的去向,朝着势田方向奔来。今井四郎兼平原以八百余骑在势田防守,现在只剩下五十骑,因担心主将木曾的安危,便卷起战旗,向京城退去。行至大津的打出滨地方,恰与木曾相遇。在相距一町之处,相互辨认出来,两人策马相聚,木曾握着今井的手说道:“义仲本想在六条河原拚了这条性命,只因为担心你的去向,便突破重围,朝这边来了。”“多谢你关怀。兼平也想在势田拚却一死,只因挂念着你,便往这边赶了过来。”木曾说道:“这般看来,我们主从的缘分还没有尽。义仲的军兵被敌人打乱,逃散于山林之中,也许就藏在这一带,把你卷起的战旗举起来作个集合的标志吧!”今井便把战旗高高举起。那些从京城败下来的军兵,以及从势田败下来的军兵,约三百余骑,看到今井的战旗便聚集过来。木曾大喜,说道:“有这些勇士,可以作最后一战了。密集在这里的敌军谁是主将?”“是甲斐国的一条次郎。”“有多少人马?”“大约六干余骑。”“嗯,是个象样的敌人。反正要拚个一死,就挑个象样的敌人,冲进他们阵里与他们决一死战吧!”说罢,便率先杀了过去。

木曾左马头当日的装束是:红地的锦绸直裰,外穿唐绫密缀的铠甲,头盔顶上打着锹形结,佩着名贵的长刀,拿着缠藤的弓,背后高过头部插着当天交战剩下的几支鹰尾箭,骑着有名的灰褐色烈马,剽悍肥壮,佩着金饰的马鞍。他脚踏马镫立起身来,高声通报姓名:“平时听说过木曾冠者吧,今日你们看到的就是左马头兼伊豫守、朝日将军源义仲。那边是甲斐国的一条次郎吗,咱们是棋逢对手!就来和义仲一决雌雄,让兵卫佐瞧瞧吧!”大喊着飞奔过去。一条次郎向部下吼道:“刚才通名的是位大将军,小伙子们!一个别让他们跑掉,给我杀呀!”说罢,指挥大军包围上来,个个舍命向前厮杀。木曾所统率三百骑在这六千余骑的包围之中,四面八方纵横驰骋,使尽各种着数,杀到最后回头一看,只剩下五十骑了。欲往那边杀去,有土肥次郎实平率二千余骑挡住去路;再往这边杀去,又有四五百骑坚守;所到之处,或二三百骑,或百四五十骑,或一百骑,都有优势敌军。经过辗转拚杀,左冲右突,到了后来只剩主从五骑了。在这五骑中,这位阿巴仍然健在。木曾说道:“你是女流之辈,不管往哪里突围,快逃出去吧。我是决心拚个一死的。你如若落入敌手,就是自尽身亡,也会有人议论我木曾在临终一战还带着女人,多难听啊。”可是阿巴仍不想离去,经再三劝说,她心想:“快来个强敌吧,让我作最后一战给你看看。”便勒马等待时机。这时武藏国有名的大力士御田八郎师重率三十骑闯来。阿巴杀上前去,与御田八郎并马交锋,猛然间将他擒过马来,按在鞍前,使他动弹不得,立即割下首级抛于荒野。然后她尽弃铠甲等物,朝东国逃去。其余的人,手塚太郎战死,手塚别当落荒而逃。

现在只剩下今井四郎和木曾公主从二骑了。木曾说:“这铠甲平素没啥感觉,如今怎如此沉重!”今井四郎说道:“您身体也没疲乏,战马也没困顿,为何这一件铠甲就觉得沉重呢?恐怕是因为部下丧尽,有些气馁了!我兼平即使剩下一个人,也会让他们如临大敌,现在还有七八支箭,还足以抵挡一阵。那边看到的就是粟津松林,您就在那松林里自尽吧。”边说边策马前进,忽见又有无名的军兵大约五十骑迎面追来。今井说道:“您快进松林里去,由我来抵挡。”木曾却说:“义仲本想在京城战死,逃遁到此就是为了要和你死在一处,与其我们分别战死,不如我们一同与敌人拚死吧。”他们原是两马并头前进,今井听了这话,立即跳下马来,紧靠着木曾的马头说道:“手执弓矢之人,虽然平日负有盛名,若最后的时刻不能自己地暴露出软弱来,那将是永世难忘的缺点。您身体已经疲乏,又没人来接应,若敌军隔开我们,被那些无名之辈打败,死于他们之手,日后说起来,全日本赫赫有名的木曾公最后死于无名鼠辈之手,未免是千古遗恨,赶快进松林里去吧!”木曾说:“好吧,”便驰往粟津松林去了。

今井四郎单人匹马闯入五十来骑的敌军中去,脚踩马镫立起,高声通报姓名:“平日你们也总该听说过,今天让你们知道我的厉害。俺就是木曾公养父的儿子今井四郎兼平,行年三十三岁。提起本人,赖朝公也是知晓的。现在兼平跟你们开仗,让赖朝公也瞧一瞧。”说罢便把剩下的八支箭狠狠地连射出去。敌军之中当即有八人落马,也不知是死是活。随后便拔出腰刀,东突西撞,驰马砍杀,无人敢上前迎战。敌方只是叫喊“放箭”,把他围在核心,箭镞雨点一般射将过来,幸好铠甲坚牢,未能穿透,也未射中缝隙,因而并未受伤。

木曾单人匹马向粟津松林驰去。那时正当正月二十一日黄昏,地面结起了薄冰,辨认不清这是一片深水田,跃马进去,深陷于泥水之中,连马头都给淹没了。任凭他踏着马镫驱赶,挥舞马鞭抽打,那马只是丝毫不动。只因心中牵挂着今井四郎,不觉回过头去张望,这时从后面追来的三浦石田次郎为久,正觑着他面部嗖地射出一箭。木曾受了重创,俯下头来,把头盔抵在马头上,石田的两个从卒追至近旁,终于取了木曾的首级,挑在刀尖上,高高举起,大声喊道:“闻名全日本的木曾公,被石田次郎为久射死啦!”今井四郎正在酣战,听得这个喊声,说道:“事已至此,我还为谁而战呢!请看吧,东国的诸位!这就是日本第一的硬汉自尽的榜样!”说完,把刀尖插入口里,一头栽于马下,穿透咽喉而死。因此,粟津一战没有交锋就宣告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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樋口受诛

今井的哥哥樋口次郎兼光【1】想要讨伐十郎藏人行家,率军往河内国长野城去了。但在那里扑了个空,据说行家已转移到纪伊国的名草去了,于是又向名草奔去。这时传来了京城作战的消息,便转路向京城进发。行至淀川大桥时,遇上了今井的部下。“啊,真可悲呀,您要去哪里?主公义仲阵亡了,今井公也自尽了。”听了部下的话,樋口扑簌簌地掉下眼泪,说道:“诸位,请听我说,你们这些思慕主公的志士,可以从此逃至他乡,或出家入道,或托钵乞食,为主公祈祷冥福吧。我兼光要到京城去与他们决一死战,在黄泉之下与诸位相见!我想现在就要去见今井四朗呢!”他带领的五百余骑的队伍,沿途到处都有驻马不前或策马逃跑的,来到鸟羽殿南门时,只剩下二十余骑了。东国各族党和诸豪门的人知晓樋口次郎今日即将进京的消息,便分别在七条、朱雀、四冢等处拒守。樋口部下有一个叫茅野太郎的,闯入麇集于四冢的敌军之中,高声喊道:“这里有甲斐国一条次郎的部下吗?我不是专寻他们打仗,谁上来都行!”说罢,一阵哈哈大笑,然后通报姓名道:“在这里说话的是信浓国诹访上宫住人、茅野大夫光家的儿子茅野太郎光广。我并非要专找一条次郎的部下见仗,因为我弟弟茅野七郎在他麾下,要让他亲眼看到我死于军阵之中,好转告给我现居信浓国的两个儿子,叫他们知晓父亲死得如何壮烈,绝不是懦弱之流。所以说,我并非无故在这里挑选敌人。”说罢,便驰马向前,东奔西突,射倒敌人三骑,逢到第四个敌人,和他并马交锋,双双摔下马来,互刺殒命。

樋口次郎与儿玉族人互相友善,所以儿玉族的人们聚拢来商议说:“按武士的惯例,无论是何人,都广为交际,以备万一之际有个照顾,以解一时的困厄,得延短暂之性命。樋口次郎与我们交好,当然也有这个意思。让我们去请求保全樋口的性命,以此来抵换这次战功的奖赏吧。”于是派出使者去见樋口。使者说:“平常在木曾公麾下,今井和樋口是久负盛名的,如今木曾公既已阵亡,那就没有牵挂了,归顺我们吧。我们用这次战功的奖赏来担保,救你免于一死。你可以出家入道,也可为主公祈求冥福了。”于是,樋口,这位举世闻名的武士,在气运将尽之时,便投降了儿玉族。这件事禀告给九郎御曹司,御曹司奏知法皇,终于赦免了他的罪,但常在君侧的公卿和殿上人,以及宫中女官们说:“木曾威逼法住寺,高声呐喊烦扰君王,放火杀人逞威肆虐之时到处都有‘今井呀’‘樋口呀’的咒骂声,赦免这种人,岂不招怨嘛!”只因每人都如此说,所以又定他为死罪。

同月二十二日,撤了新摄政藤原师家的职,恢复了原摄政藤原基通的职务。仅六十天就交御了官职,这正如黄梁一梦。从前藤原道兼升任关白,七日而殁;如今藤原师家虽说任职只有六十天,其间却举行了新春的节会,又进行了正月的人事任命,总算有可怀念的了。

同月二十四日,木曾左马头及其党羽五人的首级,在大道上巡回示众。樋口次郎虽然已经投降,但却多次请求要与这些首级一同示众,所以让他穿着印花布蓝色直裰,戴着立乌帽子,与那些首级一道游街。到了次日,同月二十五日,樋口次郎终于被杀了。据说,范赖和义经事前曾为樋口说情,但是人们说:“今井、樋口、楯、祢井,是木曾麾下的四天王,饶恕这些人定有后顾之忧。”特别是法皇有旨,所以终于被杀。据史书所载,当强秦衰弱、诸侯蜂起之时,沛公先入咸阳,因恐项羽随后而至,乃不置妻室美女,不掠金银珠玉,一心坚守函谷关,逐渐消灭群雄,天下遂得大治。而左马头木曾,也是先入京城,如果他能顺从赖朝大臣之命,其智谋当不在沛公之下了。

平家自从去年冬就离开赞岐国屋岛之滨,进驻摄津国的难波海岸,定居于福原旧都。西借“一之谷”筑为城堡,东借“生田森林”当作正面门户。在东西之间的福原、兵库、板宿、须磨,驻守着军兵。这些人是征服山阳道八国【2】和南海道六国【3】之时召募来的,号称十万余骑。一之谷北边是山,南面临海,进口狭窄,谷内宽阔,而海岸壁立如屏风一般。从北面的山脚至南面的海滩,堆积巨石,伐取大树,筑成鹿砦,水深处艨艟壁立,城正面的垛口上,排列着来自四国和九州的军兵,个个身穿铠甲,持弓携箭,有以一当千之勇,其势有如云霞一般。城垛下面,鞍马成排,有二十来层,不时击鼓,威声震天。真个是:一弯弓背有如半月悬胸际,三尺剑光恰似秋霜横腰间;高垛上红旗遍插如林海,风起处赤帜翻飞似火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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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樋口次郎兼光、今井四郎兼平、落合五郎兼行,都是木曾义仲的养父中原兼远的儿子。名字的前两字是他们各自住所的地名。

【2】山阳道八国是播磨、美作、备前、备中、备后、安艺、周防、长门。

【3】南海道六国是纪伊、淡路、阿波、赞岐、伊豫、土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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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建战功

平家迁到福原之后,四国的军兵慢慢变了心,其中属于阿波和赞岐两国国司的士兵,计划背叛平家,投靠源氏,他们商议道:“以前我们依附平家,如今投靠源氏,恐他未必肯接受,不如我们向平家宣战作为归顺源氏的意思。”他们闻听门胁中纳言教盛、其子越前三位通盛、能登守教经父子三人屯兵在备前国的下津井,便前去攻击,于是搭乘兵船十余艘驶向那里。能登守得报,说道:“这群居心险恶的家伙,向来是给我们割马草的,如今竟敢背弃誓约!既然如此,一个不留,全部杀掉!”于是搭乘小船,吩咐:“一个不漏,全部杀了!”迎了上去。四国的军兵不过是虚张声势的一击,及至遭到猛烈进攻,便觉不能抵敌,慌忙败退下来,朝京城方向逃去。他们逃到淡路国的福良泊,投靠那里的两个源氏族人,一个是已故的六条判官源为义【1】的末子、贺茂冠者义嗣,一个是淡路冠者义久。于是便拥戴他二人为大将,构筑城堡,准备防御。能登守随即赶来进攻,经一日战斗,贺茂冠者战死疆场,淡路冠者重伤自尽身亡。能登守把敌方放掩护箭的一百三十余人全部斩首,记下立功者的名单,返回福原去了。

门胁中纳言平教盛从备前到福原去了。他的两个儿子只因伊豫国的河野四郎不听调遣,想要给以惩戒,便派兵与四国交战,先由哥哥越前三位通盛率军进抵阿波的花园城,再由弟弟能登守教经进抵赞岐国的屋岛。河野四郎闻听此消息,只因安艺国的沼田次郎为他的外叔祖父,便想与他合兵一处,于是转移到安艺国去了。能登守闻听,立即从赞岐的屋岛出发前往追击,在抵达备后国的蓑岛之后,次日便向沼田城发动攻势。沼田次郎与河野四郎合兵一处进行抵抗。能登守发起猛烈的攻势,经一天一夜的激战,沼田次郎感觉难以御敌,便摘掉头盔投降了。河野四郎仍不屈服,他的五百余骑军兵只剩下五十骑,没办法只好弃城而逃。行不多久,却又被能登守的武士平八兵卫为员所率二百骑所包围,最后只剩下主从七骑落荒而逃。当他们想要乘船逃走,沿着一条窄路向海边跑去之时,神箭手平八兵卫的儿子赞岐七郎义范随后赶到,七骑之中竟有五骑被射倒。河野四郎最后只剩下主从二骑了。河野的从卒一心掩护主公突围,却被赞岐七郎追上,拽下马来,正当被按倒要割取首级之时,河野四郎拨马回来,趁势斩取了压在上面的赞岐七郎的首级,丢到深水田里去了。然后大声喊道:“河野四郎越智通信,行年二十一岁,打仗就是这样。有本领的,过来交手吧!”说着,把从卒扛在肩上,机警地祇出阵地,乘上小船,渡到伊豫国去了。能登守虽是让河野跑了,却带着降将沼田次郎返回福原来了。

还有淡路国住人安摩六郎忠景,叛离平家,归心源氏,用大船二艘载着军粮甲胄等物驶向京城。能登守在福原闻听此消息,便派十艘小船追击。安摩六郎行至西宫内地掉转头来迎敌,终究抵挡不住猛烈的进攻,终于败退逃往和泉国吹井浦去了。纪伊国住人园边兵卫忠康,也背离平家,投奔源氏,他听说安

摩六郎受到能登守的攻击,并已退到吹井浦,便带领一百骑前往,与之合兵一处。能登守立即派兵跟踪追击,经一昼夜的激战,安摩六郎和园边兵卫自觉难以抵挡,便让部下放箭掩护,只身逃往京城去了。能登守把敌方放掩护箭的军兵二百余人全部斩首之后,返回福原去了。

伊豫国住人河野四郎通信,同丰后国住人臼杵次郎维高、绪方三郎维义同心协力,兵合一处,共约二千余人,渡海到备前国去,驻守在今木城。能登守听说这消息,便从福原率二千余骑前往攻击今木城。能登守说:“这一伙倒是强敌,要用优势兵力攻他!”于是又从福原调来数万人马,形成悬殊的优势。城里的军兵们奋力拚杀,用尽了一切征战厮杀的手段,最后说道:“平家兵多,我们人少,怎么也杀不退他们,放弃这里,找个喘息的机会吧。”臼杵次

郎和绪方三郎乘船逃往九州,河野四郎逃往伊豫去了。能登守认为没有敌人可打了,便收兵返回福原了。以内大臣为首,所有平家一门的公卿和殿上人都会聚一处,对能登守的屡建战功表示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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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源为义是源赖朝的祖父,源义朝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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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草陈兵

正月二十九日,源范赖和源义经为进军西国追剿平家之事,向法皇启奏。法皇宣诏:“本朝从古代传下来的三件御宝:神镜、神玺、神剑,要倍加小心,完好无损,拿回宫来。”两人领旨,躬身退下。

同年二月四日,是已故入道相国平清盛的忌日,福原方面,按惯例举行佛事,追悼亡人,但不过是做些礼仪罢了。只因长年作战,对岁月的流逝没放在心上,不知不觉,又到了一个惆怅的春天。若在以前形势得意之际,早该镌碑立塔,供佛施僧了,然而现在只是男女晚辈聚于一堂,哭祭一番完事。接着照例封官叙爵,僧俗人等都有份。内大臣宗盛言道:“门胁中纳言教盛可晋升为

正二位大纳言。”教盛卿说:

“吾今犹幸存,岂非梦中梦。”

只因如此回答,所以没有晋升为大纳言。大外记中原师直【1】的儿子周防介师纯升为大外记。兵部少辅正明升为五位藏人,所以人们叫他藏人少辅。以前平将门【2】征服关东八国,在下总国相马郡建都,自称平亲王,任命百官时唯独没有历博士。但是今日情形有别,虽然放弃了旧都,但却带着祖传的三种神器,奉戴着万乘之君,封官叙爵乃是理所当然之事。

平家已经攻下福原,即将返还京师的消息,传布出去之后,留在故里的人没有不为他们高兴的。二位僧都全真【3】,因为以前在梶井宫寺院中与承仁法亲王【4】是同窗好友,所以时常得到一些消息,亲王也时常写信给他。信中说:“每忆起旅途中的情景便觉不胜凄惨,京城至今还未平定。”并在信末写了一首歌道:

暗将遐思付落月,

倦倦致意到关西。

僧都把脸紧贴在信上,不禁悲伤流泪。

且说小松的三位中将平维盛,由于积年累月未能与留在故都的夫人和幼子见面,心中实甚想念,不胜悲哀。虽也曾托商人传递过音信,知悉夫人在京情况,也只是徒增愁闷而已。于是打算将其接过来,同在一块听凭天命;可是又一想,自己如此境遇总算还能忍耐,夫人来此未免受不了吧。如此朝思暮想,愁绪难遣,其伉俪深情确实是有目共睹的了。

再说源氏原定于二月四日攻打福原,因知晓该日乃已故入道相国的忌日,便让他们举办佛事,没有立即进攻。五日是西塞日,六日是道虚日【5】,所以便计划七日卯时在一之谷东西寨门之外源平两家交战。但在四日这个吉日,源氏就分兵为正背两路从京城出发了。正面的大将军是蒲御曹司范赖,其部将有:武田太郎信义,镜美次郎远光,镜美小次郎长清,山名次郎教义,山名三郎义行;武士大将有梶原平三景时,及其长子源太景季、次男平次景高、三男三郎景家,稻毛三郎重成,榛谷四郎重朝,榛谷五郎行重,小山小四郎朝政、其弟中沼五郎宗政,结城七郎朝光,佐贯四郎大夫广纲,小野寺禅师太郎道纲,曾我太郎资信,中村太郎时经,江户四郎重春,玉井四郎资景,大河津太郎广行、庄三郎忠家、庄四郎高家,胜大八郎行平,久下二郎重光,河原太郎高直,河原次郎盛直,藤田三郎大夫行泰等人为先行,总共五万余骑。四日辰时一刻从京都出发,当天申酉时分在摄津国昆阳野摆好了阵势。背面的大将军是九郎御曹司义经,其部将有:安田三郎义贞,大内太郎维义,村上判官代康国,田代冠者信纲;武士大将有:土肥次郎实平、其子弥太郎远平,三浦介义澄、其子平六义村,畠山庄司次郎重忠、其弟长野三郎重清,三浦佐原十郎义连,和田小太郎义盛,和田次郎义茂,和田三郎宗实,佐佐木四郎高纲,佐佐木五郎义清,熊谷次郎直实、其子小次郎直家,平山武者所季重,天野次郎直经,小河次郎资能,原三郎清益,金子十郎家忠,金子与一亲范,渡柳弥五郎清忠,别府小太郎清重,多多罗五郎义春、其子太郎光义,片冈五郎经春,源八广纲,伊势三郎义盛,奥州的佐藤三郎嗣信,佐藤四郎忠信,江田源三,熊井太郎,武藏坊辨庆等人为先行,总共一万余骑。同一天同时从京都出发,经由丹波大路,兼程行进,当日抵达播磨与丹波交界的三草山的东山口,叫作小野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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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参见第八卷第十节注三。

【2】参见第一卷第一节注五。

【3】全真是平清盛妻时子的养子,其生父是参议藤原亲隆。

【4】承仁法亲王是后白河法皇的皇子。

【5】按迷信的阴阳之说,西塞日不宜西行,道虚日不宜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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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草交战

平家这边,大将军有小松新三位中将资盛,三位少将有盛,丹后侍从忠房,备中守师盛【1】;武士大将有平内兵卫清家,海老次郎盛方,以下所率军兵共三千余骑,在距小野原三里的三草山西边山口布好了阵势。

当晚约戌时时分,源氏的九郎御曹司义经把土肥次郎叫来问道:“在距此三里的三草山西口屯集着平家大批人马,我们是今晚夜袭好呢,还是明日开战?”田代冠者上前答道:“若延至明日交战,平家兵力将会越聚越多,平家现有三千余骑,我方共有一万余骑,军兵数量处于很大优势,不如今夜就去进攻。”土肥次郎说:“说得对,田代君。那么立刻出兵吧!”于是上马出发了。士卒们都说:“这么黑,怎么打呀?”九郎御曹司说:“照例点起火把好啦!”土肥次郎应道:“是,这就照办。”于是就把小野原的民户点上了火。接着,满山遍野,草也好,树也好,全部烧了起来,照得亮如白昼,三里山路很快就冲了过去。

这个叫作田代冠者的人,本是伊豆国前国司中纳言源为纲的后人,母亲是狩野介藤原茂光之女,他自幼寄养在外祖父身边,学得一身武艺。论起他的家系渊源,乃是后三条院【2】第三皇子资仁亲王的第五代玄孙,门第高贵,而且弓马娴熟。

平家方面不曾料到当晚就会受到袭击,心想:“战事肯定是在明天,要打仗就得睡足了觉。好好地睡一觉吧。”于是,前方虽然有警戒,后方的人或是枕着头盔,或是枕着铠袖或箭筒,全都睡得迷迷糊糊。夜半时分,源氏一万大军掩杀过来,喊声震天。平家军兵乱作一团,有的拿弓忘了箭,有的拿箭忘了弓,惟恐被敌人战马践踏,从马缝中钻了出去。源氏对这些溃逃的敌兵,东追西逐,不久就斩杀了五百余骑,伤者无数。大将军小松新三位中将资盛、三位少将有盛、丹后侍从忠房,感到大势已去,从播磨国的高砂乘船逃往赞岐的屋岛去了。备中守师盛则与平内兵卫和海老次郎一起撤退到一之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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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资盛、有盛、忠房、师盛是已故内大臣平重盛的次男、四男、六男、五男。

【2】后三条院是日本第七十一代天皇后三条天皇(1068—1072年在位)逊位后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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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

内大臣宗盛派安艺右马助能行向平家的公子们传达指示说:“九郎义经在三草方面得手,已经朝一之谷攻来了,山地方面很重要,准备各自迎战吧。”人们听了便都退了下去。内大臣又向能登守教经说:“多次作战都是你立汗马功劳,还是有劳你吧。”能登守回答说:“作战须仔细考察才能取胜,象打猎捕鱼那样只想拣容易得手的地方,不想去碰强硬的对手,是打不了胜仗的。不管多少次,只要有强敌的地方就让我去吧,我一定杀他个片甲不留,请放宽心吧。”内大臣听了,很是高兴,就以越中前司盛俊为先锋,由能登守率一万余骑前去。能登守到了山地与哥哥越前三位通盛卿在那里共同防守。所谓山地,就是叫作鹎越的山麓。通盛卿把自己的夫人接到能登守的营帐中,作最后的道别。能登守大怒道:“这边是强敌,才让教经来对阵。敌人强劲确实不假。眼看源氏就要从头上攻下来,那时恐怕就措手不及了。即使拿了弓,怕是搭不上箭;搭上箭,怕是拉不开弓。到那时,再跟你说也无济于事了。”这样谏诤之后,通盛自己觉得理亏,立即穿好甲胄,打发夫人回去了。

五日天暮时分,源氏从昆阳野进兵,逐渐逼近生田森林。平家的人向雀松原、御影松、昆阳野一带看去,只见源氏在各处布了阵,燃起了篝火。在漆黑之夜,远望如晴空中群星灿烂。平家也也照例燃起篝火,在生田森林方面点燃起来;在天将放亮之时放眼看去,就象山上出现了月光。这情景令人想起古人“睛夜星光,河边萤火”【1】的诗句。源氏军兵,有的在这边阵地喂马,有的在那边阵地卸鞍;平家方面则害怕立即受到进攻,片刻不敢松懈。

六日黎明,九郎御曹司把一万余骑分作两路,一路由土肥次郎实平率七千余骑向一之谷的西侧进攻,一路亲自率领三千骑迂回到一之谷背后的鹎越山麓,经由丹波大路攻击敌人背后。军兵都议论说:“这是有名的艰险之处,宁愿与敌人战死,也不愿坠崖摔死,如若有个熟知山路的向导就好了。”武藏国住人平山季重进前说:“季重知晓此处的山径。”“你生长于东国,初次见到西国之山,怎会知晓这里的山道,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御曹司说了之后,平山季重又说道:“将军所言并不尽然。吉野、泊濑之花【2】,歌人知之;敌人困守之城,其背后路径勇者知之。”说这话时完全是一副唯我独尊,把人不放眼里的模样。

武藏国住人别府小太郎,行年一十八岁,他进前说道:“我父义重法师说过:或是受到敌人袭击,或是在山野狩猎,若一时迷路,可放开老马缰绳,任其自由往前行走,定可找到路径。”御曹司说:“这话倒不错。古时有云:雪蔽原野,老马识途。”于是牵出花白色战马,佩上镜鞍,带上白辔,把缰绳结好搭在鞍上,让它在前带路,进入陌生的深山里去。这时正是二月初旬,峰巅雪融,早春之花初放;山谷莺来,迷惘于云霞之间;缘而上之,白雪皑皑高耸;循而下之,青山巍峨陡峭;松雪初融未尽,苔藓曲径幽幽;雪随风舞,疑是梅花。挥鞭策马疾驰,行至日暮,均已到达,于是立刻排兵布阵,准备进攻。这时,武藏国住人带来了一个老翁。御曹司问道:“这是何人?”答说:“是这山中的猎师。”“那么,知晓路径了,请清楚地说来。”“言之不假,确实知晓。”“想从这里到平家城堡一之谷去,如何走法?”“那是无路可走的,三十丈深的涧谷,十五丈高的峭壁,人没有可攀缘的东西,至于马匹更是不可能了。”“那么,这地方鹿能通过吗?”“鹿是能通过的。天气转暖之时,为了在草深处睡觉,播磨的鹿便迁到丹波;到了天冷之时,为了在雪浅处觅食,丹波的鹿就来到播磨。”御曹司说:“啊,这就有办法了。凡是鹿能去的地方,马不会到不了的。你就作向导吧!”老翁说自己已经年迈,不能效力了。“你有儿子吗?”“有。”这儿子幼名熊王,行年一十八岁,就把这儿子叫了来。

于是,给他梳了成人的发髻。他父亲叫鹫尾庄司武久,便给他取名为鹫尾三朗义久,让他骑了马在前带路,大家一同出发了。后来,在扫灭平家之后,御曹刁与源赖朝失和,在奥州被讨伐时,鹫尾三朗义久与御曹司同在一处战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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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原诗见于《伊势物语》:“是晴夜的星光,还是河边的萤火?不,是家乡渔师的篝火呀!”。

【2】奈良县的吉野山和泊濑町都以樱花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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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亚之争

六日夜半时分,熊谷次郎直实和平山季重都参加到攻击背后的一路里,熊谷对儿子小次郎直家说:“跟这支队伍从鹎越的天险冲下去之后,就无法分清是谁打头阵了。咱们离开这里,到土肥次郎实平受命迂回进攻的播磨路那边去,在那里争个攻打一之谷的头阵,这不是很好吗?”小次郎回答道:“那固然很好,直家也是这么认为的,既然如此咱们就动身吧。”熊谷说:“还有,平山也是这一路的,他是不愿同别人混在一起打乱仗的,去看看平山怎样!”于是派出部下去探听。果如他所料,平山比熊谷更早做好了出发的准备,正在自言自语地说:“且不要声张,俺季重打起仗来可不能落于别人之后。”平山的小卒边喂马边抱怨说:“这匹马真讨嫌,吃个没完没了!”说着便鞭打起来。平山说:“不能这样,与这马相处也就是今天一个晚上了。”说罢就上马出发了。熊谷的部下飞跑回去报知此事。熊谷说:“果然如我所料”,也立即出发了。熊谷穿着褐色直裰,外罩茜色皮革缝缀的铠甲、红色的防箭背心,骑着粟色名马。小次郎身穿淡淡泽淀叶状花纹的直裰,外罩花绳纹理的铠甲,骑着一匹名叫西楼的月白色战马。随身的旗手穿着黄蓝色直裰,蓝地上印了黄色樱花的铠甲,骑着黄红夹杂着白毛的马。左边是悬岩绝壁,他们则从右边策马前行。经过平时人迹罕至的称为田井畑的古道,朝着一之谷的海边汀线走去。在一之谷附近叫作盐谷的地方,当夜色已深之时,土肥次郎实平率七千骑正在那里等待时机。熊谷沿着海边趁着夜色的掩护机敏地穿过了盐谷,逼近一之谷西边的城门。那时正值夜色深沉,敌人那边也都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音,自己方面也未到一骑。熊谷次郎呼唤儿子,说道:“争打头阵的人不少,不要认为只有直实如此,既已来到这里,就一边等待天明,一边在附近做好战斗准备,且先通报姓名!”便催马来到平家寨前,高声喊道:“俺乃是武藏国住人熊谷次郎直实和儿子小次郎直家,一之谷的先锋。”平家方面叮嘱自己的人说:“喂,不要声张,等敌人的马腿困乏之时,再放箭射他。”没人理他。

这时,又从后面策马跑来一位武士。问他:“是何人?”答说:“我是季重,问话的是何人?”“我是直实呀!”“哦,是熊谷,何时到的?”“今晚。”“我也是立即就跟了来的,只因上了成田五郎的当,所以拖到现在才到。成田向我发誓说宁可死在一处,可是当我们一同上路之时,他又说:‘喂,平山,一心想打头阵吗!这打头阵呀,只要越过自己方面的人马率先前进,是英雄,是胆怯,人们就看得清楚了。若只是单身匹马闯人大群敌军里去送死,那有何用呢!’他这样劝说,我也认为有理,率先走上小山坡之后,便勒紧马头等待自己的部队。成田随后也跟了上来,我刚想同他并驾齐驱,商量怎样袭击敌人,他却突然变卦,狠盯了我一眼,催马疾驰过去了。我心想:这家伙,想骗我去打头阵呀。这时他冲到我前面五六段【1】远,可是他的马似乎不如我的马快,一口气便追上了他。我说:‘你这家伙,真狡猾!季重也是容易受人骗的吗!’于是甩开他竟自一人驰往一之谷来,把他远远抛在后面了,恐怕他连我的背影也见不着了呢。”

熊谷和平山一共五骑守候在那里等待战机。当天快放亮之时,熊谷原先虽已报过姓名,这时因有平山听着,想再通报一次,便策马走近敌人栅寨,大声喊道:“刚才报过名的武藏国住人熊谷次郎直实,还有我的儿子小次郎直家,前来一之谷作先锋,平家武士有敢对阵的,上来跟直家比个高低!赶快上来!”平家的人听了说道:“快去把这彻夜通名的熊谷父子擒过来!”要上阵的平家武士是哪几位呢?有越中次郎兵卫盛嗣,上总五郎兵卫忠光,恶七兵卫景清,后藤内定经,包括这几人在内,共有精干军士二十余骑,打开寨门,跃马上前。今天平山穿着白色斑点的印花直裰,外罩深红皮革缝缀的铠甲,镶着两道横线的防箭背心,骑的是名叫目糟毛的名马。他的旗手穿着黑革缝缀的铠甲,头盔下戴着遮掩脖子的护颈,骑的是略带绯红的月白色战马。平山通报姓名说:“俺乃保元、平治两次大战时的先锋,武藏国住人平山季重。”他与旗手二人,共两匹坐骑,大声呐喊着并马进攻。熊谷驰过去,平山冲过来;平山驰过去,熊谷冲过来,两人均不甘落后,交互争锋,此冲彼突,如火如荼地猛烈进攻。平家的武士们见此强劲攻势,觉得不易抵挡,便退入城内,把敌人隔在城外,以弓箭防守。熊谷的马,腹部中了箭猛然一跳,熊谷便抬起腿来飞身下马。其子小次郎直家也冲到寨前近处通报姓名说:“俺行年一十六岁。”刚刚跃马进攻,左腕便着了一箭,也飞身下马,与父亲站在一处。“怎样了,小次郎,手伤了吗?”“伤了。”父亲叮嘱道:“整理一下铠甲,别露出空隙;把头盔的护颈放下来,别被射着头脸。”熊谷拔掉射在铠甲上的箭,怒视着城里大声喊道:“俺直实去年从镰仓出发,就把性命献给赖朝公了,这次决心在一之谷以马革裹尸而还。你们在室山、水岛两次会战【2】中立功成名的越中次郎兵卫在这里吗?上总五郎兵卫、恶七兵卫在这里吗?能登守没有驾临此地吗?武土成名也取决于对手,俺是不随便与别人交锋的,出来跟直实我交手吧,快出来!”听到这番喊叫,越中次郎兵卫穿着自己喜爱的装束,在深红色直裰上罩了红皮革缝缀的铠甲,骑着花白色的战马,朝着熊谷疾驰而来。熊谷父子二人紧靠在一起,把腰刀举在头顶,毫不畏惧,一步步向前逼近。越中次郎兵卫自觉不能抵敌,立即转身退了回去。熊谷看了说道:“啊呀,这不是越中次郎兵卫吗?看俺不配作对手吗?跟俺直实交手比比吧!”“对不起,不能奉陪。”越中次郎盛嗣说着便退下阵来。恶七兵卫看了说道:“未免太怯阵了!”说着便想跃马上前。越中次郎拽住他铠甲的袖子,说道:“主将的胜败在此一举,可不能做没有价值的牺牲。”阻止了他。熊谷换了坐骑,呐喊着催马上前。平山在熊谷父子奋战时让战马休息了片刻,这时也继续投入战斗。平家方面骑马的武士不多,主要是在城垛口上陈兵放箭,那箭镞如同雨点一般射来;但因己众敌寡,混乱中难以射中敌人。“放马上前,交手拚杀!”平家的人虽然如此下令,但他们的战马,乘用多而喂养少,又在船上站立过久,显得很疲惫。熊谷和平山的马却膘肥体壮,倘若与之相撞,便有撞死之危险。保护着平山的旗手被平家射中一箭,平山立即冲入敌阵之中取了放箭人的首级。熊谷也砍杀了多人。在这次交战中,熊谷率先到达敌阵,但敌人未开城门,未能入城;而平山虽然后到,因为城门已开,却得以冲了进去。因此熊谷与平山到底谁算冠军谁算亚军,是很有争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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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段,参见第九卷第二节注七。

【2】室山、水岛两次会战,参见第八卷第七、九两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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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二入敌阵

成田五郎也引军赶来,先锋为土肥次郎,共七千余骑,高举各色旗帜,呐喊着杀了上来。从正面抵达生田森林的源氏大军五万余骑,构筑了工事。其中有武藏国住人河原太郎和河原次郎。河原太郎高声与弟弟次郎说:“大名无须亲自动武便可借家臣的战功而获盛誉,而我们是必须亲自上阵的。大敌当前,一箭不发地等待战机,真是让人心急呀!我想先闯进城寨同敌人血战一场。如若这样,生还的希望就很小了,你留下来,给我作见证吧。”河原次郎流着泪说:“这话有些不尽情理,咱兄弟二人,让哥哥战死,弟弟留存,那算什么光荣!与其分别战死,倒不如死在一起。”说完便吩咐随从兵卒转告妻子自己临终的情况。于是,也不骑马,穿着草履,拄着弓杖,穿过生田森林的鹿岩,进入城里去;在星光之下,那铠甲的颜色也显得模糊难辨了。河原太郎大声喊道:“俺们是武藏国住人,河原太郎私市##高直,河原次郎私市盛直,是源氏大军攻打生田森林的先锋!”平家方面听了说道:“东国的武士不过如此,如此大的阵势里只钻进来两个人,能有什么作为?好啦,让他们耍一会儿吧!”没有人去与他们交战。但这兄弟二人是出色的强弩手,凶猛地向这边射箭。“不理睬还不行哩,杀过去吧!”平家的人刚这么说,还击的箭已经射过去了。原来平家这边有两个西国著名的神箭手,就是备中国住人真锅四郎和真锅五郎兄弟二人。四郎派在一之谷方面,五郎派在生田森林。五郎见对方射箭过

来,立即拉弓搭箭,嗖的一声射了过去,正好射中河原太郎,从胸前铠甲上部直透后心。河原撑着弓杖兀自僵立,弟弟迅即奔跑过去,把哥哥扛在肩上想要越过鹿砦。这时,真锅五郎的第二支箭射来,正中次郎盛直,从铠下软甲射入腰际,兄弟二人一同死于疆场。真锅的部卒跑过来斩了河原兄弟二人的首级。后来,当把首级呈给新中纳言平知盛验看之时,知盛说:“了不起的勇士呀!这样的人可以称得上是以一当千的武士了!可惜命丧九泉了!”

当时,河原手下的部卒大声喊道:“河原公兄弟二人刚才带头冲进城去,已经阵亡啦!”梶原平三景时闻听,高声吼道:“私市一族的武士们不谨慎,河原弟兄已经阵亡了。现在时候到了,冲呀!”立时,五万余骑一齐高声呐喊起来。梶原命令那些手脚轻捷的士卒清除鹿砦,率领五百余骑呐喊着杀了过去。次男平次景高想打头阵,远远地跑在前面,平三景时派使者传话给他:“大将军有令,远离部队打头阵者不加奖赏。”平次听了,勒住战马,对使者

说:“请回禀父亲,

将门出虎子,此谚世所传。

今朝赴疆场,马革裹尸还。”

说完,便高声呐喊,跃马而去。“不要伤了平次,后边的,快跟上去!不要伤了景高,后边的,跟上去!”父亲平三、哥哥源太和三郎紧随其后。他们的五百余骑突入敌军阵中,左冲右突,东拚西杀,仅以五十骑的损失从城内退了出来。细心查看,不见了景季。问道:“部下们,景季呢?”部下回答说:“深入敌阵里去,怕是有去无回了吧!”梶原平三听了说道:“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孩子,景季遇害,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返回去继续战斗吧!”于是转身冲入敌阵,大声通报姓名:“从前八幡殿【2】在后三年之役【3】中攻打出羽国仙北的金泽城时,我的先祖、镰仓权五郎景正年方一十六岁,争打头阵,被射穿左眼透至脑后,但仍然还箭射杀了敌人,因而名留后世。我梶原平三景时,是以一当千的武士,有本领的上来交战,让你们主公瞧瞧吧。”高喊着跃马上前。新中纳言平知盛说道:“梶原是东国有名的武士,不要让他跑了,杀呀!”便以很多军兵围而攻之。梶原奋不顾身,一面高喊:“源太在哪儿?”一面在数万骑敌军之中,东奔西突,辗转厮杀,终于找到了景季。只见他把头盔推向脑后,扔掉中箭的战马,徒步厮杀,背后是二丈高的峭壁,前面有五个敌人包围着,两个部下站在左右;他面不转侧,心不怕死,在这里进行着最后的抗战。梶原见了心想“他还没死”,立即翻身下马,说道:“景时在此!景季,宁可战死,决不能退后!”于是父子合力拚杀,把五个敌人杀死三个,杀伤两个。“武士必须进退得时,喂,来吧,景季!”景时说完便护卫着景季退出城去。梶原二入敌阵,情形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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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私市是他们的原姓,河原是他们现在的住地。

【2】八幡殿即源义家,因在八幡神宫举行过冠礼,故有此名。

【3】后三年之役,是白河天皇时陆奥国的清原武衡、家衡发起的叛乱,历时三年(1086—1088),为陆奥守源义家所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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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翻越陡坡

从此之后,秩父、足利、三浦、镰仓等各族的人马,猪俣、儿玉、野井与、横山、西族、都筑族、私族等各家的军兵,全部投入源平混战,双方交错混杂,你进我出,这边通名,那边报姓,呼唤之声震动山岳,战马交驰之声如雷鸣,箭镞互射如同下雨;将伤者负于肩上撤往后方者有之,受轻伤坚持交锋者也有之,受重伤当即毙命者也有。有的并马相搏,被刺而死,有的取了敌人的首级,或是首级被人取走,双方都在奋力厮杀,势成对峙,胜负难决。在此难解难分之际,源氏看出单从正面进攻难以取胜,于是由九郎御曹司迂回到背后,在七日黎明时分,从一之谷的后方登上了鹎越高地。当他们正要乘马下行的时候,突然队伍受了惊扰,因为发现有牡鹿二只、牝鹿一只往平家城寨一之谷方向遁去。城里的军兵看了说道:“原来聚居在这里的鹿群,害怕我们,跑进深山去了,为何又向我们大军云集之处逃了回来,好生奇怪呀!莫非深山之中来了源氏大军?”正在骚嚷不休之际,伊豫国住人武知清教进前说道:“无论怎样,从敌人那边逃来的,总不能让它跑了!”于是射倒二只牡鹿,没射那只牝鹿,让它过去了。越中前司制止他说:“射鹿干啥,不知情形危急吗!现在一支箭可以抵挡十个敌人,既杀生作孽,又虚耗了箭镞。”

九郎御曹司向平家城堡遥遥望去,说道:“放马下去试试看。”于是赶了几匹空着鞍子的马下去,有的折断了腿,跌倒滚落下去;有的却平安无事地下去了。有三匹佩着鞍子的马到达越中前司的临时营房上头,颤抖着身子站立在那儿。御曹司看了说道:“每个骑手小心照顾着马匹,是能够下去而不致损伤的,这就行动吧,义经当作榜样!”于是由义经领头先下去三十多骑,然后全体跟着下去。走在后面的人,其马镫的前端几乎碰到前边人的胄甲。脚下是碎石子混杂着砂砾,一打滑就溜下去二町远,直到平坦处才收得住脚。从那里向下看去,生着青苔的大岩石直上直下,约有十四五丈深。军兵们说,恐怕这就是葬身之处吧,惊得呆立着不敢向前。这时,佐原十郎义连挺身说道:“咱三浦家族的人,为追捕飞鸟,朝夕在这种山地奔驰,这与咱家的马场没有什么区别。”便率先骑马下去了。军兵们也相继跟随。为了给马提神,士卒们压低声音吆喝着。又由于太阴森可怕,人们都闭着眼睛行进,这里简直不是人所能至的地方,只有鬼神才能出没。还没有下到尽头之时,便一齐发出呐喊。这三千余骑的吼声由于山壁的回响,就象十万余骑一样。村上判官代康国率领人马把平家的临时营房放火烧了起来,恰遇狂风,在黑烟滚滚之中,平家军兵惊恐万分,纷纷往前面的海边逃命去了。海边上准备了不少船只,但因人们争先恐后抢着上船,每只船上挤了四五百人,有的甚至一千人,如何能挤得上去呢!眼看着有三艘大船刚刚驶离海岸不到三町便沉没了。后来就宣布:“有身分的人上船,一般兵卒不许上来。”并挥动腰刀、长刀乱砍。虽然这样,仍有很多人攀住这不准搭乘的船,有的被砍掉手腕,有的被砍掉胳膊,一之谷海边染成了红色,尸积如山。能登守教经历次战斗都是无所不胜的,这次却出乎意料,骑着那匹淡黑色的战马往西逃去,在播磨国明石浦乘船渡到赞岐国的屋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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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越中前司阵亡

无论是平家正面的阵地,还是一之谷海滨方面的阵地,都受到武藏和相模两族军兵的猛烈进攻。新中纳言平知盛正欲往东迎战之时,忽然从山的侧面跑来了儿玉族的使者,对他说:“您从前当过武藏国国司,所以我们武藏国的人特来给你报信,请您看看后面吧!”新中纳言及其随行人员转过身一看,但见黑烟滚滚而来,慌道:“啊呀,西面的阵地陷落了!”便不顾一切慌慌张张地祇窜了。

越中前司盛俊是防守山岭方面的武士大将,他想这个时候是不能脱逃了,索性勒住马,等着与敌人决一死战。这时,猪俣小平六则纲发现了他,认为这敌人值得一搏,便挥鞭踩镫跃马而来,刚一交手,便被击落马下。据说猪俣是关东八国有名的勇士,能轻易地掰掉鹿角上的分枝。那越中前司更是出名的大力士,人们亲眼看见二三十人合力才能做到的事他都能够胜任,更可怕的是六七十人才推得动的大船,他一个人就能推上拖下。所以他把猪俣按倒,使其丝毫动弹不得。那猪俣被压在底下,想拨出刀子,但他张开手指却握不拢刀柄;想开口讲话,却被压得太紧,发不出声音;眼看就要被割下首级了,但他力量虽说不能抵敌,可心里却很刚强,丝毫也不气馁,稍稍喘了口气,泰然自若地说道:“你大概听说过我的姓名吧,凡是取人首级者,自己须得报出名来,也得让对方报出姓名,才算取得了赫赫战功。杀取无名之辈的首级,那可算不了啥!”越中前司认为他说得有理,答道:“我叫越中前司盛俊,原是平家一族,因为本人不肖,现在作了家臣。你是何人?报上名来我听。”答说:“武藏国住人、猪俣小平六则纲。”接下去又道:“细察如今形势,源氏强盛,平家已见衰败。现在你在平家主君治下正是得意,你固然可以获取敌人首级去谋求恩赏,可是我看你不能这么做,应该放了我则纲才对。这样我就可以用我的战功保全你们一家几十口的性命。”越中前司闻言大怒道:“我盛俊固然不肖,但确属平家一门,决不向源氏求情。我盛俊也决不饶你源氏的人。你这家伙的鬼话实在可恶!”说着就要斩他的首级。这时猪俣又说道:“真不象话,已经投降的人,还要被摘取人头吗?”越中前司说:“既然这样,就饶了你吧!”便把他拽了起来。前面是干透了的旱地,后面却是深水田,他们二人便在田埂上坐下小憩。

过了一会儿,有个身穿黑革缝缀的铠甲、骑着月白色战马的武士飞驰而来。越中前司见了很是怀疑,则纲说道:“这是我的人,名叫人见四郎,大概是看见我在这里就跑过来了。不必担心。”这样说着,心里却想:“等他驰到近处,一同跟越中前司厮杀,快跑过来吧!”正思忖间,距离已经近在一段之地了。越中前司起初轮流注视着这两人,等到人见四郎驰到近旁,他正怒目瞪视这驰来的敌人时,猪俣乘其没有防备,猛然顿足立起,大吼一声,双手向越中前司胸前铠甲用力一推,便把他推倒在后面的水田里。当他想要爬起来之时,猪俣立即骑在他身上,把越中前司的腰刀拔出来,掀起铠甲下端,狠命刺了三刀,然后割了首级。此时人见四郎赶到,猪俣怕以后与他抢功,便把首级挑在刀上,高高举起,大声喊道:“素来号称神力无比的平家武士、越中前司盛俊,已被俺猪俣小平六则纲取了首级。”给自己记下了一大战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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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忠度之死

萨摩守平忠度是防守一之谷西面阵地的大将军,他身穿青紫色直裰、黑线缝缀的铠甲,骑着剽悍肥壮的黑马,佩着金饰的雕鞍,由一百来骑军兵簇拥着,他不慌不忙,边战边退,且战且走。这时,源氏方面猪俣族的冈边六野太忠纯看中他是大将军,便踏镫挥鞭,跃马前来,说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自己人!”可是,六野太瞧见他抬起头来时的面孔,那牙齿却是用铁浆水染黑了的,心想自己人没有染黑牙齿的,这肯定是平家的公子,于是与他并马交起手来。忠度周围这一百来骑军兵是由各国拼凑起来的,他们见此情形,无一人前来相助,匆忙四散逃走了。忠度自语道:“可恶的家伙,这算什么自己人,不过是口头上说得好听罢了。”于是这位熊野出身、手疾眼快的大力士,迅速拔出刀来,把六野太在马上搠了两刀,落下马来,在他落马之后又随手搠了一刀,一共刺了三刀。头两刀搠在铠甲上,没有刺透,后一刀搠在脸面上,只是轻伤,也未致命。当忠度按住他要割取首级之时,六野太的护兵从后面赶到,拔出长刀,把忠度的右臂从肘关节处砍了下来。忠度心知不好,便说:“且慢动手!等我念完十遍佛!”说完便把六野太推出一弓之地,然后面向西方念诵道:“光明遍照十万世界,念佛众生摄取不舍。”【1】十遍刚刚念完,六野太便从后面袭来,取了忠度的首级。他只知道这是一位大将军,但不知道到底是谁,于是便把箭筒里边的文袋打开来看,但见里面有一首题名《旅宿之花》的短歌:

旅途日且暮,投宿樱树下;

今宵东道主,原来是樱花。

落款写着忠度,这才知道此人就是萨摩守平忠度。于是把首级挑在刀尖上,高高举起,大声喊道:“一向负有盛名的平家将领萨摩守忠度,被我冈边六野太忠纯取了首级。”这喊声,敌我双方都听到了,人们都说:“真可怜呀,这位精通武艺又擅长诗歌的人,了不起的大将军。”无人不为之流泪,不沾湿衣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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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这是《观无量寿经》中的句子,赞颂佛法无边,普渡众生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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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重衡被俘

正三位中将重衡卿是生田森林方面的副将军,所属的军兵都已四散逃跑了,只剩下主从二骑。三位中将当日的装束是:黄色丝线绣出飞鸟的深蓝色直裰,外穿上浅下深的紫色铠甲,骑的是名叫童子鹿毛的名马。守护在左右的是他乳母的儿子后藤兵卫盛长,当时他穿的是白色细斑的直裰,红线缝缀的铠甲,骑的是三位中将珍藏的月白色的骏马。源氏军中的梶原源太景季和庄四郎高家认出此人乃是个大将军,便挥鞭踏镫一齐跃马追随上来。接应的船只虽然就在海边,但后有追兵,上船已是来不及了,于是跨过凑河和刈藻河,在右有莲池、左有驹林的地方,穿过板宿和须磨向西奔去。由于骑的是一匹骏马,而追兵的马已很疲惫,根本很难追上,眼见相距越来越远了,梶原源太景季踩着马镫立起身来,狠狠地奋力射出一箭,正好射中三位中将马后腿的上部,而且进去很深。在这危急的关头,后藤兵卫盛长唯恐三位中将换骑他的马,便猛抽几鞭逃走了。三位中将看了说道:“怎么啦,盛长!平日信誓旦旦,撇下我不管啦!”盛长假装没有听见,把铠甲上的红色标志揭下扔掉,一溜烟跑掉了。三位中将因追兵已近,马又受伤,便打马跃入海中,但那里恰恰又是浅滩,没法沉没,便从马上下来,切断铠甲上的带子,解开纽结,把盔甲等物尽皆抛掉,正想要剖腹自尽之时,庄四郎高家跑在梶原前面,挥鞭踩镫跃马而至,迅速飞身下马,说道:“可不能这样,无论到哪里,我都奉陪。”于是把他拖到自己的马上,紧缚在马鞍的前桥,自己换骑另一匹备用的马回去了。

且说那后藤兵卫盛长骑着那匹骏马终于安全脱险了。后来他到熊野神社投奔了该社法师尾中法桥。法桥死后,继任的老尼因诉讼进京,盛长也陪他前去。京中的人,很多人都知道盛长是三位中将乳母的儿子,便说:“这个无耻的盛长,当初那么受主公宠爱,竟没陪着一起阵亡,却出人意料地给这老尼作了侍从,太没脸了!”受到如此谴责,盛长确实感到羞愧。据说他常用扇子把脸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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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敦盛之死

平家既已败退,熊谷次郎直实说:“平家的公子们正往海边逃去,想要搭乘接应的船只,这真是太好了,去找个象样点的大将军见个高低吧!”于是策马向海边追去。过不多久,果然看见一骑武士正奔向海湾的船只,那人今日的装束是绣有仙鹤的直裰、上浅下深的淡绿铠甲,头盔上打着锹形结,佩带着镀金的腰刀,背后插着鹰羽箭,手里拿着缠藤的弓,骑的是圆斑灰毛骏马,配着金饰的雕鞍;他奔至海边策马下海,游了五六段远。熊谷喊道:“喂,我看你是位大将军,临阵脱逃,不感到羞耻吗?快回来!”举起扇子来招呼,那人真的转回身来了。当他正要上到岸上之时,熊谷次郎跃马上前与之交锋,立即将他击落马下,按住要割取他的首级。把头盔揭掉看时,原来却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稍加修饰,用铁浆水把牙齿涂成了黑色,和自家的小次郎年龄相仿,容颜很是秀丽,怎好利刃相加呢!于是说道:“你到底是何人,报上名来,我可救你。”“你又是何人?”“我是个平常的人物,我是武藏国住人熊谷次郎直实。”“这样说来,碰到了你,我倒不想通名了。对你说来,我算得上是个象样的对手,我不用通报姓名,你砍了首级去问吧,人们会认得出的。”熊谷次郎闻听,想道:“果真是个了不起的大将军。杀了他一个人,该打败的仗也胜不了;不杀他,该胜的仗也败不了。自家的小次郎受了轻伤,我心里就难受;假如杀了他,他父母又该是如何悲伤呀!算了,饶了他吧。”可是往后面一看,土肥和梶原率五十左右骑跟了上来。熊谷忍泪说道:“我本想不杀你,可是我们的大队军兵赶上来了,无论怎样你是逃脱不了了,若落在别人手中,同样难免一死,倒不如由我动手,以后给你祭祀供奉吧。”“那么,就请快动手吧。”熊谷非常怜惜这个少年,不知如何下手,但觉眼前发黑,心内恍惚,竟至分不清前后了。可是事情并不能如此了结,他只好哭着取了这少年的首级,并且嘴里嘟哝着说:“唉,身为武士是最可憾的了,若不是生于武勇之家,哪能落得如此下场!我也只好狠一狠心动手杀戮了。”他举袖掩面,悲哀哭诉。过了很久,因为不能如此哭个没完,便割下那人铠甲下面的直裰,把首级包裹起来,同时把那人装在锦袋里的笛子取过来挂在腰间,心中暗想:“怪可怜的。今天早晨这些人还在城里享受管弦之乐。我们东国的军兵不下数万,在战阵之中带着笛子的却一个也没有,这少年是个有身分又很风雅的人呀。”后来,当他把这笛子呈给九郎御曹司看时,人们无不流泪。事后才知道,这少年乃是修理大夫平经盛的儿子,官任大夫,名叫敦盛,生年一十七岁。熊谷以此为契机,其佛心越来越盛了。据传说,这个笛子是因他祖父忠盛擅长吹笛,鸟羽天皇赐给的,经其父经盛又传给他。他也是吹笛名手,常常把这笛子带在身边,并给它取名叫作小枝。虽说这音乐娱乐乃不足挂齿的小事,但却成了熊谷次郎日后出家入道皈依佛法的机缘,说来也真是可悲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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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知章之死

门胁中纳言教盛卿的末子、藏人大夫业盛,在与常陆国住人土屋郎重行交战时遇害。修理大夫经盛的嫡子、皇后宫亮【1】经正,想要搭乘接应的船只,正朝海边奔去时,受到河越小太郎重房所率部卒的包围,不敌身亡。他弟弟若狭守经俊、淡路守清房、尾张守清定,三个人一道冲入敌阵,奋力厮杀,杀伤多人,最后终于战死于一处。

新中纳言知盛卿【2】在生田森林方面担任大将军,手下的人全部逃跑了,只剩下他的儿子武藏守知章、武士监物太郎赖方,一共主从三骑。他们策马奔向接应的船只,朝海边逃去。此时好象是儿玉族的人打着以团扇为标帜的军旗,大约有十来骑,呐喊着追了上来。监物太郎是顶尖的神箭手,他先朝着最前面护旗人的头部猛射一箭,果然箭无虚发,那人立即栽于马下。其中有一个大将模样的人,要同新中纳言交战,跃马前来,公子武藏守知章立即上前隔开二人,与来将并马厮杀,将那人击落马下,随即下马取了首级;当要站起来的时候,敌军的从卒从身后杀来,却砍掉了武藏守的首级。监物太郎又跳下马来,把击杀武藏守的敌人杀死。后来,把箭全部射光了,便拔出刀来厮杀,杀死不少敌人之后,只因左膝中了箭不能站立,就这样坐着战死了。在这混战之中,新中纳言骑着最好的骏马在海面上游了二十余町,赶上了大臣们的船。船上人太多,拥挤不堪,没有让马容身之处,不得不把马放回到岸上去。阿波民部重能说:“不能让这匹马落入敌手,射死它!”立即掂弓搭箭。新中纳言劝阻道:“无论归谁,由它去吧!它救了我的命,不要射吧!”因他这么一说,阿波无奈,只好住手。那匹马对主人恋恋不舍,一时不肯离去,跟在船后游来,直到船只逐渐驶远,才向主人已经离去的海岸游了回去。当游到可以站脚的地方,又回过头来望着船只驶去的方向,哀嘶了二三次。后来,游到岸上休息的时候,被河越小次郎重房捉住,献给了法皇,养在御马厩里。这马原是御马厩中最受法皇喜爱的一匹,当宗盛升任内大臣入朝谢恩之时,皇上赏赐给他的。宗盛把它寄养在新中纳言处,新中纳言很是喜爱,每月朔日都要祭祀泰山府君【3】,为此马祈求息灾延命。此马产于信浓国井上地方,所以取名为井上黑。河越得到此马之后,改名为河越黑。

新中纳言来到内大臣【4】面前说道:“武藏守已先我而亡了,监物太郎也已经战死,我心中甚是不安。儿子是很出色的,为救父亲战死疆场,可我算是什么父亲呢。眼看儿子遇害,毫不救助就逃脱了。如若别人这样,我会严加指责的。至今我才知道,事到临头,自己却也如此惜命。别人不知如何想,我扪心自问真是羞耻啊。”以袖掩面,潸潸落泪,哭了起来。内大臣听了说道:“武藏守替父而死,是很可贵的,他武艺精湛,禀性刚强,是个不错的大将军,他与清宗【5】同岁,今年该是十六岁吧!”边说,边看着卫门督清宗,也禁不住流泪。所有在座的平家武士,无论心肠软硬,无不泪湿了铠甲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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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参见第七卷第十七节注二。

【2】参见第二卷第三节注四。

【3】泰山府君,即中国泰山之神,阴阳家认为此神掌管人的寿命福禄。

【4】内大臣即平宗盛,是新中纳言平知盛的哥哥。

【5】清宗是平宗盛长子,官任卫门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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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失足落水

小松公平重盛的末子备中守师盛,主从七人正搭乘小船撤退之时,新中纳言知盛卿的一个侍从名叫清卫门公长的从后赶来,喊道:“这是不是备中守的船?请带我也上船吧!”于是,便把船又驶回海边。这条大汉穿着全副甲胄就从马上直接往船上跳来。怎能这样呢,这么小的船,轱辘一下便翻了。备中守落入海中,忽上忽下的沉浮。这时,畠山的部曲本田次郎率十四五骑追到,便伸出挠钩将师盛拉扯上来,当即砍下首级。据说当时年仅十四岁。

越前三位通盛卿,是守卫山岗这边的大将军,当日的装束是:红锦的直裰上穿着唐绫缝缀的铠甲,骑着黄膘马,上覆银饰雕鞍。他面部中了一箭,弟弟能登守也被敌人冲散了。他想找个僻静之处自杀,便向东边驰去,不巧又被近江国住人佐佐木的木村三郎成纲和武藏国住人玉井四郎资景所率七骑团团包围,终于被杀身亡。他原有家臣一人跟随其后,但在临终之时却未及驰至左右。

只因交战时间较长,东西两边的城门处,都有很多源平两家的军兵战死。城垛口前,鹿砦下边,人尸马骸,堆积如山。一之谷的小篠原,由绿色变成了鲜红。一之谷、生田森林、山背后、海岸边,被射被杀而死的不计其数,仅被源氏割取的首级就有两千之多。死于这次战斗的主要人物有:越前三位通盛、其弟藏人大夫业盛,萨摩守忠度,武藏守知章,备中守师盛,尾张守清定,淡路守清房,修理大夫经盛的嫡子皇后宫亮经正、其弟若狭守经俊、其弟大夫敦盛,共十人。

此次交战平家大败,以天皇为首纷纷乘船逃去,其心情着实可悲。有些船随潮水推引,借海风吹荡,朝纪伊路驶去;有些船驶往芦屋海湾,在浪涛中摇曳;有些船则从须磨沿明石浦驶去。他们在漂泊不定的船上,倚舵为枕,曲肱而卧,独自流泪,衣袖沾湿,对着朦胧的月色无不惆怅伤心。也有的驶经淡路海峡,漂泊到绘岛的岩石岸边,此时此身在这烟波浩渺的途中,就象海上夜啼、离群失散的鸻燕呀。也有的不能确定去向,在一之谷的海面上徘徊不前。似这般任凭风吹浪逐,在各港各岛间辗转飘泊,彼此的生死确是未卜。相从的国有十四个,相随的兵有十万余骑,进抵京城只差一日的行程了,原以为收复京师势如破竹,然而却在一之谷惨遭失败,难怪人们全都心灰意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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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小宰相投海

越前三位通盛卿的侍从武士之中,有一个叫君太泷口时员的,他来到通盛夫人(小宰相)的船上,对夫人说道:“老爷行至凑河下游,被敌军七骑包围,终于惨遭不测。其中加害老爷的凶手,据他们自己通报的姓名,一个是近江国住人、佐佐木的木村三郎成纲,一个是武藏国住人玉井四郎资景。我本应与老爷一同战死,只因事先老爷曾对我说:‘通盛一旦战死,你千万不可轻生,要设法活下来,找到夫人的下落。’因此,我就苟且偷生,厚着脸皮逃回这里来了。”夫人还未来得及回答,便用衣裳蒙住头,俯身恸哭。虽然听到了遇害的消息,但总觉得可能是误传,或许能活着归来,所以头两天总是怀着等待暂时外出的人的心情。然而四五天过去了,这种寄希望于万一的侥幸心情逐渐冷了下来,变得完全心灰意冷了。唯一陪伴她的乳母也很伤心,终日伏枕流泪。从七日黄昏得知通盛遇害的消息,到十三日夜晚,夫人一直没有起床。到十四日,快要抵达屋岛的前半夜,她仍然卧床不起。等到夜深人静,船中静寂之时,她对乳母说:“这几天虽然知晓通盛卿已经遇害,但我并未十分相信,直至今日黄昏,我才打消了这个念头,认为或许就是真的了。因为人们说他已死在凑河下游,却没一个人说在那以后又见过活着的通盛卿。回想在即将交战的前一个夜晚,他和我作短暂的诀别,异常不安地愁叹道:‘我有一种预感,明日交战或许会战死的。我若有个万一,你怎么办呢?’他虽说了这些,可我觉得打仗已是常事,并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真让人后悔呀。只因没料到那时的会面竟是永诀,当时没有约定来世相会。想起这一点来,实在后悔啊。我的身子已不同以前,平时瞒着未对他说。那天我想不要让他觉得我不贤慧,便告诉了他。他登时高兴异常,对我说:‘我通盛年已三十,尚无子嗣,就生个男孩,作为留在尘世的纪念吧。已经几个月了?有什么感觉?没完没了地在海上漂泊着,置身在船舱里,一旦到了需要安安稳稳地分娩的时候,那将如何是好呢?’这番话竟成为不能实现的遗言了。说实在的,女人在这种时候,十中有九是要殉难的。与其忍受耻辱,还不如死了的好。即或能平安分娩,得抚幼子作为亡夫的纪念,那时,每当见到孩子便如见到亡夫一般,徒增悲思,绝不会有什么慰藉,到头来终归还是免不了要死的。若意外侥幸,得以苟延岁月,按这难如人意的世态来说,总也难免会遭不测的。想到这些,实在令人心忧。我朦胧入睡,他就在梦中向我走来;醒来时,他的姿影依稀就在眼前。与其活在世上如此思念故人,倒不如下决心投身海底呢!想到往后剩下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凄凄惨惨,也是痛心的事。我还有些衣物,请你收下,找个适当的僧人,也送一些给他,用来祈祷神佛,保佑通盛往生净土,也可为我的来世祈求冥福。我写下的这封信,传送到京里去吧。”详细嘱咐完以后,乳母满面流泪说:“我撇下心爱的子女,把年迈的双亲也丢在京城,陪伴夫人来到这里,我的心意如何夫人您是知道的。并且这次一之谷之战中阵亡将士的夫人们,哪一个心里又好受呢!绝不能认为只有您一个人这样。您平安地分娩之后,就去抚育幼子,随意找个山岩林木之间,出家为尼,念诵佛号,为亡人祈求冥福吧。您认为自尽之后必定能同通盛卿团聚,但在来世转生之后,在那六道四生【1】之间,究竟谁走哪条路是没法预料的。因为死后相聚的事十分飘渺,所以投水一死的想法是不可行的。而且家中留在京城的老老幼幼,由谁来照应,您又托付给谁呢?多痛心呀,请千万不能有这个打算。”这一番苦口劝告,边哭边说,夫人听了心想:她还没理解我的心思。因又说道:“请设身处地为我想想,当人感到人世无常之时,往往会说出想投水自尽的话,假如我真的决心自尽,绝不会不让你知道的。夜已深了,睡觉吧。”听了这话,乳母心想:这四五天她几乎连汤水也没喝,说出这种话来,可是当真要这么做吗?这是多么可悲呀。于是又说道:“您只要下了这个决心,就是千寻【2】海底,我也要跟着您走。您去了之后,一刻我也不想再活在这个世上了。”这样说着,便在夫人身旁迷糊地睡去。夫人趁此时机,偷偷走近船舷,望着无限浩渺的沧海,没法辨认哪边是西方,心想月亮落山之处必是西方净土,于是心中悄悄念起佛号。那海湾白洲上鸻燕的鸣叫,那双星渡河处舟楫欸乃之声【3】,无不勾起她的哀思。她低声念佛,重复念了约有百遍:“南无西方极乐世界教主,弥陀如来,请依照您许下的宏愿引导我去往极乐净土吧。我们是不得已才分离开的夫妇,请让我们来世生在同一莲台之上吧。”边哭泣边祈祷,在不停地念诵“南无”的声中,纵身跳进了大海。

此时正是从一之谷驶往屋岛的半夜时分,舟中静寂,无人知晓,只有一个没睡觉的舵手及时发现。他立即喊道:“不好了,一位漂亮的女官投海啦!”在大声的喊叫声中,乳母惊醒过来,向身旁一摸,已经没了人影,她只顾“不好了,不好了”地惊呼。好多人下海打捞去了,虽然这样,由于那春夜常见的茫茫雾霭,四处卷来的朵朵云丛,更兼那朦胧不清的月色,虽然一再潜水寻找,却丝毫不见踪影。过了一阵,终于打捞上来了,但已经香消玉殒,魂飞天外了。她上身穿着两层绸衫,下身穿着白色裙裤,头发和裙裤都泡得水淋淋的,打捞上来也无济于事了。那位乳母用手摸着她的手,把脸贴着她的脸,哭道:“怎么此时就下决心了,就是千寻海底也该带着我呀。现在再跟我说句话吧!”她翻身打滚,悲痛欲绝,可是夫人已默默无语了,那微弱的呼吸也早就断绝了。

过了不久,春夜的月儿已在云端西斜,迷蒙的天空现出了曙光,对死者惋惜哀悼之情是一言难尽的。但也不能如此拖延搁置。因怕遗骨漂浮,乃取出通盛卿生前所用铠甲一套,紧缠在夫人身上,然后投入大海去了。此时,乳母痛不欲生,想跟着投入海底,经人们苦苦劝阻,没有办法,只好作罢。由于她心头伤悲难以消遣,便自己剪了头发,由通盛卿的弟弟中纳言律师仲快给她剃了光头,啼哭着接受了尼僧的戒律,为死去的主人祈求冥福去了。自古至今,后丈夫而死的遗孀,难以计算,其中落发为尼者也很常见,至于投海殉情的,则属罕有所闻。所谓“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嫁二夫”,说的就是此类事情吧。

这位夫人是藏人头兼刑部卿藤原则方的女儿,上西门院【4】身边的女官,是宫中第一的美人,名叫小宰相。安元年间【5】的春天,这位女官十六岁之时,有一天女院去法胜寺赏花,通盛卿当时以中宫亮【6】的身分入寺随侍,因而得见这位小宰相一面。虽然是初起相思,那形影姿态却念念不忘,因而始则咏歌,继则写信,以寄托相思之情。书信尽管写了很多,但却从来未蒙赐复。如此度过了三年,通盛卿决意写下最后一封信,派人给小宰相送去。事情很不凑巧,平日收信的那位女官偏偏不在,使者只好怅然而归;但在归途中却恰好遇见小宰相从家里返回宫中去,使者岂肯放过如此机会,便做出从车旁跑过去的样子,顺手将通盛卿的信投入到小宰相所乘车子的门帘里面。小宰相问陪伴的女侍投信的是什么人,都回答说:“不认识。”及至打开一看,原来是通盛卿写的。把它放在车中是不行的,抛在大路上也不妥,便顺手揣在裤腰里,径直赶回宫中去了。当她在宫中值勤之时,夹在腰间的信偏偏凑巧落在女院面前。女院发现这信,赶紧拾起,藏在衣袖里,对女官们说道:“我捡得一件稀罕之物,不知失主是何人?”女官们在神佛面前纷纷发誓,都说:“不知道。”唯有小宰相满脸飞红,一言不发。女院早就知道通盛卿投书求爱之事,便打开来看,只觉得那薰制过的信笺香气喜人,文采也相当出众。只见上面写道:“知你清高薄情,我倒反而高兴……”等等细说情怀之语,信末还附有一首歌:

山间小溪独木桥,

往来践踏湿潦潦。

若得伊人复我信,

热泪沾袖湿于桥。

女院说:“这是抱怨未能见面的意思,倘若过于薄情,反而会招致怨恨。”平安时代的小野小町【7】,姿容绝世,其婚姻际遇亦属世间少有,见者,闻者,无不为其痛心。她落了个清高薄情的名声,结果由于积怨太多,防风无术,避雨无方,到头来只落得夜宿陋室,隔着泪水眺望星月,依仗采摘原野的嫩菜和水中的根芹,度其朝露般的薄命。因此,女院说:“这信是一定要回复的。”于是命人拿来笔砚,亲自答了一首歌:

山间小溪独木桥,

行人无不夸坚牢。

请君放心过河去,

落水杞忧天外抛。

小宰相心中的情思犹如富士山头升起的烟雾,袖上的泪水胜似清见关【8】前的波涛。常言道:“美貌开出幸福花。”通盛卿终于得到了这位女官,他两人可说是伉俪情深了。因此,他们飘泊西海之后,旅居烟波之上,夜宿舟船之中,始终相依相随,卒至同归西天。

门胁中纳言平教盛,他的长子通盛、末子业盛都已先他而去,现在所能依靠的只有能登守教经、出家为僧的中纳言律师仲快了。本来小宰相还可留下来作为已故越前三位通盛卿的遗孀,慰人哀思,如今也已撒手而去,真是令人伤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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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六道,参见第二卷第十五节注十三。四生指轮回投生时的四种方式,即胎生、卵生、湿生、化生。

【2】寻是古时长度单位,一寻约等于八尺。

【3】这里借用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传说,描绘通盛夫人自尽之前的幻觉。

【4】上西门院名叫统子,是鸟羽天皇的女儿。按古例,太上皇、太后、公主等都按其住所,封赐院号。有院号的女性,尊称为女院。

【5】安元年间(1125—1177)是高仓天皇在位时的年号。

【6】参见第三卷第三节注十。

【7】小野小町是平安前期著名的女诗人,曾在宫中当女官。关于她的身世,据后世传说:她美貌绝世,极尽荣华,求婚者多人均遭拒绝,后来落魄,嫁给猎师,生有一子;又因丈夫和儿子先死,她流落街头,乞食为生。

【8】清见关位于东海道骏河湾附近(今静冈县清水市),接山连海,景观壮丽,是古代诗歌经常吟咏的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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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首示众

寿永三年(1184)二月七日在摄津国一之谷大战中斩获的平氏诸将的首级,于十二日送至京都。与平家有关系的人都为自己将要遭难而唉声叹气,强忍悲痛。其中隐居在大觉寺内的小松三位中将维盛卿的夫人心中更是不安。她心中寻思:“这次一之谷会战,平氏一门伤亡很多,幸存者寥寥,传闻有个三位中将被敌生俘,并已押解进京,可能就是我跟前的人吧!”于是以衣袖掩面,哭泣不止。有一女官来访,对她说:“听说被俘的三位中将不是您跟前的那位,是正三位中将重衡。”她想:“如此说来,维盛定是在那些首级之中了。”心中更是不安了。同月十三日,大夫判官源仲赖前去六条河原点取那些首级,打算从东洞院大路往北巡回示众,然后悬挂在狱门树上。这个想法当由蒲冠者范赖和九郎冠者义经奏请法皇圣裁,后白河法皇觉得这事很难办,便召集太政大臣藤原基通,左右大臣藤原经宗和藤原兼实,内大臣藤原实定,堀河大纳言藤原忠亲五人商议。这五位公卿奏报说:“自古以来,没有把公卿的首级在大路上巡回示众之先例,尤其是这些人是先帝安德天皇的外戚,在朝任职很久,范赖、义经二人的请求是很难同意的。”因此,巡回示众一事没有准奏。范赖、义经再次奏报说:“说起保元年间的事,平氏是我祖父为义的仇寇;想起平治时期的事,平氏是我父亲义朝的宿敌。为了平息皇上的盛怒,洗雪父祖的耻辱,我等冒死诛灭朝廷逆臣,如今若不将平氏诸人的首级巡回示众,今后有事又怎能激励将士杀敌报国呢!”由于这两人频频上奏,法皇无奈,只好准奏。观看的人是人山人海,其中很多人曾同平家同朝共事,如今见他们被枭首示众,无不悲哀叹息。

在大觉寺内陪侍小松三位中将维盛卿的公子六代君的斋藤五、斋藤六兄弟二人,总觉得放心不下,便改装成粗陋卑俗的模样,出去探查情况。他们一一仔细查看那些首级,但却没有三位中将在内。虽然这样,胸中也是悲痛难禁,不觉流下泪来,因怕被人认出,便赶紧回到大觉寺来。夫人问道:“怎么样?怎么样?”二人禀告道:“小松的公子们,只有备中守的首级在里边,此外便是……”一一说了一遍。“无论是谁的首级,总归都是自己人。”夫人说罢,不住地流泪。过了一会,斋藤五拭去泪水说道:“隐居了这一两年,外人不大认识我们了,过一阵再出去看看也好,至于会战的情况,据一个了解实情的人说:‘小松府的公子们在这次会战之时,是在播磨与丹波交界处的三草山担当守卫,被源氏的九郎义经攻破之后,新三位中将资盛卿、小松少将有盛卿、丹后侍从忠房卿,从播磨国的高砂乘船驶往赞岐国的屋岛去了。不知为什么,他们兄弟之中只有备中守师盛卿在一之谷遇难了。’我问那人:‘三位中将上哪儿去了呢?’那人答道:‘听说这位将军在开战之前患了重病,回到屋岛休养,没有参加这次会战。’情况说得很详细呢!”夫人听了说道:“一定是由于记挂我们,忧心过度,才患病的。每想他在刮风的日子呆在船里,就叫我黯然神伤;每当传来又在交战的消息,便担心他阵亡疆场。如今抱病于他乡,有谁能在身边精心照料呢?应该设法探听到详情才好。”少爷、小姐说道:“为什么你不打听一下他患的是什么病?”听起来使人感到悲哀。

三位中将维盛也是这样与她心心相印,他想:京城家里的人一定非常悬念,在示众的首级之中见不到我,一定认为我溺水而死了,或者是中箭身亡了,绝不会想到我仍然还活着,要赶紧写信告诉她说:“我这浅薄的生命依然健在。”于是打算派一个侍从回到京城去。他写了三封书信,一是给夫人的,写道:“京城之中到处是仇寇,使你难得有一席容身之地,现在你携幼隐居,困苦可知。本想接你来此,生死与共,但这里的艰难我个人固然能够忍耐,恐怕你来到这里会受不了,所以不能接你。”写得仔细周详,最后附了一首歌道:

何时何地重相逢,

且将翰墨长留念。

然后又给儿女们各写了一封道:“我该如何安慰你们呢,尽量早日接你们来团聚吧。”两封信写了相同的话。使者拿了信赶至京城,交给夫人。夫人更觉悲伤难禁了。使者呆了四五天,告辞回去,夫人哭着写了一封回信,少爷小姐也要提笔作书,问道:“给父亲写信,该说些什么呢?”夫人答道:“想到啥就写啥吧。”于是两人写了同样的字句:“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来接我们,实在是想念得很,快来接我们吧!”使者带了信回到屋岛,三位中将看到孩子写的信,思子之情更加殷切了,哭着自语道:“见了这信,不能不减损我抛离尘世的勇气。儿女情长,必定会使向往净土之念转趋淡漠,我且沿着山岳回到京城,与亲人见一面,然后再自尽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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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女官

同月十四日,被俘虏的正三位中将重衡卿被拉出去游街示众,从六条大路出发向东游去。他被囚在一辆小车内,前后的帘子都已卷起,两侧开着小窗。土肥次郎实平穿着桔红而略带黑色的直裰,外面披挂了一些小甲胄,随从的兵卒有三十余骑,在囚车前后护卫着。京中上下人等看了这情形都说:“真可怜啊,这是什么罪孽招来的报应呀!平家公子很多,唯有他遭了这般厄运。想当年,入道相国夫妇膝前众多的儿女中,他是最受宠爱的,全家上下无人不另眼相看,就是带他进宫谒见法皇或皇上的时候,无论长幼,全都避席让坐,十分敬重。想来必是先年焚毁南都佛寺的罪孽,如今受到这样的报应吧?”游到贺茂川的六条河原,便折回八条大路堀河河畔,把重衡卿拘押在故中御门藤中纳言家成卿【1】在这里建造的佛堂里,由土肥次郎监护着。

法皇派藏人左卫门权佐定长为使者,到八条堀河来见三位中将。定长身穿绯红长袍,佩剑执笏。三位中将穿着白地紫色直裰,戴着立乌帽子。平时并不怎么起眼的定长,如今在重衡看来,就如在阴间看到阎王殿里的鬼卒一样。定长转达法皇的旨意道:“倘若你想回屋岛,就转告你们平家的人,把三种神器送归京师。法皇说:若能这样,必定放你回屋岛去。”三位中将答道:“即使要用重衡这样的千万条命换取三种神器,内大臣以及全家的人,怕是谁也不能做主的。倘若我身为女人,或许在母亲二品夫人面前还能提一提。尽管如此,若我拒不接受法皇旨意,恐怕也有不妥,只好暂且转告他们试试看吧。”派往屋岛的使者是平三左卫门重国和从事宫中杂务的花方。只因不许携带私人信件,只好给家里人捎个口信,叮嘱使者向夫人大纳言典侍【2】转告以下的意思:“昔日在旅途之中,有我安慰你,有你安慰我,然而自从分别以后,心里该是何等悲伤呀。夫妻的缘分是永远不朽的,来世让我们再长相聚首吧。”重衡哭诉了这番话,重国就强忍着眼泪出发了。

三位中将以前的侍从之中有个叫木工右马允知时的,眼下在八条女院门下供职,他来到土肥次郎处,说道:“我是先前在中将那儿当差的,当初本想随他同去西国,只因在八条女院门下也兼有职司,没办法,只好留下来。今日在大路上没敢好好看看中将,心里很是怀念。倘若方便的话,请允许我和他见上一面,叙叙旧情,安慰安慰他。我算不上是什么武士,不能跟他一起参加会战,只是朝夕在左右侍奉而已。若你有什么不放心,我把短刀放在这里,务必请你允许才好。”土肥次郎本是个很重情义的人,说道:“只你一个人,倒也无妨,只是……”说着便收下他的短刀,放他进去了。右马允知时高兴异常,急忙来到重衡跟前。只见重衡好象在想什么,形容十分憔悴,不觉流下泪来。三位中将这时也看见了知时,他好象做梦一般,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泣。过了一会儿,叙过了契阔之后,问道:“那么,经你作媒才得同我结百年之好的那位女官,现在仍在宫中供职吗?”“听说还在。”“临去西国时,未及写信给她,对于后事一句也没嘱托。现在看来,世代结婚的誓约已不可能了。真是惭愧。我想写信给她,不知能不能?你能代我探访一趟吗?”“把信交给我,一定送到。”中将很是高兴,立即修书一封交与知时。守卫的武士问道:“这是什么信,不经验看不许带出!”中将说:“让他们看吧!”便递了过去。“没什么要紧!”武士看罢,把信退了回来。知时带信到了宫中,因为白天人多,暂且躲在附近的一间小屋,等到天黑,挨近女官居室的后门,伫立在外面静听室内的动静。只听那位女官说道:“平家公子那么多人,单单三位中将被俘,让人家塞在囚车里游街示众。人们都说这是焚毁奈良寺院的报应。中将本人也说过:‘虽不是自己的主意,但手下坏人很多,放火焚毁了那么多寺院佛塔。俗话说,叶尖上的露水可以集成冲洗树干的雨水。这些过错肯定归罪于我了’看来,也许就是这个道理。”说着,哭泣起来。知时心想,这位女官也在想着三位中将呀,便很是同情地开口喊道:“请问,屋里有人吗?”“你是从哪里来的?”“从三位中将那里,带来一封信。”闻听此言,平时害羞怕见人的这位女官,急不可耐地跑出屋来,说着:“在哪儿?在哪儿?”便亲自取过信去。只见上面详细描述了在西国被俘的经过,以及今后前途未卜等等言语,最后附了一首歌道:

忍谤含悲将就义。

愿谋一面慰生平。

女官看完信,什么也没说,把信揣在怀里,悲哀地哭了起来。少顷,止住哭泣,写了回信,叙述了别后两年来的离愁别恨,最后和了一首歌道:

为君惆怅人所见,

唯愿同作连理枝。

知时带回信来,守卫的武士们又说:“让我们看一下。”看过之后说:“这无关紧要。”便转给三位中将了。三位中将看完信就愈加思念了,便对土肥次郎实平说:“有一位女官,多年前我与她结为百年之好,现在想见她一面,有话对她说。你看行吗?”实平是个重情义的汉子,当即答应道:“若确实是关于女官的事,倒也未尝不可。”中将喜出望外,让人借一辆车去接,女官当即乘车前来。车子停在房外的走廊边上,中将得知急忙出来相迎,说道:“有武士在旁看着,不要下车了。”自己将上半身从车帘探入车内,同女官手拉手,脸挨脸,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相对而泣。少顷,中将开口道:“当年动身去西国之时,本想与你见上一面,只因情况紧急,连信都来不及写便出发了。后来多次想写信给你,得到你的回音,可是又因为行踪不定,战事频仍,信也没时间去写,白白地虚度了光阴。没料到现在竟以耻辱的身分在此危难之中与你重逢了!”说完,以袖掩面,俯身痛哭。两人心中的悲痛是可想而知的了。等到了夜半,便说:“大路上不安全,赶紧回去吧!”催女官离去。当车子将要离去之时,中将忍着惜别的眼泪,拉住女官的衣袖,哭着作歌道:

与卿相会不可再,

稽留人世只今朝。

女官强忍眼泪和道:

与君此别成永诀,

我当先你赴瑶池。

于是女官便回宫了。后来守卫的武士们不再允许会面,没有办法,只得借书信稍叙愁肠。提起这位女官,她就是民部卿入道亲范【3】之女,美丽绝伦,情义深厚。后来,听说中将在奈良被斩首,她便即时出家,换上缁衣,为中将的来生祈求冥福,说起来真是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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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中御门中纳言藤原家成是平维盛的岳父。

【2】重衡的夫人是大纳言藤原邦纲的养女,在宫中充任典侍。按京中习惯,称呼女官要冠以父亲官职,故称大纳言典侍。

【3】平亲范于嘉应三年(1121)任民部卿,承安四年(1174)因病于大原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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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岛宣旨

且说平三左卫门重国和从事宫中杂务的花方,奉命前往屋岛传达法皇旨意。内大臣宗盛公以下,一门公卿和殿上人都前来听旨。旨云:

天皇远离宫阙,行幸诸州,三种神器埋没于南海四国,已数易寒暑,此诚朝廷之浩叹,亡国之因由也。查平重衡卿乃焚毁东大寺的逆臣,据朝臣源赖朝奏折,本应处以极刑。念其别离亲族,只身被俘,不无笼鸟思云之念;遥望南海,远隔千里,不无归雁失亲之心;然则云天暌隔,不乏通达之路,若能归还三种神器,自当格外宽宥。

以上乃是法皇恩旨,谨此转达。

寿永三年二月十四日 大膳大夫成忠谨奉

此上平大纳言时忠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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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奏

重衡卿的家书,一封是向内大臣宗盛和大纳言时忠说明法皇钦旨的大意,他在另一封给母亲二品夫人的信中恳切写道:“若想见儿一面,关于神镜之事请向内大臣委婉言之。再者,今生能否再睹慈颜,实难逆料。”二品夫人看罢,一言不发,把信揣在怀里,俯首痛哭起来。其心中痛楚是可想而知的了。

以大纳言时忠卿为首,平家一门公卿和殿上人聚集一堂,商议如何向法皇复奏。二品夫人把重衡的信遮在脸上,拽开议事厅里众人背后的纸门,伏身在内大臣面前,哭诉道:“那个中将从京城传来的话语,真是惨不忍闻。他心里多么沉痛是可想而知的了。请看在我的面上,将三种神器归还京师吧!”内大臣宗盛道:“我也这么想,但恐世间物议,又兼那源赖朝居心叵测,轻易把三种神器归还京师恐有不妥。况且帝王之位全赖这传世神器。父母爱子,也应权衡这些利害,不能只为考虑一人而使其他子弟亲族蒙受不利。请再仔细斟酌。”二品夫人重又说道:“入道相国辞世之后,我就不想在世上再留片刻,现在天皇蒙尘,情状可怜,又悯你等难以安身立命,我才苟且偷生,乃至今日。自从听说重衡在一之谷被俘,我就神魂不安,朝夕盼望今生能与他再见一面,但是即使在梦中也难得相逢,这就使我更加忧心如焚,心如刀绞,汤水不进。今见其来信,思念更甚。若重衡离开人世,我也必定伴他同行,以免再次遭逢这种苦境,请快杀了我吧。”言毕,号啕大哭,在座的人都觉得甚是悲哀,无不俯首流泪。新中纳言知盛卿进谏道:“即使把三种神器归还京师,重衡也难得生还。不如在复奏中将此事写明。”大臣道:“所言极是。”于是,写好了复奏。二品夫人哭泣着给中将写了回信,因为泪水模糊了眼睛,看不清怎样运笔,全凭爱子之情的引导,把这封信写完,交与重国带回。重衡的夫人大纳言典侍由于过分悲伤,无力执笔,回信也没写成。推测她心中的痛苦,当然是可想而知的。重国也沾湿了狩衣的袖子,哭泣着退了下去。平大纳言时忠把从使花方叫过来说道:“你是否叫花方?”“是的。”“你身为法皇使者,破浪千里而来,应当给你留个终生难忘的纪念。”于是,在花方的面颊上烫出“浪方”两字的烙印。当他回到宫中,法皇见了说道:“啊呀,这也无可奈何了,以后你就叫‘浪方’吧。”说罢笑了起来。

复奏全文如下:

本月十四日钦旨,于二十八日送抵赞岐国屋岛,敬谨奉旨。

所示各节,窃深思之。然以平家自通盛以下已有多人被诛于摄州一之谷,纵有重衡一人得蒙宽宥,亦何足喜。今上受禅于高仓天皇,在位倏已四载,治世以来,颇具尧舜古风,不料东夷北狄,结党成群入侵帝都。对此,幼帝母后慨叹殊深,外戚近臣义愤匪浅。迫不得已,乃暂时行幸九国,是以还都之前,三种神器不可须臾离于玉体也。夫臣以君为心,君以臣为体,心安则体安,君泰则臣泰;未有内瘁于心而外悦于体,君忧于上而臣乐于下者。昔我祖平将军贞盛【1】讨灭相马小次郎将门【2】,绥靖东部八国【3】,之后传诸子子孙孙,诛讨朝敌逆臣,世世代代永保皇室之圣运。降及亡父故太政大臣,于保元、平治两次会战【4】之时,常以诏旨为重,以身命为轻,悉心为君,毫无私念。而彼赖朝逆臣,因其父左马头义朝谋反,法皇曾属降诏旨欲加诛戮,平治元年十二月,卒因入道相国慈悲为怀,上书求情,乃得宽宥。而今,赖朝逆臣不念昔日洪恩,不恤当年厚意,遽以狼子野心,猝兴蜂起之乱,诚至愚之举也。其遭神明天罚,隳败殄灭,当可预期。夫日月不为一物而晦其明,明王不为一人而枉其法【5】。故圣王之于臣下,不以一恶而弃其善,不以小瑕而蔽其功,况我家数代勤于皇室,亡父屡次尽其忠节,法皇设或不忘往日之功劳,今上当不至有临幸四国之行也。值此之际,臣等奉旨,但思重返旧都以雪会稽之耻。苟非如此,则当远遁鬼界、高丽、天竺、震旦耳。惜乎,人皇八十一代之天子【6】,我国神代流传之灵宝,竟尔流落异国,宁不痛哉! 以上种种,请予转奏。宗盛惶恐顿首谨奏。

寿永三年二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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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平贞盛,常陆大掾平国香的长子,天庆、承平之乱时,讨伐平将门,建立大功,封从五位上、镇守府将军。

【2】相马小次郎即将门,相马是地名,今分属茨城县和千叶县。小次郎将门姓平,是镇守府将军平良将之子,承平五年(935)杀其伯父常陆大掾平国香,于下总国的相马郡起兵谋反。天庆三年(940)为平贞盛等所灭。

【3】东部八国,即箱根以东的相模、武藏、安房、上总、下总、常陆、上野、下野。

【4】参见第一卷第七节注一和第一卷第十二节注九。

【5】这一段话引自《孝经》孔安国注。

【6】天子指平家奉戴出奔的安德天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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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戒

三位中将得知复奏的内容,说道:“果不出我所料,全家的人未免待我太薄情了。”心里虽是懊恼,但也无可奈何。自己本已料到,复奏将会表明不能为重衡一人而归还三种神器之意,但在尚未作出最后决定之时,心中自是忐忑不宁。现在复奏已到,自己将被押往关东,一切希望全成泡影,当真是万念俱灰了。惟其如此,乃更感到京城值得留恋。于是,对土肥次郎实平说:“我想出家,你看怎么样?”实平把他的意思禀告给九郎御曹司,又奏闻法皇。降旨道:“此事得与赖朝商议,暂且不予准奏。”这旨意转达下来之后,重衡又对实平说:“早年有一个与我结为师徒的高僧,希望见他一面,商谈一下身后的事,你看可否?”“不知是哪位高僧?”“就是黑谷的法然坊【1】。”“如若是他,没什么不可以的。”就这样答应了。重衡很是高兴,便把高僧请来,哭诉道:“这次被俘,能与法师再次相见,想来也是前生的宿缘。但不知我身后又将如何?想我在此俗世,醉心仕途,萦于政务,骄慢之心日盛,从未顾及来世的沉浮。尤其当此平家气运衰败之时,战乱频仍,东争西夺,灭人兴己的恶念蔽于一心,学佛入道的善心昧而不振,特别是焚毁奈良佛寺一节,有违君命将令,不合臣道世情,虽欲前往阻止徒众恶行,但事出意外,伽蓝寺院尽遭焚毁,业已力所难及。既已受命为大将军,罪责自当归我一人,此诚重衡罪孽,不容旁贷。如今遭受种种指责,百般凌辱,想必都是此项罪行之报应。如今,虽想削发受戒,专心修行佛法,但罪囚之身,恐是不能如愿。想我命如朝露,朝不保夕,虽想修行,恐怕难能拯救罪孽于万一了。仔细回想我生平所作所为,罪孽深重,高过须弥,善行则微于草芥,了此残生之后,必将在地府冥司遭受火血刀杖的报应,这是毫无疑问的了。希望方丈大发慈悲,垂怜相救,教我怎样避此灾厄。”方丈听了,哽咽落泪,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才开口道:“可不是吗,区区一命,难得生而为人,眼见就要奔赴阴曹地府,自然是不胜悲痛的了。你为此而厌弃红尘,皈依佛门,去恶念,发善心,三世【2】诸佛也将为之喜悦。我以为弃绝红尘,非只一途,处于末世浊流,但唱佛陀名号就可以了。欲达净土,须经九品阶梯;欲修善行,可简括于‘南无阿弥陀佛’六字之中。无论怎样的愚痴鲁钝之人,都可念之于心,诵之于口。罪孽深重之人,也无须自卑;纵然犯过十恶【3】五逆【4】,若能洗心革面,亦可往生净土。功德虽少,亦不可自悔无望。若能专心念佛,一遍以至十遍,佛陀自必前来迎接。有诗云‘专称名号至西方’【5】,就是说专心念诵佛陀名号,必能到达西方净土。有偈云‘念念称名常忏悔’,就是说连续不断地念诵佛陀名号,其功德等于真心忏悔。要言之,若坚信‘利剑即是弥陀号’,魔缘邪道就不会来骚扰;背诵‘一声称念罪皆除’,种种罪孽便都消除干净。净土宗的要旨总的说来就是这样。然而,能否到达净土,关键在于是否心诚。所以必须坚信不疑。若能深信教诲,无论何时何地,不择时机,一切行住坐卧,所有身口心意,总不忘心念佛法,口诵佛号,则临死之时,必能脱离苦界,到达永生净土,这是毫无疑问的。”中将听了这番教诲,欢喜异常,说道:“我想立时受戒,照这样修行,不知是否必须出家?”“受戒律、修善行而不出家的人,世间很是常见!”于是,把剃刀放在中将额头,作出剃发的模样,传授给他十戒。中将兴奋得流着热泪,接受了戒律。方丈也觉得很伤心,不禁心头黯然,在传授戒律时流泪不已。中将想赠些布施,便叫知时去把一向由侍从收存的砚台拿来,送给方丈,并且哭诉道:“这件文房用具请不要转送他人,放在您经常看到的地方,当您想到这是重衡所赠时,请为重衡默念一声佛号,如若偶尔有空闲,对之捧读经卷,我就更加感激了。”如此哭诉了一番。方丈没有来得及回答,便收了砚台,揣在怀里,拧干了衣袖上的泪水,哭着回去了。据说这只砚台是父亲入道相国向宋朝皇帝奉献了许多砂金,宋朝皇帝回赠的礼物,指名赠给日本和田的平大相国【6】的。这砚台名叫松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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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黑谷是比睿山西塔之北的山谷,那里的青龙寺是净土宗有名的寺院。法然坊是日本净土宗的开山祖,圆寂后赐号慈教大师。

【2】参见第三卷第七节注二。

【3】参见第一卷第七节注九。

【4】参见第一卷第六节注六。

【5】这句诗以及下面几句偈语皆出自善导和尚的著作。善导(613—681),唐高僧,中国净土宗五始祖之一,山东临淄人,著有《观经疏》、《往生礼赞》、《观念法门》等。日本净土宗奉之为高祖。

【6】和田的平大相国,即入道相国平清盛。因清盛在摄津国的和田举办过万灯会,并在附近修建了经岛,便利了舟楫往来,因此,称之为和田的平大相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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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涉东海道

由于镰仓的前兵卫佐源赖朝屡次命令:“着即押解前来。”先是将正三位中将重衡从土肥次郎实平手里转押到九郎御曹司的住所,然后于同年三月十日,由梶原平三景时陪同,把他押解到镰仓。自从在西国被俘,先被押送至京城已是怅恨万分,如今又被押解至关东,那心中的痛楚是可想而知的了。

到达四宫河原【1】时,那里的名胜古迹,令人不禁兴起怀古之情。从前延喜年间第四皇子蝉丸【2】居住在此处的茅屋之中,他不顾山关之下的狂风暴雨,清静自然地弹奏琵琶。有个叫博雅【3】三位的人,不顾刮风下雨,昼夜移步堂前伫立倾听,连续三年从不间断,终于学得三支名曲【4】。重衡想起这件事,心中不禁怅然。翻越逢坂山,便是马蹄声为之震耳的势田地方的唐桥,再走过云雀高翔的野路之里【5】,往北就能看到琵琶湖畔志贺浦的湖光春色,以及云雾迷蒙的镜山和比良山的高峰,再往前行便靠近伊吹山的山岳了。那不破关的古时哨所,虽不十分引人入胜,但却有雄伟而又雅致的情趣;至于那鸣海町的潮汐,则突然沾湿了旅人的衣袖。从前在原业平满怀离愁地在三河国的八桥凝视着四处狂奔的河水,那催人泪下的乡思,着实悲哀。往前渡过滨名桥,只听见松林风啸,海口潮鸣,即使并非身陷囹圄,那心中也够凄楚的了。在这令人断魂的黄昏,竟来到了池田的驿站。这里艺妓的领班乃是以前熊野神社的内侍,当晚就留他在这里住宿。她见到中将说道:“从前难得向你转达我的情意,今日突然光临此处,真是出人意料啊。”于是作歌道:

相逢在逆旅,蓬荜一当垆;

漂零异乡地,谁不忆故都。

三位中将重衡答歌道:

旅人行无定,何为思故乡;

即使故都在,安居难久长。

然后问道:“如此风雅,这首歌的作者是谁呀?”景时恭敬地回答道:“您难道不记得了吗?如今屋岛的内大臣宗盛卿,当年任骏河国国守时,曾在京都召见她,深为宠爱。因她老母留居乡间,多次请假回家省亲,都未批准。恰巧在三月初的时候,她咏了一首歌道:

京中春色固足惜,

东国之花已凋零。

于是便准假,让她回去了。的确是东海道第一的名人哩!”重衡离开都城已有多日了,此时三月已过了一半,远山的樱花犹如残雪,烟霞布满海湾各岛,他不断回想旧事,心中想着结束此行之后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哀叹道:“想我如此遭遇,必是前世的报应吧!”说到这里,泪流不止。想起母亲二品夫人,身边已无一子,她该是怎样地悲伤啊!妻子大纳言典侍面对如此无可奈何之事,也只能百般地求神拜佛了,但哪里又会有什么灵验。古语有云“无子得安然,有子徒愁叹。”这也不过是宽慰之词罢了。及至行到佐夜的中山,从没料到再一次攀越这条山路,所以只能在心中更添几分悲伤,衣袖多沾几许泪水。走上宇都山边的崎岖险路,提心吊胆地攀越过去;跨过手越山岭之后,往北走不多远,就是大雪山了。向人打听才知此处乃是甲斐国的白根山。这时重衡强忍热泪,咏出一首歌来寄托他的愁绪情怀,歌曰:

微命何足惜,苟延至如今;

岂意重瞻望,甲斐山白根。

穿过清见关,到达富士山旁的原野,望北面,青山巍峨,风吹松梢声飒飒;看南面,沧海漫漫,浪拍峭岸白茫茫。再往前便是足柄山,那山上崇祀着足柄明神【6】,他有一首歌:“有情当憔悴,丰满是无情。”是很出名的。往下再经过小余绫森林、鞠子河、小矶浦、大矶浦、八松、砥上原、御舆崎等地,一路上匆忙前行,日复一日,终于到了镰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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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四宫河原位于今京都市山科区。

【2】蝉丸是琵琶名手,传说晚年失明隐居于逢坂关附近,其实并非醍醐天皇的皇子。

【3】博雅是醍醐天皇的皇孙,以善弹琵琶闻名。三位是他的官阶。

【4】三支名曲为《流泉》、《啄木》、《杨真操》。

【5】野路之里是琵琶湖沿岸的地名。

【6】据传说,足柄明神入唐居住三年后回国,见其妻寂守空闺多年,反而肌肤丰盈,洁白清丽,乃作了一首歌,大意是:“若有思慕盼归之心,形容必然憔悴;今乃益增其丰盈,足见于我并无思慕之意。”终于两相离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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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手姬

兵卫佐源赖朝立即召见重衡,说道:“原打算一则让法皇息怒,二则想为家父雪耻,所以决心灭掉平家,没想到能和你在这里见面。照这样,也想见一见屋岛的内大臣呢!以前焚毁南都寺院的事,是出于已故太政大臣入道相国的命令也罢,是一时应急的措置也好,总之,那都是极其严重的罪行了。”重衡听完说道:“火焚南都,与已故入道相国根本毫无关系,也并不是我重衡之意,实是由于镇服僧众的恶行,事出意外,竟至焚毁了伽蓝寺院,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从前源平两家同列君王左右,辅佐朝廷。近年来,源氏运衰,固已无庸赘言。想我平家,自从保元平治以来,屡次剿灭叛逆,所领恩赏无数;并且忝充天皇外戚,一族之中,封赏受爵者六十余人。二十多年来,荣华富贵,盛极一时。现今气运衰颓,重衡累绁,以至遣送到此。常言说:‘诛讨帝王之敌者得享朝恩,七世不绝。’看来纯系妄语。已故入道相国为捍卫朝廷,屡次冒死犯难,而所受恩泽,仅及一世,子孙又当如何呢?如今运败离京,暴尸山野,一门声誉尽付西海流水!我今遣送至此,实属出乎意料之外。这一切只能说是前世宿孽,遗憾终生罢了。然而,古书有云:汤系夏台,文王囚羑里【1】。上古犹且如此,何况当今末世呢。凡是手执弓矢的人,上阵迎敌,被杀亡命,也无所谓耻辱。现在但求你开恩,快些斩首吧!”说完就再也不说话了。梶原景时在旁听了,流着泪说道:“果然是了不起的大将军!”当时其他在座的人也没有一个不替他悲哀的。兵卫佐说:“我决不认为平家是我一己的私敌,一切都是按皇上的旨意办事。”人们说:“重衡是焚毁南都寺院的罪人,南都的人一定会要求惩办的。”于是把重衡交给伊豆国的狩野介宗茂暂时看押起来。这情形就好象在尘世上做了孽,到了阴间在七七之内要辗转遭受阴曹十王【2】的刑罚一样,好悲哀啊。

且说这狩野介宗茂倒是个很讲情义的人,对待重衡并不苛酷,反而照顾得很是周到,甚至准备了热水让他洗澡。重衡心想,一路上风尘仆仆,污垢不堪,莫非是让我洗净了身子然后斩首吗。正在寻思的时候,忽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官,推开浴室的门走了进来。这人面目白皙,姿容清秀,文静而又美丽。在印花布单衣外面罩着一件花格的浴衣。随后又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女童,穿着紫绀色的单衣,披散着长长的头发,端着梳发用具的盘子。重衡在她们的帮助下从容地洗了身子,梳了发,沐浴完毕。这女官告辞的时候,对重衡说:“说是怕派男人来笨手笨脚的,还是派女人来好些,所以就派我来了。兵卫佐还说,您如有什么话,可对我说。”重衡说:“处境如此,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现在所盼望的只是出家入道。”女官如实转达之后,兵卫佐说:“出家是不可能的,只因他并非我赖朝一已之私敌,而是朝廷的叛逆,这是断然不能允许的。”重衡向看守他的武士问道:“刚才这位女官是个好人,她叫什么名字?”回答说:“她是手越地方一位艺妓领班的女儿,无论容貌姿态,还是性情品格,都是超群出众,无与伦比的。近二三年召进府来服侍兵卫佐,名叫千手姬。”

那天夜里下着小雨,四周很是寂静,这位女官手拿琵琶和琴走了进来,狩野介也把酒相劝,并且与十几个从卒凑到重衡跟前。千手姬上前斟了酒,重衡饮了少许,心情郁闷难解,于是狩野介说道:“您也听说了吧,镰仓公【3】有言:要好好照顾,如若有所怠慢,将来你们可别怪我赖朝。我原是伊豆国人氏,在镰仓是暂时寄居,所关心的只不过是安于职守而已。行啦,请唱一支歌,饮一杯酒吧!”千手姬便递过一盏酒来,并开口唱道:“罗绮其犹重兮,怨织女之无情。”如此这般唱了一两遍之后,重衡说道:“凡吟咏这首歌的人,北野天神【4】一日三次飞翔空中予以保护。可是重衡今生今世已经无缘了,不能和你一起唱,若罪孽不重的话,倒还可以随唱几句。”之后,千手姬随即唱了一首古诗“虽犯十恶,神佛渡之”,接着又唱了四五遍流行曲子“想进极乐界,就该诵佛号”。这时重衡猛饮了一杯,然后千手姬接过酒杯递给狩野介。狩野介饮酒时,千手姬弹起琴来。重衡欣赏着琴音,开玩笑说:“这支乐曲,一般称为《五常乐》,对重衡来说,不如称之为《后生乐》【5】。索性再弹一支往生曲吧。”于是取过琵琶,调好了琴弦,弹起《皇獐曲》【6】来。夜渐渐深了,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重衡说道:“想不到东国也有如此风雅的人,无论如何,请再唱一支歌吧。”于是,千手姬又唱了一曲《白拍子》【7】:“同宿一树之荫,同掬一河之水,莫不是前世的缘分。”唱得音圆调正,情韵俱佳。重衡也唱了一首古歌:“灯暗兮,数行虞姬泪;夜阑兮,四面楚歌声。”这是引用唐土古代的故事,汉高祖与楚项羽争夺天下,交战七十二次,项羽每战皆捷,唯独最后决战,一败涂地,当时欲乘日行千里的乌骓马,与虞姬一同逃遁,怎奈乌骓马裹足不前。项羽垂泪道:“大势去矣,骓马不逝!敌人且数袭击,与尔永别矣,宁不痛哉!”通宵歌咏,悲叹不已。此时,灯火昏暗,虞姬悲凄,哭泣不止。夜将微明,敌军围困,四面楚歌。桔相公【8】将此种心情赋之于诗,重衡转念及此,借以抒发自己的悲愤,这倒是很风雅的传说呢。

就这样歌咏弹奏,直至天明,武士们告辞退出,千手姬也拜辞回府。到了清晨,兵卫佐正在府内佛堂捧诵《法华经》,千手姬上前拜见,兵卫佐笑道:“我这介绍人不错吧。”斋院次官中原亲义此时在旁抄写文卷,因而问道:“说的是什么事?”“原以为平家的人除了弓矢之外其它的一点也不懂,这个三位中将既能弹琵琶,又能咏歌,我站在外面听了一宿,倒是个不错的人才。”亲义说道:“昨夜倒是应该去听听,因偶感小恙未能前往,以后一定要常去站着听。平家原来代代有歌人才子,以前曾用花儿来比拟他们,这三位中将据说被比拟为牡丹呢。”兵卫佐说道:“的确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至于他琵琶的音调,歌咏的声韵,赖朝认为这是后人很难赶上的。千手姬自此在心里种下了相思的种子,后来听说重衡被押往奈良斩首,她便即刻出家,身穿墨染缁衣,在信浓国的善光寺入道修行,为重衡的来世祈福。据说没过多久,她自己也实现了永归极乐净土的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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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自《史记·越世家》。商汤王曾被夏桀王囚禁在夏台,周文王曾被殷纣王拘系在羑里。

【2】据迷信说法,人死后连续七个七天,要在阴间受十个冥王的审判。

【3】镰仓公是对兵卫佐源赖朝的尊称。

【4】北野天神即菅原道真。参见第二卷第四节注六。上面这句歌摘自他的作品。

【5】《后生乐》是祈祷来世的乐曲。日语里“后生”与“五常”谐音,都念gosho。

【6】皇獐是唐乐的曲名,与往生谐音,都念ojo。

【7】《白拍子》是平安朝末期流行的曲调。

【8】桔相公即参议桔广相。上面所引诗即其所作,见《汉和朗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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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笛

却说小松三位中将维盛卿,虽然置身屋岛,那心神却早已飞往京都去了。羁留在故土的夫人和儿女,其形容姿影仿佛就在他的眼前,使他片刻不能忘怀。于是他想:“如此下去,生有何用。”于是便在寿永三年三月十五日【1】清晨,悄悄出了屋岛住所,密令与三兵卫重景和名叫石童丸的侍童,还有一个擅于驾船名叫武里的舍人,跟随他从阿波国的结城浦乘小船出发了。经过鸣户浦朝着纪伊路驶去。然后途经和歌海湾、吹上港口、崇祀衣通姬的玉津岛神社【2】以及日前、国悬两神宫【3】,抵达纪伊国的凑港。维盛心想:“在此处弃舟登陆,沿山路向京都行进,用不了多久,心中相思之苦就可消失了。但是正三位中将被俘之后沿这条大路示众,在京城和镰仓受尽了屈辱,真是让人遗憾啊,倘若我也被俘,岂不辱没了亡父的英名吗!”于是极力克制住向往京都的心情,朝着高野山走去。

在高野,有一位颇有旧交的高僧,那人便是家住三条的斋藤左卫门大夫茂赖之子、斋藤泷口时赖。他原是小松公的侍从,十三岁时进入藏人所【4】供职。当时建礼门院有个做杂役的女僮名叫横笛,泷口对她十分钟情。此事被他父亲知道后,告诫他说:“想跟权门之女攀亲,找个进身之阶吗?还是找个职小官卑的人家吧。”泷口回答道:“听说有个叫西王母的,她生于古代,而不在当今;有个叫东方朔的,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在这老少不定的人世,光阴短暂;即使寿长,也不过七十、八十,其中年富力强的时候也就是二十多年。在这梦幻一般的人世,与丑陋的女人纵有片刻的温存,又有何益;而与恋慕的女人相亲近,却又违反父命。因此,这的确是促我醒悟的良机。除了厌恶尘世,遁入佛门,别无他途了。”在他十九岁那年,便剃掉发髻,进入嵯峨山的往生院修行去了。横笛得知此事后,说道:“本当抛开我才是,不想反倒出家入道了,岂不是恨事吗!既然要抛离红尘,为什么不先让我知道。不论你多么绝情,不找你问个清楚,我死不暝目。”这样下了决心,便在某日黄昏出了都城,往嵯峨山去了。那时正当二月十几,梅津里的春风飘来诱人的芳香,大堰川的月影显出朦胧的清辉。非止一端的离情愁绪,岂不完全起于那个人吗!到往生院打听了一下,没有一个僧徒确切知道他的行踪。随后,在这里歇一下,到那里问一下,到处都问不出他的下落,未免太让人失望了。这时,忽然从颓坼的僧房里传来诵经的声音,那不正是泷口入道吗!于是让同她前来的女人替她说道:“好不容易找到这里来,多么想瞻仰一下你出家后的仪容呀!”泷口入道听了,心里为之一动,从纸窗的隙缝向外望了一下,果然是她找到这里来了。此种情形之下,道心何等坚强的人也难免要软弱下来的。然而,他却打发人出来告诉她们说:“没有那个人,一定是找错门了。”就这样没见面就把她打发走了。横笛心中很是难受,既怨恨,又无计可施,只好强忍着眼泪回去了。泷口入道对同室的僧侣说:“这里如此幽静,的确是宜于修行念佛的好地方,可是那个不死心的女人找上来了,即使一次不为所动,难保下次不会动摇,所以只好离开此地了。”于是,就逃出嵯峨,攀上高野,到清净心院去了。以后不久,听说横笛也出家为尼了。泷口因而作了一首歌给她,歌云:

红颜弃青丝,我心何悲凉;

闻道入佛法,破啼喜气洋。

横笛答了他一首,歌云:

落发心悲切,俗缘其未了。

横笛怀着怨恨之情住在奈良法华寺里,不久以后,也就离开尘世了。泷口入道听得此事,更加坚心信佛,父亲也宽恕了他的不孝。因此,亲近的人更加信任他,称他为高野贤僧。

且说三位中将维盛寻到了泷口,相见之后,没有了往昔的感觉。昔日在京城时,他身着狩衣,头戴乌帽,襟正鬓直,是个衣冠楚楚的俊男子;如今相逢,虽然年纪不满三十,却已是瘦骨嶙峋的老僧姿态了;但那一身漆黑如墨的袈裟,却又显露出一心向佛的模样,倒令维盛有几分羡慕。晋代的竹林七贤【5】,汉代的商山四皓【6】,想来也不过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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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寿永三年四月改元为元历,所以三月份仍称寿永。

【2】衣通姬是日本第十九代天皇允恭天皇的皇妃,姿容美丽,其肤色透衣可见,所以称之为衣通姬。死后,为其建立玉津岛神社,崇奉为神。

【3】日前、国悬两神宫位于和歌山市郊。

【4】藏人所是宫中照应天皇日常生活兼管传谕转奏以及书写公文等事务的机构。其长官称为别当,次官称为头,一般官员称为藏人。

【5】竹林七贤即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阮咸、王戎。

【6】商山四皓是避秦乱,隐居于商雒山中的四位须眉皆白的老人,即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里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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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野山

泷口入道见了三位中将维盛,说道:“这不是做梦吧?你是如何从屋岛逃到这里来的?”维盛答道:“说来话长,和全家一同离开京城,逃奔西国之后,对留在故里的妻室儿女很是怀念,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这种心情虽难以启齿,但形容之间难免有所流露。内大臣和祖母大人都说我:‘和池大纳言【1】一样,怀有二心。’如此被怀疑,使我觉得留在那里也没多大用处,更加不能安心了,于是就惶恐地离开该岛,逃到这里来了。本想回京同妻子儿女见一面,但想起正三位中将重衡被俘示众的事,觉得有些不妥,与其同样丧命,倒不如在此出家,纵然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亦在所不惜,只盼能够了却参拜熊野的宿愿就心满意足了。”泷口答道:“如梦一般的人生,怎样度过都无不可,只是死后落入黑暗永劫的世界,那就不堪设想了。”于是,由泷口入道引导,在高野山的寺院巡礼一番,随后走进最深处的弘法大师的院堂去了。

高野山距京城二百里,远离闹市,杳无人声;晴朗时,山风雀鸣;天暮时,日影沉斜;八岳高峰,九道深谷【2】,真是令人心静如水。花色绽于林雾之中,铃声响彻云霄之上;寺院中瓦顶生松,墙上生苔,显示其已是久经风霜了。当初醍醐天皇在世之时,按照梦中神佛的指引,要给弘法大师奉献一件深红色御衣。于是命令中纳言资隆卿为敕使,会同般若寺僧正观贤【3】去参拜高野山。当他们打开庙门,奉献御衣之时,因为雾气太重,无法参拜大师。观贤因此深感惆怅,流泪说道:“我出自慈母之胎,进入恩师之室,从未冒犯戒律,为何不让我顶礼膜拜呢。”于是五体投地,哀泣不已。过了一会,雾散云晴,月光如霁,乃得朝大师膜拜。顿时,观贤感动得满脸热泪,当即给大师献上御衣。尤为神奇的是,大师头发显得很长,竟给大师剃了一次头发。陪同敕使和僧正前来参拜的还有僧正的弟子石山寺的内供淳祐,当时他还是一位童僧,未能上前膜拜大师,兀自失望叹息。僧正于是牵着他的手,按他俯于大师膝前。从此以后,他这只手竟然一生都散发着芳香。据说这芳香濡染到石山寺的经卷上,一直残留至今。传说弘法大师曾向天皇转奏这样的话:“我因从前得遇普贤菩萨,详细传授给我印契和真言【4】,所以便立下宏愿,远离印度到这外国来,日夜为万民祈祷,转达普贤菩萨的慈怀。我以肉体之身参得佛法三味,等待弥勒菩萨的现身。”这正与当年摩诃迦叶隐居在鸡足山洞窟,等待弥勒菩萨出现在翅都城下一样。大师圆寂是在承和二年(835)三月二十一日寅时一刻,距今已三百余年了。今后再过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弥勒才会再次现身,举行三次讲经法会,这还是很遥远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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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池大纳言即平赖盛,官职为大纳言,居住池殿,所以称为池大纳言。平家撤出京城时,他留在京中投靠源赖朝,参见第七卷第十九节。

【2】高野山的峰峦,按佛教中曼陀罗的八叶九尊的说法,分别取名为八岳九谷。

【3】僧正观贤是弘法大师的第五代弟子。

【4】印契也叫印咒,就是佛菩萨屈指折叠成各种咒文的形式。真言是梵语mancara的意译,原意为秘密的话;所以也叫密咒或陀罗尼。据佛教真言宗的说法,手做印契之状,口中念诵真言,便可进入菩萨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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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盛出家

“想我维盛,身无归所,正如雪山中哀啼的苦寒鸟,有今日没明日地苟延时日罢了。”维盛自思自叹,泪流不止,不胜哀戚。尽管海风熏黑了肌肤,无尽的忧虑折磨得他日见憔悴,甚至变得让人难以辨认,但是与一般世人相比,仍然是很英俊的。那天夜里,泷口入道回到庵室,通宵达旦地给维盛讲述古今的故事。这足以证明,这位高僧对佛法造诣精深,大彻大悟,已从深夜清晨的钟声里知晓了生死之意。维盛暗想,倘若能够做到,我何尝不想摆脱世俗的羁绊!于是,等到天明,便请求东禅院的高僧智觉上人度他出家。同时,把与三兵卫和石童丸二人叫来,吩咐道:“我维盛心有难言之苦,前途艰险难以立足,生死亦难预料。从现时的情况来看,给平家做过事的人也有不少得意的,你们也可找点营生,聊以过活吧。你们看到我有了最后的归宿,就赶快回到京城,各自谋生,养活一家老小,同时也可为我的来生祈求冥福。”二人听了,落泪不止,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与三兵卫忍住泪说道:“我重景的父亲、与三左卫门景康,在平治之乱时,随同重盛公出征,在二条堀河河畔与镰田兵卫厮杀,被源义平那厮所害,我重景怎能有负于亡父呢!当时,我才满两岁,对此一概不知,母亲又在七岁上亡故,没有一位近亲抚养我。故内大臣重盛公说:‘这孩子的生父是为我丧生的,就让我抚养吧。’当我九岁时,为我举行了冠礼【1】,当天夜里给我束了发髻,并且说:‘盛字是我家传的,五代就取这个盛字;松王【2】就取个重字吧。’于是给我取了重景这名字【3】。因为父亲死得英勇,我乃得承受光荣,得到长辈的照料。重盛公临终前,无任何遗言,唯独把我叫到身边,说道:‘多可爱的孩子,你把我重盛视同父亲,我重盛把你视同景康,下次任命官员,给你晋升为卫门尉,与你父亲在世时一样,也称为卫门尉。若不如此我心不安。我死之后,希望你不要违背少将【4】的话。’现在你说出这番话来,不是让我于千钧一发之际临难脱逃吗!你这么说,真让我进退两难。你说‘给平家做过事的人也有不少得意的’,其实,目前得意的几乎都是源氏的部属。你在成神成佛之后,我即使得享荣华富贵,也活不到千年;即使能活上一万年,终究还是要死。在当前这种遭遇下,其实正是悟道成佛的好机缘!”说着,自己顺手剪掉了发髻,哭泣着让泷口入道给他剃度出家了。石童丸见此情形,也齐根剪掉了发髻。他也是从八岁起就跟着维盛的。维盛也待他不薄,所以也让泷口入道给他剃度了。维盛见他们二人先一步出了家,自己更加急切,总之非这样不可了,便反复唱了三遍:“流传三界中,恩爱不能断,弃恩人无为,真实报恩者。”终于出家了。后来维盛又说:“唉,爱我世俗风貌的人,现在请看一看吧。看了之后就不会再有什么留恋了吧。”足见俗根难断呀。三位中将和重景同岁,今年都是二十七。石童丸只有十八岁。

维盛又向舍人武里吩咐道:“你赶快回屋岛去,不要去京都,因为情况是隐瞒不住的,倘若让夫人知道,她会出家的。回到屋岛,你对他们说:正如大家所料,世间形势都不尽人意,不如意的事越来越多,不必一一禀报了。左中将清经在西国投水而死,备中守师盛在一之谷捐躯,我又身陷如此遭遇,实在是无脸见人,我为此极为痛心。我家祖传的虎皮铠甲和小乌宝刀,从平贞盛将军起嫡长相传,历经九代传至我维盛,若平家有幸中兴,就请替我传给六代【5】吧。”武里听了答道:“我要等到您的事有了结果,再回屋岛去。”“那好吧。”这么说了之后,就一起留了下来。泷口入道也为了传经度化和他们呆在一起。后来,他们便以深山苦行僧的模样离开高野转赴纪伊国的山东去了。

一路上,从藤代神社开始,他们逐一参拜了沿途的小社。当他们行至千里之滨的北边、岩代神社的前面时,遇到七八骑身穿狩猎装束的武士。心想,这次肯定是要被捕的了,于是各自拔出短刀,打算剖腹。但是,当这些武土走近时,并未见有任何加害的意思,却赶紧滚鞍下马,谦恭有礼地俯首而过。维盛心存疑惑地想道:“必定是相识之人,到底是谁呢?”只见他们加快步伐,匆匆往前去了。来人乃是纪伊国住人汤浅权守宗重的儿子汤浅七郎兵卫宗光【6】。宗光的随从们问道:“这是何人?”宗光流着泪道:“唉,这人就是小松大臣的嫡子三位中将维盛,不知为何从屋岛逃到这里来。他如今变成了僧人装束,连与三兵卫、石童丸也陪伴他一起出了家。本想走近时见个礼,可是恐有不便,就径直走了过去。唉,这样子真是好凄惨呀!”说着,以袖掩面,泪流不止。随从们也都跟着不断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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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原文作元服,亦称冠礼。是日本古时的一种仪式,男子一般在十一岁至十六岁时举行,从此束发,加冠,改换服装,表示已经成年。

【2】五代是维盛的乳名,松王是重景的乳名。

【3】据明治书院《平家物语评讲》本,下面还有一段:“我乳名之所以叫松王,是因为在我落生五十天的时候,父亲抱我晋见重盛公;重盛公说:‘这座宅院的地名叫作小松,就用它取名作为祝贺吧。’于是给我取个乳名叫松王。

【4】少将即平维盛,当时为右近卫少将。

【5】六代是维盛的幼子。

【6】宗光原来依附平家,现在归依源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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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熊野拜神

一行人朝熊野出发,不一日便来到岩田川。据说渡过这条河,尽管只有一次,也可使一切罪过、烦恼、缠身的孽障,消除干净。维盛想到这里心中感到很宽慰。当到达熊野神社本宫时,跪倒在证诚大师的殿前,念诵了一会儿经文,仰望那熊野山,巍峨庄严,无法形容。但见彩霞飘拂熊野,依稀慈悲济世的佛光;垂迹音无川畔【1】,实乃灵验无双的神明。法华修行之岸,佛心感应,犹如明月无瑕;六根忏悔之庭【2】,妄念不生,恰似玉露全消。如此种种神迹,无不令人感奋。当夜深人静,向神明祈祷时,想起父亲重盛当年来此参拜之际,曾在神前祷告:“假我以年,济我后世。”心里感慨万分。于是祈祷道:“显迹本地的阿弥陀如来,请按您普渡众生不舍一人的宏愿,引导弟子前往极乐净土吧。”同时还特别祈祷“保佑留在故乡的妻子安然无事”。想要厌离尘世,皈依佛法,而世俗的情根未断,真是让人感到悲哀。

天亮之后,维盛从本宫登舟,顺流直下,直抵新宫的速玉神社。参拜了神仓山,但见岩松高耸,山岚惊破妄想之梦;急流水清,浪花涤净尘垢之圬。参拜了飞鸟神社,穿过了佐野松林,便来到那智神社了。这里瀑布高悬,三级重叠,共有好几千丈。山岩之上,曾有观音灵像显现,宛如印度的补陀落山【3】;云霞之下,传来诵读法华之声,直似释迦讲经的灵鹫山村。自从佛陀在此山显迹以来,我国朝野上下,无不来此膜拜,俯首合十,受惠浴恩。尤其是建造僧坊,鳞次栉比,僧侣得以安居,世人亦得携手前来参拜。宽和年间花山法皇辞去十善帝位【4】,向往九品净土【5】,其修行庵室的遗址,至今老樱犹放鲜葩,怎能不让人缅怀神往呢!

在那智神社修行的僧侣中,有认识三位中将的,对同伴们说道:“你知道这行者是谁?此人就是小松内大臣的嫡子三位中将维盛。安元二年(1176)春天,当他还是四位少将的时候,在法住寺举行祝贺后白河法皇五十大寿的盛典。那时,他父亲小松公是内大臣兼左大将,伯父宗盛卿是大纳言兼右大将,都坐于阶下。此外,三位中将知盛,头中将重衡,以及一门之中的很多人,个个身着盛装,意气扬扬,充作环立庭中的乐队,这三位中将维盛从中走出,头上戴着樱花,足下跳着青海波舞,那朝花带露般的风姿,随风翻飞的舞袖,使得天地都增加了光辉。建春门院传令关白大臣藤原基房奖赐锦袍一件,其父内大臣站起身来,受领之后置于维盛右肩,向法皇礼拜。这实在是无上的荣耀。在座的平辈没有不羡慕的。宫中有些女官,说道:‘这正象是深山树丛中的杨梅呢!’。当时有望成为大臣、大将的人,如今落得这般可怜情状,这是万万想不到的。虽说世道多变乃是常情,这毕竟是很可哀的。”说着,以袖掩面,潸潸泪下。那些在那智一道修行的僧侣也都湿了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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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熊野神社附近有岩田川、音无川、熊野川。垂迹是说这里供奉的民族神素戋鸣尊乃是佛菩萨在这里的显迹。

【2】六根指眼耳鼻舌身意。这里是说在神社庭前忏悔时,那些由于六种感官引起的罪过,一切不正当的念头,便象露水一样全都消除了。

【3】补陀落山是印度观音菩萨所居之地。

【4】十善帝位,即修行十善之功。

【5】九品净土,参见第三卷第十三节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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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维盛投海

平安无事地参拜了熊野三山之后,便由滨宫神社乘船,泛一叶扁舟,奔赴万里沧海。在遥远的海湾中有一处叫作山成岛。把船驶向那里,上得岸去,维盛便在一棵大树上刻字留念:“祖父太政大臣平朝臣清盛公,法名净海;父内大臣左大将重盛公,法名净莲;其子三位中将维盛,法名净圆,生年二十七岁,寿永三年三月二十八日,于那智海域投水自尽。”刻完再登上小舟,向深海处驶去。尽管早就下了决心,然而现在面临最后时刻,心里十分沮丧,不觉悲伤起来。时下正是三月二十八日,海上云雾弥漫,更加使人哀愁。虽是平常的春天,但长空暮色,怨愁交加,想到即将永诀,心里不胜惆怅。遥见海湾深处似有渔船消失于浪涛之中,似这般终将没于大海之情形,使维盛不禁想到自己的遭遇。如今恰如苏武看到列队成行鸣啼着飞向北国的归雁,因而想要托书故乡,抒发羁身胡国的忧愤。霎时间顿觉悲伤不已。“这是怎么啦!这不正是俗根难断吗!”猛然想到这里,便面朝西方,双手合十念起佛来。一边心中暗想:“如今我将在世上消失,京城中的亲人哪里知晓,她们还在等待我的音信。当她们知悉我永离人世的消息时,将是何等的悲痛呀!”想到这里,便中断了念佛,合十的手也撒开了,向着泷口入道说道:“唉,做人本不该有妻子儿女。在世之时,道不尽的牵挂;去世之时,又是进入净土的障碍。此时此刻,愈加留恋起来。心里藏着这些念头,罪孽够深重了吧?我就此忏悔吧!”泷口入道也感到悲伤,但他知道自己要坚强些,便强忍眼泪,装出泰然自若的样子说道:“这倒也是人之常情。人不分贵贱,男女之情是人之本能。特别是夫妻的情分,有所谓:共枕一夜乃是五百年前结下的缘分。总之,这是前世因缘,非同一般。生者必灭,会者定离,乃是人间常理。人生性命就象叶尖上的露珠,叶根上的水滴,或迟或早,必将消逝,生离死别,也在所难免。想那唐明皇,于七夕之夜在骊山宫与杨贵妃海誓山盟,到头来不过是摧心裂肝之痛。汉武帝与李夫人在甘泉殿的生前之恩【1】,也终究是镜花水月。赤松子与梅生也难免有终生之恨【2】。即使是等觉、十地那样的菩萨【3】,也必须顺应生死的定数。即使你能享长生之乐,归天最终不可避免;即使你能享百岁高龄,也逃脱不了同样的命运。称为第六欲天的魔王占欲界六天【4】为已有,对生于欲界的芸芸众生,唯恐其解脱生死之界,乃使之或为人妻,或为人夫,以阻止他们皈依佛法。但三世诸佛,爱护一切众生犹如己子,欲使他们永进极乐净土,乃一再告诫众人,所谓妻子儿女不过是流转于生死永劫的魔障。因此你千万不可柔肠难断,心存动摇。源氏先祖伊豫入道赖义【5】,奉敕诛讨贞任、宗任【6】,十二年来杀人一万六千;山野之兽,江河之鱼,总共丧生者不下几千万。但当其临终徘徊之际,顿起皈依菩萨之念,而终于实现其往生净土的夙愿。须知出家入道乃是极大的功德,生前的罪孽可因此而消除净尽。佛经有云:即或有人兴建七级宝塔,高达三十三天【7】,其所得到的功德,不如出家修行一日;即或有人供养一百罗汉达百年千年,其所得到的功德,不如出家修行一夜。罪孽深重的源赖义,因其信心坚定,卒能往生净土,你罪孽不算深重,得进净土是没问题的。这熊野三王乃是阿弥陀如来在本地显迹。从无三恶趣之愿,到得三法忍之愿【8】,四十八愿的每一誓愿,无一不是为了普渡众生。其中第十八愿‘设我得佛,十方众生,至心信乐,欲生我国,乃至十念,若不生者,不取正觉。’,意思是说若能念佛十遍,一定可以往生净土。只要虔诚信仰,这是毫无疑义的。若能一心专诚,念佛一遍也好,十遍也好,弥陀如来定会从多达六十万亿的恒河之沙,缩变其广大无垠的身躯为一丈六尺的佛身,显现到眼前。同时,还有观音、势至两位菩萨以及无数圣徒,化佛菩萨,围绕百重千重,和着鼓乐歌咏,在极乐界的东门前来迎接。即使你葬身于海底,也会飞升到紫云之上,成佛得到解脱,颖悟顿开,再回到红尘之上迎接妻子同归净土。正如佛经所云‘还来秽国度人天’【9】,这是毫无疑问的。”泷口入道说罢,便鸣钟念佛。维盛知道此乃大彻大悟的最好时机,便排除俗念,朝西合十,高声念佛百遍,终于与那“南无”之声同沉海底。兵卫入道和石童丸也同样高念佛号相继投海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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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处是说汉武帝追怀爱妃李夫人,命令在甘泉殿为之画像存念的故事。

【2】赤松子与梅生,传说是汉代的仙人。

【3】等觉是菩萨的一个等级。菩萨修行共分十二个阶段,最高一级是妙觉,其次为等觉,十地是指等觉以下的十个等级。

【4】按佛教说法,欲界有六天。第六欲天为他化自在天,由自在天王管辖。

【5】源赖义任伊豫守时出家,故称伊豫入道。

【6】贞任、宗任是陆奥国阿伊努酋长安倍赖时之子。赖时于永承六年(1051)倡乱,后为镇守府大将源赖义所灭,宗任被捕,贞任于康平五年(1062)被杀,其间历时十二年。

【7】三十三天即六欲天中的忉利天。

【8】佛陀有四十八愿,第一愿“无三恶趣”指杜绝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最后一愿“得三法忍”指但愿十方菩萨都得三种法忍(音响忍、柔顺忍、无生法忍)。

【9】这句话是说回到尘世济渡众生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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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三日平氏

舍人武里也要跟着投海,只因泷口入道劝阻,只得作罢。“真是不尽情理,你怎么能违背中将的遗言呢!作部下的心里固然沉痛,但如今该做的是给中将祈求冥福。”泷口哭着劝导武里。武里虽然余生残存,但不胜悲痛,顾不得为中将祈祷,只是伏身船底哀痛呼号。这情状比古时悉达太子【1】到檀特山出家,舍人车匿乘金泥马回王宫时的那种悲痛,犹有过之。他们驾舟逡巡了好长时间,希望能见到三人浮出海面,但因沉落过深,终于不见踪影。于是泷口入道诵经念佛,祝祷“已逝亡灵升入净土。”这情形真是可悲。

不久,夕阳西下,海上昏黑,哀伤虽犹有未尽,也不得不划动伤心的小船返回。归途中船桨溅起的水珠和滴落在泷口衣袖上的眼泪,简直难以分辨。泷口回高野去了。武里哭泣着回到屋岛,把遗书交给维盛之弟新三位中将资盛。“唉,多么心痛呀!我关注着兄长,而兄长却没有关注弟弟,真是遗憾啊!内大臣和二品夫人怀疑你如池大纳言一样,心归源氏,逃到京都去了,甚至对我们也警惕起来。你就是为此才在那智投海的吧。如此,我们就不能同死一处,只能各自死于异地了,真是太惨了呀!没留下什么遗言吗?”说了这些话之后,武里答道:“正想向您禀告,三位中将说:‘左中将清经在西国投水而死,备中守师盛在一之谷捐躯,我又遭此厄运,这使得平家更觉势孤了,对此不能不非常担心。’”接着又把要将祖传铠甲和宝刀传给六代的事备细说了一遍,并说:“我也实在不想活下去了。”说罢以袖掩面,流泪痛哭。其情形实在可哀。因为资盛生得很象维盛,在座的人无不落泪。那些跟随维盛的武士们也都聚在一起悲伤地痛哭。内大臣和二品夫人都说:“原以为他跟池大纳言一样,心归赖朝,逃回京都去了。看来,并非如此呀。”如今才感到悲戚痛心。

四月一日,前兵卫佐源赖朝晋升为正四位下。他原来是从五位下,超迁了五级。据说这是由于他诛讨木曾左马头义仲有功而赐给他的恩赏。

四月三日,有旨说,对已故崇德上皇应崇祀为神,为之建神社于大炊御门大路东头的春日河原,即当年保元会战的地方。据说这乃是法皇的按排,天皇并未与闻此事。

五月四日,池大纳言平赖盛奔赴关东。先是兵卫佐源赖朝多次派使者传达誓约:“对于阁下岂敢怠慢,当如令堂大人池禅尼【2】在世一般,昔日所蒙深恩,定当回报于大纳言阁下。”因此,大纳言背着全家,单独行动,留在京都。但他常常担心:“兵卫佐本人虽有感恩图报之心,其他源氏居心如何实属难测。”因此忧惧不安。如今兵卫佐又从镰仓派使者来说:“对已故令堂大人很是怀念,望速前来。”于是,大纳言便动身出发了。

有一个名叫弥平兵卫宗清的武士,是从先祖以来最为宠信的家臣,不愿陪他一起去。问他为何不去?他说:“我此次不想奉陪。镰仓之行,您个人肯定固然安逸,但全家的公子们漂泊西海,何等愁苦。现在我心中着实不安,等心情略为平静,随后再去吧。”大纳言听了,心里既觉痛苦,又觉惭愧,说道:“脱离全家,只身留京,我也觉得很不应该。实因难舍性命,苟苟且且滞留下来。既已如此,就不得不到镰仓走一遭。我有此远行,你怎不送我一程呢!你不赞同此行,当初我决定留在京都的时候,就该说话才是。我向来事无大小都同你商量的。”宗清听罢,正襟危坐,谦逊谨慎地说:“人无论贵贱,莫不爱惜生命。常言道:宁可遁世,不可舍身。我并非说您留在京都有何不妥。兵卫佐就是因为保全了微贱的性命才有今日的幸运。当初判他流罪之时,我奉禅尼夫人之命护送他到篠原的流放地。他说:‘这件事没齿难忘。’倘若这次我陪您前往,一定少不了馈赠和饗宴,但我并不会因此而感到任何宽慰。漂泊西国的公子们和那些武士,事后总会知道的,那实在是让人羞愧难当呀,这次就不要让我同行了吧。您既留在京都,倘若不去,恐有不妥。您远行,我当然放心不下,如若是上阵杀敌,我一定身先士卒。但这次即使不陪您前往,我想也不会有什么麻烦的。兵卫佐若问起我来,就说我正在生病好啦。”言毕,心软的武士们无不流泪。大纳言也很感羞愧,但势在必行,也只好出发了。

五月十六日,抵达镰仓。兵卫佐即刻召见。先问:“宗清没有陪着一起来吗?”答说:“有病,没来。”兵卫佐说道:“啊,得了什么病,想必是另有想法吧!当年宗清送我,对我很是关照,是我没齿难忘的。这次若陪你前来,我多么想早些见到他。估计是不愿意到这里来吧!”兵卫佐说了这番话,竟使大纳言忘了把事先准备好的文书、马鞍、什物等等拿出相赠,而主要的大名们也忘了献上竞相准备的礼品,上下人等都觉得很是遗憾。

六月九日,池大纳言从关东回京都。兵卫佐说:“再多住几日吧。”答说:“思念京都心切。”于是就让他赶紧回去了。不久,兵卫佐便上奏法皇恢复大纳言的官职和领地,原有庄园尽数赐还;另赐给鞍马三十匹、无鞍马三十匹、箱子三十个,并有黄金、绢帛等物。兵卫佐既然这般厚赠,那些大名小名也竞相赠礼,仅马匹就达三百之多。不只是保全了性命,而且在资财方面大有所获。

六月十八日,肥后守贞能的伯父、平太入道定次,自为大将,率伊贺、伊势两国住人向近江国发起攻势,源氏末裔聚集起来与之对敌。两国住人悉数被歼,无一幸免。他们全是历代依附平氏的家臣,其不忘旧恩,实在让人感动,但仓促起兵,未免太鲁莽了,所以称之为三日平氏【3】。

且说小松三位中将维盛卿的夫人,因为很久没有得到中将的消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中颇为忐忐不安。本来是每月必有一次书信的,但等到春尽,盼过夏残,仍是杳无音信。后来有人说:“三位中将已经离开屋岛了。”心里更是焦急万分,于是,便派人去屋岛探听虚实。夏去秋来,到了七月底,那使者才回来。夫人问道:“情况如何?情况如何?”“据跟随他的舍人武里说,中将于三月十五日早晨,从屋岛出发上高野去了。在高野削发受戒出家,然后去参拜了熊野神社,嘱咐了许多后事,在那智投身沧海了。”夫人听了说道:“原来如此,难怪好久没有音讯。”拽起衣襟,伏身痛哭起来。少爷、小姐也放声大哭。少爷的乳母流着泪说道:“事已至此,不必惊慌了。这是平日意料之中的事。若像正三位中将那样成了俘虏,被送回京都,岂不更可悲吗!中将在高野落发,去熊野拜神,叮嘱了许多后事,临终时又念佛不止,这倒是不幸中的幸事。既已如此,您就安心吧,今后栖身于山野林木之间,专心抚育儿女吧。”如此百般安慰,可是她仍然痛不欲生。不久,便削发为尼,专心修行佛事,为维盛祈求冥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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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悉达太子是释迦牟尼出家前的称呼。

【2】池禅尼,参见第五卷第四节。

【3】三日是短暂的意思,三日平氏与汉语中五日京兆的说法相似。这一段六月十八日的事夹述在这里,中断了上下文的文气,但也可说明,原著的特点是采取编年史的写法而不取法于纪事本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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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藤户

镰仓的兵卫佐源赖朝知道这件事后,说道:“唉,若推心置腹径直到我这里来,是可以保全性命的。对小松内大臣重盛公的事绝不敢怠慢。当初他作为池禅尼的使者为我求情,才得改判流放,此乃小松内大臣的厚恩。这段恩情无论如何都是没齿难忘的,所以对他的子弟也不能怠慢,何况既已出家,就更没多大干系了。”

且说平家败退到赞岐国的屋岛之后,说听源氏又有生力军数万骑从东国抵达京都。九州方面,又有臼杵、户次、松浦等族人联合一气蜂拥而来。左一个消息,右一个消息,都那么耸人听闻,令人失魂丧胆。此次一之谷会战,一族之中所剩无几,主要武士阵亡大半,如今兵少将寡,只有阿波民部大夫重能兄弟率四国之兵相助,海誓山盟,声言这次一定要决一死战。女人们聚在一起,只是相对啼哭;到了七月二十五日,都说:“这是去年撤离京都的日子,如此之快,这一天又来了。”她们时而哭时而笑地诉说着惊恐不安的往事。

同月二十八日,新帝后鸟羽天皇即位。没用宝镜、神玺、宝剑等三种神器便即了帝位,这是神武天皇以来八十二代都没有出现过的事例。八月六日任命蒲冠者源范赖为三河守,任命九郎冠者源义经为左卫门尉,不久又宣旨任命义经为检非违使判官,所以后来称之为九郎判官。

且说,不久,荻上西风袭人,荻下白露浓重,在这秋虫哀鸣切切之时,稻叶飘摇,树叶凋零,如此深秋景色,他乡漂零之人无不哀愁,平家人等自是格外悲凄了。往昔在宫廷之中,逢春花赏心悦目;今日于屋岛之上,临秋月悲从中来。全家的人都来对月咏歌,但遥念京都今夜情景,无不忧心流泪。左马头行盛咏歌述怀道:

此月仍是宫中月,

能不令人忆故都。

九月十二日,三河守源范赖为追讨平家率军西进。同行的有:足利藏人义兼,镜美小次郎长清,北条小四郎义时,斋院次官亲义;武士大将有土肥次郎实平、其子弥太郎远平,三浦介义澄,其子平六义村,畠山庄司次郎重忠,畠山长野三郎重清,稻毛三郎重成,榛谷四郎重朝,榛谷五郎行重,小山小四郎朝政,小山长沼五郎宗政,土屋三郎宗远,佐佐木三郎盛纲,八田四郎武者朝家,安西三郎秋益,大胡三郎实秀,天野藤内远景,比企藤内朝宗,比企藤四郎能员,中条藤次家长,一品坊章玄,土佐坊昌俊。以这些人为首总共三万余骑,从京都出发进抵播磨国的室【1】。

平家方面,大将军有:小松新三位中将资盛,小松少将有盛,丹后侍从忠房;武士大将有:飞驒三郎左卫门景经,越中次郎兵卫盛嗣,上总五郎兵卫忠光,恶七兵卫景清。以这些人为首,分乘五百余艘兵船,进驻于备前国的儿岛。源氏听得这个消息,从室出发,在备前国的西河尻和藤户摆好了阵势。

源平两家对阵,海面上相隔五町之遥,若无兵船是难得渡过的。因此,源氏大军宿营在对面山上,只好虚度时光。平家方面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驾着小船向源军挥扇招呼道:“骑着马渡到这边来吧!”源军回答说:“别招惹老子生气,你们这些叛贼!”如此挑衅应对几次之后,在九月二十五日夜间,佐佐木三郎盛纲由当地渡口的一个艄公陪同,穿着白色衬褂、宽裤脚的裤子,带着匕首;诡谲地向艄公问道:“此处海峡有没有能骑马渡过去的地方?”艄公答道:“渡口的人虽多,知道海路的极少,我倒是知道的。详细道来,有个象河的浅滩一样的地方,月初出现在海峡的东边,月末在西边,两个浅滩之间相距十町。这道浅滩是能够骑马渡过去的。”佐佐木听了欣喜异常,也不与从卒家丁们打招呼,便和这艄公两个人悄悄出海了。他们脱光衣服,试着去渡那浅滩地方。果然不是很深,有的地方没膝、没腰、没肩,有的地方会弄湿两鬓。深处游一下就到浅处了。艄公又说:“从这往南,比北边浅得多。但敌人正掂弓搭箭埋伏在那里,光着身子是无计可施的,回去吧。”佐佐木觉得言之有理便往回走,但转念一想:“如此卑微之人,根本说不上偏袒何方,给谁都可当向导。不如就让我一个人知道这条路吧。”于是立即把这艄公刺死,割下首级,抛于海中。

同月二十六日辰时,平家的人又驾着小船,挥着扇子挑衅说:“源家的,渡过来呀!”佐佐木既已探明路径,便身穿白斑点的直裰,外罩黑线缝缀的铠甲,骑着花白战马,随带从卒七骑,纵马渡水而去,大将军三河守范赖说:“别让他去!让他回来!”土肥次郎实平挥鞭踩镫骤马追去,喊道:“喂,佐佐木,你疯啦!也不向大将军请示,真是胡闹!停住!”佐佐木连理都不理,径直向前渡去。土肥次郎见阻止不住,也跟在后面渡海。海水有时没及马的前胸,有时没及上腹,有时没及鞍心;深处让马游几下,浅处踏地行走。大将军看了,下令道:“让佐佐木给骗啦,水并不深呀,渡过去,渡过去!”于是,三万余骑大军立即下水渡海。平家方面慌了神,忙将船只排开,连连放箭阻击。源氏大军丝毫不顾,放下头盔的护颈,径直朝着平家船只挺进,发出呐喊,猛烈进攻。源平两军混战一团,有从船上落水淹死的,有翻落船下乱作一团的。激战一天,天渐渐黑了,平家把船驶向海湾,源氏登上儿岛,让人马暂时歇息。平家终于撤回屋岛去了,源氏虽想发起猛烈进攻,但没有船只,无法追击。“从古至今,不乏乘马渡河的武士;至于乘马渡海,天竺、震旦也未必有,在我国也并不多见吧!”事后,在源赖朝的文件中有这样的记载,并把备前国的儿岛赏赐给了佐佐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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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室是摄播五泊之一,即今兵库县揖保郡的室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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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大尝会

同月二十七日,京城之中,九郎判官义经晋升为检非违使五位尉,因此他又被称为九郎大夫判官。不久,到了十月,屋岛上海风狂啸,惊涛拍岸,白浪翻腾,敌兵很难发起攻势,商旅往来也很稀少,因此,京中音讯阻隔,时常云天阴沉,冷霰飘落,越发令人惆怅。且说宫中准备举行大尝会,因此天皇先进行禊祓行幸【1】,德大寺的左大将实定公此时为内大臣,所以让他主持典礼。前年先帝举行禊祓行幸时,由平家的内大臣宗盛公于节旗之下主持典礼,当时他就坐在节旗下的帷幄之中,前面竖着龙旗,意气风发,那峨冠、袖筒,乃至裙裤的下摆,都显得仪范超群。同时,一门之中还有三位中将知盛、头中将重衡,以及近卫司的人们,共挽天皇所乘凤辇,那优雅的风度是无与伦比的。如今,九郎判官义经主持典礼,他虽与木曾义仲不同,知晓宫廷规矩,但那仪表连平家最差的人都不如。

同年十一月十八日,大尝会终于举行了。自从治承、养和【2】年间以来,诸国七道的黎民百姓,或为源氏所苦,或为平家所扰,多有背井离乡而逃入山林者,春无耕作之意,秋失收获之营,哪里谈得到举行如此大典呢,但还是不顾这一切,依然按例如仪地举行了典礼。

三河守源范赖如果继续发起攻势,平家肯定早已灭亡了。如今源氏大军抵达室、高砂之后,竟邀集仕女,终日嬉戏。东国的大名小名虽然麇集如云,但大将军不下达军令也只有徒然兴叹,无可奈何,只能白白地浪费国币,滋扰百姓而已。倏忽间今年又已岁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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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禊祓行幸是在大尝会之前,天皇去贺茂川进行的禊祓仪式。

【2】养和(1181—1182)是安德天皇年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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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临幸高野

从前白河上皇临朝【1】的时候,宽治二年(1088)正月十五日,在上皇御所举行各种讲解经文的法会,上皇说:“听说现今如来又以肉身降生天竺,讲经说法,济渡众人,应该前去听一听才好。”所有公卿、殿上人都说应当前去。其中,惟有大江匡房说道:“人们都说该去,我匡房却不这样认为。窃闻我国和震旦乃是一般的航程,不难渡过;但天竺、震旦之间有流沙葱岭之险,道路极难通行。首先有山名曰葱岭,西北连接大雪山,东南通于大海,以此山为界,东曰震旦,南曰天竺,西曰波斯,北曰胡国,道路漫长遥远,长达八千余里,寸草不生,滴水皆无。险难之处甚多,尤其有一山峰名曰鸡波罗西南。在那峰顶,有如置身银汉,高可攀日;足踏白云,上可登天。穿云雾,攀岩石,历经二十日才能到达。上了峰顶之后,但觉大千世界尽收眼底;阎浮提【2】之遥,不过足下咫尺之间。接下来就是著名的流沙河,白天狂风呼号,飞沙如雨;夜间妖魔窜动,鬼火如星。渡过河去,便是河滩。过了河滩,又要渡河。八日之内要渡河六百三十六道。但凡有人过河,即或免于水患,也难逃妖魔之害;即或避过鬼魅,也难免不被水淹。因此,玄奘三藏在这交界之处,六次遇险,终被洪流吞没,转世之后,才得在人间传布佛法【3】。但并不是在天竺,也不是在震旦,而是在我国的高野山,显化为性身大师入定端坐。我以为不去参拜高野山灵地,而徒然虚耗岁月,历尽艰险,跨过十万余里山海,前去灵鹫山,似乎很是不妥。天竺的释迦如来,我朝的弘法大师,都是即身成佛的明证。当初嵯峨天皇临朝之际,在清凉殿邀集四家大乘宗的高僧,讲解显密两派的要旨。法相宗有源仁,三论宗有道昌,天台宗有义真,华严宗有道应,各自讲述本宗的精髓。法相宗的源仁说:‘本宗创立三时教【4】,深得释迦一生的奥义,所谓有空中是也。’三论宗的道昌说:‘本宗创立无生【5】教,传释迦的真谛,所谓二藏【6】就是菩萨藏和声闻藏。’天台宗的义真说:‘本宗创四教【7】五味之说,传佛教所有奥旨,所谓藏通别圆【8】是也。五味即乳、洛、生、熟苏、醍醐【9】。’华严宗的道应说:‘本宗创立五教,囊括佛家一切教旨,所谓五教就是小乘教、始教、终教、顿教、圆教。’随后,真言宗的弘法阐述道:‘本家依据事相教相【10】,创立即身成佛【11】之说。’说罢,法相宗的源仁说道:‘纵览一代三时之经文,只讲三业成佛【12】,并无即身成佛之说。根据什么经典能够成立即身成佛之义呢?若有文献记载之证明,请把详细内容拿来看看,以解会众之疑虑。’此时,弘法开口道:‘在你们的圣教之中,的确是只有三业成佛之说,而无即身成佛之文。’源仁又说道:‘若有文献记载之证明,请出示!’于是弘法真地拿出文献记载的证明来,上云:‘若人求佛惠,通达菩提心,父母所生身,即证大觉位。’并说:‘此乃开宗明义之始,其意已够详尽了。’源仁说道:‘文献记载之证明是有了,是否有人实践此旨?’‘实践的,远者有大日【13】金刚萨埵【14】,近者有我本人。’于是手结密印【15】,口诵真言,心念佛法,人身肉体忽然变成足赤黄金之肤,头上现出自然五佛【16】的宝冠,佛光四射,灿耀苍天,照得整个朝廷有如玻璃世界。于是马上举行了密严净土【17】的仪式。当时,嵯峨天皇匆忙离座行礼,臣下卿相摘下冠后头巾,南都的六宗宾客,全都跪下礼拜。窘得道应、道昌舌卷语塞;源仁、义真二位法师关于法身色相【18】的问难,也张口结舌。最后,终于四宗归伏,门派交融,整个朝廷的信仰才归于法流一统。三密五智【19】之水满于四海,洗涤世间的尘垢,光耀六大无碍的皓月【20】,照得长夜通明。死后肉身不变,任凭祈念报恩;身亡六情不衰,只待慈尊出世。”白河上皇说道:“这样的事,以前闻所未闻呢。”随后,得知明日将要行幸高野,匡房又进谏道:“明日行幸未免过于仓促,窃闻释迦彻悟,于灵鹫山说法之时,天竺十六国的国王,亲临行幸,都以金银饰其衣裳,装点鞍马,以珠玉饰其冠盖,以示机缘难得,喜逢盛会之意。我国的高野山也就是天竺的灵鹫山,御驾行幸,亦当稍做准备才是。”于是,推迟了五日之后,乃命公卿、殿上人各衣绫罗锦绣,移驾高野。此即临幸高野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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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河天皇于1086年让位给堀河天皇,故称为白河上皇。翌年,上皇重理朝政,为院政之始。八年后剃发为法皇,仍理国政,直至1129年去世。

【2】阎浮提,参见第七卷第三节注二。

【3】这一段关于唐玄奘的事,不见于中国有关玄奘法师的典籍。

【4】法相宗把经文分成三类:第一时教,讲一切形式的有;第二时教,讲一切形式的空;第三时教,讲非空非有的中。

【5】无生指超越生灭。

【6】藏就是经典。

【7】天台宗把释迦一生的说教分为化法四教和化仪四教。

【8】藏通别圆就是化法四教。

【9】天台宗把释迦一生的教导分为五个时期,比喻为五味。乳味最淡,醍醐味最浓。

【10】事相指结印祈祷,教相指研究教义。

【11】即身成佛是说不必等到来世,现世之身即可成佛。此说属于大乘教义。

【12】三业成佛是说必须经历长期的磨炼修行才能成佛。此说属于小乘教义。

【13】大日即大日如来,为真言宗的第一祖师。

【14】金刚萨埵即金刚菩萨或叫普贤菩萨,为真言宗的第二祖师。

【15】密印是佛菩萨以手指叠出的各种形状。

【16】五佛在大日、阿难、宝生、阿弥陀、不空等五位如来。

【17】密严净土即大日如来的净土。

【18】法身色相是说佛的本身是肉眼不能看见的。

【19】三密,参见第六卷第六卷第四节注十一。五智,按真言宗的说法,佛有五种智慧。

【20】六大无碍的皓月是比喻真言宗的光大无边。六大即地水火风空识等六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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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橹

元历二年(1185)正月十日,九郎判官义经来到法皇宫中,通过大藏卿泰经,向法皇奏道:“平家为神明所逐,被君王所弃,逃离京都,漂泊西海,成为流亡之徒,但事过三年,犹未就戮,仍然割据一些州国,真是令人痛恨。如今义经决心追剿,即便追到鬼界、高丽、天竺、震旦,若不铲除平家,誓不班师还朝。”法皇见其颇可信赖,很是高兴,降旨道:“可立即做好一切准备,日夜兼程进军,与之一决胜负。”义经回到自己官邸,对东国军兵宣布说:“义经作为镰仓公的代表,恭领法皇钦旨,要立刻出兵追剿平家,陆地上凡骥足所能到达之处,沧海中凡舟楫所能通航之所,定要追及,誓不罢休。你们之中若有怀二心之人,尽可作速离去。”

且说屋岛方面,光阴如白驹过隙,正月才过,二月又到了;春季方暮,又惊秋风之飒飒;秋风才止,阳春又已来临。寒来暑往,倏忽已经过了三载了。有消息说,京城之中从东国召来生力军数万骑,即将前来进攻。又风闻从九州纠集了臼杵、户次、松浦等族军兵,渡海前来。所有这些传闻,听了令人胆战心惊。女官们以建礼门院和二品夫人为首,聚在一起哀叹说:“又要惨遭厄运了!又有可悲的事情要到来了。”新中纳言知盛卿说道:“东国、北国之人,受过平家的重恩,如今忘恩负义,投奔赖朝、义仲去了。我唯恐西国的人也是这样,曾主张在京城决一死战。只因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所以就灰心丧气、不知所措地撤离了京都,如今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实在令人遗憾啊。”这话确实很有道理,所以更觉得可悲。

同年二月三日,九郎大夫判官义经率军离开京城,在摄津国的渡边【1】集结船舶,准备向屋岛大举进攻。三河守范赖也于同一天率军离京,在摄津国的神崎【2】集结兵船,即将开赴山阳道。

同月十三日,宫中派出宫币使【3】分赴伊势大神宫、石清水、贺茂、春日等神社。命令神祇官的属员以及各社的神官在本宫本社祈祷“保佑皇上和三种神器安返京都”。

同月十六日,渡边、神崎两处集结的船舶即将解缆的时候,突然北风大作,树木摧折,巨浪翻腾,损毁了很多船只,以致无法开航。因为需要修理,当天只好暂停出兵。集中在渡边的那些大名小名议论道:“本来还未做好海上作战训练,这可如何是好呢?”梶原景时说道:“这次海战,最好在船上装上逆橹。”判官义经问道:“什么叫逆橹?”梶原答道:“要战马奔驰,必须左右回转自如。战船能够快速后退是很重要的,所以要在船首船尾都装上橹,船的两侧都安上舵,如此便可前后左右进退自如了。”判官说道:“作战时本该一步不退,万一形势不利,被迫后退也是兵家常事。但若一开始就做后退打算,恐怕不好吧!首先,此乃出师不利的预兆。安装逆橹也好,安装退橹也罢,在你的船队上只管装上百只千只,我义经是原橹不动的。”梶原说道:“所谓良将,就是说,要做到宜进则进,宜退则退;保全自己,歼灭敌人,才称得上是优秀的大将军。只知进,不知退,野猪式的蛮勇,是不会成为良将的。”判官说:“野猪也好,野鹿也罢,作起战来,攻而能取,战而能胜,心里才痛快呢!”武土们听了,因为害怕梶原,不敢发笑,只是挤眉弄眼地悄声说:“判官和梶原如今就要同室操戈了。”

天色渐渐昏暗,到了夜里,判官传令道:“诸位,船只已经修理一新,每人赐菜肴一盘、酒一壶,庆祝开航!”于是一面准备酒肴,一面往船上搬运武器和军米,战马也牵了上去。然后下令说:“立即开船!”艄公和舵手说道:“这风乃是背后风,而且比平时刮得猛烈,海湾里正刮得紧,怎能开船呢!”判官大怒道:“如果只有顶风才能行船,那就太荒唐了,如今是顺风,只不过稍微大些,况且是这样重大的事情,怎能说不开船呢!凡不愿开船的,一个个尽数射杀!”这样说了之后,奥州的佐藤三郎兵卫嗣信和伊势三郎义盛便弯弓搭箭,进前说道:“你们为何磨磨蹭蹭的,这是命令,赶快开船!若不开船全都射死!”艄公和舵手们听了说道:“射杀也是一死,还不是一样。风如此之大,还不是到狂风里送命!”于是,那二百艘兵船只有五艘划了出去。其余的船有的是怕风,有的是怕梶原,全都停在原地不动。判官义经说道:“不能因为别人不出海自己也不行动,海上平稳的时候敌人也会用心防备,在这大风大浪里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是消灭敌人的最好时机。”驶出去的这五艘,为首的是判官义经的船,其次是田代冠者,后藤兵卫父子,金子兄弟,还有掌管行船事务的山城淀出身的江内忠俊的船。判官命令道:“每条船都不要燃起篝火。义经的船是指挥船,要在首尾点起篝火来。篝火点得多了,敌人发觉,会多加防备的。”于是,他们连夜飞速前进,三天的航程,只用三个时辰就到了。二月十六日丑时驶离渡边、福岛,天明卯时便将他们吹至阿波【4】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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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渡边在今大阪府天满川附近。

【2】神崎在今大阪府西淀川区。

【3】宫币使是由宫中的神祇官派去向各神社奉献币帛的使者。

【4】阿波即今德岛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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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浦

天色已经大亮,看得见岸边滩头有赤旗微微飘动。判宫义经下令道:“啊呀!他们已经有准备了!如若把船直接驶到滩头,再从船上卸马,船体倾斜,我们就会成为箭靶,会被敌人射中。因此,要在未到滩头之前把马赶下水去,让它紧靠船舷,游水前进。到马足能够着地,水只淹到马鞍下边的时候,我们就象潮涌一样乘马前进。诸位,就这么干吧!”在五艘船上,装有兵器、军粮,战马只有五十余匹。等到驶近滩头,便匆匆上马,呐喊着向前冲去。埋伏在滩头的一百余骑守军,惊恐不迭,慌忙后退了二町左右。判官上得滩头,让马匹稍做休息,唤过伊势三郎义盛,吩咐道:“从对方队伍中找个有身分的人前来,有事问他。”义盛遵命,单身匹马冲入敌阵,不大一会,果真带回一个为首的人。那人四十上下,穿着黑革缝缀的铠甲,脱掉头盔,卸下弓弦,相随而来。判官问道:“你是何人?”“本地居民,坂西的近藤六亲家。”“叫什么家都行呀。也不必缴除你的兵刃,就这样给我们引路到屋岛去。大家小心喽!紧紧盯住他,如果逃跑就射死他!”如此下令之后,又问道:“这是哪里?”“叫胜浦。”判官笑道:“是故意讨好吧!”“确实叫胜浦。人们为了顺口,省略一个字音,说成加津罗。文字写成胜浦。”判官对从人说道:“大家听着,我义经前来作战,到达胜浦,这是个吉兆。这一带有和平家一气的吗?”“有一个,就是阿波民部重能的弟弟樱间介能远。”“好啦,先干掉他,冲过去!”说罢就从近藤六亲家的一百余骑中遴选了三十余骑,编入源氏队伍。进军到能远的城池附近一看,只见三面是泥沼,一面是壕沟,便从壕沟方面前进,大声喊叫。城里的军兵一齐放箭,接连地射了过来。源氏军兵毫不在意,放下头盔上的护颈,高声呐喊着攻了过去。樱间介见势不妙,便叫亲兵放箭掩护,自己跳上强壮的战马,猛抽几鞭,好不容易逃了出去。判官把放掩护箭的二十余人斩了首级,供献军神,高声欢呼:“旗开得胜喽!”

判官对近藤六亲家问道:“屋岛那里,平家有多少人马?”“不超过一千骑。”“为什么这么少?”“因为要在四国每个岛屿每个渡口分别配置五十骑、一百骑,而且阿波民部重能的嫡子田内左卫门教能,为了征讨不服从调遣的河野四郎,带了三千余骑奔向伊豫【1】去了。”“如此说来,这是大好的机会。从这里到屋岛要多长时间?”“有二日的行程。”“那么,就趁敌人尚未得到消息,猛扑过去!”于是,时而策马奔驰,时而缓步行进,时而驻马小憩,连夜跨过了阿波和赞岐的分界线、名叫大坂越的山岳。

半夜时分,判官和一个递送文书的人结伴而行,交谈起来。因为是在夜间,这个人做梦也没有想到遇见的是敌人,还以为是开往屋岛去的平家军,便无所顾忌地细谈起来。“这信是送给谁的?”“送给屋岛的内大臣。”“是谁托带的?”“在京城的女眷。”“里边写了些什么?”问了这话之后,那人答道:“没什么重要的事,说是源氏已经到达淀河河梢,所以特意通知一声。”“说的不假。我也正要到屋岛去,不知道那里的情况,你就给带路吧。”那人回答说:“我经常来往,情况是知道的,就和你一同走吧。”判官立即大声喝道:“把信拿过来!”立即夺过书信,命令道:“把他捆起来!少作孽,姑且不杀他!”说完,便把那人捆在山里的树上,扬长而去。及至把书信拆开看时,果然是女眷的口气,上面写道:“……九郎是个精明能干的人,我想他会冒着大风大浪率军前进的,请你千万不要分散兵力,用心提防才好。”判官看完说道:“这是上天赐给我义经的书信,留着给镰仓公看吧!”说完用心地收藏起来。

次日十八日寅时,到达赞岐国的引田。让人马稍事休息之后,取道丹生屋、白鸟,节节向前,朝屋岛的城池逼近,这时又把近藤六亲家召来问道:“朝岛水路情况如何?”“您有所不知,那里特别浅,落潮的时候,岛陆之间水深只及马腹。”“那么,好啦,马上进攻。”于是,把高松的民房点起火来,向屋岛城挺进。

再说屋岛方面,阿波民部重能的嫡子田内左卫门教能,率三千余骑到伊豫去征讨不听从调遣的河野四郎。河野逃走了,于是把其部下家丁一百五十余人予以斩首,带着首级来向屋岛行宫报捷。因为不便在行宫验看首级,便在内大臣处验看。一共是一百五十六人的首级。正在验看的时候,突然有家丁们乱糟糟地吵道:“高松那边烧起火来了!”“若是白天,还可说是不慎失火。这一定是敌人逼近,放起火来了。看来,敌军兵力不小,被包围就不好办了,赶快上船吧!”船只排列在城郭大门前的海边,人们争先恐后地拥了上去。皇太后、太后的妹妹、太后的母亲二品夫人、摄政大臣的夫人,以及其他女官都搭在安德天皇的御船上。内大臣父子同乘一船。其他的人各自随意搭上船只,或相距一町,或相距七八段,五六段,相继驶出海去。这时源氏军兵总共七八十骑,突然出现在城门前的滩头。说也凑巧,此时正逢落潮,而且是最浅的时候,水深只及马的小腿或大腹,并且有的地方比这还要浅。在马蹄溅起的水雾之中突然升起了白旗,也许是平家气运该尽,竟然看作是源氏大军来到了。源军按照义经的指示,为了不致暴露自己人马少,分成五六骑,七八骑,十骑左右,一小群、一小群地分散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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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伊豫即今爱媛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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嗣信之死

九郎判官义经当日的装束是:红锦直裰外边罩着上浅下深的紫色铠甲,佩带着手柄镶金的腰刀,背后背着黑色斑点的鹰翎箭,由中间紧握着缠藤的弓,瞪眼看着平家的船只,大声喊道:“我是法皇钦差、检非违使五位尉源义经。”其他人接着依次报名:伊豆国住人田代冠者信纲,武藏国住人金子十郎家忠,武藏国住人金子与一亲范,伊势三郎义盛。之后,还有后藤兵卫实基、其子新兵卫基清,奥州的佐藤三郎兵卫嗣信、其弟四郎兵卫忠信,江田源三,熊井太郎,武藏坊辨庆等,一边报名,一边骤马前进。平家方面高喊“射他们”,有的船放箭连射,有的船搭箭远射。源氏军兵发现敌船在右边则向右射,在左边则向左射;搁置在岸上的船只成了掩护马匹休息的地方;他们高声呐喊着向前进攻。

后藤兵卫实基是个老兵,他没上阵厮杀,却冲进行宫到处放火。片刻间,烟火冲天。内大臣平宗盛召集武土们说道:“源氏军队到底有多少人马?”答说:“现在只有七八十骑。”“唉,可叹呀!他们这些人马,扒头发根儿一根一根地也数得过来呀。不把他们包围消灭,反而慌乱地上了船,以致于把行宫让他们给烧了,实在不能甘心。能登守在吗?到岸上去,跟他们拼!”内大臣下了命令,能登守答声“遵命”,便带领越中次郎兵卫盛嗣,换乘小船返回被烧毁的城门前的滩头,在那里布下阵势。判官所带领的八十余骑,前进到相距一箭之地时,收住了马。只见越中次郎兵卫盛嗣立在船头大声叫道:“刚才听到你们报名,因为海上相隔很远,听不清你们的本名和官称,现在源氏的大将军是哪一个?”伊势三郎义盛拨马上前说道:“就是尽人皆知的清和天皇十代孙、镰仓公的御弟九郎大夫判官义经。”盛嗣说:“当然知道,不就是以前平治之乱时父亲被杀,成了孤儿,在鞍马山当小使,后来在一个黄金商人家里当佣人,背着粮食在奥州流浪的那个小后生吗!”义盛道:“不要鼓唇弄舌乱说我主公的事。你们的主公,不是在砥浪山吃了败仗,只身逃命,流落到北陆道,沿路讨饭,哭着回到京都的吗!”盛嗣接着说道:“君王深恩还享用不尽,哪有讨饭求乞的事。你们那位主公,在伊势的铃鹿山落草为寇,靠打劫养育妻子,糊口活命,……”说到这里,金子十郎家忠反驳道:“净说些废话!若扯起闲话来,你哪里是对手!去年春天在一之谷,武藏、相模年轻人的本事,你们领教过了吧!”这番话还没说完,身旁的弟弟与一便引弓搭箭,把长约十二把半【1】的箭嗖地射了过去,正中盛嗣铠甲,穿透了铠甲的胸板。这场唇枪舌战就这样结束了。

能登守教经说:“海上作战有海上的方法。”于是脱掉铠甲下的直裰,在唐式细染的紧袖内衣外面披上唐锦缝缀的铠甲,佩着锋利无比的大刀,背后背着二十四支淡黑色的鹰翎箭,手里拿着缠藤的弓。他是都城中一流的强弓手,箭之所向,没有不被射倒的。今天他一心想把九郎判官义经射倒。但源氏方面也不含糊,奥州的佐藤三郎兵卫嗣信、他的弟弟四郎兵卫忠信,伊势三郎义盛,源八广纲,江田源三,熊井太郎,武藏坊辨庆等人,都是以一当千的勇士,个个争先,拍马向前,挡在大将军源义经前面,使能登守无从下手。“遮挡射箭的人,给我让开!”能登守一面喊着,一面弯弓搭箭,连连射去。刹那间,那些带甲的武士们便有十余骑中箭落马。特别是冲到最前面的佐藤三郎兵卫嗣信,左肩右肋都被射穿,痛不可支,当即落下马来。能登守有个小马弁叫菊王,力大无比,身穿浅绿色腰甲,系紧头盔上的三条带子,抽出白柄的长刀,冲上去要取下三郎兵卫的首级。佐藤四郎兵卫哪里会让他来割取兄长的首级,嗖地射出一箭,正中小马弁的腰甲,从其缝隙处穿了个透,当即脊梁朝天趴在地上。能登守见了,从船上飞跳下来,左手持弓,右手将菊王拖回,狠命掷到船上去。可怜菊王虽然没有被敌人把头割去,终因伤重,丢了性命。这人原是越前三位中将通盛的小马弁,中将阵亡后,归在其弟能登守的帐下,时年一十八岁。这个小马弁的阵亡,让能登守非常伤心,以致后来不再上阵厮杀了。

判官义经让人把佐藤三郎兵卫抬到后方,亲自下马握住三郎的手说道:“三郎兵卫,感觉如何?”嗣信稍稍缓过气来答道:“已经不行啦。”“有什么话要说吗?”“有什么好说呢,没等到主公飞黄腾达就死啦,实在遗憾。再说,手执干戈的人中箭而死,这是早就注定了的。日后人们会说:‘源平交战,奥州的佐藤三郎兵卫嗣信在赞岐国屋岛的海滨为掩护主公而阵亡。’这对于手执干戈的人,是生前的光荣,死后的安慰。”说完,渐渐气弱,判官扑簌簌落泪道:“这里有高僧吗?打听一下。”派人去后又说:“受伤的人耐不了多久了,马上找人抄写一天经文,为他祭吊吧。”于是,派人准备了一匹肥壮的黑马,配上金饰雕鞍,赠给那位高僧。这马名叫大夫黑,是判官升任五位尉时,按判官的官阶命名的。在一之谷会战中经过鹎越峻岭的时候,也是骑着它下山的。嗣信的弟弟佐藤四郎兵卫,以及所有看到此情此景的武士们,没有一个不流泪的,都说:“象这样为保护主公而捐躯,是没有丝毫可遗憾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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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普通箭长为十二把。一把相当于四个手指的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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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须与一

且说阿波、赞岐【1】两地背叛平家、归顺源氏的武士们,这个领十四五骑,那个带二十余骑,陆陆续续投奔过来,没多久,判官义经就收罗了三百余骑。

说是“今天天色已晚,不能决战”,正准备收兵的时候,一艘有些不同寻常的小船从海湾向岸边驶来,在离海岸七八段远的地方,猛然把船横了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人们正迷惑不解,却看见从船里走出一个年龄大约十八九岁、婀娜多姿的姑娘,穿着一件柳色五重衣【2】和红色裤裙,将一把红地上印着一轮金色太阳的扇子插在横跨两侧船舷的棚板上,向岸上打招呼。判官向后藤兵卫实基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好象是让射箭。可是大将军您看,站在箭靶位置的是一个美女;依我看,她是要让一个神箭手射掉那把扇子。如果真是这样,就让我们的人来射好了。”“那么让谁来射呢?”“高手倒有几个,其中下野国的住人、那须太郎资高的孩子与一宗高,身材虽矮,却是射箭的高手。”“这话可有根据?”“他射飞鸟打赌,要两只就射下两只,要三只就射下三只。”“如果真是这样,把他叫来!”于是就把那须与一叫了来。

与一那时候刚刚二十来岁,穿着褐色直裰,下摆和袖口都有红色镶边,披着浅绿色线缝缀的铠甲,佩带着银鞘腰刀,背上高高地背着当天作战剩下的几支花斑鹰翎箭,腋下夹着缠藤的弓,摘下头盔,挂在肩头的纽结上,就这般装束来到判官面前听令。“宗高呀,把箭射在那把扇子的正中央,让平家的人见识见识。”与一恭敬地回答道:“射箭未必总能那么准确,如果射不中,岂不是有损您的脸面。有射得更好的人,您叫他射吧。”判官听了大怒,大声斥道:“诸位将士从镰仓出发,远征西国,绝对不可以违背我义经的命令。如果怀有三心二意,就马上给我回去!”与一觉得再加申辩恐怕不妥,便说:“决不是三心二意,您既然这么说,就射射看吧。”说完便退了下来,给那匹肥壮的黑马披上后鞧,备上贝壳装饰的雕鞍,飞身骑了上去。重新拿好弓,挽住缰绳,向滩头奔驰而去。同伴们目送他远去的背影,都说:“这年轻人一定能射中。”判官也以期待的心情注视着。

因为射程稍稍远了一点,与一往海上前进了一段之地,在距离那扇子看来大约有七段远的地方停住。这时是二月十八日酉时,北风正烈,浪拍岩岸,波涛汹涌,那小船摇摇晃晃,那扇子也不能在扇柄上稳定下来。平家的船队排列在海面上观望着,源氏的人马并辔在陆地上注视着。对于任何一方来说,都不能不说是一场精彩的表演。与一闭上眼睛,心中祷告:“南无八幡大菩萨,我们下野国的诸位神明:日光的权现宇都宫【3】,那须的汤泉大明神【4】,请保佑我射中扇子;倘若不中,我一定折弓自尽,不再见人。我盼望能再回本国,请保佑我这一箭不要失手吧!”睁眼一看,风势稍减,扇子比较好射了。于是取过响箭,搭在弦上,拉开弓,嗖地射了出去。虽说身材较矮,但箭是十二把三指长,弓是硬弓,箭头是掠海飞鸣的镝镞;他准确地瞄着寸把长的扇轴射去,咔嚓一声射断成两截,扇子飘在空中,箭镞落在海里。只见它闪闪烁烁地在空中飞舞,被春风吹得翻过来转过去,霎时间就飘落在海面上了。在夕阳照耀下,那把红色的金太阳扇,在白浪上漂浮着,忽隐忽现,悠悠荡荡。海面上,平家的人拍着船舷赞叹不已;陆地上,源氏的人拍着箭筒齐声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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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阿波、赞岐,即今德岛县和香川县。

【2】柳色是浅绿经线和白色纬线交织成的略带粉白的浅绿色。五重衣是女服的一种,在外衣和内衣间重叠五层的衬衣。

【3】日光的权现指日光的二荒山神社,旧名宇都宫大明神。

【4】那须的汤泉大明神即枥木县那须郡的温泉神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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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里捞弓

大家觉得非常有趣、忍不住赞叹的时候,突然从船里走出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身披黑革缝缀的铠甲,手持白柄长刀,站在原来放置扇子的地方。伊势三郎义盛靠近与一身后说道:“主公有令,射倒他!”于是与一从背后抽出一支普通的箭来,搭在弦上,开满了弓,嗖地一下朝那人颈骨射去,只见那人立即头朝下栽到船底去了。平家的人没说话,源氏的人又拍打箭筒大声喝彩。有的说:“好箭法!”也有的说:“太不应该了。”

平家的人认为此举太没道理,于是一人执弓,一人持盾,一人拿长刀,三个武士冲到海边上来,竖起盾牌喊道:“敌兵们过来吧!”判官下令道:“兵强马壮的年轻人,冲过去,打垮他!”于是,武藏国住人三穗屋四郎、其弟七郎、十郎,上野国住人丹生四郎,信浓国住人木曾中次等五骑,一起呐喊着冲了上去。敌人隐藏在盾后,搭上箭杆涂漆的黑色鹰毛大箭,朝着最前面的三穗屋十郎坐骑的左胸猛地射出一箭,把整个镞头全部射了进去。象掀倒屏风一样,那匹骏马栽倒在地。三穗屋十郎抬起右足,跨过马背,飞身向左,下了马,立即抽出腰刀。敌人从盾后举起长刀砍来,十郎觉得自己的腰刀敌不过长刀,伏身往回便跑。敌人在后紧追不舍,眼看长刀马上就要砍下来了,可是并没有砍,而是把那长刀挟在腋下,伸出右手去抓三穗屋十郎的头盔护颈。一下子没抓住,跑开了;连抓三下又没抓着;第四下才终于给抓住了。眼见那刚才还好端端连在头盔上的护颈,一下子竟连头盔的顶板一齐被抓了去,十郎就此乘机逃掉了。其余四骑,唯恐战马被射,踌躇不前,正在一旁观望。三穗屋十郎顺势躲在这几匹马后面,得个稍稍喘息的机会。敌人没往前再追,一手拄着长刀,一手举起刚才抓到的头盔护颈,大声喊道:“你们大概早就听说过,今天让你们见识见识,俺就是京城里无人不知的上总恶七兵卫景清。”报完名就向后撤了回去。

平家这边,士气为之一振,并说:“不要让恶七兵卫被敌人杀害,跟上去!”于是二百多人冲到海边,把盾牌交叠排开,向敌人挑战道:“敌兵们,过来吧!”判官见了,说道:“实在令人生气。”便叫后藤兵卫父子和金子兄弟为先锋,奥州的佐藤四郎兵卫和伊势三郎为左右翼,田代冠者殿后,以八十余骑大声呐喊着冲上前去。平家的军兵没骑马,大都是徒步作战,担心被马冲撞,便撤退到船上去了。盾牌扔得满地,被源军踏得支离破碎。源氏骑兵乘胜追击,一直追到水淹没马腹的地方。判官正在水深处进行交战的时候,突然间从船中伸出一把挠钩,要抓判官头盔的护颈,两次三番抓来,都被源军用腰刀长刀拨开了。正在这时,不知出了一个什么破绽,判官的弓被挠钩打落在水里。判官马上俯身用马鞭左一遍右一遍地打捞。源军喊道:“丢掉算啦。”但他终于捞到手里,乐呵呵地回到阵里来。老兵们非难他说:“这件事做得可不妥当。即使那张弓值得千金万金,也抵不上您的性命呀!”判官说:“一张弓是没什么可惜。只是因为义经这张弓,两个人或者三个人就能拉开,如果是伯父为朝那样的硬弓,就故意让敌人捡去了。假如敌人拾到这张软弓,他们会说:这就是源氏大将九郎义经的弓呀!惟恐受到嘲笑,所以冒着生命危险把它捞取回来。”众人听了,无不感叹!

且说天色黑了下来,源氏引军后撤,在牟礼、高松之间的野山摆好了阵地。源氏军兵已经三天没睡觉了,前天从渡边、福岛出发,夜里风浪很大,折腾得睡不着觉;昨天在阿波国的胜浦打了一仗,连夜越过中山山岭;今天又打了一整天的仗。因此,个个疲惫不堪,有的枕着头盔,有的枕着铠甲的衣袖,有的枕着箭筒,都沉沉地入睡了。只有判官义经和伊势三郎没睡。判官登上高处,向远处嘹望敌人的动静。伊势三郎隐蔽在洼地,如果有敌人来袭,他便可以放箭射敌人的马腹。平家那边,以能登守为大将,准备以五百余骑乘夜偷袭,但因越中次郎兵卫盛嗣同海老次郎盛方争当先锋,争执不下,还没有出击就已天亮了。倘若夜袭的话,源氏还不知会怎么样呢。但终于未能成行,这也算是平家气运该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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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度浦【1】交战

天一破晓,平家方面便率众乘船退到当地赞岐国的志度浦。源氏方面,判官义经从三百余骑中选出八十余骑追击。平家见了说道:“敌人不多,可以包围他们。”于是以千余人冲到岸上,呐喊着向前厮杀。

正在这时候,残留在屋岛的二百余骑,从后面赶了上来。平家的人望见这支人马,便说:“源氏的后续部队到了,大约有几十万骑,不要陷入他们的包围!”于是又上了船,乘风逐浪,漫无目的地向海上逃去。四国已全部落入大夫判官之手,九州也回不去了,简直就象彷徨在冥途上的鬼魂一样。

判官在志度浦下了马,验看斩获的敌人脑袋,唤来伊势三郎义盛,命令道:“阿波民部重能的嫡子田内左卫门教能,为讨伐不服调遣的河野四郎通信,带领三千余骑到伊豫去了。他没能杀掉河野通信,却斩获了河野的部下一百五十人的首级,昨天奔向屋岛,今天将到此地,你可把他骗到这边来。”伊势三郎奉了军令,把赐给他的一面白旗插在背后,只率领一十六骑,一色白素装束,驰马迎了上去。在途中正好和教能相遇。白旗与红旗各在相距二町之处停止前进。伊势三郎派出一名使者前去致意,说:“我是源氏大将军九郎判官的部下,名叫伊势三郎义盛,有话要跟你说,所以在此迎候。因为不想厮杀,因此没穿甲胄,也没带弓矢,请闪开路让我进到阵里去。”于是三千余骑的军兵果然闪出一条路来,让义盛进入阵里去。义盛来到教能跟前,并马说道:“谅你早有耳闻,镰仓公源赖朝的弟弟、九郎大夫判官义经,奉了法皇的旨意,到西国讨伐平家,前天在阿波国的胜浦杀了您的伯父樱间介,昨天进攻屋岛,焚毁了那里的行宫,活捉了内大臣父子,能登守业已自杀身亡。其余的平家公子,不是阵亡,便是逃亡在海上,残余的人马在志度浦已经全部被歼灭。您父亲阿波民部业已降了源氏,暂且由我义盛照应。他说:‘可怜田内左卫门,这些情况他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如果明天他来此交战,命染黄沙,岂不可惜?’他整夜为此发愁叹息,实在可怜。所以我今天特意来这里等候。我告诉你这些情况,究竟你是想一战身亡,还是投奔源氏,得与父亲相会,由你自己选择吧。”听了这番话,田内左卫门虽然是有名的勇士,也觉得大势已去,心想:“情况和自己听到过的毫厘不差。”于是便脱了头盔,卸了弓弦,交给从卒拿着。主将如此,三千余骑军兵也都照样行事。在源氏仅仅十六骑的陪同下,垂头丧气地作了降人。“义盛的谋略,果然是很高明呢!”判官义经也大加赞赏。不久,田内左卫门便全部缴了械,悉数交给了伊势三郎。判官问道:“这些军兵怎样处置呢?”答说:“边远国度的人并不管谁是谁,只要你能安邦定国,便可奉你为主君。”判官义经深以为然,于是便把这三千余骑编入自己的军队。

同月二十二日辰时,残留在渡边的二百余艘船,以梶棍原为先导,抵达屋岛海岸。“西国全被九郎大夫判官征服了,我们如今还能派什么用场呢!六月的菖蒲赶不上端午的法会,我们不正是打完了架的扁担吗?”大家说着,不禁哈哈大笑。

判官从京城出师之后,住吉神社的神主【2】长盛,晋谒法皇,通过大藏卿泰经启奏道:“十六日丑时本社第三神殿发出了响箭的声音,朝着西方飞去。”法皇深为感动,拿出御剑等多种宝物,交给长盛去供奉大明神。古时神功皇后【3】御驾亲征讨伐新罗,由伊势大神宫派遣二位神明为守护神。这二位神明守护在御船的首尾,不费吹灰之力,便扫平了新罗。还都之后,一位神明镇坐于摄津国的住吉,这就是住吉大明神。一位神明镇坐于信浓国的诹访郡,这就是诹访大明神。所以,法皇和近臣们都深信不疑地说:大明神绝不会忘记古时征战的事,如今一定会一如既往,保佑我们诛灭朝廷的叛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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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志度浦在今香川县大川郡志度町附近。

【2】神主是神社内的首席神官。

【3】神功皇后为仲哀天皇二年(193)年所立,曾从天皇征讨熊袭(九州的一个小国),天皇去世后,亲自率兵侵入新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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坛浦会战

且说九郎大夫判官源义经强渡周防,与他的兄长三河守汇合一处;平家则退到长门国的引岛【1】。源氏大军进抵阿波国的胜浦,击退了屋岛的守军之后,得悉平家退到引岛的消息,便出其不意,挺进到阿波国的追津【2】。

熊野别当【3】湛增,盘算着归顺平家好,还是归顺源氏好。为此,在田边【4】的新熊野神社献奏神乐,向权现大神祈祷。虽然得了“即挂白旗”的神示,仍觉怀疑,又取白鸡七只,红鸡七只,让它们在权现大神座前一赌胜负。结果红鸡无一获胜,悉数败北。于是决心归顺源氏。乃召集族中勇士,共有两千余人,搭乘船只二百艘向坛浦进发。船上载着若王子的的神体【5】,旗上端的横木上写着金刚童子四字,看来象是追随源氏,又象是追随平家,然而实际上已经心归源氏,对平家早就心灰意冷了。再有伊豫国的住人河野四郎通信,率领一百五十艘兵船驶来,与源氏汇合一处,判官义经方面因此增强了自己的军力。至此,源氏兵船已有三千余艘,平家仅有一千余只,而且其中杂有一些唐式的大船。源氏军力得到增强,平家军力明显削弱了。元历二年(1185)三月二十四日卯时,源平两军决定在门司、赤间【6】两处关隘进行决战。那天,判官义经同梶原发生争执,几乎演出同室操戈的事来。梶原对判官说:“今天让我梶原打头阵吧!”判官答道:“如果义经不在,当然可以。”“那不妥当吧,您是大将军呀……”判官说:“岂有此理,镰仓公才是大将军哩。义经奉命担任指挥,和你们是一样的。”梶原觉得抢当先锋已属无望,便嘟嚷道:“这一位,天生就不是当将军的材料。”判官听了骂道:“你这全日本第一的大笨蛋!”说着便伸手紧握刀柄。“除了镰仓公,我不承认任何主公。”梶原也攥紧刀把。这时梶原的长子源太景季、次子平次景高、三子景家,也都聚拢在父亲身边。众人看了义经的神色,奥州的佐藤四郎兵卫忠信,伊势三郎义盛,源八广纲,江田源三,熊井太郎,武藏坊辨庆,这些以一当千的勇士,把梶原团团围住,个个表现出奋不顾身的样子。在此紧急的时刻,判官被三浦介拦住,梶原被土肥次郎抓牢,两人合十恳求道:“在此大敌当前的时候,我们同室操戈,岂不是助长了平家的势力吗,尤其是如果让镰仓公知道,恐怕有些不太好吧。”判官听了这话便平静下来,梶原也不好再动手。但是,自此以后,梶原深恶判官,卒至屡进谗言,使判官丧了性命。这是后话。

且说源平两军对阵,在海面上相隔三十余町。门司、赤间、坛浦三处正值潮水奔泻翻腾,源氏兵船逆潮行驶,力不从心,又被海浪冲了回来,而平家的兵船却得顺潮前进。由于海湾中潮水甚急,梶原沿着海岸行驶,不料迎面来了一艘敌船,被他用挠钩抓住;父子主从十四五人跳了上去,拔出兵刃,由船首到船尾,乱砍乱杀一气,缴获了很多物资,当天立了头功。

不久,源平两军对战,各自发出呐喊,真个是上惊梵天上帝,下惊海底龙王。新中纳言知盛卿站在船篷下高声喊道:“胜败就在今天这一仗,大家不要有丝毫退缩。不论在天竺、震旦,还是在我朝日本,你们都是无比英雄的勇士名将,倘若天命当绝,那是人力不能挽回的。但是,我们要珍惜自己的名誉,不要向东国的人示弱。今天不正是我们应该拼出性命的时候吗!我想说的就是这一点。”在他身边的飞驒三郎左卫门景经立即传达命令说:“诸位将士,刚才的话大家要牢牢记住!”上总恶七兵卫进前说道:“东国的武士习惯在马上交战,对海上作战缺乏经验,就好比让鱼儿上树一样。一个一个地把他们都扔到海里去吧!”越中次郎兵卫说道:“让我跟那位大将军源九郎决战吧,九郎生得面白身矮,板牙突出,非常显眼,但他常常更换盔甲,一下子很难辨认。”上总恶七兵卫说道:“他虽然气盛,但毕竟年少,没什么大不了的。让我用一只胳膊把他挟起来扔到海里去吧!”新中纳言这样下达命令之后便去见内大臣,说道:“今天士兵们斗志昂扬,但阿波民部重能好像已经变心,不如斩了他的首级。”内大臣说:“没有证据,怎能斩首,何况他一向也是为我们尽心尽力的。”于是传令把重能叫来。重能穿着黄赤稍带黑色的直裰,外披白素皮革缝缀的铠甲,诚惶诚恐地来到大臣面前。大臣说道:“喂,重能,变心了吗?今天为什么精神这么不好?告诉四国的军兵,今天要奋勇作战,不许有丝毫退缩!”“绝不会有半点怯阵。”重能回完话便退了下来。新中纳言紧握刀柄想斩取重能的首级,频频望着大臣的眼色,但终未获准,使他难以下手。

平家将一千余艘兵船分作三路,山贺的兵藤次秀远以五百余艘为第一路率先驶出,随后是松浦族人以三百艘为第二路,平家的公子们以二百余艘殿后,是为第三路。兵藤次秀远所率军兵在九州最为能弓善射,虽然比不上秀远本人的箭法,但也称得上是象样的射手,于是从中选出强弓手五百人,在各船首尾列成横队,把五百支箭一齐射了过去。源氏共有三千艘兵船,军力虽很旺盛,但各船射出的箭都算不上硬弓强弩。大将军九郎大夫判官亲自率领士卒战斗在最前面,但铠甲和盾牌抵挡不住敌箭,被射得狼狈不堪。平家方面自以为得胜,连连击鼓,欢呼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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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岛即今下关市彦岛。引是退的意思,与下句的胜浦、追津相对,以示地名与胜败的巧合。

【2】追津即今下关市满珠岛。

【3】这里的别当是掌管庄园的官吏。

【4】田边,今和歌山县田边市有新熊野神社,亦称斗鸡神社。

【5】若王子即熊野神社第四殿崇祀的天照大神,相传为十一面观音在日本的垂迹显化。神体是象征神灵的器物,一般为玉、剑、镜等。

【6】赤间即今下关,隔关门海峡与门司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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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矢

源氏方面有一位叫和田小太郎义盛的,他没有乘船,跨坐雕鞍,立马岸边,摘下头盔让人拿着,紧踩马镫,拉满了弓,射出箭去。他是三町上下没有不中的强弓手。这时他射出一支最远的箭,高喊道:“有能耐的把这支箭射回来。”新中纳言平知盛取过这支箭来一看,白篦的箭杆上结扎着下白上黑的鹤翎和鹳翎,是一支十三把半长的大箭,箭杆嵌入镞头的部分用丝线紧紧缠着,箭杆上用漆写着“和田小太郎义盛”几个字。平家这边虽说也有不少善长射箭的人,但能射这么远的人却不多。思忖了一会儿,叫人把伊豫国住人仁井纪四郎亲清唤来,让他把这支箭射回去。他立即将这支箭从海湾射回岸边,超过了三町的射程,落在和田小太郎身后一段多远的地方,着着实实射断了三浦的石左近太郎的左腕。三浦的人们见了,笑道:“和田小太郎自以为没人比他射得更远,招来这等羞辱。你们看呀!”和田小太郎听了不胜气恼,立即乘上小船,驶离岸边,朝着平家阵中搭好箭,扯满弓,连连射去。很多人或被射伤手臂,或中箭而倒。且说判官义经的船上,也有一支白色大箭从海湾上射了过来,那人同和田小太郎一样,也挑衅地高喊:“把箭还给我!”判官拔过箭来一看,白篦箭杆结扎着山鸡的尾翎,是十四把三指长的大箭,上写“伊豫国住人仁井纪四郎亲清”。于是他向后藤兵卫实基问道:“我们有谁能还射这支箭?”“甲斐国源氏族中的阿佐里与一是个强弓手。”“那就唤他来。”阿佐里与一奉命走近前来,判官吩咐道:“对方从海湾射来了这支箭,并且要我们给他射回去,你能射吗?”“给我看一下。”与一用手指弯弄了几下说道:“这箭,篦子稍软了些,杆子也短了一点,不如用我的箭还射吧。”于是取出九尺来长油漆缠藤的弓,搭上箭杆涂漆的黑色鹰羽箭,用他那只大手握住十五把长的大箭,拉满了弓,嗖地射了过去。射程大概超过了四町,恰好射中站在大船前头的仁井纪四郎亲清的胸部,但见他马上跌倒船头,生死难卜。阿佐里与一本来就是有名的强弓手,据说他在距离二町左右射杀奔跑着的鹿,从来都是百发百中。之后,源平两军各各拼命向前,呐喊厮杀,一时难分胜负。因为平家拥戴着万乘之君,携带着传国神器,源氏觉得难操胜券,正自狐疑,忽然看见白云一朵在空中漂浮,其实这并不是云,而是一幅没主的白旗,飘然而下,好象就落在源氏船头的旗杆上一样。

判官说道:“这是八幡大菩萨显灵了。”赶紧净手漱口,顶礼膜拜。众军兵也都纷纷下拜行礼。这时,有海豚一二千只从源军方面向平家船队游来。内大臣见了,便召来阴阳博士安倍晴信,问道:“海豚向来成群活动,但这么大的鱼群是罕见的,你看主何吉凶?”“这群海豚如果游回源氏那边,源氏必亡,如向我方穿游而过,我方必败。”这话还未说完,便已从平家船底穿游而去了。晴信说:“看来,大势去矣!”

且说阿波民部重能,近三年来为平家克尽忠心,多次冒死奋战,但其子田内左卫门已被源军生俘,他认定平家必败无疑,于是怀有二心,想归顺源氏。正好平家方面出于策略上的考虑,让有身份的人搭乘战船,一般军兵搭乘唐式大船,若源氏被大船所诱,向大船进攻,平家便以战船围攻。这计谋被阿波民部泄漏给源氏,因此源军不向大船进攻,径直向平家大将隐蔽其中的战船袭来。新中纳言说道:“实在可恨,重能这厮,真该千刀万剐。”虽然他百般后悔,终究无济于事。

这期间,四国九州的军兵,全都背离平家,归顺了源氏。从前依附门下的人,如今对主公弓矢相向,拔刀相对。想驶船靠近对岸,但波高浪大,欲近不能;想驶往另一滩头,又有敌军埋伏,弯弓以待。源平逐鹿,眼看就成定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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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帝投海

源氏军兵既已登上平家的战船,那些艄公舵手,或被射死,或被斩杀,未及掉转船头,便都尸沉海底了。新中纳言知盛卿搭乘小船来到天皇的御船上,说道:“看来,大势已去,必将受害的人,全都让他们跳海吧!”说完便船前船后地乱转,又是扫,又是擦,又是收集尘垢,亲自打扫起来。女官们交口问道:“中纳言,战事怎样了?怎样了?”“东国的男子汉,真了不起,你们看吧!”边说边呵呵大笑。“这时候还开什么玩笑!”个个叫喊起来。二品夫人见此情形,因为平时已有准备,便将浅黑色的夹衣从头套在身上,把素绢的裙裤高高地齐腰束紧,把神玺挟于肋下,将宝剑插在腰间,把天皇抱在怀里,说道:“我虽是女人,可不能落入敌手,我要陪伴着天皇。凡对天皇忠心的,都跟我来。”于是,走近船舷。天皇今年刚八岁,姿容端庄,风采照人,绺绺黑发,长垂背后,其老成懂事,超逾年齿,看到情景,不胜惊愕地问道:“外祖母,带我去哪里?”二品夫人面向天真的幼帝拭泪说道:“主上你有所不知,你以前世十善戒行的功德,今世才得为万乘之尊,只因恶缘所迫,气数已尽。你先面朝东方,向伊势大神宫告别,然后面朝西方,祈祷神佛迎你去西方净土,与此同时心里要念诵佛号。这个国度令人憎恶,我带你去极乐净土吧。”二品夫人边哭边说,然后给天皇换上山鸠色【1】的御袍,梳理好两鬓打髻的儿童发式。幼帝两眼含泪,合起纤巧可爱的双手,朝东伏拜,向伊势大神宫告别;然后面朝西方,口念佛号不止。少顷,二品夫人把他抱在怀里,安慰道:“大浪之下也有皇都。”便自投身到千寻海底去了。可悲呀,无常的春风不一时吹落了似锦繁花;可叹呀,无情的海浪刹那间浸没了万乘玉体。有一殿,名叫长生,意在长栖久住;有一门,号曰不老,意在永葆青春。而今,不到十岁,便沦为水藻了。冥冥中加于万乘之尊的果报,其冷酷无情是难以言尽的,云中之龙忽焉降为海底之鱼了。昔日皇宫之中可称为大梵高台之阁,帝释喜见之城【2】;大臣公卿簇拥于宝座之前,亲族姻戚相从于玉辇之后;如今出于御舟之中,沉于波涛之下,转瞬间断送了至尊的性命,岂不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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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鸠色即蓝色中略带黄色。

【2】大梵高台之阁,帝释喜见之城,都是比喻皇宫之巍峨高大。前者是指梵天王所住天上仙宫,后者指帝释天(佛法守护神之一)所住的喜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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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登守之死

幼帝安德天皇的母亲建礼门院,看见如此情景,便把暖身石和砚台揣在怀里,投海自尽。渡边族的源五马允昵也不知道这是何人,就用挠钩抓住头发拖了上来。女官们七嘴八舌地说:“啊,好惨呀,这不是建礼门院吗!”禀告给判官义经之后,便立即派人到幼主乘坐的御船上去。三位中将平重衡的夫人大纳言典待,手拿装有皇室神镜的唐柜【1】正要投海,因裤脚被船舷绊住,跌倒在地。众军士上前阻止,顺势打开唐柜的锁头,揭开柜盖来看,不料突然眼睛发黑,鼻孔流血。平大纳言时忠此时已经被俘,对他们说:“此乃皇室神镜,凡人是不能看的。”军士们听了随即退去。后来判官和大纳言商议,仍照原样锁了起来。

平中纳言教盛和修理大夫经盛,兄弟二人把铠甲连锁在一起,手拉手一同投海自尽了。小松府的新三位中将资盛和少将有盛,以及侄儿左马头行盛,手拉着手,也一同投入海底去了。一个个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却看不出内大臣平宗盛和右卫门督宗清父子二人有打算投海的样子。他们站在船舷旁四处张望,完全是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情。平家的武士们很不高兴地佯装从身旁走过,把这位内大臣撞到海里去了。站在身旁的右卫门督见此情形,随即也跳下海去。别人跳海时都身着重铠,并且把重物或是捆在背上,或是抱在怀里,所以很快就沉下去了。可是这父子二人没做这样的准备,而且又都是水性极好之人,所以不容易沉下去。大臣心想,若右卫门督沉下去,自己也跟着沉下去;若右卫门督活着,自己也活着。右卫门督也想,若父亲沉下去,自己也沉下去,若父亲不死,自己也不死。父子二人相互观望,正在水中漂浮的时候,伊势三郎义盛划着小船过来,先用挠钩把右卫门督打捞上来。内大臣见了,更加沉不下去了,于是也被活捉了去。内大臣乳母之子飞驒三郎左卫门景经,乘一小船,跳进义盛的船中,大喊:“捉我主公的是什么人?”举起腰刀杀了过来。义盛眼看要遭不测,这时义盛的小马弁为救主公,猛然上前招架;景经的腰刀正好砍在他的头盔上,第二刀砍下来便削掉了首级。义盛仍然处在危险之中,邻船上的堀弥太郎亲经急忙掂弓搭箭,一箭射去,正中景经面部,堀弥太郎乘势上去把三郎左卫门景经按倒在地。堀弥太郎的从卒们随其主公蜂拥上船,掀起景经铠甲下的护腰,捅了两刀。飞驒三郎左卫门景经虽然是有名的金刚力士,但气数已尽,伤及要害,寡不敌众,就这样一命归天了。大臣被人生俘了去,眼看着乳母之子被刺身亡,不知他有何感想呢!

能登守教经【2】的箭法是无人能比的,然而现在备用的箭矢已经用尽,也许他认为今日是最后一战了,在红绸直裰外面披着唐绫缝缀的铠甲,手拿威风凛凛的大刀,让从人拿着白柄大刀的鞘子,自己挥舞起大刀,顷刻之间便砍杀多人,几乎无人敢与之对敌。新中纳言平知盛,让从人传话给能登守说:“不要大开杀戒,这不是什么值得厮杀的敌人!”“那么,让我跟大将军见仗吧!”他把大刀刀柄攥得短些,跳到源氏船上,一边呐喊,一边辗转厮杀。他不认识判官义经,只要看见有披着华贵铠甲的便追上去与之厮杀。判官也已注意到他,想要与之一决雌雄,但却走了个两岔,没能够同能登守交锋。然而,事有凑巧,当能登守跳上判官的船,认出了判官想要扑上去的时候,判官自觉不能力敌,便把长刀挟在腋下,转身跳到后面相距二丈远的自己方面的船上去了。能登守在眼疾手快方面不及判官,没来得及跟踪跳过船去。心想此乃最后一战了,便把腰刀和长刀扔进海里,头盔也摘掉,把铠甲下的护腰也扔掉,只穿着铠甲,披散着刘海发,伸开大手准备接战。那威风凛凛的劲儿难以形容,简直令人生畏。能登守大声喊道:“有本领的过来,跟教经交交手,管叫你抓个活的,我正想东下镰仓,跟赖朝说句话,你们快过来吧!”但却没一人上前。

此时有一个叫安艺太郎实光的,他是土佐国住人安艺大领【3】实康的儿子。此人具有三十人的膂力。还有一个同他差不多的从卒,也膂力过人。他弟弟次郎也是力大无穷。安艺太郎望着能登守说道:“不管你多么凶猛,若让我们三个动手,就是身高十丈的大鬼,也跑不了!”主从三人乘着小船向能登守的船靠近,大喊一声,一个箭步便跳了过去,立即放下头盔的护颈,拔出腰刀,一齐扑了上来。能登守不慌不忙,两三脚便把率先靠近前来的安艺太郎的从卒踢到海里去了。接着上来的是安艺太郎,被他挟在左边腋下;最后上来的是弟弟安艺次郎,被他挟在右边腋下。他用力紧紧地一夹,说道:“我让你们结伴儿到望乡台去!”可惜安艺次郎生年刚刚二十六岁,便被活活葬身海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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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柜是中国式的六脚柜。

【2】原书注称:据《玉叶》、《吾妻镜》,能登守教经死于一之谷会战。如果这种说法可靠,《平家物语》说他逃出一之谷,先到屋岛,后在坛浦奋战,则属作者虚构。

【3】大领是一郡的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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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神镜还都

新中纳言平知盛说:“不愿看到的事终于来临了,现在让我们自尽吧。”便把他乳母的儿子伊贺国平内的左卫门家长唤来,叮嘱道:“平日的誓约不可违背呀!”“这事无须叮嘱。”于是给中纳言穿上两套铠甲,自己也穿上两套,相互拉着手,一同投海了。武士们二十余人,见此情景,个个争先恐后,手拉着手,一道纵身跳入大海。其中越中次郎兵卫、上总五郎兵卫、恶七兵卫、飞驒四郎兵卫,想方设法,在如此情势之下终于逃了出去。他们把红旗红帜抛在海面上,那情形就象龙田川的红叶被山风吹落,缤纷满地;拍打岸边的白浪也变成了浅红色。失去主人的空船任凭风浪吹打,毫无目的地漂泊着,真是可悲。被生俘的有前内大臣宗盛公、平大纳言时忠、右卫门督清宗、内藏头信基、赞岐中将时实、兵部少辅雅明、大臣跟前年方八岁的幼子;僧人有二位僧都全真、法胜寺执行能圆、中纳言律师仲快、经诵坊阿阁梨融圆;武士有源大夫判官季贞、摄津判官盛澄、桔内左卫门季康、藤内左卫门信康、阿波民部重能父子等,以上总共三十八人。菊地次郎高直、原田大夫种直,在作战之前已率部下投降。女官们有建礼门院、摄政关白藤原基通的夫人、摄政藤原兼雅的夫人【1】、三位中将重衡的夫人、大纳言时忠的夫人、中纳言知盛的夫人,以上共四十三人。元历二年(1185)暮春,这是什么年月啊!天子沉入海底,百官泛于波上;国母女官陷于东夷西戎之手;臣下卿相被俘于数万军旅之中;一旦遣归故里,或效朱买臣不能衣锦之叹,或怀王昭君远赴胡国之恨,总之这是极为悲伤的事。

同年四月三日,九郎大夫判官义经通过源八广纳向法皇奏报:“上月二十四日在丰前国的田浦、门司关,长门国的坛浦、赤间关,平家彻底覆灭,三种神器已平安夺回,谨此奏闻。”一时宫廷之中上下哗然。法皇把广纲叫到内廷,详细询问了作战情况,在欢喜之余把广纲擢升为左兵卫尉。吩咐说:“神器是否能取回?要派人亲自查实一下。”当月五日派宫廷御林军的判官藤信盛前往西国。信盛领命,没来得及回到家中便匆匆跨上御马,扬鞭而去。

同月十六日,九郎大夫判官义经命令把活捉的平家男女一起送到播磨国的明石浦。那是有名的风景区,诗云:“黎明残月在,澄澈胜秋空。”女官们聚在一起慨叹道:“几年前路过这里之时,哪里想到会落到这般田地。”不禁悲哀地痛哭起来。大纳言夫人遥望明月,哀思无限,不禁泪落胸前,咏出两首歌道:

如今思往事,不禁泪沾襟;

月影似有意,听我游子吟。

我已非故我,月犹昔时月;

今夜洒清辉,照我心悲切。

三位中将夫人也咏了一首:

流落烟波上,露宿明石浦;

借问海上月,伴我可凄苦。

“这是多么悲伤怀旧的歌呀!”判官虽是武士,但颇解诗情。他很同情地慨叹起来。

同月二十五日,将神镜和神玺的宝箱送到鸟羽。内廷出来迎接的人有大纳言经房卿、高仓宰相中将泰通、权右中辨兼忠、左卫门权佐亲雅、江浪中将公时、但马少将教能;来迎的武士有伊豆藏人大夫赖兼、石川判官代能兼、左卫门尉有纲等。当晚子时,将神镜、神玺的宝箱收藏于太政官的官厅内。但宝剑已经遗失。神玺本来漂流在海上,据说是由片冈太郎经春捞取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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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这三人都是平清盛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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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宝剑

我朝从神代流传至今的宝剑有三口,即十握剑、天早切剑、草薙剑。十握剑收藏于大和国石上布留神社;天早切剑收藏于尾张国热田神宫;草薙剑收藏于皇宫中,就是现在提到的这把剑。

说起这把剑的由来,古时素戋鸣尊【1】下令在出云国建造宫殿,那里常有八色祥云缭绕,素戋鸣尊见了咏歌道:

层层彩云砌宫垣,

吾妻栖止在其间,

伉俪之乐乐陶然!

据说这就是三十一字歌的起源,也是国号取名出云之由来。

古时,素戋鸣尊降临出云国簸川上游的时候,有一对名叫脚摩乳、手摩乳的夫妇二神,是该处的国土守护神。他们的女儿生得十分美貌,名叫稻田姬。素戋鸣尊因见他们一家三口正在哭泣,就问其缘由。回答说:“我们有八个女儿,都被大蛇吞噬了,只剩这一个,眼看也要遭此厄运。这条大蛇有八个头和八个尾,分别爬在八座山峰和八个山谷,背上生长着灵树异草,也不知到底活了几千年。它的眼睛发出日月一样的光茫,每年都要活吞一个人。父母被吃掉,子女伤心悲痛;子女被吃掉,父母悲痛伤心,村南村北一片哭声。”素戋鸣尊很同情他们,就让少女变成多齿的木梳,藏在自己头上;又在八只石槽里注满了酒,并造了一个美女的雕像,放在高岗上,让她的影子倒映在酒里。大蛇以为这就是人,朝着影子狂饮起来,不一会,就醉卧倒地了。素戋鸣尊拔出随身携带的十握剑,把大蛇砍碎。但其中有个尾巴无论如何也砍不断,素戋鸣尊感到很奇怪,便顺着蛇身劈割,原来其中有一把宝剑。把这剑献给天照大神,大神说:“这就是我从前在高天原失落的那把剑。”这剑在大蛇尾巴里的时候,天空常有丛云出现,所以也被称为天丛云剑。大神得了这剑之后,便收藏起来作为天宫之宝。后来天孙降世,君临丰苇原中津国的时候,便把这剑连同玉镜一齐赐给了他。到第九代开化天皇的时候,这些宝物都安奉在天皇宫里。降及第十代崇神天皇统御天下,因惧怕天威,把天照大神供奉于大和国笠缝里的矶坚城,这时便把这柄宝剑收藏于天照大神的社坛里了。同时又仿制了一把,用来守护天皇,据说其灵威并不比原剑逊色。

天丛云剑从崇神天皇到景行天皇,历经三代,都珍藏于天照大神社坛内。到了景行天皇临朝第四十年六月,东夷【2】叛乱,皇子日本武尊性情刚毅,膂力过人,因此被选派去征讨东国。当他参拜天照大神社坛,叩请远行的时候,大神借皇妹斋宫之口说道:“小心从事,不得怠慢。”把宝剑赐给了他。当他行抵骏河国时,当地贼寇说:“这里鹿多,就在这里狩猎吧。”将他骗去后便在野地放起火来。武尊将要被烧死的时候,拔出所佩宝剑,砍除野草。剑刃所指,一里之内野草立即刈除干尽。武尊也燃起火来,让风吹向贼寇,不一会,便把贼寇尽数烧死。因此,这把天丛云剑又称为草薙剑。武尊进一步深入贼境,历经三年,扫平了各处贼寇,消灭了各国凶顽,不幸在得胜还都的途中得了重病,三十岁上,七月间,在尾张国热田附近去世了。但他的灵魂竟化为白鸟飞上天去,这的确是不可思议的事。俘获的贼寇,由其子武彦解送到朝廷,而那把草薙剑便收藏在热田的神社里。天智天皇在位第七年(667),新罗国的僧人道庆将此剑盗去,准备奉为本国的宝物。他将宝剑悄悄藏匿于船中渡海而去,不料狂涛骤起,几乎把他掀入海底。他心中明白此乃宝剑作怪,只好扬帆返航,诚心谢罪,把宝剑送还原处。到了天武天皇朱雀元年(686)乃下令把宝剑收归宫廷,就是现在说的这把宝剑,它的神威是极其灵验的。阳城天皇患癫狂病时,拔出这柄宝剑来镇邪,但见它在夜里闪烁发光如同闪电,天皇在惊悸之余将它抛掷在地,它却轰然自鸣,跃归鞘内去了。在上古时代,有这么灵验是很了不起的呢。人们都说:即使幼帝的外祖母腰挟此剑,伴她沉于海底,也不会轻易丢失的。于是传唤水性高超的渔人,令其潜水搜寻,同时又令僧人在灵寺灵社供献各种宝物,虔诚祈祷。然而,到底没能找到。当时有识之士曾说:“从前,天照大神立下誓言,要保持天皇宝祚代代永续。应神天皇的子孙至今绵延不绝,天照大神的日轮光辉仍然普照大地。虽说如今是末世浇季,但皇运帝祚总归还没有尽吧。”其中有位阴阳博士,占卜之后说道:“从前素戋鸣尊在出云国的簸川上游砍杀的那条大蛇,非常喜爱那柄宝剑,因此,按其八首八尾的八字显示其神验,在人皇八十代之后化为八岁的天皇,令其取回宝剑,沉于海底了。”因为是神龙的宝物,使之沉于千寻海底,永不重返人间,也是理所当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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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素戋鸣尊,参见第二卷第十六节注十一。

【2】东夷指阿伊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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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满门游街示众

且说二皇子守贞亲王【1】返抵京都,法皇派出御车迎入宫内。三年来身不由已,被平家挟持飘泊西海,如今安返皇都,他的生母【2】以及抚养他的持明院宰相藤原基家,多年来的愁苦得到宽慰,大家欢聚一堂,高兴得流出泪来。

同月二十六日,俘获的平家诸人也被押解到京都,都囚于小轿车内,前后的帘子揭起来,左右的小车窗敞开着。内大臣平宗盛穿一身纯白的便服;右卫门督清宗穿着素白直裰,乘坐在他父亲的车后。大纳言时忠的车子跟在后面,他的儿子赞岐中将时实本该安排在同一车上示众,但因病没有押送。内藏头信基由于受伤,另从小路押送进京。内大臣宗盛公本来是丰采出众的,如今消瘦得成了另一个人,但他向四下环顾,那神色并不显得萎顿。右卫门督俯首低头象是在想心事。土肥次郎实平穿着略带黑色的橙黄直裰,外边只穿轻便甲胄,带着随从军士三十余骑,在车前车后监护。前来看热闹的人,何止限于京城,远乡近国,各山各寺,老老少少,熙熙攘攘蜂拥而来。从鸟羽离宫的南门,直通四塚【3】的便道,以致于四塚一带到处是人山人海,其数何止几千几万,那拥挤的情形,可说是人回不得头,车转不了轮。自从治承、养和年间的饥荒,东国西国的战乱,人口已经大大减少,可是今日看来,活在世上的仍然不少。平家离京出奔,时在前年盛夏,其情其景好象近在眼前。他家当年荣华盛况,人们至今记忆犹新。原先令人不敢向迩的权势之家,今日沦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真不知是幻梦,还是现实。不明其中事理的卑男鄙女也都为之泪湿衣袖,更何况那些平时过从甚密的人,更是慨叹不已了。平日承受过厚恩,自从父祖先辈就为平家效力的人,虽然出于不得已归顺了源氏,但旧日恩情难以忘却,心里很是悲痛,无不以袖掩面,哭得抬不起头来。

大臣的饲牛人三郎丸,是在木曾晋谒法皇的时候因为没把牛车赶好而被处斩的次郎丸【4】的弟弟。在西国时曾暂时结了成年的发髻,此时很想为大臣赶一赶车,便在鸟羽向判官义经恳求道:“舍人和饲牛人都属于下人,是不懂道理的,但我长年服侍内大臣,蒙受他的深恩,如果没什么不便的话,请允许我给大臣赶最后一次车吧。”判官答道:“没有什么妨碍,快去赶吧!”三郎丸异常高兴,换上华美的衣服,从怀中取出缰绳给牛换上,满眼流着泪水,连路也看不清,用衣袖掩着面孔,哪里顾得上赶牛,就这样边哭边往前走。

法皇在六条东洞院停住御车亲自观看,公卿和殿上人的车子也停在那里。因为过去法皇曾由宗盛侍其左右,如今心中不能不动哀怜之念头,看见侧近的人如此模样,直感觉有如梦中幻影一般。“平日很想见到他们,有时也谈论到他们,如今落得这般光景,是谁也料想不到的。”这样说着,上上下下的人们无不流泪。前些年,平宗盛升任内大臣,进宫谢恩时,满朝公卿以花山院大纳言藤原忠亲为首,十二人随同参谒;殿上人以藏人头平亲忠为首的十六人,走在车队前面。所有公卿和殿上人个个华服盛装,中纳言四人,三位中将三人,也在行列之中。如今被押解前来的平大纳言当时任职左卫门督,曾被召至法皇面前,授予赏赐,颁令嘉奖,当时的仪典,何等隆重。然而今日,公卿和殿上人并无一人相从。在坛浦战役中一同被生俘的武土二千余人,一律穿着白色直裰,捆缚在马上游街示众。

走到河边便转回来,内大臣父子被押送至六条堀川,安置在九郎判官的寓所。膳食虽然端了上来,但因心情沉重,并没动箸。相互没说一句话,只是相视以目,泪流不止。到了夜里,内大臣连衣服也没脱,曲肱枕袖便躺下了,同时把另一只袖子覆在其子右卫门督的身上。在一旁警卫着的源八兵卫、江田源三、熊井太郎等人见了说道:“唉,人无论贵贱,再没有比父子之情更诚挚的了。覆上一只袖子算不了什么,但足见爱子之情的深切了!”这些刚勇的武士也都感动得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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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守贞亲王是安德天皇异母弟。参见第八卷第一节注五。

【2】守贞亲王的生母是七条院殖子。

【3】四塚是京都市区地名。

【4】源义仲乘牛车被摔事见第八卷第六节,但牛倌被斩的情节,各版本中均没有,只有流布本提到:“牛倌终于被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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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神镜

同月二十八日,镰仓的前兵卫佐源赖朝擢升为从二位。一般越级提拔,提两级就算是特别的恩宠了,他竟一下跃升三级【1】。其所以要越三级,或许是由于对过去平家的人常常越两级擢升,心怀怨恚吧。

当天夜里子时,传国神镜从太政官署转移到宫中的温明殿。因为后鸟羽天皇到此行幸,临时举行了三个晚上神乐。右近将监【2】小家能方奉了特别的敕命,演奏其家传神乐秘曲《弓立宫人》,因而获得了丰厚的赏赐。这支曲子,除他祖父八条判官资忠这位伶人之外,是没有人知道的。为要高度保密,连儿子亲方也没传授,堀川天皇在位时才令他传授给亲方,以免后世失传。天皇如此关心曲乐的传承,使他感激涕零。

且说这面神镜,乃是古时天照大神深居于天上岩户【3】的时候,为让后世子孙能看到她的容颜才铸造的。据说这面镜子大神并不满意,又让重新铸了一面。如今收藏在纪伊国的日前国悬神宫【4】里的便是这第一面神镜。她将第二面神镜授给皇子天忍穗耳尊【5】,并叫他收在自己居住的居室里。然后天照大神便紧闭在天上岩户之中,使天下变得黑暗无光。为此,八百万的众神明都聚集起来,在岩户的门口献奏神乐。天照大神深受感动,便把岩户开启一条细缝,于是相互之间可以看到发白的脸面,从此就有了面白【6】这个词儿。那时有一位名叫儿屋根手力雄的大力神,他高叫一声将岩户打开。从那以后岩户就再也关不上了。再说第九代开化天皇在位时,将这传国神镜收藏在天皇所居殿中。第十代崇神天皇在位时,因畏其灵威,移置于另一殿内,如今又移到温明殿了。延历十三年(794)迁都平安京之后,经过一百六十年,村上天皇在位的时候,于天德四年(954)九月二十三日子时,大内失火,火从左卫门羽林军驻守的宜阳门烧起,蔓延至神镜所在的温明殿。半夜三更,内侍和女官都不在跟前,一时没来得及从住所跑来相救。小野宫藤原实赖匆匆忙忙跑进宫来,天皇对他说道:“传国神镜已经被焚毁,这世道是到了末日了。”说着几乎流下泪来。殊不知此时那传国神镜已经自己从烈火中飞了出来,挂在紫宸殿前的樱树上,其光赫然,如同旭日初上山顶一般。这时藤原实赖回答说:“不,世道并非到了末日。”天皇听了不觉热泪盈眶。实赖立即以右膝着地,左袖掩面,向神明哭诉道:“古时天照大神曾誓言要保佑世代君王,这誓言倘若仍如既往,这面神镜就请飞进实赖的衣袖吧。”这话还未说完,果真就飞进衣袖里了。于是用袖子包好,立即转交给太政官厅的朝政所,至今珍藏在温明殿里。如今处于末世,不再有人祈求神明将神镜纳入衣袖,而神镜也断乎不会自行飞入袖内了。古时之世毕竟胜过今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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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由正四位越过从三位、正三位而至从二位,所以说是跃升三级。

【2】右近将监是右近卫府的官员,负责宫中警卫,相当于从六位。

【3】天上岩户,参见第六卷第十节注十四。

【4】日前国悬神宫即日前神宫和国悬神宫,位于和歌山。

【5】天忍穗耳尊是天照大神的儿子,意思是丰硕的稻穗。

【6】面白在日语中原义是指眼前一片光明,后转义为高兴、愉快、有趣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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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文卷

大纳言平时忠父子二人也被关押在九郎判官义经住所附近。大纳言心中暗想,天下大势既已如此,只好任其自然了。但自己性命终将如何,不能不有所顾惜。于是,对其子赞岐中将说道:“有一箱机密文卷被判官没收了,这些文卷若被镰仓的从二位朝臣看见,很多人将会受害,我也性命难保,你看如何是好?”中将答道:“判官为人,大体上还算是讲情面的,但凡经女眷们多次求情,多大的事没有不应承的。您不必犯愁,有如此之多的小姐,把一个给他作妻室,混熟之后,说一说情吧。”大纳言眼泪扑簌地说道:“在我得意之时,实指望女儿们能作宫妃或皇后,何曾想过下嫁给世俗之流!”中将说:“事到如今,绝不可再做那种迷梦了。现在夫人所生女儿刚十八岁,就嫁给他吧。”虽然这般怂恿,大纳言不肯割舍,最后终于决定让前妻所生的女儿中二十三岁的那一个嫁给判官。年纪虽是稍长,但姿容端丽,气性温柔,深得判官宠爱。判官原来的妻子是上河越太郎秀赖的闺女,现在便将平时忠的女儿藏之别室,给予特别优厚的待遇。这位新娘看准时机提起那些文卷的事,判官二话不说,原封不动退还给时忠了。时忠欣喜异常,立即付之一炬,全部销毁。究竟这是些什么文卷,不能不令世人纷纷揣测。

平家覆灭,诸国相继平靖,各地交通也变得畅通无阻,京城之中也安定如初了。此时从二位朝臣源赖朝却听到这样的舆论:“九郎判官这样的人才实在难得,镰仓的从二位有什么作为呢,天下的事让判官策划才好。”赖朝对此驳斥道:“这是什么话,赖朝运筹帷幄,调兵遣将,平家才得一败涂地,单凭九郎判官怎能平定天下呢!世间这些议论会使他骄傲起来,任性妄为。女人多的是,却偏偏作了平大纳言的门婿,对大纳言给予格外优待,这是难以谅解的。大纳言竟也不顾世间非议,为女儿招了这门女婿。可以料到,义经如果到镰仓来,定会做出许多非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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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副将被斩

同年五月七日,九郎大夫判官要把平家俘虏一起送往关东。内大臣平宗盛得知这消息后,派使者对判官说道:“听说明日要去关东了,父子之情是难以割舍的,俘虏的登记簿中有一个八岁的幼童,此刻或许尚在人世,希望与他再见一面。”判官答道:“父子之情是任何人也难得割舍的,这也是人之常情呀。”便叫河越小太郎重房把寄押在他手下的那位小少爷送到大臣那里去。重房借了车子给少爷坐,跟随他的两个女侍也同车前来。小少爷已有多日没见到父亲,自然非常高兴。大臣说:“喂,你过来。”于是让他坐在膝头,抚摸着他的头发,不觉潸潸泪下,对看守的武士们说道:“有句话,让你们各位都知道。这是个失去母亲的孩子,他母亲生他时虽然平安,但后来一病不起,终于离开人世了。她曾对我说:‘以后无论哪位夫人生了公子,请你象对别的孩子一样把他抚养成人,作为我的纪念,千万不要委托给乳母,一推了事。’我觉得他很可怜,便说:那个右卫门督【1】在扫平朝廷叛逆的时候升为大将军,这孩子就升为副将军吧。从此就取名为副将。她对此十分满意,弥留之际,还恋恋不舍地呼唤这个名字。终于在产后第七天溘然而逝了。每当我看到这个孩子便回想起这件事来。”边说边不住地流泪。那些武士也都泪沾衣袖。右卫门督也痛哭流涕,乳母也频频绞除衣袖上的泪水。过了片刻,大臣说道:“副将,你赶快回去吧,见到你,我就满意了。”小少爷不肯走。右卫门督见此情状忍住眼泪说道:“副将啊,今晚早些回去吧,还有客人要来,明日一早再来吧。”小少爷紧紧抓住父亲的衣袖说:“不,不回去。”这样拖延了好长时间,不觉天色已暮。因为终须一别,乳母便抱他起来,坐在车上,两个女侍也以袖掩面,哀泣告辞,同车回去了。大臣目送他们远去,此时此刻的怜爱之情是平素难以比拟的。想来实在可悲!当年大臣曾说:“每当想起他母亲的遗言,就觉得这孩子真是可怜。”因此没有把他送到乳母家去,朝夕留在身边抚养,三岁时举行戴冠礼,取名义宗。随着日益成长,姿容更加英俊,器宇更加轩昂,大臣也就更加怜爱。在西海飘零的日子里,烟波之上,舟楫之内,从无片刻离开左右。然而自从战败之后,直到今日才得初次相见。

河越小太郎走到判官跟前请示道:“那位小少爷,您打算怎么处置?”判官指示说:“无须押解到镰仓,在这边处置了吧。”河越小太郎回到住处,对两位女侍说道:“大臣要押解到镰仓去,小少爷仍然留在京里,我也要到镰仓去,现在把你们移交给绪方三郎维义,请上车吧。”车子到了跟前时,小少爷从从容容地上了车,他以为跟昨天一样,又要与父亲见面了。这真是一场空欢喜呀!到了六条大路向东转去,两位女侍想道:“哎呀,不对劲呀!”便失魂落魄地担心起来。在距离车子不远的地方,有军士五六十骑向河原方向走去。不一会儿,车子停住,铺了块毛皮请他们下车。小少爷从车上下来,迷惑不解地问道:“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呀?”两位女侍也无法回答。河越小太郎的从卒们,手持腰刀藏在身后,站在小少爷的左右。小少爷看出马上就要杀他,便象要逃跑似地一头扎进乳母怀里。武士们也不忍心把他从怀里拉出来,乳母就紧紧地搂住他,也顾不得人们在听着,呼天抢地地大哭起来。那情景真是凄惨。过了很久,河越小太郎重房忍着眼泪说道:“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用了。”重房的从卒把小少爷从乳母怀里拉了过来,用腰刀逼他俯身在地,终于取了他的首级。这些勇猛之士也并非木石,无不为之落泪。因为须请判官验看,便将首级给判官送去。那位乳母赤着脚从后面追来,哀求道:“人既已死,把首级给我留下,我还要为他的来世祭奠哩!”判官也很受感动,潸然落泪道:“你说得不错,还给你吧。”于是,乳母把首级藏于怀中,一路啼哭着走回城里去。五六天后,在桂川发现两具溺水的女尸,其中一个怀里藏着少年的头颅,这人便是副将的乳母。另一个抱住尸体的,是协助乳母自尽的人。乳母决心殉难也在情理之中,协助别人殉难也自溺而死,倒是极为罕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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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指平清宗,宗盛的长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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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腰越驿【1】

再说大臣平宗盛父子,由九郎大夫判官押解,七日清晨出了粟田口【2】,但见皇宫犹如云天相隔,逢坂关的清水【3】即在眼前,于是悲从中来,咏出一首歌道:

今日别故都,粼粼见清泉。

焉得再过关,顾影池水边。

一路之上心中非常懊悔,判官本是重情感之人,便从旁多方安慰。于是大臣向判官说道:“请鼎力周旋,救我父子一命吧。”“或许是流徙到远国远岛,想来不会丧命吧。万一真有不测,我宁愿以勋功奖赏赎你性命。尽管放心。”“即使流徙到阿伊努人居住的千岛也好,但望能苟且偷生……”此话出于平家首脑之口,未免遗憾。行经数日,同月二十四日抵达镰仓。

梶原景时比判官先一步到达,向镰仓公禀报说:“如今日本全国皆已臣服,唯有令弟九郎大夫判官义经将最终与你为敌。一之谷会战时,他曾说:‘若不是我从一之谷上面俯冲下来,东西城门是难以攻破的。凡是捉到的敌人,无论死活,本该都送交我义经查验,为何全送到并无战功的范赖【4】那里去了。如若范赖不把正三位中将给我送过来,我定要亲自去讨。’那情形几乎是要同室操戈了。因此我与土肥同心协力,把正三位中将关押在土肥次郎那里【5】。九郎义经这才平静下来。”镰仓公听了这番言语,沉吟片刻说道:“今日九郎将到镰仓,你们要作好警戒。”于是大名、小名都跑来聚集,大约集中了几千骑人马。

在金洗泽【6】安营扎寨,接收了内大臣父子,命令判官退回到腰越驿去。镰仓公让卫兵在自己身边围了七八层,就在此重重防卫中向九郎说道:“九郎是个机敏的人,从铺席底下也能爬进爬出,但我赖朝是不会被人暗算的。”九郎判官思忖片刻,说道:“自从去年讨伐木曾义仲,以至一之谷、坛浦两次会战,我不顾性命打败平家,取回了神镜、神玺的宝箱,完好无损地奉还朝廷,生俘了平家大将军父子,这次押解他们到这儿来,无论你有何疑心之处,也该当面说个明白。如果按常规论功行赏,应该给我晋升为九国总追捕使,在山阴、山阳或南海道担当镇守一方的大任吧。而你却让我仅仅管领伊豫一国,并且不许进入镰仓,这是什么意思呢?平定日本全国,难道不是靠义仲、义经效力吗?若论行辈,常言道:同为一父之子,先生者自当为兄,后生者必然为弟。若论治理天下,那当然应由能者为之。这次想晋见你都不允许,居然赶我回去,实在令人遗憾!至于我这方面,是没什么可向你认错的。”即使这样分辩,但也没用。后来,又多次陈情,说明自己并无不忠之意,但因景时屡进谗言,镰仓公一概不予理睬。判官最后边哭边写了一纸书札,送至大江广元【7】处,全文如下:

源义经惶恐再拜而言者:义经荣膺选派,得充镰仓公代理,乃奉法皇圣旨,拜为钦使,讨伐逆臣,卒雪会稽之耻【8】。本当论功褒赏,讵奈横被谗谤,[莫大功勋置于不顾,无辜罪罚加于一身,有功无过而遭遇如此,]【9】殊令人痛心疾首耳。谗言之实否不察,镰仓之晋见被拒,披陈肝胆无由,忽焉竟已数日。当此时也,吾兄尊颜不得叩见,骨肉同胞情断义绝。嗟呼,是乃今生之宿命欤,抑或前生之孽根欤!悲哉,亡父尊灵不得复生,何人为我一申悲叹,何人为我一垂哀怜!故特再次上书,略述所怀:义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行年未几,而先君见背,沦为失怙孤儿,幸有慈母悯恤,携至大和国宇多郡,往依外伯祖父。但自此以还,从无片刻安宁,虽得苟延岁月,惟京都难以安身,只得远遁边鄙之地,任土民百姓驱遣。所幸者,突兀之间运转时来,为讨伐平家一族奉旨进京。军兴之际,削除木曾义仲,之后为彻底诛灭平家,时而挥鞭跃马于峨峨巉岩之间,置性命于不顾;时而冒风行舟于惊涛骇浪之中,几葬身于鲸鲵之腹。非但如此,我之所以枕胄甲、宿露野者,良以挥戈从戎之素志,端在雪洗先君会稽之耻,别无他求。况且义经补任五位尉,乃系源氏历代要职。虽云如此,今日仍不能不深愁浩叹。除祈求神佛保佑之外,惟有剀切陈词,冀达钧鉴耳。谨以诸神社诸寺院之最大护符,书明我之素无野心;敬向日本全国之大小神佛,表明我之赤胆忠心。尺素数通,冀邀清览;惜乎如石沉海,终未原宥。我朝神国也,神非礼勿享,别无可求矣。惟可仰赖者,吾兄之广大慈悲耳。愿得风便之机,得达兄长玉聪,苟能略加体谅,辨明无辜,恕我无罪,则兄长一门诚为积善而有余庆之家,荣华富贵必当绵延远及子孙,而我得展多年之愁眉,可获一生之安宁矣。书不尽言,略述一二。义经惶恐谨启。

元历二年六月五日

源义经

此上因幡守公【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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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腰越驿是位于镰仓西郊的一个小部落,当时在这里设置有驿站。

【2】粟田口在京都东山区。

【3】逢坂关明神神社内有清水,是历代诗人时常吟咏的胜地。

【4】范赖和义经都是源赖朝的异母弟,参见第八卷第十一节注四,第四卷第三节注十。后来都为赖朝所害,参见第十二卷第五节。

【5】参见第十卷第二节。

【6】金洗泽在镰仓郊外。

【7】大江广元是镰仓公文所的别当,相当于秘书长。

【8】会稽之耻指其父义朝死于平治之乱。

【9】括号中的话为古典文学大系本所无,据明治书院本补译。

【10】因幡守即大江广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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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大臣被斩

且说一说镰仓公源赖朝与内大臣平宗盛相见之情形。镰仓公端坐堂上,让大臣坐在正对面相隔一个庭院的屋子里,与之隔帘相望,由比企藤四郎能员在中间传话。镰仓公说道:“我对平家并无其他成见,尤其是令祖母大人和已故入道相国待我不薄;救我免于死罪,改为流徙,实在是相国的大恩。自那以后,二十年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不料平家成了朝廷逆臣,赖朝奉法皇旨意诛逆平叛。生于王土,诏命难违,这是不得已的事。所以能够如此相见也是我所希望的。”叫能员把这意思传达过去。能员来到大臣面前,大臣正襟危坐,匍匐听命。列坐左右的有各国的大名、小名,朝中要人也有不少,还有过去平家的家臣。他们对宗盛的仪态,很是不满,议论道:“还以为匍匐听命就可免于一死呢!本该在西国自尽,现被生俘,在此卑躬屈节也是必然的喽!”其中也有人为之落泪。还有人说道:“古人说: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穽之中,摇尾而求食【1】。猛虎在深山的时候,所有野兽都怕它,可是一旦关在笼子里,就要向人摇尾乞怜了。无论多么勇猛的大将,遭遇这种情况之后都会变心的,大臣自然也是这样喽!”

且说九郎大夫判官虽然剀切陈辞,但由于梶原景时的谗谤,镰仓公仍然没有明确答复。后来命令他说:“快回京都去吧。”便于同年六月九日偕同大臣平宗盛父子起身回京了。大臣为延缓几日处刑自是高兴。一路上曾多次猜想,就要在这里处斩了吧;可是过了一国又一国,宿了一站又一站,终于来到尾张国名叫内海的地方。这是从前故左马头源义朝被杀之处,他想必定要在这里处斩了吧。可是又平安通过了。于是产生了或许能免于一死的想法,说道:“也许可以活命呢。”其实,这完全是妄想。右卫门督心想:“怎么会保全性命呢,因为天气炎热,怕烂了首级,所以要行至京都近处再动手。”因恐大臣心焦,怪可怜的,所以就没有说出来,只是心里不停地念佛。又过了几日,来到了距京都不远的近江国篠原地方的驿站。

判官义经是个讲情义的人,在距篠原还有三日路程的时候,便叫人先走一步,去请大原的本性坊湛豪法师,准备给平宗盛大臣做临终佛事。直至昨天总在一起的大臣父子,从今天早晨被各置一处,因此大臣颇为焦虑地说:“今天怕是最后的限期了。”内大臣眼泪扑簌地说:“右卫门督现在哪里?让我们携着手一同死去吧,即使头颅已掉,让尸身躺在一张席上也好啊。生死离别是最可哀的,十七年来,一日片刻也没分离过,我没在西国自沉海底,以致留下污名,也都是为了这个孩子。”法师见他哭哭啼啼,心里很觉悲伤,但想到身为法师,不能这样,便强忍眼泪装出不在乎的样子说:“如今不必再想儿子的事了。相互看着临终的情景岂不是更惨。本来,象你这样生来富贵荣华的人,自古是很少见的。荣为皇室外戚,晋升大臣之位,一生荣华可谓绝顶了。如今遭逢这样的厄运,也是前世的宿孽,不必怨天尤人。大梵王宫【2】深禅入定的乐趣是绵延不断的。尘世性命犹如电光朝露一般,即使是忉利天【3】那样亿万年的寿命,到头来也不过一场幻梦。你已经活了三十九年,想来也不过是一个时辰。谁尝过不老不死之药,谁能保东父西母【4】之命,秦始皇穷奢极欲,终埋于骊山之墓;汉武帝惜命贪生,空朽于茂陵之苔【5】。生者必灭,释尊仍不免受栴檀之烟【6】;乐尽悲来,天人尚有五衰之日。佛有言曰:‘我心自空,罪福无主,观心无心,法不住法。’【7】把善恶都看空了,自然顺应佛心。弥陀如来经受五劫之时,发出普救众生的宏愿。我们是何等样人,于亿万劫数之中生死轮回,入宝山之中空手而归,岂不是恨上加恨,悔中加悔嘛!除念佛之外绝不可再有其他妄念。”如此谆谆告诫,劝他念诵佛号。内大臣觉得这位法师说得很有道理,便顿然弃绝妄念,朝西合十,高声念佛。这时桔右马允公长拔出腰刀,由左方暗暗走到背后,正要动手,大臣突然停止念佛,说道:“右卫门督,他已……”情形十分可怜。就在他刚刚看见公长立在背后的瞬间,那头颅便已落地了。法师被眼泪哽咽住了,武士们也很感悲痛,而这位公长正是平家世代的家臣,在新中纳言平知盛家朝夕供职的武士。人们都耻笑他说:“真是个谄世媚俗、无情无义的家伙!”

之后,法师照样给右卫门督授戒,劝他念佛。右卫门督问道:“内大臣临终时情形如何?”令人觉得十分凄惨。“英勇慷慨,你放心吧。”右卫门督听了,高兴地流泪说道:“再也没什么挂念的了,快动手吧!”这次是由堀弥太郎动手。首级由判官手下的人送至京都,遗骸由公长收殓,把父子二人埋在同一墓穴内。大概是因为内大臣说过罪孽深重、不想分离的话,才这样处置的吧。

同月二十三日,内大臣父子的首级转送至京都。检非违使等人在三条河原等候,接收了首级,在大路上巡回示众之后,悬挂在狱门左侧的樗树上。三位以上高官的头颅在大路上巡回示众,然后悬挂于狱门,这在外国不知有无先例,在我朝算是首创了。平治年代,因中纳言藤原信赖恶行昭彰,曾经枭首,但并未悬之狱门。悬首的事是从平家开始的。从西国押解至京都,由六条大路押往东国,又由东国押回京都,死后又从三条大路往西游街示众,其所受的屈辱,生前死后都算是登峰造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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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自司马迁《报任安书》。

【2】大梵王宫即梵天王的宫殿,深邃幽静。

【3】据佛教传说,忉利天在须弥山顶峰,生在那里的人可有亿万年的寿命。

【4】东父西母即东方朔和西王母。

【5】茂陵之苔指汉武帝墓。

【6】释迦死后用栴檀木火葬,故有此语。

【7】引自《观普贤经》,意思是我心本是空的,罪福发之于心,也是空的。心本是看不见的,一切佛法并非寓于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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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重衡被斩

正三位中将平重衡由狩野介宗茂监押,自去年便已移居伊豆国。奈良的僧众不断地要求将他“押解到这边来”。于是便下令给源三位入道赖政的孙子、伊豆藏人大夫赖兼,把他押送到奈良去。途中未进京都,取道大津,经山科过醍醐路来到日野附近。这位重衡中将的夫人,乃是鸟饲中纳言藤原惟实【1】的女儿,五条大纳言藤原邦纲的养女,曾当过先帝安德天皇的乳母,称之为大纳言典侍【2】。三位中将在一之谷被俘后,她仍在先帝身边侍应,坛浦会战时想要投海,被勇猛的武士拽住,后来回归故里,与姐姐藤原成子【3】同住在日野。听说中将命在旦夕,犹如叶尖上的朝露,往日只能梦中相会,如今但愿能见一面才好,倘若不能,则只有朝夕以泪洗面,别无可以告慰的了。三位中将向守护的武士说:“这段日子承你盛情照顾,使我很感快慰,今有一事,最后一次向你恳求。我无儿无女,对人世无所牵挂,唯有长年厮守的妻子,听说住在日野,想与她见上一面,叮嘱一下身后的事。”这样请求给假片刻。武士们也并非木石,个个流泪,都说无甚妨碍,便准了他的假。中将很是高兴,叫人进去对夫人说:“大纳言典侍在这里吗?三位中将就要经过这里,前往奈良,如今站在院内等候会面。”夫人没等听完,忙问:“在哪里?在哪里?”跑出内室,只见一个男人穿着蓝布花纹的直裰,戴着折乌帽子,又黑又瘦,靠廊沿站着,这不就是他吗!夫人走到门帘近旁说道:“是做梦,还是现实?快进来!”夫人话音刚落,重衡早已泪流满面了。夫人也觉得两眼昏黑,心内茫然,半晌说不出话来。三位中将掀起门帘,探身进去,哭哭啼啼地说:“去年春天本该战死在一之谷,只因罪孽深重,报应难逃,沦为俘虏,被游街示众,在京都和镰仓倍受羞辱,目前正要引渡给奈良僧众,行将就戮了。今日幸得见你一面,于心无可遗憾了。原想剪下一绺青丝,留给你作出家的纪念,只因未获准许,这也没能做到。”于是把额前的头发抓过一绺,用牙齿把所能咬得到的部分咬了下来,送给夫人说,请留作纪念吧。夫人平时一直为他的安危担忧,今日更加悲切不安了,哭诉道:“自从离别以后,我就想学越前三位夫人【4】的样,葬身海底,因不知你是死是活,总盼望有一天会出乎意料地夫妻相会,所以苟且偷生,捱延至今。却想不到今日一见竟成永诀,真是令人伤心!从前,我苟延岁月,所盼的是有个万幸……”述说着前前后后的心事,那无尽无休的惟有眼泪罢了。接下去说道:“你穿的衣服褶皱得不成样子,给你换一件吧。”说完取出一件夹衣和白色便服。三位中将换在身上,将旧衣交给夫人道:“留作纪念吧。”夫人说道:“这个当然留下,还要请你留下一点笔迹作为长远的纪念。”取出砚台之后,中将一边流泪一边写下一首歌:

泪染旧衣留给你,永志不忘;

卿卿新服换身上,从此永诀。

夫人立即和了一首,歌云:

脱下旧衣何所用,

为君纪念永留存。

“若有缘,来世必将生在一处。向神佛祈祷,让我们生在同一莲叶上吧!太阳已经西斜,奈良还很遥远,武士们要等得不耐烦了。”说完就走了出去。夫人拽住衣袖说道:“唉,再呆会儿嘛!”“请体谅我的心情,人生总是难免一死的,我们来世再见吧。”说罢便走开了。的确,这是今生今世最后一次相见,虽想转身再缠绵一会,但觉得如此柔肠难断恐有不妥,便强忍着离开了。夫人匍匐在屋帘下放声大哭,传到门外远处,中将尚未催马动身,泪涌如注,连道路都变得模糊了。觉得此次见面愈益增加惆怅,很是后悔。夫人本想跑去跟在后面,但力不能支,只是以袖掩面,匍匐痛哭。

重衡被押送到南都奈良,僧众商议道:“这个重衡是大逆不道的恶人,其罪行超出三千五刑【5】之外,恶行必有恶报,这是天公地道的。既是反佛反法的逆臣,就该在东大寺、兴福寺一带示众,然后用锯子实行堀颈【6】。”老僧们说:“这不合乎僧徒的规矩,把他交付守护的武士,在木津【7】附近斩首就是了。”于是又把重衡交还给武士。武士便把他带到木津川的河畔去斩首,围看的僧徒有数千人,一般居民就不计其数了。

平日随侍在三位中将身边的武士中,有个叫木工右马允知时的,如今在八条女院【8】处供职,因想看到中将临终时的情况,挥鞭策马而来,正好赶上将要行刑,便推开成千上万围观的群众,来到中将近旁,边哭边说:“知时为瞻仰您的最后时刻,特意赶来。”中将说:“你的心意实在感人,我因罪孽深重,很想在拜佛中就戮。”知时说:“这不难。”便与守护的武士商议,从附近奉迎一尊佛像来,那恰好是阿弥陀佛。将佛像放于河畔的沙地上,知时解开系在挽结狩衣袖口的纽结,顺势搭在佛的手上,另一头让中将牵着。中将抓住这一头向佛祈祷道:“据说调婆达多【9】犯了三逆罪,焚毁了记载八万教谕的经典,释迦却预言他来世转为天王如来。所犯罪孽虽深,但获逢圣教的缘分不浅,终于得了善果。如今重衡犯了逆罪,但绝非出于本意,而是由于附和世俗。本来生于斯国的人,谁敢不从王命;生于斯土的人,谁敢有违父言;说东则东,说西就西,在所不辞。究其是非曲直,自有佛陀明鉴。可是我的惩罚即在眼前,我的性命只余片刻,真是悔恨万千,悲伤无限!然佛家境界以慈悲为心,济渡众生的机缘随在多有。唯圆教意【10】,逆即是顺,此文铭肝。一念弥陀佛,即灭无量罪。但愿逆缘化为顺缘,在此最后念佛之际得进九品净土。”于是高声念佛十遍,便引颈就戮了。尽管往日罪行深重,如今见此情形,数千僧徒和守护的武士无不落泪。之后,重衡的首级挂在般若寺大牌楼前的钉子上。这是因为治承会战时重衡曾在此烧毁了伽蓝寺院【11】。

夫人大纳言典侍,认为尽管首级没了,遗骸也该收回供奉。于是派出一乘肩舆前去接取。果然遗骸暴陈在原地,便收入舆内,抬回日野来。夫人当时见了,那心中的哀痛是可想而知的了。本以为那遗骸还象生前那样伟岸轩昂,但因时当酷暑,已完全变得不象样了。但也不能就这样搁置,便向附近的法界寺央求众多僧侣,为其诵经开吊。后来,首级经大佛殿的高僧俊乘坊的好意安排,由僧众送到日野,连同遗骸一并火化了。遗骨送到高野,墓地建在日野,夫人也出家为尼,为中将祈求冥福,情形很是悲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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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藤原惟实,据史实应为藤原伊实。鸟饲是他府邸的地名。

【2】大纳言典侍,参见第十卷第二节注二。

【3】藤原成子是藤原成赖之妻,曾作过六条天皇的乳母,官阶为大夫三位。

【4】三位夫人即世称小宰相的平通盛夫人,通盛死后投水以殉。事见第九卷第十九节。

【5】五刑是中国古时的刑法,即墨、劓、剕、宫、大辟。三千是五刑的细则。

【6】堀颈是先把人活埋在地里,再把露出地面的头割掉。

【7】木津在今京都府相乐郡。

【8】八条女院,参见第四卷第十三节注二。

【9】调婆达多是释迦徒弟,反对释迦,犯了三逆罪。所谓三逆即:杀阿罗汉,出佛身血,破和合僧。

【10】唯圆教即天台宗。

【11】重衡烧毁庙宇事,参见第五卷第十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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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震

平家覆灭,西国平定,各国由国司统辖,庄园由领主管治,上下安堵,天下晏然。同年【1】七月九日午时左右,大地频频摇动,良久不止。赤县【2】之内,白河【3】之滨,六大佛寺悉被震毁,九重塔震塌了六层,得长寿院【4】中三十三间佛堂倒塌了一十七间,自皇宫以至官宦府第,更有那各处的神社佛阁,民宅店铺,全都颓毁坍塌。房屋坍倒之声有如雷鸣,爆起的灰尘犹如烟柱;天地昏暗,不见日光;人无老幼,俱各丧胆;朝野上下,人人惊慌;而且远国近国莫不如此。大地开裂,水如泉涌;岩石崩解,滚落谷底;山岳崩塌,河川淤塞;苍海激荡,陆岸浸渍;滩头舟楫摇荡于浪涛之中,陆上骏马几无立足之地。洪水暴涨,虽登山岗亦难得救;烈火熊熊,虽隔河川,趋避犹恐不及。这就是可悲可叹的大地震。既不是鸟,难以高翔太空;又不是龙,无法跃上云端。因此,白河、六波罗以及京城之中被压被埋而死的,不计其数。地水火风四大物质【5】之中,水火风时常造成灾害,唯有大地极少发生变化。这次不知为何,只吓得京中上下人等,家家关门闭户,每当天鸣地动就觉得死期已到,人人高声念佛。七八十岁乃至九十岁的人,都说人世就要毁灭,不在今日,就在明朝,个个惊慌失措。年幼的人听了这话,更是哀啼不已。这时法皇正在新熊野行幸,因为死亡的人太多,触秽失洁,不适宜参神拜佛,就匆忙回到六波罗去了。一路上,君臣们俱各心怀疑惧,惶惶不安。后鸟羽天皇暂停凤辇于池汀,后白河法皇暂立帷幄于南庭;后妃皇子等因殿堂均被震倒,或乘肩舆,或乘牛车,纷纷出走。天文博士们急忙奔驰前来,说道:“今夜亥子二时必有余震。”那惊恐万状的情形就无法描述了。

古时,文德天皇时期,齐衡三年(856)三月八日大地震,东大寺的佛发被震掉。朱雀天皇时期,天庆二年(939)四月五日大地震,天皇离开宝殿,在常宁殿前边建立一个五丈高的帷幄,暂避震灾。这是古代的事,无须赘言。如今的事态,大概是空前绝后的了:十善帝王【1】蒙尘出奔,葬身海底;大臣公卿游街示众,枭首狱门。自古至今,怨魂最为可怖,世事怎样难以预料,有识之士无不慨叹伤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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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善帝王,此处是指平家拥戴的幼帝安德天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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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匠

同年八月二十二日,镰仓的二位朝臣源赖朝的亡父、故左马头义朝的真正首级,由高雄的文觉上人【1】挂在胸前;镰田兵卫【2】的首级由文觉的弟子吊于颈下,送至镰仓来。从前治承四年(1180)文觉上人曾拿出首级用以激励赖朝兴兵起事,但那并非真正的左马头的遗骸,而是文觉随便找了个不相干的旧骷髅包在白布里。赖朝自兴兵起事直到平定天下,一直信以为真,如今才又重提此事。当年,左马头义朝生前最中意的染布匠,看到狱门前挂着左马头的首级,无人为他吊祭,心中很是悲伤,因而恳求当时的检非违使准他收下首级,收殓起来。他说:“兵卫佐虽已流放,但日后定会发迹,将来得势,会要寻找的。”于是便把首级深埋于东山圆觉寺里。如今文觉访知此事,便带着这位染匠到镰仓来。接报说今天将到镰仓,源二位赖朝遂前往片濑河迎接。他穿着一身丧服,一路举哀,迎入镰仓,请来高僧站在台上,赖朝本人立在庭院中,举行奉迎父亲首级的典礼,情状十分悲哀。在场的大名小名,无不落泪。之后,凿劈山岩,修筑寺院,把父亲遗骨供奉其中,号称为胜长寿院。朝廷得知此事,为表哀悼,特追封故左马头义朝为正二位内大臣。当时传达圣旨的敕使为左大辨源兼忠。世人都说:赖朝卿以武勇闻名,不仅立身兴家,而且使亡父加官晋爵,真是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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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文觉上人,参见第五卷第七、八、九、十节。

【2】镰田兵卫即镰田景清,参见第十卷第十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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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大纳言被流放

同年九月二十三日,镰仓公启奏朝廷说:平家在京之余党,都应流放到各国各处去。于是分别放逐平大纳言时忠卿到能登国,其子赞岐中将时实到上总国,内藏头信基到安艺国,兵部少辅正明到隐岐国,二位僧都全真到阿波国,法胜寺方丈能圆到备后国,中纳言律师忠快到武藏国。或去西海烟波之上,或去东关浮云之巅,不知何处是安身之所,不知何时是后会之期,个个挥泪告别,那心情的凄楚是可想而知的。

其中,平大纳言去向栖身于吉田寓所的建礼门院辞别,哭道:“时忠被判重刑,现在就要远赴发配的处所了。如留在京都,我还能尽力照应你,往后想要知道你的情况可就难了。我这样放心不下地离开京都,心里实在难受。”建礼门院说:“可不是吗,以前最亲近的人就剩你了。你这一走,还有谁怜恤我,探望我呢?”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说起这位大纳言,他乃是出羽国前国司平具信之孙,兵部权大辅【1】、赠左大臣平时信之子,故建春门院平滋子的哥哥,高仓天皇的外戚;世上的威望,当代的荣华绝非平常人可比,而且入道相国的夫人,即居住在八条府邸的二品夫人,又是他的姐姐,因此谋求官职,尽可随心所欲,用不了多长时间便晋升为正二位大纳言,曾三次任命为检非违使别当。他在检非违使厅任职时,搜窃贼,捕强盗,不问情由便砍断人的右臂,处人以流罪,所以世人称之为恶别当。当花方到西国屋岛传达法皇圣谕,叫奉还安德天皇和三种神器时,命人在花方的脸上烫出“浪方”两字烙印【2】,也是这位大纳言的主意。

法皇考虑到他是已故女院的哥哥,由于怀念女院,想把他留在京都,但因有这些恶行,积怨太深,只好作罢。九郎判官与他有亲戚关系,曾极力设法赦其刑罪,但也无济于事。他的儿子侍从时家,年仅十六,够不上流罪,暂时居住在舅父时光卿家里。时家同他的母亲帅典侍【3】拉住大纳言的衣襟,拽住袖子,作最后的告别。大纳言强自振作地说:“不能说这就是永别吧。”这么一说,反而更加悲痛了。值此年迈高龄,而与贤妻爱子分别;住惯了的京城,远抛在云端外;从前只听过别人传说的北陆地方,现在成了自己流放之所;就这样走上了千里迢迢的流徙之途。从人说:“那是志贺、唐崎,这是真野海口和交田浦【4】。”大纳言听了,不胜伤感地流泪咏歌道:

流人返京料应难,

遥念妻孥泪不干;

坚田浦上渔师网,

滴水汪汪如泪泉。

这正是:昨日漂泊在西海烟波之上,怨憎会苦【5】,恨积扁舟之内;今天埋没于北国白雪之下,爱别离苦【6】,悲胜故乡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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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兵部省的次官称兵部大辅。权是定员之外的官员。

【2】烫烙印事,参见第十卷第四节。

【3】帅典侍,参见第三卷第四节注一。

【4】这些都是琵琶湖西岸的地名。

【5】怨憎会苦是佛家语,指与冤家相会的痛苦。

【6】爱别离苦是佛家语,指与心爱的人相离别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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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佐坊被斩

且说九郎判官源义经麾下有十个大名,原是由镰仓公源赖朝派遣过来的,现在听说义经受到猜疑,便私下商量,各自悄悄返回镰仓去了。义经与赖朝本是兄弟,又有情同父子的誓言,自从去年正月诛讨木曾义仲,继而多次征伐平家,今年春天终于将平家全部歼灭。至此,天下太平,四海晏然,本当论功行赏,不料却生出这般嫌隙,上至天皇,下至万民,对此无不惶惑。其所以如此,都是因为去年春季从摄津国的渡边整理船只向平家盘踞的屋岛进军之际,同梶原景时发生了设不设逆橹【1】的争执,梶原受了义经的奚落,因而怀恨在心,向赖朝屡进谗言。现在又说:义经有谋反之心,让大名们撤回镰仓,拆除了宇治、势田两处大桥,引起京城之中人心浮动,实属可恶之极。于是源赖朝把土佐坊昌俊唤来,吩咐道:“方丈,你去京都假装进香拜佛,伺机将他除掉。”昌俊领命,没有回住所,立即拜辞赖朝奔赴京都去了。

同年九月二十九日,土佐坊到了京都,第二天仍未去晋谒九郎判官。判官得知昌俊进京,便吩咐武藏坊辨庆把他立即带进府来,问道:“为什么没有镰仓公的书信?”“因为没什么大事,所以没写信,只叫我口头转告:近来京都平安无事,皆赖判官在此守护。只说了这样的话。”判官说:“一派胡言!你是奉命来杀害我的吧。说什么‘让大名们撤回镰仓,拆除了宇治、势田两处大桥,引起京城之中人心浮动,实属可恶之极。方丈,你去京都假装进香拜佛,伺机将他除掉。’不是这么说的吗?”昌俊大惊,辩解道:“哪有这样的话,我是因为过去许下愿心,现在要还愿,才来参拜熊野神社的。”这时,判官又问道:“由于景时的谗言,我进不得镰仓,不能和兄长会面,竟然被赶了回来,这究竟是为什么?”昌俊答道:“且不管那件事如何,我本人是明人不做暗事,我可向神明发誓,当场写一道起请文【2】给你。”“不管怎么说,我认定镰仓公是不怀好意的。”判官说时,脸色变得十分可怕。昌俊为了保住性命,当即写了七张纸的起请文,有的烧成灰喝了下去,有的呈献给神社;所以当时就把他放了回去。他回到寓所,立即传令给守卫皇宫的羽林军,当晚这些军士便蜂拥而来。

判官有一位心爱的女友,名叫阿静,是名叫矶禅师的歌女的女儿。阿静和判官从不分离,她对判官说道:“大路上全是武士,这边并没发出召集的命令,为什么羽林军这样喧闹。我想一定和白天那个写起请文的法师有关。”于是把六波罗故入道相国使用的秃童【3】三四人召唤过来,派出其中二人去打探情况。但过了好久,不见回来。又认为女人出去会方便些,便打发一个女佣再去探听。不大会儿便跑回来报告说:“两个秃童都在土佐坊的门外被杀了。土佐坊的寓所挤满了备好鞍鞯的马,大帐篷里携带弓矢的人,个个全副甲胄,马上就要出发作战的样子,看不出有半点进香拜佛的迹象。”判官听了说道:立即出兵。于是阿静帮他穿上铠甲,只扣了上部钮结,就提着腰刀出去,在中门前备鞍上马,命令打开大门,在马上等待军士集合。顷刻间,甲胄整齐的军士四五十骑奔驰到门前,一齐发出呐喊。判官脚踏银镫,立身马上,大声说道:“夜战也好,日战也罢,能够轻易打败我义经的人,在日本是没有的。”说罢,单身匹马发出呐喊,挥鞭疾驰,那五十骑左右武士闪出一条路来让他骤马先行。

江田源三、熊井太郎、武藏坊辨庆等以一当千的勇士们,立即跟着飞驰而去。随后,各处的武士们以为判官府邸受到攻击,纷纷由各自的住所骤马赶来,不久就聚拢了六七十骑。土佐坊虽然勇猛抵敌,但所率军士没怎么交锋便被打得四处逃窜,活命的不多,被杀的不少。土佐坊见势不妙,趁机逃到鞍马山中隐藏起来。那山中寺院本是判官义经的故居,山里的法师便捆了土佐坊,于次日解送给判官。据说他是藏身在叫作僧正谷的地方被捉到的。

土佐坊被带到大庭之中,他身穿深紫色直裰,戴着僧人用的头巾。判官笑道:“方丈,你写的起请文,应验了吧!”土佐坊毫不惊慌,肃然端坐,朗声笑道:“我是认真书写的,理当遭受神罚。”“你以主公命令为重,以一己性命为轻,其志可嘉。你如惜命的话,可以放你回镰仓去。”土佐坊答道:“此言差矣!果真惜命,你能救我吗?镰仓公认为我是唯一可以除掉义经的人。我既然领受了使命,就把性命交给镰仓公了,怎能出尔反尔呢。但求你开恩,赶快斩首吧!”判官说:“既然如此,就斩了吧。”于是拉到六条河原斩了首级。对他的死,几乎无人不予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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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设逆橹事参见第十一卷第一节。

【2】起请文是向神佛发誓的书启。

【3】秃童就是密探,参见第一卷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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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官出奔

且说有个名叫足立新三郎的杂役。镰仓公源赖朝曾对判官说:“这人虽是杂役,却特别聪敏,留给你使唤吧。”就这样送给判官了。其实赖朝曾暗中吩咐此人:“秘密监视九郎的行动,随时向我报告。”如今他看到土佐坊被杀,便昼夜兼程驰往镰仓,报告给源赖朝。于是赖朝下令,以舍弟三河守范赖担任主攻。范赖虽然一再推托,但赖朝坚决不许,迫不得已,换上甲胄,前来拜辞。赖朝说道:“你可不要学义经的样呀。”范赖听了这话十分惊恐,立即卸下甲胄,停止进京。为了表明自己并无不忠,每天写十张书状。白天书写,夜里便在庭院里念了一遍又一遍。这样连续一百天写了一千张,但到底无济于事,终于被杀了。之后,下令以北条四郎时政为大将,进京诛讨义经。判官闻讯,想向九州逃遁,绪方三郎维义劝谏道:“当初平家欲进九州,未被接纳,那里的人都有足以排外的实力。”判官说:“我正想借助他们呢。”“那么,您帐下的菊池二郎高直是他们的宿敌,请交给我,杀了他才好相求。”于是判官毫不犹豫地交出高直,拉到六条河原斩了首级。从此,绪方维义很受判官赏识。

同年十一月二日,九郎大夫判官义经晋谒法皇,通过大藏卿泰经朝臣启奏道:“义经向来为君尽忠,这是不须赘述的。但是赖朝听信下属的谗言,想加害于我,迫不得已,我想转赴九州,恳请法皇颁一钦旨。”“这事赖朝会得到消息的,怎么办才好呢?”法皇询问大臣们的意见。“义经如留在京城,东国大军必将蜂拥来犯,那时京都将无宁日了。倘若令他远去九州,京中或可避免一场混乱。”群臣众口一词地这样主张。于是判官奉了法皇敕令,亲为大将,率领绪方三郎以及臼杵、户次、松浦等原籍九州的各族军士共五百余骑,于翌日初三卯时从京都出发了。临行的时候没有发生一点骚乱,宁静地踏上了征途。

摄津国的源氏族人太田太郎赖基认为:“既然走我门前,岂能让他白白通过。”便追赶到叫作川原津的地方与他交战。判官有五百余骑,太田太郎只有六十余骑,判官把他包围起来,高喊:“一个不留,不要让他跑掉!”尽情地攻杀起来。太田太郎自己负了伤,部下从卒有许多人战死,马腹也中了箭,败下阵来,落荒而逃。判官把斩获的首级祭了战神,认为“旗开得胜”,非常高兴,就从大物浦【1】乘船,往南驶去。偏巧西风猛烈,把他们吹到住吉浦,于是顺势在吉野山的深处隐蔽起来。由于受到吉野僧徒的攻击,又逃到奈良。在奈良又受到奈良僧徒的攻击,便折回京都,再远去北国,最后逃到奥州。从京城出发时,随带十几个女人,在住吉浦把她们甩掉了。这些人慌作一团,有的在松树下,有的在沙滩上,或拖踏着裙裤,或伏身枕袖,大哭大喊起来。住吉的神官很是怜恤,就把她们全都送回京都去了。判官所倚重的武士有伯父信太三郎先生义宪、十郎藏人行家、绪方三郎维义等人,他们所乘的船只被吹得七零八落,这个港口,那个小岛,分散各处,彼此不知各人的所在。他们被西风吹散的事,都说是由于平家抱恨的鬼魂作祟。同年十一月七日,北条四郎时政作为镰仓源氏二位朝臣赖朝卿的代表,率六万余骑进驻京都。奏请诛讨伊豫守源义经、备前守源行家、信太三郎先生源义宪。立即颁下钦旨,准其奏请。前几天,即十一月二日,批准了源义经的奏请,宣告了背弃源赖朝的旨意;同月八日又批准了源赖朝的请求,下达了诛讨源义经的御批。朝三暮四,世上不得安宁,实在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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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物浦在今兵库县尼崎市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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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田大纳言的为人

却说镰仓公奉旨就任日本全国的总追捕使之后,便奏请法皇降旨,诏令各国按田亩交纳军粮。据《无量义经》的记载,古时诛讨朝廷逆臣、安邦定国的人可赏赐国土的一半,但我朝无此先例。因而法皇说道:“赖朝的这个要求未免过分了吧。”经过召集公卿计议,都认为“赖朝卿的请求也有一半道理”,就这样允准了他的请求。于是赖朝在诸国设置守护【1】,在庄园设置地头【2】,遂使农村中的田地分毫也隐瞒不住了。

朝廷中的公卿大有人在,赖朝关于这件事的奏章,偏要委托吉田大纳言经房代为转奏,这是因为这位大纳言为人严谨正直。源氏得势之后,过去攀附平家的人或向源氏献书,或是献使,做出种种谄媚阿谀的姿态,唯独这位大纳言从无此种举动。当平家得意的时候,幽禁法皇于鸟羽殿,设置别当于皇宫后院,当时就曾经任命勘解由小路中纳言和这位经房卿二人为后院别当【3】。这位大纳言乃是权右中辨【4】光房卿的儿子,十二岁时,父亲去世,成为失怙孤儿,但他却步步高升,从未淹留。身兼卫门佐、藏人、辨官三个要职,后来一度升任藏人头,继而历任参议【5】大辨、中纳言、太宰帅,最后晋升为正二位大纳言。一路越人而上,从未被人超越过。正所谓人之善恶,有如锥在囊中,必定脱颖而出。他确实是世间少有的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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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守护是源赖朝建立幕府政治后,在各国设置掌管地方治安的官员。

【2】地头是镰仓幕府时期设置在各地庄园、采邑,主管土地、治安、司法等公务的官员。

【3】后院别当是掌管上皇、皇太后、太皇太后所住御所事务的长官。

【4】太政官下设有左辨官局、右辨官局,辨官局设左、右、大、中、少辨各一人。左辨官局统辖中务、式部、治部、民部四省,右辨官局统辖兵部、刑部、大藏、宫内四省。

【5】参议,参见第一卷第三节注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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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代

北条四郎想出计策,发布了一项告示:“凡能搜查出平家子孙的,按其所请给以褒奖。”京中人等有知道底细的,为得奖赏便无情地加以搜索。这么一来,果然搜出来不少。有的是仆从子弟,因为生得面白清秀,便说这是某某中将的少爷,某某少将的公子。尽管父母哀呼号叫,申辨说:“他是侍候少爷的”、“他是乳母的儿子”,也全然不顾,把最年幼的或是淹死,或是活埋,稍微年长的或是劈死,或是刺杀。那母亲的悲痛,乳母的哀叹,是无法形容的了。北条四郎也是多子多孙的人,并不赞同人们这样做,但趋炎附势乃是世之常情,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其中,小松三位中将的公子,名叫六代,乃是平家嫡长后代,年纪将近成年。北条奉令要设法逮捕他,于是分兵四处搜索,但一时难以找到,北条正准备返回镰仓复命。这时有一女子来到六波罗报告说:“由此往西,遍照寺后面有一个名叫大觉寺的山寺,在它北面有一山谷叫作菖蒲谷,小松三位中将的夫人、少爷、小姐,就躲藏在那里。”北条时政立即派人前去搜寻。果然有不少女人和幼童为避人耳目隐居在那里。从篱笆的缝隙向里面望去,恰巧有一只小白狗跑了出来,后面跟出一个俊秀的小公子。只见一个象乳母的人喊道:“唉呀,可不得了!”立即把小公子拽了回去。来人心想:这人或许就是小公子六代吧!便匆匆回去向北条时政报告了情况。第二天,北条亲自来到这里,叫人把住所团团围住,派人进去说:“听说平家小松三位中将的少爷六代公子在这里,镰仓公的代表北条四郎时政,特意前来迎接,让他赶快出来。”母亲听了这话,吓得几乎晕了过去。斋藤五、斋藤六跑到四处一看,已经被武士围了个水泄不通,没有任何地方可以逃走。乳母伏身在公子面前放声大哭。平时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出,隐忍着过日子,今天家中所有的人都放声痛哭起来。北条听见,心中也觉不忍,揩拭着眼泪,静静地等着。过了半晌,又派人进去说:“世上尚未平静,唯恐有人到这里胡作非为,所以前来迎接,没有别的意思,请赶快让他出来吧。”小公子听了,对母亲说道:“反正逃不脱了,让我去吧。倘若武土冲进来搜捕,您看见那种粗暴受辱的情形反而不好。即使我被他们带走,在那边还会呆一段时间,一定请假来看您,不要这么伤心吧。”他安慰着母亲,是那么的纯真可爱。

过了片刻,母亲边哭边给他梳头,给他换衣裳。在要打发他出去的时候,又递给他一串黑檀木的小念珠,叮嘱说:“拿着它,到万一的时候,念着佛往极乐净土去。”公子接过来说道:“今天不得不离开母亲了,这回一定要到我父亲那里去【1】。”这话十分可哀。他十岁的妹妹听了说道:“我也要到父亲那儿去。”说着便往外跑,但被乳母拦住了。六代公子今年十二岁,比通常十四五的还长得象个成人,气宇轩昂,在敌人面前没有丝毫害怕,他以袖遮面,眼泪从隙缝处滴落下来。乘上轿子,便由武士们前后左右包围着出发了。斋藤五、斋藤六紧紧跟随在轿子左右,北条四郎让骑在备用战马上的武士下来,让给他们骑,但他俩不肯,赤着脚,从大觉寺一直步行到六波罗。

母亲和乳母悲痛万分,呼天抢地哀哭。“近几天,搜捕平家子弟,或是淹死,或是活埋,或劈死,或刺杀,有各种各样的传闻。我儿不知要怎样处置,他稍稍年长,或许要斩首吧。一般的孩子带在乳母身边,偶尔看一看,那母子之情也是很深厚的,这本是人之常情;况且这孩子自从呱呱落地,一时片刻也没有离开过身边,把他看作是世上稀有的珍宝,由我们夫妻二人朝夕抚养着,在他父亲去世之后,他们兄妹二人在我身边,是我唯一的安慰,如今留下一个,走了一个,往后可怎么好呢?这三年来,白天黑夜提心吊胆,怕的就是这件事,真没想到就发生在眼前了。这几年,虔诚供奉长谷寺的观音菩萨,可是孩子到底还是被抓走了,多么痛心呀!怕是现在已经遇害了吧。”夜已深了,母亲胸中悲痛难解,没有一点睡意,于是对乳母说道:“刚才矇矇眬眬,好象梦见孩子骑着一匹白马回来了,他说:‘非常想念母亲,请假来看看。’随后坐在我身旁,悲痛地潸潸流泪。过了一会惊醒过来,心想我儿莫非就在身旁吗,仔细向旁边察看,却不见人影儿。虽然是在梦中,看到我儿来到身边也是高兴的。但是不大一会儿就醒了,真扫兴呀!”乳母听了也哭泣起来。正所谓漫漫难明夜,枕席泪不干。

夜长总有个尽头,终于传来司晨人报晓的声音,天色已经大亮了。斋藤六回来了。赶紧问他道:“怎样了,怎样了?”“现在没发生什么情况,这是公子的信。”从怀中取出,呈给夫人。打开看时,上面写着:“您一定很焦急,现在还没发生什么事情。分别后,家里的每个人都在想念中吧?”信写得很有大人气。夫人看了什么也没说,把信收在怀里,低头沉默了好长时间。那心头的滋味如何悲痛是可想而知的了。过了半晌,斋藤六说道:“我出来好一会儿了,很不放心,该回去了。”于是夫人哭着写了回信,斋藤六告别而去。

乳母因为焦躁不安,走出门去,漫无目的地边哭边走,这时忽然听见有人说道:“在这深山处有一个叫高雄的山寺,住着一位老方丈名叫文觉坊,是镰仓公很信赖的重要人物,有不少名门公子想作他的弟子。”乳母听了很是高兴,也不告知夫人,径自到高雄去了。她见到文觉方丈恳求道:“生下来就由我抚养的一个公子,今年十二岁,昨天被武士抓走了。请保佑他的性命,允许收他作您的弟子吧!”说罢在方丈面前匍匐在地,大声悲哭,完全是一副哀哀无告的样子。方丈很受感动,问其原委。乳母起来哭诉道:“那是平家小松三位中将夫人的一个亲戚的孩子,想必是有人告密,说是三位中将的公子,昨天被武士抓去了。”“那武士叫什么名字?”“听说叫北条。”“好啦,待我去问个明白。”方丈说完便出发了。乳母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听方丈这么一说,顿觉有了起死回生的希望,赶紧回到大觉寺,去向夫人禀告。夫人见了说道:“原以为你跳崖寻死去了,我也正想投河呢……”接着细细问起事情的原委。乳母把方丈的话一一回禀之后,夫人双手合十,哭泣道:“天可怜见,答应了我们的恳求,能够再看到公子了。”

方丈来到六波罗,探问事情真相。北条四郎说:“镰仓公下令说:‘听说平家子孙有不少躲藏在京都,其中有小松三位中将的公子,新大纳言藤原成亲的闺女所生,是平家嫡脉长子,年纪已近成人,着即搜寻归案,不得有误。’接到这道命令,把那些旁支末裔的小儿搜出来几个,但那位公子的所在无从查知,一时难以搜寻,我正想回镰仓复命。不想,事出意外,前天竟有人来告发,昨天就去迎接了来。这孩子十分清秀,令人喜爱,现在还收留在这里,未予处置。”方丈道:“那么,让我看看他。”说罢便到公子住所,只见他穿着绣花直裰,手里拿着黑檀木的念珠,长发垂肩,那仪容、人品,确实超群出众,招人喜爱,简直不是人世间可以见到的。由于昨夜通宵未睡,显得有些憔悴,更让文觉方丈觉得于心不忍。他看到方丈,不知怎地竟流下泪来。方丈见了也忍不住流泪,沾湿了袈裟的衣袖;心想:不管将来会成为怎样的恶人和仇敌,也不该现在就杀呀,觉得十分可悯,便对北条说:“见了这位小公子,也许是因为前世有缘,觉得十分可爱。请给他延长二十天寿命,我去向镰仓公请求,把他交给我看管。当初为了镰仓公能东山再起,我不顾身处流放的境地,进京恳请法皇降旨。当我夜渡富士川下梢的时候,因不了解水情,几乎被波涛卷走;到了高市山又碰到一伙强人,由于合十恳求,才得保全性命;到了幽闭法皇的福原,通过前右兵卫督藤原光能,终于得奉法皇钦旨。当时镰仓公与我约定:‘往后不论什么大事,尽管直说,凡是方丈提出的事,赖朝没有不答应的。’后来,我一直为镰仓公效命,这也是你亲见的,无须重新赘述了。信义为重,性命为轻,镰仓公身为总追捕使,当不至于忘记前言吧。”于是,一清早就出发了。斋藤五、斋藤六听说此事,把方丈看成神佛转世,感动得双手合十,不住地流泪,急忙跑到大觉寺,禀报了原委。夫人听了,心里该是多么高兴啊。尽管源赖朝有自己的打算,此事结果如何难以预料,但方丈颇有把握地东下镰仓,使公子得以延长二十日寿命。夫人、乳母,心情稍觉宽慰,都说这是由于观音菩萨的保佑。

朝来暮往,二十天梦一般过去了。文觉方丈仍不见回转,“究竟出了什么事?”夫人十分挂念,现在更加焦灼不安了。北条时政也说:“文觉方丈约定的日数已经过了,不能这样耽搁到过年呀,现在就回镰仓吧。”开始匆忙地准备起来。斋藤五、斋藤六急得无法形容,既不见方丈回来,也不见派使者来京,想不出半点主意,便回到大觉寺,向夫人禀告:“方丈还没回京,北条明天早晨就要动身去镰仓了。”边说边以左右两只衣袖掩住脸,潸潸地流泪。夫人眼见这个情景,便只有心肝碎裂的份了。“如能有个年长干练的人去跟北条说:把六代带去,能与回京的方丈在途中相遇才好。假如方丈为公子求情获得批准,未及回到京城便先予处决,那就太可悲了。当真很快就要处置了吗?”“怕是就在明天早上,因为这些天在公子那里值宿的北条家的家丁从卒,人人都面带愁容,惜别似地一边念佛一边流泪。”“那么,公子怎么样呢?”“有人看他的时候,便从容不迫地用手指拨弄念珠。无人的时候,就以袖掩面,流泪不止。”“是这样吗?人虽小,倒像个大人。他知道只剩最后一夜了,该是多么难受呀!临别时曾说:过几天请假回来。过了二十多天了,我们不能去,他也不能来,从今以后,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你们看,可有什么办法?”斋藤弟兄答道:“我们决心无论什么时候,总要陪伴着他。倘若被杀害,我们一定捧着遗骨送到高野山供奉起来。我们在那里出家为僧,为公子祈求冥福。”“唉,那孩子现在不知怎样心焦呢,你们快回去吧!”斋藤兄弟二人于是哭泣着告别了。

且说就在腊月十六这天,北条四郎带着公子从京都出发了。斋藤五、斋藤六虽然让泪水糊住了眼睛,认不清道路,但决心要陪同公子到最后一刻,便流着泪跟着走去。北条说:“骑上马吧!”他们仍不肯骑。心想:“这是最后陪伴公子了,哪还顾得上劳累。”就这样淌着血泪,追随前进。六代公子诀别了难舍难分的母亲和乳母,住惯了的京都远远地抛在云霞之上,今日最后一次踏上东国的旅途,心中的凄惨是不难想象的。遇有骤马疾驰的武士,便以为是来取自己的首级,吓得心惊肉跳;看见有武士前来搭话,便想到这是今生的最后时刻,吓得肝胆俱裂。心想四宫河原便是葬身之地吧,不想竟过了关山,来到大津浦;看来有在粟津平原处决的迹象,可是今日又已经天黑了。过了一国又一国,过了一站又一站,终于来到骏河国。公子朝露一般的性命,听说今天是最后的日子了。

来到千本的松林地带,武士们一齐下马,放下轿子,铺上毛皮垫褥,让公子坐下。北条时政来到公子面前说道:“带你走到这里,不为别事,只想让你在途中能会到文觉方丈,一路上每天这样期盼着。我对你的照顾之情总算是仁至义尽了。我如送你到关东,不知镰仓公将会作何想法,所以现在宣布,就在近江国为你送终。如果有谁为你求情,那么应该知道,这是你们平家一门应有的报应,一切都是枉费心机了。”说着也潸潸地流泪。公子没作任何回答,把斋藤五、斋藤六叫到身边说道:“我有个好歹之后,你们回到京城,千万不要说我在途中遇害。因为这事虽然不能瞒得很久,但从你们二人直接得到确实的消息,夫人一定痛不欲生,我在草荫之下也于心不安,来世也难得投生了。你只说送我到了镰仓就是了。”二人听了,肝肠几乎痛断,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过了半晌,斋藤五说道:“公子归天,我们绝不会苟且偷生,平平安安地回到京城去。”说罢,俯首流泪。因为时辰已到,[公子用纤纤玉手将披肩长发捋到前面,押解的军士见了都说:“多可爱呀,现在还这么镇静从容。”无不泪湿衣袖。]【2】公子便面向西方,双手合十,平静地念诵佛号,伸出脖颈准备就戮。狩野的工藤三郎亲俊被挑出来作刽子手。他拿好腰刀,从右侧挨到公子身边,眼看就要手起刀落,可是他突然头晕目眩,不知如何下手,说道:“我不想杀他,请另派别人吧。”丢下腰刀退了下来。“那么,让阿三干吧,让阿四干吧!”正在挑选不定的时候,忽见一个身穿黑色袈裟,骑着月白色骏马的僧人扬鞭飞驰而来。当此即将行刑之际,赶到跟前,立即飞身下马,稍稍喘了喘气说:“宽宥公子了!这是镰仓公的公文。”说完,取出公文递给北条。拆开一看,上面写着:

小松三位中将维盛卿之子既已搜得,高雄寺文觉方丈恳求亲自监护,着即交付,勿庸犹疑。此致北条四郎时政。

赖朝

下边并盖有赖朝的印鉴。北条反复看了两三遍之后,连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便收了起来。不要说斋藤五、斋藤六,就连北条的那些武士也都高兴得流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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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六代的父亲平维盛已投海自尽,参见第十卷第十二节。

【2】括号内的几句不见于古典文学大系本,是根据武藏野书院的流布本补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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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萨保佑

且说文觉方丈突然赶到,说已批准由他将公子带走,很是兴高采烈。他对北条时政说道:“镰仓公先是说,这位公子的父亲三位中将是开战之初的大将军,谁来求情也不答应。我说若是挫伤我文觉的心意,神佛也不会保佑的。尽管出此恶言,他仍然不肯依允。后来他去那须野狩猎,我也跟了去,又经百般恳求,总算答应了,因此回来晚了几天。”北条说道:“你原来说好去二十天,已超过多日了。以为你未蒙镰仓公批准,所以带他东下。你来得正好,眼看就要在这里动手哩。”说罢便命令牵过披鞍备用的马,让斋藤五、斋藤六一起骑上,返回京城,并说:“我本该相送,陪你们走一程,只因跟镰仓公有重要事情,这就告辞了。”于是作别,朝东而去。实在是情义深厚的人。

文觉方丈接纳了公子,日夜兼程,来到尾张国热田附近时已是年底,到第二年正月初五的晚上,抵达了京城。在称作二条猪熊的地方有文觉方丈的住所,在那里稍事休息之后,夜半时分来到大觉寺。先敲敲门,里边寂静无声,只见从院墙断塌处走出公子豢养的那条白狗,它摇着尾巴走到跟前。公子问道:“夫人在哪里?”真是思母心切呀。斋藤六翻入院墙,把门打开,让人们进来,看情形完全不象最近有人居住过的房子。公子说:“我这多余的性命,还想活下来,就是为了见见亲人。这究竟是怎么了?”哭哭啼啼折腾了一夜。那离情别恨,实在哀婉动人。等到天亮时分,向近处的人打听,答说:“年前曾到奈良参拜东大寺的大佛,到了正月,听说蛰居在长谷寺里。他们走了之后,这里就没有人居住。”斋藤五赶紧找到长谷寺,禀明原委。夫人、乳母,宛如在梦中一般,说道:“这不是做梦吧?”急忙起身来到大觉寺,见了公子,欢喜非常,还没有说话便已泪流满面了。“快出家吧。”夫人这么说了,但方丈有些不肯,没让公子削发便带到高雄去了。据说,对于夫人的隐居,方丈也给了不少帮助。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对于有罪和无罪的人,同样给以庇佑,从前也有不少这样的事例,的确是奇迹珍闻哩。

且说当北条四郎时政押解六代公子东下镰仓的时候,在叫作镜之宿的地方遇见了镰仓公派来的使者,问他:“什么事?”回答说:“听说十郎藏人、信太三郎与九郎判官义经互相勾结,叫您前去征讨。”北条说:“我带着一个关系重大的人,无法分身。”便命令从京城前来给他送行的侄子北条平六时贞:“赶紧返回京城,查明这些人的住所,一律斩首。”于是在老苏森林分手,平六便返回京都搜查去了。据说有一个僧人知道十郎藏人的住所,经向他打听,答称:“我不知详细情况,别的僧人知道。”于是前去把他逮捕起来。他却说道:“为什么拘捕我?”“因为你知道十郎藏人的所在,所以拘捕你。”“那么,让我说好了,胡乱捕人干什么!据说是在天王寺。”“那么你给带路!”于是便以平六的女婿笠原十郎国久、殖原九郎、桑原次郎、服部平六为首,率领三十余骑向天王寺进发。十郎藏人有两个住处,一处是姓谷的学头【1】伶人兼春的家,一处是乐师秦六秦七的家,所以分兵两路前往捉拿。十郎藏人这时正在兼春处,看见全副武装的人冲进来,便从后门逃走了。学头有两个女儿,都是藏人的情人。抓住她们追问藏人的去处,姐姐说:“去问妹妹。”妹妹说:“去问姐姐。”刚刚逃走的,哪有不知道的道理,于是把她们逮捕,送到京城去。

且说藏人行家向熊野方向逃去,只带了一个亲随武士。因这武士患了足病,便在和泉国的八木乡逗留。这家主人得知来人是十郎藏人行家,便连夜跑到京都报告给北条平六。平六说道:“天王寺方面的军士还没回来,该派谁去呢?”唤过一个名叫大源次宗春的部卒,问道:“延历寺的那位山僧还在吗?”“还在。”“那么叫他来!”一声召唤,那人便来了。吩咐道:“十郎藏人找到了,你去杀了他,到镰仓公那里领赏。”“一定照办,给我几个人吧。”“给你大源次,别的可没什么人了。”于是派了杂役和牛倌十四五人跟他一起去。这位山僧名叫常陆坊正明。来到和泉国,冲进那人家里一看,并不见十郎藏人。地板也撬开了,家什贮藏室也看了,都没有。常陆坊站在大路上巡视,见有一个上了岁数的农妇走过来,便捉住问道:“这里有没有藏着一个形迹可疑的人,不说就杀了你!”“刚才你们搜查的那一家,昨晚上来了两个很体面的过路人,今天早上走了,现在就在那边望得见的大房子里。”常陆坊穿着带袖子的黑革缝缀的腰甲,拿着长刀,跑进那户人家搜查,只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穿着深褐色直裰,戴着折乌帽子,拿着唐式酒瓶和糕点,正在往里倒酒。这人一见全副武装的僧人进来,俯身要跑,立即就被追上捉住了。十郎藏人说道:“你这僧人,抓错了,行家在这里。”常陆坊跑回来一看,只见他穿着白色内衣,宽脚裤子,右手拿着防身的腰刀,左手拿着精致的短刀。常陆坊喝道:“把腰刀放下!”藏人听了大笑。常陆坊跑上去就砍,正好被藏人挡住,便马上跳了回去。又砍过来,又被顶了回去。砍过来,顶回去,就这样反复厮杀了好一阵。藏人准备向后边的贮藏室退去,常陆坊道:“不行,不能进去。”“我也这么想。”便又跳过来厮杀。常陆坊把腰刀扔掉,突然冲上来徒手厮打。一会儿按在下边,一会儿翻在上边,正在翻来滚去的时候,大源次突然赶来了。因为过于慌张,没有拔刀,抓起一块石头把藏人的额头打破。藏人笑道:“你是个杂役,不懂得用腰刀和长刀,哪有用石头打仗的!”常陆坊命令说:“把腿捆住!”本是叫捆住敌人的腿,但大源次慌张得很,把两个人的四条腿全捆了起来。然后用绳子捆住藏人的脖颈,拉起来,放在一边。藏人说:“拿水来。”便拿来一碗干饭泡在水里给他。藏人只喝水,没吃干饭。放下之后,常陆坊拿过来吃了。“请问你是山僧吗?”“我是山僧。”“叫什么法号?”“西塔的北谷法师,法号常陆坊正明。”“这么说来,就是以前要我收留的那个僧人呀!”“是的。”“你是赖朝派来的,还是北条平六派来的?”“镰仓公派来的。你当真要杀镰仓公吗?”“我落到如此地步,说没有那种打算,会怎样?说有,又怎样?反正事已至此,无话可说了。你看我的本领如何?”“在山上我经历过多次交战,还没遇到过这么棘手的。今天我使出了同三个硬敌拼杀的力气。你看我正明手段怎样?”“不是被你抓住了嘛……把那腰刀拿过来!”常陆坊拿过来一看,藏人的刀没有一处锛了刃子的,常陆坊的刀却锛了四十二处。立即让人拉过驿站的马匹,给藏人骑上,回京城去。当夜在江口的一个艺妓领班的家里投宿,连夜派使者赶到北条处。第二天正午,北条平六率一百余骑,高举旗帜来到了。在淀町的赤井河原遇到了使者。“法皇有旨,说不必进京,镰仓公也表示赞同,快把首级给我,送给镰仓公验看,好领取恩赏。”因此,便在赤井河原斩了藏人的首级。

传说信太三郎先生义宪隐匿在醍醐山里,可是前去搜索并没有找到。听说又逃到伊贺方面去了。于是以服部平六为首,率领军兵向伊贺国进发。得知义宪躲藏在千户山的佛寺里,便冲到那里去捕捉。只见他伏在地上,上身穿着夹内衣,下身穿着宽脚裤,已用金饰的腰刀剖腹自尽了。服部平六割下了首级,立即返回京城。北条平六看了说道:“马上东下,送给镰仓公验看,听候嘉奖。”常陆坊、服部平六各自带了首级奔赴镰仓。源赖朝验看之后说道:“干得好!”立即把常陆坊流放到笠井去了。“原想到镰仓来领赏,不但没给奖赏,反而处了流放之罪,实在出乎意料。早知如此,何必卖命呢!”常陆坊后悔不已。但过了两年就把他赦免了。“杀害十郎藏人行家这样的大将,神佛不会给以保佑,给他一时的惩罚是应该的。”镰仓公说罢,赏赐给他但马国的多田庄、摄津国的叶室庄共两处庄园,打发他回京城去了。服部平六因为曾在平家任职,便把没收充公的服部庄归还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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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学头是寺僧的职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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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代被斩

且说六代公子荏苒间已到了十四岁,姿容越发秀丽,真可谓光艳照人。夫人因而说道:“若在平家得势的时候,现在已是近卫司的官员了。”这实在是一句多余的话。

镰仓公总有些不放心,得便就向高雄的文觉方丈探询:“维盛卿的儿子怎样了?是不是会象从前你给我相面时所说的那样,最终将消灭朝廷怨敌,雪洗会稽之耻。”方丈答道:“这完全是毫无根据的恐惧症,你放心吧!”虽这么说,镰仓公仍觉不放心,说道:“他一旦想要谋反,方丈立即就会与他同谋。但有我赖朝在世,谁也对我无可奈何。至于后世儿孙,可就难以预料了。”这话听来十分可怕,传入夫人耳里,她便说道:“在这里总有不妥,赶紧出家吧。”于是六代公子在十六岁时,即文治五年(1189)春,便把披肩的长发剪掉,穿上褐衣褐裤,背上书笈辞别文觉方丈,游方修行去了。斋藤五、斋藤六也同样装束,陪同前往。先到高野,寻访父亲的导师泷口入道,详细询问了父亲出家和临终时的情形。然后为了瞻仰一番各地的遗迹,便来到熊野。在滨宫神社前瞭望一下父亲涉渡过的山成岛,本想亲自渡到岛上去,但因逆风逆浪,只好作罢。真想问一声汹涌而来的浪涛:“哪里是我父亲自沉的地方?”看那海滩上的白沙,疑为父亲的遗骨,心中倍觉亲切,不觉眼泪沾湿了衣袖,虽然不象晒盐工的衣服那样总是湿的,却也从没有干的时候。在海边上逗留了一夜,唱经念佛,用指尖在沙滩上画出佛像;天亮之后,招请高僧为先父诵经。所有这些功德善行,都归之于先父亡灵。然后与亡灵告别,哭着回京城去了。

且说小松公平重盛的儿子、丹后侍从忠房,在屋岛会战之后一时行踪不明。原来他投奔纪伊国住人汤浅权守宗重,藏身于汤浅【1】城内。一心效忠平家的越中次郎兵卫、上总五郎兵卫、恶七兵卫、飞驒四郎兵卫等武土,闻讯赶来。伊贺、伊势两国拥护平家的住人也都争先赶来。不多久便聚集了强丁壮勇数百骑。镰仓公源赖朝得知这个消息,便命令熊野别当前去征讨,在两三个月之内进攻了八次,因城内武士冒死防战,每次都未能得手,熊野僧人伤亡殆尽。熊野别当派出信使向镰仓公报告说:“关于征讨本国汤浅城一事,已于两三个月内进攻八次,因城内军士冒死防战,每次都未能得手,敌人难以制服,故特请增调附近二三国的军士前来助战。”镰仓公立即回信道:“如依所请,

势必劳民伤财。困处孤城的凶徒,属海盗山贼,应严加防备,封锁城门,使其困死城中。”熊野别当依令而行,果然没有多久,城内便空无一人了。镰仓公又想出一计,说道:“小松公的公子们,如有一二个残存的,应予宽宥。因为当初池禅尼派使者为我求情,我才得改判流罪,这是小松内大臣的厚恩。”这话传出之后,果然不久,丹后侍从平忠房便来到六波罗,然后东下镰仓去了。镰仓公见了说道:“你回京城去住吧,那里很有可以怀念的地方。”这样骗他进京,派人暗随其后,行至势田桥附近,便给杀掉了。

小松公的公子,除已抓到的六个之外,还有一个土佐守平宗实。从三岁便送给左大臣藤原经宗作养子,已经是异姓他人了。他弃武学文,现年一十八岁,虽然镰仓公尚未下令搜寻,但已为世间所不容,深感前途无望,便去找东大寺的高僧俊乘坊,恳求道:“我是小松内大臣的末子,叫土佐守宗实,从三岁起给左大臣经宗公作养子,已经是异姓他人,现年一十八岁,弃武学文。镰仓公虽然尚未下令搜寻,但已属世间难容,我情愿出家作您的弟子。”说罢就剪掉发髻,又说:“如果害怕收留我,就去向镰仓告发吧。反正我有重罪,只能任凭发落了。”俊乘坊觉得可怜,便答应他出家,把他暂且安置在东大寺的油仓,然后又到镰仓去报告。镰仓公说道:“既已见到你,就应好好照顾,先让他到镰仓来吧!”俊乘坊无计可施,只得把宗实送往镰仓,宗实从奈良出发之日起,不要说饮食,就连汤水也从不下喉。过了足柄山,到关本驿就咽气了。“山穷水尽,无路可走”,下这个决心也很不容易呢!

且说建久元年(1190)十一月七日,镰仓公来到京城;同月九日晋升为正二位大纳言;同月十一日以大纳言兼任右大将。不久,辞去这两个官职,于十二月四日回到关东。

建久三年三月十三日,后白河法皇驾崩,享年六十六岁,当夜瑜伽铃声沉寂,次晨《法华经》声断绝【2】。

建久六年三月十三日,因为要为奈良东大寺新建大佛,举行供奉典礼。二月间镰仓公再次进京,同月十二日参拜大佛殿,命令梶原道:“东大寺碾硙门南面,僧众几十人身后有一个可疑的人,把他捆起来。”梶原领命立即把那人捉了来。这人剃了胡须,但却没剪发髻。问他:“是什么人?”他说:“反正气运已尽,无须多说了。我是平家武士,曾任中务丞【3】,名叫萨摩中务家资。”“为何这样打扮?”“打算伺机报仇。”“你倒很有心计呢!”供奉典礼结束,返回京都之后,就在六条河原斩了首级。

到了文治元年(1185)冬天,平家子孙就连一两岁的孩子也没有了。除了不能剖腹检查之外,什么地方都搜遍了,可以说斩草除根了。人们都以为已无一人幸存,但是新中纳言平知盛的末子、伊贺大夫知忠却依然健在。原来平家撤离京都时,他刚三岁,被弃置不顾,照看孩子的仆役纪伊次郎兵卫为教把他收养下来,东躲西藏,后来躲在备后国叫作太田的地方。荏苒间,他长大成人了,却又引起当地乡郡衙役的怀疑。于是回到京都,在法性寺叫作一之桥的地方隐匿起来。当初祖父入道相国平清盛在这里挖掘了二道壕沟,四周栽上竹子,以备万一之际用作城郭。他在这里扎起木栅,白天寂无人声,夜晚宾客云集,或作诗咏歌,或吹奏管弦。不知怎的,竟然走漏了风声。当时最令世间恐惧的人物是一条的二位入道藤原能保【4】。他的侍从武士后藤兵卫基清的儿子新兵卫基纲,听说一之桥藏有朝廷要犯,便于建久七年(1196)十月七日辰时一刻率领一百四五十骑奔赴一之桥,呐喊着杀了上去。城内也有三十余人,袒露着双肩,藏在竹丛后面,频频放出箭去,射死不少人马,使其无法从正面进攻。因为到处传说:“一之桥藏有朝廷要犯”,在京的武士们遂争先恐后蜂拥而来,大约有一二千骑,拆毁附近的小屋,用来填平壕沟,呐喊着杀了进去。城寨里的武土们拔出兵刃,冲杀出来,有的被杀,有的重伤,有的自尽。伊贺大夫知忠生年一十六岁,身负重伤,自尽身亡。照料他的仆役纪伊次郎兵卫入道把他置于膝上,泪下如雨,高声念佛十遍,剖腹自尽了。他的儿子兵卫太郎、兵卫次郎也一同战死。城寨里的三十余人大都战死或自尽,并放火烧了馆舍。武士们策马进城,把斩获的首级插在腰刀和长刀刀尖上,转回二位入道能保的官邸去了。入道能保乘车来到一条大路,验看了首级。纪伊次郎兵卫入道的首级有些人倒还认得,伊贺大夫的首级却无人知晓。他母亲治部卿局【5】此时还任职于八条女院,因而得以前来相认,哭道:“三岁时,我随故中纳言知盛卿远去西国,不知你是死是活,只看你和知盛很是相象,便知是我的儿子。”这时人们才辨明了伊贺大夫的首级。

平家武士越中次郎兵卫盛嗣逃到但马国,被气比四郎道弘招为女婿。道弘并不知道越中次郎是什么人,常言道口袋里藏不住锥子,每到夜里他就骑上岳父的马奔驰射箭,或潜入海底十五町、二十町,引起了地头、守护们的猜疑,终于走漏风声。镰仓公下达手谕道:“书致但马国住人朝仓太郎大夫高清:得悉平家武士越中次郎兵卫盛嗣现在居住你国,着即拘捕押送前来。”气比四郎是朝仓大夫的女婿,于是唤来商议怎样捉他。议定说:“趁洗澡时捉他。”便让越中次郎入浴,找来几条大汉,一齐冲进浴室动手捉他。刚一上手便被摔倒在地,刚起来又被踢个觔斗,个个弄得浑身精湿,怎么也捺他不住。但是终归寡不敌众,二三十人发着呐喊拥了上来,或用长刀刀把,或用腰刀刀背,打倒了他,捆绑起来,立即送往关东去了。带到镰仓公跟前,问明备细:“喂,你同样是平家武士,而且是亲门近支,为什么不及时殉难?”盛嗣答道:“平家过于脆弱,卒至灭亡,我期待着万一的时机来刺杀你,所有利刃、锐矢,都是为你赖朝准备的。既然气运已尽,也无须多说了。”又问他说:“志向可嘉,如果恳求我宽恕,可留在我帐下听令。你看怎样?”盛嗣回绝道:“勇士不事二主,如果宽恕了我,你定会后悔的。希望你开恩早些动手吧!”赖朝便说:“既然如此,就斩了吧。”于是,拖到由井之滨斩了首级。没有一个人不称赞他的。

当时后鸟羽天皇耽于游乐,政事全由岳母藤原范子任意而为,人民愁叹不已。“吴王好剑客,百姓多创瘢;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6】上有所好,下必从之。忧国忧民的人无不痛心慨叹。这时本来就已让人不放心的文觉方丈又牵涉到一件不相干的事情里来。守贞亲王【7】向来勤于学问,以正理为先,文觉曾经多方设法使其得登大宝,但是被前右大将赖朝卿所阻,未能实现。建久十年(1199)正月十三日源赖朝死,文觉欲谋兴兵起事。不久事泄,在二条猪熊住所被检非违使的官员拘捕,以八十余高龄流放到隐岐国去。文觉离开京都时说道:“我如此风烛残年,已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了,即便是朝廷定罪,怎么不把我安置在京都近郊,而定要流放到隐岐国去,这毬杖小儿实在可恶。我这一去,就在流放地等候他的大驾【8】吧。”这话听来十分可怕。原来这位天皇特别喜爱打毬,所以文觉才出此恶言。后来这位后鸟羽天皇在承久年间(1221)起兵倡乱,那么多郡国,偏偏把他流放到隐岐国来,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据说文觉的亡灵常在隐岐国作祟,不时地出现在天皇面前说三道四。

且说六代公子被称为三品禅师,在高雄一心修行,有人向镰仓公告发说:“那种人的儿子,又是那种人的弟子,虽是剃了头,可是剃不了心呀!”由于镰仓公多次向朝廷奏请,于是诏令检非违所的安藤判官资兼前去逮捕,并指派骏河国住人冈边权守泰纲,在田越河将他斩首。他能从十二岁活到三十多岁,完全是由于长谷观音的庇佑。自此以后,平家的子孙彻底灭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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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汤浅在今和歌山县有町郡。

【2】后白河法皇晚上做真言宗(瑜伽)功课时摇铃作响,早晨捧诵《法华经》。

【3】中务丞是中务省的三等官员。长官称卿,其次称大辅、少辅,再次称大丞、少丞。

【4】藤原能保是源赖朝的妹夫。

【5】治部卿局即平知盛妻。

【6】引自《后汉书·马廖传》。

【7】守贞亲王是后鸟羽天皇的哥哥。

【8】实际上文觉是被流放到佐渡国。本书说他被流放到隐岐国是为了同后鸟羽天皇后来被流放到这里相映成趣。承久十三年(1221)这位退位的后鸟羽天皇,因为深恶幕府将军北条义时专横跋扈,诏令关东将士讨之。将士不奉诏,反为义时效命,进占京都,于是义时把后鸟羽天皇放逐到隐岐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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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院出家【1】

建礼门院隐居在东山之麓,贺茂川东岸的吉田附近;住在奈良高僧中纳言法印庆惠的一所僧房里。房舍年久失修,庭院杂草丛生,檐下萱草繁茂;帘帷残破,闺房敞露,难避风雨。尽管繁花争芳斗妍,可惜花开无主;明月夜夜生辉,可叹赏月无人。从前晏居于雕栏玉砌、绫罗绵绣之中,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如今离开一切亲人,栖身于隳朽陋室,心中的悲哀是可想而知的了。这正如失巢之鸟,离渊之鱼,缅怀昔日漂泊海上、困居舟中的生活,反觉令人想念。想往日苍波路远,寄思于西海千里之云;看今朝茅屋苔深,泪落于东山一庭之月;凄凄惨惨,何等悲切!

女院于文治元年(1185)五月一日削发出家。据说授戒法师是长乐寺的阿证坊上人印誓。女院将先帝【2】的长袍赐给他作为布施。本来这是先帝临终时的遗物,香泽至今尚存,随时抚览以为纪念。从西国携至京都,原想永远留在身边,只因没有可以布施之物,又兼为先帝祈求冥福,便强忍着眼泪送给上人了。上人收下,默无一言,泪湿了袈裟衣袖,哀泣着退了出去。据说后来上人把这袍子缝成布幔,悬挂于长乐寺的佛尊前面。

女院十五岁时诏封为女御,十六岁晋为后妃之位,常侍于君王之侧,晨起襄理朝政,夜晚陪侍酒宴。二十二岁时皇子降生,立为太子;践祚之后,赐封院号,命名建礼门院。即是入道相国之女,又是天皇母后,为天下崇敬,非止一端。今年二十九岁,依然是貌胜桃李花失色,艳似芙蓉色不衰。莹光墨玉一般的黑发,现已剪落无存。弃绝尘世,遁入空门,岂不可悲!一门亲人战败自殉投身海底的情形,以及先帝、二品夫人【3】的音容,都是永世难忘的。自己朝露一般的性命虽然苟延至今,但每当想到遭际之悲惨,便禁不住泪流不止。五月间尽管夜短,犹觉延宕难明;夜色沉沉难以成寐,梦寻往事犹且不能。真个是孤灯残影背壁冷,闇雨敲窗彻夜愁【4】。上阳宫中的宫人,其哀怨之情形也不过如此吧。原来的僧房主人为寄托思念往事之情而移植此处的柑桔,随着檐下微风飘来熟稔的花香,同时也传来二三声山中子规鸟的鸣啭。女院因而想起古歌,于是在砚盖上写道:

为怜桔香子规啼,

我为故人泪沾衣【5】。

女眷们都显得颇有豪气,二品夫人、越前三位的夫人,都英勇地投海自尽了。被武士生俘送归故里的人们,无论老少,全都出家,形容憔悴,虽生犹死,朝夕在难以想象的山岩谷底度日。旧宅均已化为烟尘,废墟遗址业已变为野草丛生之地,自然无人过问。如今的心情犹如刘阮从仙界回到人间,遇见七代玄孙【6】一般,不胜凄凉感慨!

七月九日发生大地震,四处房倒屋塌,女院隐居之所也墙颓屋毁,无法居住。此处自然没有严守宫门的绿衣羽林,唯有应时的秋虫,从粗陋的篱墙和茂密的田野中传来啁啁叫声,令人更觉凄怆。难以入寐的黑夜越来越长,更难熬到天明了。无尽的哀愁,当此悲凉的秋季越发令人难以忍受。世态炎凉,就连那些故旧也全都远离而去,无一人肯来光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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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灌顶卷专讲安德天皇的母亲平德子,在劫难后出家隐居的生活。对于这一卷的由来,有人说是后半各卷抽集来的。有人说是原来书成之日即有此卷,如此结束才得与开卷的《祇园精舍》相呼应。

【2】先帝指安德天皇。

【3】二品夫人即建礼门院的母亲,参见第一卷第十节注三。

【4】白居易诗《上阳白发人》有云:“耿耿残灯照背影,萧萧闇雨打窗声。”

【5】原歌见《新古今集》。

【6】据《续齐谐记》,刘晨与阮肇赴天台山采药,迷路,遇仙女,过半年回家,人世上已是第七代玄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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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居大原

然而,冷泉大纳言藤原隆房的夫人、七条修理大夫藤原信隆的夫人【1】却避开世人耳目,悄悄前来慰问。“靠她们来照顾,是从前万万没想到的。”女院流泪道。身边服侍的人也都泪湿了衣袖。

住在此地,离京都不远,过路人耳目甚多,朝露一般的性命被风吹息之前总希望找个不闻世事的地方,宁愿住到深山里去,只可惜没有机缘。有一女官曾说过:“大原山中有一处叫寂光院的,很是清静。”“山中虽然冷清,但听不见世间的噩耗,倒是个不错的地方。”女院就这样决定了。肩舆之类,全由隆房卿的夫人准备。文治元年九月末移居寂光院,沿途观看了各处色彩缤纷的秋叶,抵达山坳时已是日暮时分了。野寺晚钟之声如泣如诉,沿途青草叶上的露珠密而又浓,女院的衣袖更加湿透了。俄尔山风大作,树叶乱飞,空中阴霾密布,秋暮冷雨霏霏。呦呦鹿鸣,历历在耳;秋虫唧唧,如丝不绝;所见所闻,倍增惆怅。从前辗转于港湾海岛之时,那心绪还不至于如此,每念及此更觉哀愁难禁;如今在这满岩青苔的寂寥之所,竟然要从此定居下去,庭院中承露的胡枝子已为秋霜所败,东篱下傲霜的菊花也已凋萎色衰,女院对此反顾自身,不能不喟然兴叹。当拜倒佛前,祈祷“天子圣灵早成正觉,一族亡魂均得佛果”之时,先帝的面影越发不离眼前,真是几生几世也不能忘怀。于是,在这寂光院的近旁结成一个大仅方丈的庵室,一间供自己寝处,一间供奉佛尊。昼夜朝夕勤谨膜拜,不分晨昏念诵佛号,度日遣月从不稍怠。

十月十五日黄昏,忽然听见散落在庭院的枹叶发出被踏碎的响声。女院心想:“这遁世避俗之处,有谁前来踏访呢?让我看一下,若是必须回避之人就赶紧躲起来。”于是朝院里望去,原来是一只牡鹿走了过去。女院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大纳言典侍【2】拭泪道:

隐居在悬岩,何人肯顾怜;

忽闻枯叶响,小鹿穿竹垣。

女院颇觉凄恻,当时便把这首歌写在窗纸上。

在如此无聊的生活中,常常以身边事物比喻佛迹,聊以寄托愁绪。檐前并列的树木,比喻为七重宝树【3】;岩间淤留的雨水,比喻为八功德水【4】;春花随风飘散,喻之为人世无常;秋月被云遮掩,喻之为浮生有限。这正是昭阳宫里清晨赏花,花香随风飘散;长秋宫【5】中夜晚赏月,月影为乌云掩遮。从前在琼楼金殿中,坐铺锦褥,何等荣华;如今在柴庵草舍内,路人见之亦感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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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这两夫人均系平清盛女,建礼门院之妹。

【2】大纳言典侍,参见第十卷第二节注二及第十一卷第十九节注二。

【3】七重宝树,据佛家传说,极乐净土种有七行树木。

【4】八功德水,据佛家的说法,极乐世界有一种水具有八种优点:澄凉、清冷、甘美、轻软、润泽、安和、解渴、养生。

【5】昭阳宫、长秋官,据汉制前者为太后所居,后者为皇后所居。此处比喻建礼门院所居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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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幸大原

却说到了文治二年(1186)春天,后白河法皇得悉建礼门院隐居大原寂光院,欲前往看视;只因二三月间春风透骨,余寒料峭,山巅白雪未消,谷间寒冰依旧,直至春尽夏来,贺茂神社大祭完毕之后,法皇才在某天凌晨起身临幸大原山坳。虽说悄悄巡幸,但也带了德大寺藤原实定、花山院藤原兼雅、土御门源通亲等公卿六人,殿上人八名,还有几个侍卫。经过鞍马大街的时候,巡视了清原深养父的补陀落寺、小野的皇太后宫旧址。远山白云,飘浮如花花留念;树梢绿叶,惜春有意意更浓。此时正值四月二十几日,拨开繁茂的夏草走进了寺院,因是初次临幸,所见景物俱感新鲜,且属人迹罕至之处,因而颇有兴致。

西山脚下有一所佛堂,那就是寂光院。那泉水和林木古香古色,真个是颇有来历的所在。正是所谓“屋瓦破处雾迷离,香烟不断;户枢落处月色明,灯火常存。”庭院中嫩草离离,绿柳如烟。池塘上浮萍飘逐,疑是绿锦铺地;小岛上藤攀松枝,花开姹紫;那迟开的樱花与绿叶交相辉映,比初绽之花更为艳丽。岸上棣棠盛开,云巅高处传来杜鹃鸣声,这一切都似在迎候君王驾临。法皇见了这般美景,不禁吟出一首歌道:

岸边樱已落,池上花盛开。

从残岩断缝倾泻而下的水声,也似乎非同寻常。绿蔓缠树的篱垣,绿黛含烟的山色,都是笔墨无法形容的。

法皇看见女院的庵室,只见屋檐下爬满牵牛花,萱草和勿忘草交错其间,真象是“颜渊居陋巷,簟瓢常空;原宪住蓬户,藜藿遍地。”【1】杉皮覆葺的屋顶疏疏落落,冷雨寒霜繁露,与月光争相泻地,无法区分。这情景显然是风雨不避,难以栖身。背后是山峦,前面是田野;稀疏的嫩竹,风动叶鸣。想来遁世隐居的人大概都是这样的吧。那悲凉恼人的事多如庵柱上的竹节;来自京都的音信,稀少得好似庵前的篱垣。偶尔传来的,唯有缘木而行的猿啼和樵夫伐木的斧声;除了遍地的紫藤和青蔓,谁会攀缘而至呢?

法皇问道:“有人吗?有人吗?”不见有人答应,只见远处走来一位老迈女尼。因又问道:“女院到哪里去了?”“去上面山里采花去了。”“无人替她采吗?出了家果然烦劳得很呀!”老尼听了说道:“五戒十善的果报受用已尽,才有如此的境况。为了修行佛法,是不能顾惜体肤的。《因果经》上说:‘欲知过去因,见其现在果;欲知未来果,见其现在因。’如果悟出过去未来的因果,便不会这样悲叹了。悉达太子十九岁离开伽耶城,来至檀特山麓,连缀树叶以蔽肌肤,攀山砍柴,下谷汲水,只因积下苦难修行的功德,终于悟出了成佛之道。”法皇见这女尼的神态,穿的是看不清是丝是麻的衣裳,居然讲出这样彻悟的道理,甚觉奇怪,于是问道:“你是何人?”她听了潸潸流泪,半晌无语,拭干了泪痕,答道:“告诉您,未免有些唐突。我本是故少纳言入道信西【2】之女,阿波内侍,母亲是纪伊二品夫人【3】。从前很是受宠,如今您竟不认得了,可想我是老朽不堪了。”说着以袖掩面,悲戚之状不忍卒睹。法皇也忍不住流泪道:“原来你是阿波内侍呀?刚才没认出来,我以为是做梦哩!”随侍的公卿和殿上人也都说:“这个女尼,怪不得令人觉得奇怪,果然有些来历。”

法皇把院内各处看了一遍,但见院内芳草露重,篱垣颓倾,篱墙外面,田水且溢,畦畔难分。走进庵室,拉开纸门一看,一间屋安放着迎来三尊【4】,正中间的阿弥陀佛手上挂着五色丝线;左边是普贤菩萨的画像,右边是善导和尚和先帝的御影,旁边放着八卷《法华经》,还有善导和尚【5】的九卷著述。兰麝之香飘扬,供佛之香冉冉,这情形好像是维摩居士于一丈见方的庵室中设置三万二千个座位,迎来了十方诸佛。在室内隔扇上贴着用彩纸写的经文摘要,其中有一条写着大江贞基法师【6】在中国清凉山【7】上咏出的两句诗:“笙歌遥闻孤云上,圣众来迎落日前。”离此不远,写着女院自咏的短歌:

隐居在深山,宫中月阑珊;

月本不关已,何为泄清寒。

法皇又看了旁边的一间,大概是女院的寝室吧,竹竿上挂着麻布的缁衣,床上铺着粗劣的被褥,从前用遍了本朝和汉土的绫罗绸缎,这一切如今全都已成为梦境了。随侍的公卿和殿上人见了这般光景,全都泪湿衣袖。

不一会,从上面山里走出两个黑衣女尼,沿着山间小径迤逦而来,看那步履艰难的样子,法皇问道:“那是何人?”老尼拭泪答道:“肘间挎着花篮,手拿山踯躅的就是女院。拿着薪柴的是鸟饲中纳言维实之女、五条大纳言邦纲卿的养女、先帝的乳母大纳言典侍。”法皇也很觉悲伤,流泪不已。女院说道:“我在此处遁世出家。让您看见,很觉惭愧。但愿就如此了却残生吧。”心志如此,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夜间供佛汲水,衣襟尽湿;清晨上山摘花,露浸衣袖;上山难归,庵室难入,她哽咽流泪,茫然伫立着。这时,那位内侍女尼上前将花蓝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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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颜渊和原宪都是孔子门人。前句出于《论语》,后句出于《庄子》。

【2】入道信西即藤原通宪,后白河法皇的重臣,死于平治之乱。

【3】纪伊二品夫人即通宪妻。

【4】佛教传说,人死后去极乐界,有阿弥陀如来和观音菩萨、势至菩萨来接。

【5】善导和尚,参见第十卷第五节注五。

【6】大江贞基因爱女死而出家,曾留学于苏州,宋真宗赐号国通大师。

【7】清凉山即五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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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道【1】

“这是遁世隐居者的常情,说不上什么痛苦。赶快见见面,让法皇好早些回去。”女院说完,走进庵室去了。“念佛一遍倚窗前,守候晨光遍照;念佛十遍启柴扉;企盼圣众来迎【2】。御驾光临此地,实出意料之外。”女院哭诉着拜见了法皇。

法皇看她这般模样,说道:“非想天【3】可保持八万劫的长寿,但仍逃不了灭亡的忧愁;欲界天【4】难免仍有五衰【5】的悲伤。善见城【6】中的胜妙之乐,中间禅的高阁【7】,以及梦中的因果报应,幻影中的乐趣,有如车轮滚滚,无穷无尽。天人五衰的悲伤,人世更是不可避免了。”说到这里又问道:“有人来看望你吗?是不是触景生情,时刻追忆往事?”“没有人来看我。只有隆房、信隆的两位夫人偶尔传个信来。从前,万没想到会受她们的照应。”说着流下泪来。随侍的女人也跟着泪洒衣袖。女院忍住眼泪说道:“我的处境如此,一时悲伤是难免的了,但一想到身后冥福倒也很是高兴。顷刻间便能成为释迦弟子,在弥陀如来的引导下,摆脱五障三从【8】之苦,清净三时六根【9】之垢,一心向往九品净土,虔诚祈求一门冥福。常时企盼三尊来迎。永世难忘的是先帝的音容,想忘也忘不掉,想逃也逃不开,没有比母子之爱更令人悲伤的了。所以,我为了给他们祈求冥福,朝夕敬谨修行,这也许就是我或可得救的机缘吧。”法皇听了说道:“我朝是边鄙散粟之地,我以十善阴骘得为天皇,身为万乘之主,无一事不惬己意,尤其是生于佛法流布之时,立志修行佛道,身后进入极乐净土是毋庸置疑的。人世无常本是自然,丝毫不足奇怪,见到你如此情形,实在觉得可怜。”女院接口道:“我是平相国之女,天子的国母,一天四海尽在掌握之中,每年自从祝贺新正的大典开始,多次寒暑易服,直至年终诵唱佛名【10】的典礼为止,摄政关白以及所有大臣公卿,无不谦恭敬重,好比在六欲四禅的云天之上,由八万四千众多佛圣围绕供奉一般,文武百官全都敬谨相拜。在清凉殿和紫宸殿上,置身于玉簾之中,春天观赏紫宸殿的樱花,心旷神怡。九夏三伏之暑天,汲取清泉,以慰身心。秋天,邀集百官设宴赏月。玄冬【11】素雪的寒夜,重衣取暖,研求长生不老之术,寻觅蓬莱不死之药,一心只盼久居人世。没昼没夜,一味寻求欢乐,只觉得上苍加佑到此已是极限了。于是自从寿永秋天,害怕木曾义仲,弃京出走,一门上下只能从云天之外遥望久居的京城,回首反顾烧成灰烬的故里。从过去仅只耳闻的须磨,驶经明石的每个渡口,那情景着实让人悲哀。白天冲破漫无边际的波涛海路,泪沾衣襟;夜间与沙洲的海鸟共啼,苦待天明。虽然看到了无数颇有名气的渡口和小岛,但对于故乡总是难以忘怀。如此飘泊,无处安身,这就是所谓天人五衰生者必灭的悲伤呀。人世间的爱别离苦、怨憎会苦,都让我体验到了。四苦八苦【12】,全都集于一身。后来在筑前国太宰府那里,被绪方维义逐出九州,山野虽广,却无可安身之所。那时正值秋末,过去在皇宫观赏的明月,如今只好在漫漫海浪上与之遥遥相对了。在这般艰难困苦之下,到了十月间,平清经中将慨叹道:‘京都已落源氏之手,九州又被维义所逐,我等就象落网之鱼,无处可以安身,看来大势已去了。’于是便自沉海底了。这是沉痛败亡的开端。在海上等来日暮,在舟中待到天明,各国贡物不至,三餐供膳无人,偶尔送来膳食,又因缺水无法下咽;虽说浮泊在水上,但海水是没法饮用的;这痛苦直如陷入饿鬼道一样。之后室山、水岛屡次交战获胜,人们略觉有了生机。及至一之谷交战,全族死伤大半,人人战袍束带,铁铠缠身,不分昼夜,呐喊厮杀,这情形就如同修罗道的争斗、帝释天的拼杀一般。一之谷陷落之后,父子分离,夫妻诀别,把海湾上的渔船视为敌舰,失魂落魂;把松林里的鹭群看作源氏白旗,胆战心惊。这之后,在门司、赤间关最后决战,二品夫人吩咐道:‘男人们能活下来的,怕是千万之中也不会有一个,即便有侥幸生存的,若是远族,也不会为我们祈求冥福。自古以来,打仗是不杀女人的,无论如何要保全下来,为先帝祈求冥福,也为我们的后世祷告修福。’听了这番话,恍惚如在梦中,忽然狂风大作,乌云密布,军心焕散,士气萎靡,看来大势已去了。天命如此,并非人力所能挽回。事已至此,二品夫人抱着皇上来到船舷,皇上惊问道:‘外祖母,带我到哪里去?’二品夫人面向天皇,拭泪说道:‘主上你有所不知,你以前世十善戒行的功德,今世得为万乘之尊,但因恶缘所迫,气数已尽。你先面朝东方,向伊势大神宫告别,然后面朝西方,祈祷神佛迎你去西方净土,同时心中要念诵佛号。这个国度令人憎恶,我带你去极乐净土吧。’二品夫人边哭边说,然后给天皇换上蓝中略带黄色的御袍,梳理好两鬓打髻的幼童发式。幼主两眼含泪,合起纤巧可爱的双手,朝东伏拜,向伊势大神宫告别;然后面朝西方,口念佛号不止。当时二品夫人抱着皇上纵身跳入海底的情形,让我目昏心碎,至今不能忘怀。残存未死的人见此情景,无不嘶声号叫,想那叫唤地狱【13】也不过如此吧。之后,被武士拘执,送我进京的时候,来到播磨国的明石浦,矇眬睡梦之中,看见先帝和所有公卿和殿上人端坐在比皇宫还要富丽的殿堂。只因离开京都之后,从未见过这样富丽堂皇的地方。我问道:‘这是哪里?’二品夫人答道:‘龙宫城。’我问:‘真是个好地方,这里再无任何困苦了吧?’她说:‘《龙畜经》上说得明白,快祈求冥福吧。’听了这话,便从梦中醒来。从那以后,我便专心诵经念佛,为他们祈求冥福。所有这一切,我觉得仿佛经历了六道世界一般。”法皇听了,说道:“异国的玄奘三藏在彻悟以前曾见过六道,我国的日藏上人借藏王权现【14】之力也见过六道,你以凡人之身也能看见六道,实在难能可贵呀!”说时不禁落泪。随侍的公卿和殿上人也都泪湿衣襟。女院也潸潸流泪,陪伴的女官们也无不泪沾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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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六道,参见第三卷第十三节注六。

【2】圣众来迎是说死后去极乐界,有众佛来迎。

【3】非想天,佛教的所谓三界中最高的天。

【4】欲界有六天,即四王天、忉利天、夜摩天、兜率天、化乐天、他化自在天。

【5】五衰,即天界上的天人也难以避免的临终时的五种衰相。

【6】善见城即喜见城,参见第十一卷第九节注二。

【7】中间禅的高阁,即位于上下界之间的色界的主宰大梵天参禅修行的宫殿。

【8】五障是佛家所说不能转为梵天、帝释天、魔王、转轮圣王、佛身的五种障碍。三从是说妇女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9】三时指昼夜的早中晚;六根,参见第十卷第十一节注二。

【10】日本宫中古时例行的典礼之一,每年十二月十九开始,连续三天。

【11】玄冬是用以和素雪相对。按五行的说法,冬季属黑色。

【12】四苦八苦是佛家语。四苦是指生老病死。八苦即此四苦加上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盛苦,即一切苦难的总和。

【13】原文为“叫唤、大叫唤”是八热地狱的第四和第五,因罪人在此遭受苦刑,故有此称。均属佛家传说。

【14】藏王权现即金刚藏王菩萨,被认为是释迦如来的化身,供奉在奈良县吉野峰的藏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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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院死去

这时传来寂光院的钟声,报说今天即将逝去,夕阳已经西下,虽然难分难舍,也只好忍泪起驾回宫了。女院此时更加追忆往事,那眼泪如泉涌一般,衣袖也揩试不尽。目送法皇远去,返身进入庵堂,向本尊祈祷:“先帝圣灵,一门亡魂,成等正觉,顿证菩提。”一边流泪,一边祷告。从前是面向东方祈祷:“伊势大神宫,正八幡大菩萨,天子宝祚,千秋万岁。”如今则面向西方双手合十,祈祷:“亡故圣灵,尽归佛界净土。”的确可哀。有感于此情此景,女院便在寝室的窗纸上写出二首歌:

近日心境多悱恻,

宫中故旧倍觉亲。

苦日如梦东逝水,

柴庵茅舍亦难长。

跟随法皇行幸的德大寺左大臣实定公在庵室的柱子上写下一首歌道:

昔居宫禁如皓月,

今住深山黯无光。

女院思前想后,珠泪涟涟,此时忽闻杜鹃哀啼,于是作歌道:

杜鹃声里应含泪,

浮生坎坷泪不干。

且说坛浦会战被生俘的人们,在京都大路巡回示众之后,或被杀头,或抛离妻子放逐远方。除池大纳言之外,无一幸免。但四十多个女眷,却都未予处罚。或投奔亲戚,或投靠本家,其中最好的住在玉堂锦绣之中,也并无一处风平浪静之家;最差的住在柴扉茅舍之内,也并无一处安然容身之所。从前并枕而眠的夫妇,如今云天远隔;平日养育情深的父子,只得忍痛分离。因此,彼此怀念思慕之情难尽,只得在哀叹悲痛之中打发朝去暮来的日子。这都是由于入道相国掌握一天四海,上不畏天皇,下不恤万民;流刑死罪,随意施行;对世对人,肆意妄为。常言说:父祖作孽,报在子孙。这是毫无疑义的。

女院如此度年遣月,渐渐患起病来。她把如来佛手上挂着的五色线牵了过来,说道:“南无西方极乐世界教主弥陀如来,务必要引导我呀!”大纳言典侍和阿波内侍在旁侍奉着,见了这弥留的情形,不禁悲从中来,失声恸哭。太后念佛的声音逐渐微弱下来,但见西方紫云飘拂,妙香充满庵室,空中传来仙乐。人生寿命有限,女院终于在建久二年(1191)二月中旬溘然而逝了。两位女官从女院作中宫的时候就一直随侍左右,片刻不离,当此临终之际,那哀痛欲绝的心情,是无法安慰的。她们二人既无亲故,又无依靠,为女院张罗逢期祭吊,举办佛事,其勤苦实在可怜。丧事完毕之后,她们学着龙女顿悟【1】的先例,效仿韦提希夫人【2】的事迹,实现了永归净土的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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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据《法华经》,龙女为沙竭罗龙王之女,八岁彻悟,归依净土。

【2】据《观无量寿经》,韦提希夫人为印度频婆娑罗王的夫人,听了释迦的说教,厌离尘世,往生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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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本说明

本《平家物语》电子版扫描自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日本物语文学系列之《平家物语》,译者为王玉华。此前有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的《平家物语》,译者为申非,据该版前言所述198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过译者署名为周启明(即周作人)和申非的《平家物语》,周作人译了前六卷,由申非为与其所译后半部笔调相衔接而作了文字上的改动,但我没有见过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版本,而燕山出版社的版本前言中说该版本已是通卷出于申非重译。由于燕山出版社的版本错字百出(不知道是否是盗版书了,新华书店不至于会卖盗版书的吧?),遂决定用云南人民出版社的版本扫描,这个版本与申非的译本类似,没有太大区别,但我最后发现这个版本的错字也不比燕山出版社的少,中国的出版业如此不重视图书质量,实在是令人遗憾。由于原版错误实在很多,书中又有很多日本古代的人名、地名、官名、佛教用语及特殊词语,本人水平有限,某些词如果书中有错,经过两个版本对照仍不能确定,我就无能为力了,因此如果有高人发现错误,请及时发信告知,以便修正。另外,本电子版中有些地方改用了申非的译文,两者意思是完全相同的,还有个别地方为了更好地表达整个句子的意思,我擅自增减或者改变了几个字。在此电子版制作至第九卷时,我收到了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出版的周作人译的《平家物语》(仅前六卷),翻看了一下,觉得周作人的笔调文风和现行的汉语有所不同,是上世纪早期的风格了,现在的读者未必觉得习惯,有些地方可能还会觉得不通顺,而且只有六卷,只得作为参照了,我在此特别告知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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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事年表

保元元年(1156)

平清盛任安艺守,平保元之乱有功,转为播磨守。

保元三年(1158)

平清盛升为太宰大弍。

平治元年(1159)

爆发平治之乱,平清盛平叛有功,升为宰相。历任卫府督、检非违使别当,晋升为中纳言、大纳言。

永万元年(1165)

六条天皇登基。

仁安三年(1168)

六条天皇禅位,高仓天皇登基。

嘉应元年(1169)

后白河上皇出家,是为法皇,但仍总理朝政。平清盛晋升为太政大臣。

治承元年(1177)

西光、俊宽等以法皇为倚仗,密谋推翻平氏,事败后,西光被斩。

治承二年(1178)

高仓天皇之子安德天皇降生。

治承三年(1179)

平清盛弄权,免去四十三位朝臣官职,将法皇迁到城南离宫。

治承四年(1180)

高仓天皇禅位,安德天皇(平清盛外孙)以冲龄即位。

五月,高仓宫(以仁亲王,高仓天皇之弟)密谋起兵反对平家,事败被杀。

幼帝迁都福原,年末还都平安京。

七月,法皇发密旨,令源赖朝兴兵讨伐平氏。

治承五年(1181)

源氏木曾义仲起兵,在尾张与平家开战。平清盛病故。

寿永二年(1183)

木曾义仲与源赖朝反目。十月,义仲攻入京城。平氏奉幼帝逃奔九州,不久,被地方豪强逐出,后北上。

义仲拥戴法皇,把持朝政,免四十九位朝臣官职,后与法皇反目。法皇封源赖朝为征夷将军。

寿永三年(1184)

正月,源赖朝派兵攻打义仲,义仲兵败被杀。平家回师福原。

二月,源义经在一之谷大败平家军。

八月,源氏奉后鸟羽天皇(安德天皇之弟)登基。

九月,平氏在备前国儿岛战败,败退赞岐国屋岛。

元历二年(1185)

正月,源义经攻占屋岛。

三月,坛浦会战,平氏覆灭。幼帝被外祖母抱着投海。

文治元年(1185)

六月,平宗盛被杀。

七月,发生大地震。

九月,平氏族人被流放。

十一月,因被源赖朝猜忌,源义经逃离京城。源赖朝奏请天皇讨伐义经。

安德天皇母后(建礼门院)在京郊出家。

建久二年(1191)

建礼门院病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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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天皇世系年表【注】

世系

天皇名称

生没时间

在位时间

年号及备注

第1代

神武天皇

前660~前585

传说中日本的开国天皇

空位

前585~前581

第2代

绥靖天皇

前581~前549

第3代

安宁天皇

前549~前511

有说安宁天皇元年为前548年

第4代

懿德天皇

前510~前476

空位

前476~前475

第5代

孝昭天皇

前475~前393

第6代

孝安天皇

前392~前291

第7代

孝灵天皇

前290~前215

第8代

孝元天皇

前214~前158

第9代

开化天皇

前158~前98

有说开化天皇元年为前157年

第10代

崇神天皇

前97~前30

第11代

垂仁天皇

前29~70

第12代

景行天皇

71~130

第13代

成务天皇

131~190

第14代

仲哀天皇

192~200

神功皇后

201~269

神功皇后摄政

第15代

应神天皇

270~310

空位

310~312

第16代

仁德天皇

313~399

第17代

履中天皇

400~405

苏我、物部氏执政

第18代

反正天皇

406~410

第19代

允恭天皇

412~453

第20代

安康天皇

453~456

有说安康天皇元年为454年

第21代

雄略天皇

456~479

有说雄略天皇元年为457年

第22代

清宁天皇

480~484

484年皇女饭清丰听政

第23代

显宗天皇

485~487

第24代

仁贤天皇

488~498

第25代

武烈天皇

498~506

有说武烈天皇元年为499年

第26代

继体天皇

507~531

有说继体天皇卒年为534年

第27代

安闲天皇

531~535

有说安闲天皇元年为534年

第28代

宣化天皇

535~539

有说宣化天皇元年为536年

第29代

钦明天皇

不详~571

539 ~571

第30代

敏达天皇

538~585

572~585

第31代

用明天皇

不详~587

585 ~587

有说用明天皇元年为586年,587年苏我氏灭物部氏独掌大权

第32代

崇峻天皇

不详~592

587~ 592

有说崇峻天皇元年为588年

第33代

推古天皇

554~628

592~628

女皇,有说推古女皇元年为593年,593~621圣德太子摄政

第34代

舒明天皇

593~641

629~641

第35代

皇极天皇

594~661

642~645

女皇

第36代

孝德天皇

596~654

645~654

苏我氏执政结束,孝德天皇仿照唐朝制度开始“大化革新”。从此开始有年号:大化(645)、白雉

第37代

齐明天皇

594~661

655~661

皇极女天皇复位改名

第38代

天智天皇

626~671

661~671

齐明女皇661年死,太子中大兄(天智天皇)守丧,监国,668年始即位

第39代

弘文天皇

648~672

671~672

年号:白凤(672)

第40代

天武天皇

不详~686

673~686

年号:朱乌(686)

空位

687~689

第41代

持统天皇

645~702

690~697

女皇

第42代

文武天皇

683~707

697~707

年号:大宝(701),庆云(704)

第43代

元明天皇

661~721

707~715

女皇,登基第一年称庆云四年,第二年称和同元年,710年定都奈良,史称“奈良时期”(710~794)

第44代

元正天皇

680~748

715~724

女皇,年号:灵龟(715)、养老。720年开始使用“日本”国名

第45代

圣武天皇

701~758

724~749

年号:神龟(724)、天平(729)、天平感应(749)

第46代

孝谦天皇

718~770

749~758

女皇,年号:天平胜宝(749)、天平宝字(757)

第47代

淳仁天皇

733~765

758~764

年号:天平宝字二至七年。被废

第48代

称德天皇

718~770

764~770

孝谦女上皇复位改名,年号:天平神护(765)、神护景云(767)

第49代

光仁天皇

709~781

770~781

年号:宝龟(770)

第50代

恒武天皇

737~806

781~806

年号:天应(781)、延历(782),794年迁都平安,史称“平安时期”(794—1191)

第51代

平城天皇

774~824

806~809

年号:大同(806)

第52代

嵯峨天皇

786~842

809~823

年号:大同、弘仁

第53代

淳和天皇

786~840

823~833

年号:弘仁、天长

第54代

仁明天皇

810~850

833~850

年号:天长、承和(834)、嘉祥(848)

第55代

文德天皇

827~858

850~858

年号:嘉祥、仁寿(851)、齐衡、天安(857)

第56代

清和天皇

850~880

858~876

年号:天安、贞观(859),藤原氏掌权(858~1167)

第57代

阳成天皇

868~949

876~884

年号:贞观、元庆(877)

第58代

光孝天皇

830~887

884~887

年号:元庆、仁和(885)

第59代

宇多天皇

867~931

887~897

年号:仁和、宽平(889)

第60代

醍醐天皇

885~930

897~930

年号:宽平、昌泰(898)、延喜(901)、延长(923)

第61代

朱雀天皇

923~951

930~946

年号:延长、承平(931)、天庆(938)

第62代

村上天皇

926~967

946~967

年号:天庆、天历(947)、天德、应和(961)、康保(964)

第63代

冷泉天皇

950~1011

967~969

年号:康保、安和(968)

第64代

圆融天皇

959~991

969~984

年号:安和、天禄(970)、天延(973)、贞元(976)、天元(978)、永观(983)

第65代

华山天皇

968~1008

984~986

年号:永观、宽和(985)

第66代

一条天皇

980~1011

986~1011

年号:宽和、永延(987)、永祚(989)、正历(990)、长德(995)、长保(999)、宽弘(1004)

第67代

三条天皇

978~1017

1011~1016

年号:宽弘、长和(1012)

第68代

后一条天皇

1008~1136

1016~1036

年号:长和、宽仁(1017)、治安(1021)、万寿(1024)、长元(1028)

第69代

后朱雀天皇

1009~1045

1036~1045

年号:长元、长历(1037)、长久(1040)、宽德(1044)

第70代

后冷泉天皇

1025~1068

1045~1068

年号:宽德、永承(1046)、天喜(1053)、康平(1058)、治历(1065)

第71代

后三条天皇

1034~1073

1068~1072

年号:治历、延久(1069)

第72代

白河天皇

1053~1129

1072~1086

年号:延久、承保(1074)、承历(1077)、永保(1081)、应德(1084)

第73代

堀河天皇

1079~1107

1086~1107

年号:应德、宽治(1087)、嘉保(1094)、永长(1096)、承德(1097)、康和(1099)、康河、长治、嘉承(1106)

第74代

鸟羽天皇

1103~1156

1107~1123

年号:嘉承、天仁(1108)、天永(1110)、永久(1113)、元永(1118)、保安(1120)

第75代

崇德天皇

1119~1164

1123~1141

年号:保安、天治(1124)、大治(1126)、天承(1131)、长承(1132)、保延(1135)

第76代

近卫天皇

1139~1155

1141~1155

年号:永治、康治(1142)、天养(1144)、久安(1145)、仁平(1151)、久寿(1154)

第77代

后白河天皇

1127~1192

1155~1158

年号:久寿、保元(1156)

第78代

二条天皇

1143~1165

1158~1165

年号:保元、平治(1159)、永历(1160)、应保(1161)、长宽(1163)、永万(1165)

第79代

六条天皇

1164~1176

1165~1168

年号:仁安(1166)。1167年平氏掌权

第80代

高仓天皇

1161~1181

1168~1180

年号:仁安、嘉应(1169)、承安(1171)、安元(1175)、治承(1177)

第81代

安德天皇

1178~1185

1180~1185

年号:治承、养和(1181)、寿永(1182)

第82代

后鸟羽天皇

1180~1239

1185~1198

年号:寿永、元历(1184)、文治(1185)、建久(1190)。1185年平氏掌权结束,源赖朝掌权建立镰仓幕府(1192~1333)

第83代

土御门天皇

1195~1231

1198~1210

年号:建久、正治(1199)、建仁(1201)、元久、建永(1206)、承元(1207)

第84代

顺德天皇

1197~1242

1210~1221

年号:承元、建历(1211)、建保(1213)、承久(1219)。1219年镰仓幕府源氏亡,北条氏掌权(1219~1333)

第85代

仲恭天皇

1218~1234

1221~1221

年号:承久

第86代

后堀河天皇

1212~1234

1221~1232

年号:承久、贞应(1222)、元仁(1224)、嘉禄(1225)、安贞(1227)、宽喜(1229)、贞永(1232)

第87代

四条天皇

1231~1242

1232~1242

年号:贞永、天福(1233)、文历、嘉祯(1235)、历仁(1238)、延应(1239)、仁治(1240)

第88代

后嵯峨天皇

1220~1272

1242~1246

年号:仁治、宽元(1243)

第89代

后深草天皇

1243~1304

1246~1259

年号:宽元、宝治(1247)、建长(1249)、康元(1256)、正嘉(1257)、正元(1259)

第90代

龟山天皇

1259~1274

年号:文应(1260)、弘长(1261)、文永(1264)

第91代

后宇多天皇

1267~1324

1274~1287

年号:建治(1275)、弘安(1278)

第92代

伏见天皇

1265~1317

1287~1298

年号:正应(1288)、永仁(1293)

第93代

后伏见天皇

1288~1336

1298~1301

年号:正安(1299)

第94代

后二条天皇

1285~1308

1301~1308

年号:乾元(1302)、嘉元(1303)、德治(1306)

第95代

花园天皇

1297~1348

1308~1318

年号:延庆(1308)、正和(1312)、文保(1317)

第96代(南朝)

后醍醐天皇

1288~1339

1318~1336

年号:元应(1319)、元享(1321)、正中(1324)、元德(1329)、元弘(1331)、正庆(1332)、建武(1333)、延元(1336)。1333年灭北条氏,镰仓幕府终。1336年足利尊氏反,另立天皇,遂分南北朝,后醍醐天皇为南朝(1336~1392)

第97代(南朝)

后村上天皇

1328~1368

1339~1368

年号:延元、兴国、正平

第98代(南朝)

长庆天皇

1343~1394

1368~1383

年号:正平、建德(1370)、文中(1372)、天授(1375)、弘和(1381)

第99代(南朝)

后龟山天皇

不详~1424

1383~1392

1391亡于北朝,年号:弘和、元中(1384)

北朝第1代

光严天皇

1313~1364

1331~1333

北朝第2代

光明天皇

1321~1380

1336~1348

年号:建武(1336)、历应(1338)、康永、贞和。足利尊氏建立室町幕府(1338)

北朝第3代

崇光天皇

1348~1351

年号:贞和、观应(1350)

北朝第4代

后光严天皇

1338~1374

1352~1371

年号:文和(1352)、延文(1356)、康安(1361)、贞治(1362)、应安(1368)

北朝第5代

后圆融天皇

1358~1393

1371~1382

年号:应安、文中(1372)、永和(1375)、康历(1379)、永德(1381)

第100代

后小松天皇

1377~1433

1382~1412

年号:永德、至德(1384)、嘉庆(1387)、康应(1389)、明德(1390)、应永(1394)。1392年南朝结束,南北复归统一

第101代

称光天皇

1401~1428

1412~1428

年号:应永、正长(1428)

第102代

后花园天皇

1419~1470

1428~1464

年号:正长、永享(1429)、嘉吉(1441)、文安(1444)、宝德(1449)、享德(1452)、康正(1455)、长禄(1457)、宽正(1460)

第103代

后土御门天皇

1442~1500

1464~1500

年号:宽正、文正(1466)、应仁(1467)、文明(1469)、长享(1487)、延德(1489)、明应(1492)。1467年起史称“战国时期”(1467~1591)

第104代

后柏原天皇

1464~1526

1500~1526

年号:明应、文龟(1501)、永正(1504)、大永(1521)

第105代

后奈良天皇

1496~1557

1526~1557

年号:大永、享禄(1528)、天文(1532)、弘治(1555)

第106代

正亲町天皇

1517~1593

1557~1586

年号:弘治、永禄(1558)、元龟(1570)、天正(1573)。1573年足利氏亡,室町幕府终,织田信长掌权(1573~1582),丰臣(羽柴)秀吉掌权(1585~1598),结束混乱

第107代

后阳成天皇

1571~1617

1586~1611

年号:天正、文禄(1592)、庆长(1596)。1603年德川家康掌权,建立江户幕府(1603~1867)

第108代

后水尾天皇

1596~1680

1611~1629

年号:庆长、元和、宽永(1624)

第109代

明正天皇

1623~1696

1629~1643

女皇,年号:宽永

第110代

后光明天皇

1633~1654

1643~1654

年号:宽永、正保(1644)、庆安(1648)、承应(1652)

第111代

后西天皇

1637~1685

1654~1663

年号:承应、明历(1655)、万治(1658)、宽文(1661)

第112代

灵元天皇

1654~1732

1663~1687

年号:宽文、延宝(1673)、天和(1681)、贞享(1684)

第113代

东山天皇

1675~1709

1687~1709

年号:贞享、元禄(1688)、宝永(1704)

第114代

中御门天皇

1701~1737

1709~1735

年号:宝永、正德(1711)、享保(1716)

第115代

樱町天皇

1720~1750

1735~1747

年号:享保、文元(1736)、宽保(1741)、延享(1744)

第116代

桃园天皇

1741~1762

1747~1762

年号:享历(1747)、宽延(1748)、宝历(1751)

第117代

后樱町天皇

1740~1813

1762~1770

女皇,年号:宝历、明和

第118代

后桃园天皇

1770~1779

1770~1779

年号:明和(1764)、安永(1772)

第119代

光格天皇

1771~1840

1779~1817

年号:安永、天明(1781)、宽政(1789)、享和(1801)、文化(1804)

第120代

仁孝天皇

1800~1846

1817~1846

年号:文化、文政(1818)、天保(1830)、弘化(1844)

第121代

孝明天皇

1831~1866

1846~1866

年号:弘化、嘉永(1848)、安政(1854)、万延(1860)、文久(1861)、元治(1864)、庆应(1865)

第122代

明治天皇

1867~1912

年号:庆应、明治(1868)。1868年征灭幕府,维新成功,天皇亲政,1868迁都江户改称东京,定国名为“大日本帝国”,1910年吞并朝鲜

第123代

大正天皇

1912~1926

年号:大正(1912)

第124代

昭和天皇

1926~1989

年号:昭和(1926)。1945年二战投降,改国名为“日本”,1947年实行君主立宪制

第125代

1989~

年号:平成(1989)

--------------------------

主要人物关系图

          平刑

          忠部

          盛卿

          │

  ┌───┬───┼───┬───┐

  │   │   │   │   │

  教中  经参  清太  赖大  忠萨

  盛纳  盛议  盛政  盛纳  度摩

  │言  │   │大   言   守

┌─┴─┐ │   │臣

│   │ 经皇  │

│   │ 正后  │

│   │  宫  │

教能  通越 亮  │

经登  盛前    │

 守   守    │

          │

      ┌───┼───┬───┬───┬───┬───┬───┐

      │   │   │   │   │   │   │   │

      重三  基   宗内  知中  重内  知三  清淡  德高

      衡位  盛   盛大  盛纳  盛大  度河  房路  子仓

       中  │   │臣  │言  │臣   守   守   天

       将  │   │   │   │            皇

          │   │右  │三  │左           中

       播  │   │大  │位  │大           宫

       磨  行左  │将  │中  │将

       守  盛马  │   │将  │            建

           头  │   │   │            礼

              │   知   │            门

            ┌─┴─┐ 章   │            院

            │   │     │

            能副  清右    │

            宗将  宗卫    │

                 门    │

                 督    │

                      │

          ┌───┬───┬───┼───┬───┬───┐

          │   │   │   │   │   │   │

          维三  资右  清左  有少  师备  忠丹  宗

          盛位  盛近  经中  盛将  盛中  房后  实

          │中   卫   将       守   侍

          │将   中               从

          │    将

          │伊

          │豫

          │守

          │

        ┌─┴─┐

        │   │

        六   女

        代   儿

                            鸟七

        源判                  羽十

        为官                  天四

        义                   皇代

        │                   │

┌───┬───┼───┬───┐   ┌───┬───┼───┬───┐

│   │   │   │   │   │   │   │   │   │

义   义大  义   为   义   崇七  后七  近七  上统  八暲

宪   贤夫  朝   朝   盛   德十  白十  卫十  西子  条子

    │先  │           天五  河七  天六  门   院

    │生  │           皇代  天代  皇代  院

    │   │               皇

  ┌─┴─┐ │               │

  │   │ │           ┌───┼───┬───┐

  仲   义左│           │   │   │   │

  家   仲马│           二七  以高  高八  守

       头│           条十  仁仓  仓十  觉

        │           天八  亲宫  天代  法

┌───┬───┼───┬───┐   皇代  王   皇   亲

│   │   │   │   │   │       │   王

赖征  义   范三  义   义判  │       │

朝夷  平   赖河  圆   经官  六七  ┌───┼───┐

 将       守          条十  │   │   │

 军                  天九  安八  守   后八

                    皇代  德十  贞   鸟十

                        天一  亲   羽二

                        皇代  王   天代

                                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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